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为人生之反面,而亦人生之一大事。“大哉死乎”,古来大哲学家多论及死。柏拉图且谓学哲学即是学死。人都是求生,所以都怕死。究竟人死后是否断灭?对此问题,现在吾人只可抱一怀疑态度。有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以为人之身体,苟加以修炼,可以长生不老,此说恐不能成立。不过人虽不能长生,而确切可以不死;盖其所生之子孙,即其身之一部继续生活者,故人若有后,即为不死。非仅人为然,凡生物皆系如此,更无须特别证明。柏拉图谓人不能长生,而却得长生之形似,男女之爱,即所以得长生之形似者。故爱之功用,在令生死无常者长生,而使人为神。后来叔本华论爱,更引申此义。儒教之注重“有后”,及重视婚礼,其根本之义,似亦在此。孔子曰:“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昏,万世之嗣也,君何谓已重焉?”(《礼记·哀公问》)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话所说,若除去道学先生之腐解释,干脆就是吴稚晖先生所说之“神工鬼斧的生小孩人生观”了。
又有所谓不朽者,与不死略有不同。不死是指人之生活继续;不朽是指人之曾经存在,不能磨灭者。若以此义解释不朽,则世上凡人皆不朽。盖某人曾经于某时生活于某地,乃宇宙间之一件固定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磨灭。唐虞时代之平常人,与尧舜同一不磨灭,其差异只在受人知与不受人知;亦犹现世之人,同样生存,而因受知之范围之小大,而有小大人物之分。然即至小之人物,我们也不能说他不存在。中国人所谓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能够立德、立功、立言之人,在当时因受知而为大人物,在死后亦因受知而为大不朽。大不朽是难能的。若仅仅只一个不朽,则是人人都能有而且不能不有的。又所谓“流芳百世,遗臭万年”,其大不朽之程度,实在都是一样。岳飞与秦桧一样的得到大不朽,不过一个大不朽是香的,一个是臭的就是了。
(选自《一种人生观》,1924年10月商务印书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