人物名片:王维(701—761 年),字摩诘,号摩诘居士。唐代诗人、画家。精通诗、书、画、音乐等,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多咏山水田园。
一 心之境
冬日的傍晚,清冷幽寂,王维独自漫步于辋川别业。不知不觉,来到了好友裴迪的寓所。他本想上前叩门,邀请裴迪出来散散心,但透过竹帘,见他正专心致志读书,便没有上前叨扰。转身,继续行走山中,随缘在感配寺歇脚,与僧人同吃了斋饭后,又返回自己的住处。
这些日常,王维用书信体记录下来,淡淡的,十分惬意,“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回味悠长。《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似一缕清澈月光,在山间流淌,千年来,朗朗地,幽幽地,照在文人士子的心上。
深究一下。放光明的,不是月亮、山林,而是王维的心境。彼时,居住在辋川别业的王维,已经基本完成了修心的功课。靠着简朴静笃的山居生活,他将这颗心修得如雪,洁白;如冰,通透;如云,轻盈;如雾,飘渺;如露,晶莹;如水,柔软;如天,空寂。
王维并不是生来淡泊。他也曾狂热过,热切地追逐过。皇权之外无缝隙,“功名”二字,让盛唐文人倾心仰望。
十九岁的王维,对前途充满信心。“妙年洁白,风姿郁美”,极具诗文、音律才华,惊为天人。入朝为官已经是志在必得,但他仍嫌速度太慢,不惜走捷径,到公主面前展示自己,博得赏识。他“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诸贵之钦瞩”,很快在上流社会混得风生水起。两年后,进士登第,被任命为太乐丞,也就是主管音乐演奏的八品官,成功迈上入仕台阶。
然而没多久,他手下的伶人闯了祸,擅自舞了《黄狮子》,那是由天竺国传来专供皇帝观赏的乐舞,擅自表演可是大不敬,皇帝因此震怒。作为主管领导,王维理应承担主要责任。因而被贬济州司仓参军,连降两级。
二十一岁的年纪,很多人还在苦读诗书准备应考,而王维已经尝到被贬的苦涩。敏感的他被刺痛。他意识到,仕途生活并不理想,甚至十分狰狞。这令他紧张。回想起童年在母亲的引导下,读诵佛经时的静谧祥和,那些“无常”“随缘”的道理,通透而深刻。彼时,他就那样静静地读,时光仿佛停滞。他看到,清透的晨曦中,温暖的黄昏里,身边的草木在微笑。
而眼前,世界遍地荆棘,让人无助。唯一能做的,是穿上鞋子。即给这颗心披上铠甲,使其不易受伤。低谷中的王维,开始向往禅的境界。修心,一面以佛经作精神指引,一面在辋川别业作生活实践。
从佛理中汲取智慧的王维,后来的人生虽然再度经历被贬、当伪官等屈辱挫折,但没有颓唐。升与沉,随缘去罢。他抽出空闲,将心安放于山水田园,半官半隐,茹素、独处、弹琴、画画、劳作,其中滋味,是微微的甜。
心里空闲的王维,自然而然,在艺术领域发光。“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王维说,自己的前世是画师,误打误撞,此生成了诗人。
“画师”身份,在当时并不高贵。早王维一百年出生的大画家阎立本,官至右相,却以画师身份为耻。那一次,唐太宗和大臣们兴致勃勃地赏春,水池里有漂亮的鸟儿随波漂浮,姿态优雅。皇帝兴奋不已,即刻召见阎立本,画下来。大画家十万火急地赶来,双手捧着画具,追着几只鸟,“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青,目瞻坐宾,不胜愧赧”,狼狈不堪。阎立本教导儿子,日后千万别做画师,“辱莫大焉”。
王维画画,没有荣辱观。画,只是日常表达的需要。正是这种随缘自在的心境,画出了别样的画,改写了中国绘画的走向。而此前,王维的宦场沉浮,更像是冥冥中的安排,因此意义非凡。
二 水兮,墨兮
王维常常模仿吴道子,画白画山水。时人并不觉得怪,奉为一绝。类似不放卤的面条,人称“白胚”,吃的是面条本身的清香。沿着寡淡的“白画”,中国画即将迎来重大变革。王维分了“三步走”,白画,是第一步。
田园生活的扉页展开。顶着清晨的薄雾,披着黄昏的粉霞,每当王维抬头仰望不远处的山川,便意会“苍茫”一词。山顶或山间蒸腾的水汽,群山之间的连绵,将所有的树、林裹挟成一团———它们紧紧拥抱彼此,浑然一个整体。王维的心中,既宁静,又兴奋。吸一口天地真气,他试着闭目冥想,惊觉,眼前并不见一棵树,显现的,只是层层的绿,抑或浓黑的山川轮廓。这不啻为一个奥秘。
这一发现,在王维的心里盘旋了许久,终于有一天,灵光一闪。
那天,他试着用一个点,一个竖起来的米粒状的墨点,来象征一棵树。一个点,又一个点,或相叠,或错落,或疏离。山川下,是一群不规则的墨点,不见一截树枝、不见一片叶,却成一片苍郁的林。终南山麓,多种类的树,柏树、槐树、银杏树等,王维从中抽取其本质的属性,即一个墨点。这一开创性的举动,是第二步。程邃题王维《辋川图》说:“作树头如撮米。”
最关键的觉悟,来自雪。
终南山的大雪,是为了令隐者悟道翩翩而至。是夜,王维在灯烛下,专心读诵《金刚经》,内心极为寂静。他读到“一切诸相,即是非相”“不取于相,如如不动”,生起莫名的欢喜。佛经里阐述的世界,单纯至极。
清晨,一推门,眼前境界,正如佛经。雪,洁白的雪,掩盖住纷繁细节,山、石、树木、溪水,千千万万的“相”,离开了。天地一白。只有轮廓,凝为墨色。王维感到,眼前的黑白世界,是阴阳相合,产生了强大的宇宙气场,已经不局限于视觉美感,而是震撼着撞击着心灵。
彼时的他,胸中涌动山川的起伏,一种喜悦不能平复。笔下,竟呈现了墨色的杂耍。笔尖的姿态跳起戏谑的舞姿,形成墨色的皴擦。王维自己,对这种新鲜技巧的应用毫无觉知。只顾还原胸中的雪景。背阴处的积雪,呈现冷冷的深灰,只需横笔扫几撇淡墨,便是山的轻盈、静谧、沉穆。
浓墨,淡墨,干墨,湿墨,枯墨。墨与水的游戏,衍生出层层山水。一抹浅淡的灰,将山川推至平远。一抹灰的情绪,可以是淡泊,可以是清寂,可以是闲适,可以是荒寒的野逸,可以是隐遁的气息。
如《雪溪图》中,雪后农庄,积雪浮于云端。不是萧瑟,而是生命在严寒中顺势蛰伏,冷静中蕴藏生机,意味不可言说。
当后世的文人邂逅王维的水墨,便从这种无彩的画里,见到了诗人被田园山水滋养的禅心,为之深深迷恋。惊叹,这完全是中国画的另一副面貌。不似鲜花美人,无有情节复杂的故事。那些夺人眼目的炫技之作,在朴素的水墨面前,显得华丽而肤浅。
心心相印。王维画自己的心境,恰是所有士子的心。
三 这是一味药
王维在无意间发明水墨这种画法的时候,他没有料到,自己正在熬制一味药。这味药,让无数文人的抑郁情绪有了出口。
比如,南宋的梁楷,皇家画院的高级画师,常常要奉皇帝的“诏令”画画。这对超级热爱自由的梁楷而言,痛苦得要命。这种把绘画当成作业来完成的方式,让他觉得刻板、厌烦。据说,皇帝看重他的才华,特赐金带,象征画院最高荣誉,梁楷却把金带挂在院子里的树枝上,不管不顾地飘然而去,人称“梁疯子”。
幸好有水墨。梁楷把一颗真心施展在水墨里,无须繁复的描摹,无须色彩的构思,只随了自己的心绪,要简则简,想狂便狂。遂有了《泼墨仙人图》《太白行吟图》……寥寥几笔,人物像在云中飘。梁楷的心思,本就在云端。随心而画,梁楷终于活得舒展了……
苏东坡也是,靠着《枯木竹石图》疏解情绪。能说的话,他都写在诗文里,“乌台诗案”的伤痛,时常提醒他,有些话,不能说、不敢说。有些话,说不出。怪石嶙峋,痩癯的竹,枯槁的木,是东坡被坎坷政途所困顿的心。
生不逢时的黄公望,眼看着入仕的希望如羸弱的炉火,在他面前耗尽最后的余温。干脆,转身扎进富春江那捧飘渺的雾气里,隐居。靠着天地山水和道家学说颐养真气,把笔墨淬炼得纯净,松弛。一纸水墨,写尽了富春江畔秋色。不单是美,更是心境的提纯。
倪云林吝啬给世界一个笑脸,更吝啬自己的笔墨言说。他用枯淡的黑,皴擦出几块太湖的山石,一旁,添几棵杂树。性格的洁癖,让他不屑于在山水里渲染任何一个人物。他画一个简单的亭,将心里的苦,原地驻扎。
徐渭被命运的无常激怒,一抬笔,抛出一连串愤怒的藤。葡萄,一颗颗,任意浓淡,是辛酸的泪,一滴滴稀释了墨色。
很多次,八大山人想向清朝皇帝讨要老朱家的江山,无奈势单力薄。他委屈,委屈成一只全身墨黑的鸟。蜷缩在冬日枝头,瑟瑟地抖,给世人一个白眼。有时候,他静坐凝神,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化身一条游翔的鱼。而大片的留白,即是宇宙虚空。
这些通透的表达,从王维开始。虽然王维画作,流传下来无一真迹,但水墨的精神,一直在流淌。赏画,亦是赏一颗文心。
久远以来,文人的心,沉醉于黑。那是最浓的夜色,是千钧的沉默。墨的黑,是从黑夜里提炼的最纯正的颜色。与文人们上下求索的苦涩,完全妥帖。
而墨色之外的白,是雪,是盐,是太阳,是大光明,是天地间的空。一芥子的空,装得下所有玄想。
与水墨相克相生的,是文人的心。虚伪的人,始终不得其医治。而一个真诚的人,面对一张洁白的宣纸,像是站在雪后的大地,谎言无处藏身。甚至失语。一股脑儿的泪,热烈的或者凝涩的情绪,涌向笔端。每一缕墨色,都是心跳。
四 旁观者迷
王维被正式尊为“文人画祖”,是在明朝时候。
文人画的概念,始于宋代,原本称为“士夫画”,是由苏轼提出来的。到了明代大理论家董其昌,称之为“文人画”,并明确指出,“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
这里,我试着打乱时空,编织一幕颇有趣味的“戏说”。
不慕名贵的王维对“文人画祖”这个称呼深感意外,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画着兴怀消遣而已。
但有两个人,听说王维这样半路出家的业余画师,居然成了“画祖”,相当不服气,想要找人打抱不平。这两个人,一个是顾恺之,一个是吴道子。
顾恺之,东晋人。谢安称赞他的画“苍生以来未之有也”,等于说是有人类以来,画得最好的。这评价,登峰造极。
顾恺之的专长是以形写神。人像、佛像、禽鸟、山水,他无所不能。《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仁智图》《斫琴图》等作品,是公认的稀世珍品。
顾恺之画人十分传神。有一次,他为西晋名士裴楷画像,裴楷英俊、潇洒而有学问,顾恺之在画他的脸颊时候,一时兴起,加了三根毫毛,本来是很怪异的举动,但瞬间画出了裴楷的性格气质,堪称神来之笔。
顾恺之又是个相当自负的人。他曾作文《筝赋》,自己觉得很满意,夸口说,这文章与嵇康的《琴赋》不相上下,甚至懂得鉴赏的人一定会认为,此文比《琴赋》还要精彩许多。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听说王维被封为画祖,顾恺之连忙凑近了去看,那些简单的人物山水,寂寥的雪景图,跟他自己的画,一经对比,实在是太业余了。他感慨一声,真是岂有此理啊。
吴道子也觉得冤。
“画圣”吴道子大王维十几岁,该是王维的老师。虽然并没行拜师礼,但王维临摹吴道子使画技提高,是众所周知的。王维诗名远扬,吴道子当然不敢轻视。但论画,王维实在是不入流的。
“吴带当风”的典故,不是虚来。吴道子画画,有风。据说,当年唐明皇想念嘉陵江的水,派吴道子前去写生。吴道子去去就回了,声称,不需写生,都记在脑子里。提起笔来,大半天时间,嘉陵江三百余里的山水,全部呈现无余。笔笔生风。
吴道子擅画佛像。他给兴善寺画佛像的时候,长安城的老百姓全都跑来看,挤得水泄不通。画佛像头顶的光环,吴道子不用圆规,“其圆立笔挥扫,势若风旋,人皆谓之神助”。
在景公寺,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图》,老百姓争着去看,看了之后毛骨悚然,都不敢作恶了。一时间,长安城的街巷,不卖酒肉。
但吴道子的嫉妒心很强,从来不将绝技传给徒弟。记得当时,吴道子被《唐朝名画录》评为“神品上”,王维仅居“妙品上”,差了三个等级。如今听说王维被封为“画祖”,名声盖过他,更是觉得岂有此理。
无奈,请来大学问家苏轼出面解释。
苏轼不急不慌,显然对评判的标准成竹在胸,说,吴道子啊,你虽然画得好,“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是外在的。但再看摩诘画,亦若其诗清且敦,是内在的。你虽然技巧绝妙,但还是个画工。画工的画,看来看去,总有看倦的一天。而王维呢,“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文人画的内涵,却是越品越有味道。
苏轼这一番话,想来是有说服力的。学养深厚的顾恺之在一旁,完全听得懂,若有所思。他没料到,画画,不仅可以描绘眼睛所见,还可以画出心中所思。“画心”这一路,越想,越觉得妙。而吴道子,差不多是个莽撞人,他不依不饶,不太同意苏轼所说。最后,苏轼为了安慰他说,那你跟王维平起平坐好了。你们二人一个阳刚壮美,一个阴柔雅韵;一个是职业画家的龙头,一个是学问型业余画家的凤首,共同构成中国画美学的太极图。吴道子满意而归。
苏轼又小声嘀咕说,我个人还是偏爱王维。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