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青年给我的信上说:“每当我读《新世训》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成了三十以上的人了。年轻人喜欢读比较刺激一点的书,但他却不问那书到底对不对。我也是青年人,我觉得《新世训》一书很容易使一个青年老大,很容易失掉天真活泼的情怀。这点对不对,我想先生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解答。”
此所谓使青年老大,就是说,使青年失掉天真活泼的情怀。所以为讨论这个问题,我们须先问什么是天真活泼。我们说一个人天真,可以是说一个人浑沌,易于冲动,亦可以是说一个人真率纯洁。我们说一个人活泼,可以是说一个人举动随便,容易轻举妄动,也可以是说一个人有朝气,有精神,自强不息。若所谓天真是浑沌的意思,若所谓活泼是举动随便,轻举妄动的意思,读了《新世训》的人,若失掉了天真活泼,我认为这是《新世训》的很大的成就。若所谓天真是真率纯洁的意思,若所谓活泼是有朝气,有精神,自强不息的意思,则读了《新世训》的人,决不会失掉天真活泼。因为真率纯洁,有朝气,有精神,自强不息,正是《新世训》所赞美提倡的。不过它所用的话没有什么刺激性而已。天真活泼本是两个好名词。但很有许多人,误以浑沌易于冲动为天真,误以举动随便轻举妄动为活泼。我承认浑沌,易于冲动,举动随便,轻举妄动,是青年所常有的特点,但这是青年的缺陷,正是青年所应该改正的。若以为这些不是缺陷,是天真活泼,应该保持勿失,这是很危险的。《新世训·尊理性》,正是要人破除浑沌,不为冲动所支配,教人不可举动随便,轻举妄动。《新世训》所希望人得到的,是真正的天真活泼。
就天真是真率纯洁说,《新世训》提倡“无所为而为的人生”。在《为无为》章,《新世训》说:“一个人一生中所做的事,大概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他所愿意做者,一部分是他所应该做者。合乎他的兴趣者,是他所愿意做者。由于他的义务者,是他所应该做者。道家讲无所为而为,是就一个人所愿意做的事说,儒家讲无所为而为,是就一个人所应该做的事说。”所谓“无所为”,就是不计较个人的成败祸福。一个人不计较他个人的成败祸福,而做他所愿做的事,所谓真率,莫过于此。一个人不计较他个人的成败祸福,而做他所应该做的事,所谓纯洁,莫过于此。《新世训》赞美提倡这种人生,并且说,有这种人生的人,心境真率空阔无沾滞,所谓胸怀洒落者,即是指此种心境说。有这种生活的人,做事是一往直前,心境是空阔无沾滞,所谓天真,宜无过于此。
《新世训·论诚敬》章中说,敬是一个人的“精神总动员”。又说:“我们现在常听说,人必须有朝气。所谓有朝气的人,是提起精神奋发有为的人。若提不起精神,萎靡不振的人,谓之有暮气。我们可以说,能敬的人,自然有朝气。而怠惰的人,都是有暮气。”又说:“敬对人的做事效率及成功,有与现在普通所谓奋斗努力等,有同样的功用。”《新世训》所提倡的是蓬蓬勃勃作为有效率的人生,所谓活泼,宜无过于此。
总之,《新世训》所提倡的,是真率纯洁而不浑沌的人生,是有朝气,有精神,自强不息,而不轻举妄动的人生,是真正的天真活泼的人生。
有些人说:这种人生是不可能的。一个人所以真率纯洁,就是因为他有一股浑劲,一个人所以有朝气,有精神,就是因为他喜欢轻举妄动。等到他的浑劲没有的时候,他也就工于计算,一切举动,都是有所为而为,也就失去他的天真纯洁了。他若不喜轻举妄动,他也就没有朝气,没有精神了。
对于这种说法,我们说:若果顺着一个人的自然发展,不加学力工夫,大概是如此的。上文所说:真率纯洁而不浑沌的人生,有朝气,有精神,自强不息,而不轻举妄动的人生,并不是自然的礼物,而是精神的创造。这就是说,这是从学力工夫产生出来的。学力工夫也不是违反自然的,也不是矫揉人性,造作成一种样子。学力工夫的功用,在于辅助自然的发展,补其偏而救其弊。这也就是所谓教育的功用。
不靠学力工夫,而自然有的纯洁率真,是与浑沌相连带的。不靠学力而自然有的有朝气,有精神,是与喜欢轻举妄动相连带的。因其是相连带的,所以严格地说,这种真率纯洁,不一定是真正的真率纯洁。这种自强不息,不一定是真正的自强不息。这种真率纯洁及自强不息,亦是不可持久的。中国常语谓“初生之犊不畏虎”。它不畏虎,是因为它不知老虎会吃它。严格地说,它并不是勇敢,只是不知害怕而已。它不畏虎,是因为它不知害怕,所以到它知道害怕的时候,它也就畏虎了。它的不畏虎是不能持久的。
所以我们不能靠与浑沌有连带的真率纯洁,而要用工夫学力,造出真正的真率纯洁。不能靠与喜欢轻举妄动有关系的自强不息,而要用工夫学力,造出真正的自强不息。这是真正的,亦是可以持久的。
说到刺激性的问题,我以为凡是关于人的行为的事,我们不应该用有刺激性的话,刺动他的感情,使他有类似于冲动或盲动的行动。如果如此,那就是以别人为工具,以达到自己的一种目的。这种办法,在政治社会方面,或者不容易完全避免,但在教育方面,这是应该完全避免,而且是可以完全避免的。
我们说,在政治社会方面,不容易完全避免,并不是说完全不能避免。有人说,民主政治的根本精神,就是把人当成人,不把人当成工具。在行民主政治的国家里,我们不能说,没有人靠刺激人的感情,以求政治上的成功。但与纳粹法西斯国家比较起来,情形是有不同。我们只须把罗斯福、丘吉尔的演说词,与希特勒的演说词比较观之,便可见其不同。希特勒的演说词,大概含有刺激性的话最多。据说,他演说的时候,也是乱走乱跳,大叫大哭。罗斯福、丘吉尔的讲演,大部分是报告事实,固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刺激性的话,但与希特勒的演说,是有性质上的不同。这也可以说是小节,但于这小节上,反映出民主政治与纳粹法西斯政治的一个根本的差异。
民主的教育,是要教育出来独立自主的人。每一个人遇事都有他自己的判断。他不为别人的工具,也不以别人为工具。他遇事只管对不对,不管刺激不刺激。这是教育的理想,也是所谓学力工夫的功用。
(选自《三松堂全集·第五卷》中《南渡集》,1970年1月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南渡集》于1946年结集,是冯友兰自九一八事变以来所做短篇论文的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