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绿洲(1 / 1)

我已经说了很多有关沙漠的事情,但是在把沙漠说得更多之前,我想先谈谈那个绿洲。现在在我心中浮现身影的那个绿洲并非远在撒哈拉沙漠深处。飞机的另一个奇迹就是会一下子将人带进神秘事件的正中央。在飞机上,人从窗口看下去,犹如生物学家般,看着名叫都市的人类蚁巢。人以平和的心情看着平原正中央呈星星状展开的、像动脉那样运送田园养分的道路交叉口的市街。但是高度计的指针摇晃一下,下方那片遥远的绿色森林就变成了整个世界。人成为沉睡在庭院的一个草坪囚犯。

测量隔阂的并非距离。我们国家的庭院围墙,可能比中国的万里长城隐藏的秘密更多,而一个小女孩的灵魂,经过沉默,比起由几百里的沙保护的撒哈拉深处的绿洲,有可能受到更多保护。

我想诉说自己经历过的在世界某个地方的短暂停留。事实上,那是阿根廷的一个名叫康科迪亚的地方,但别的什么地方也可以,因为神秘遍布所有的地方。

我在一处原野降落,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从现在起要活在童话中。不管是载着我向前奔驰的这辆老型福特,还是收留我的这对稳重的夫妻,都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

“今晚请在我们家过夜……”

然而道路一转弯,突然出现一片沐浴在月光中的树林,以及这栋位于这些树后面的房子。这是多么奇妙的房子呀,矮却结实,简直就像城堡似的。这座传说中的城堡,给人的感觉是似乎一穿过门廊,立刻就会提供如修道院般和平、踏实、安稳的临时住宿处。

这时两个姑娘出现了。她们就像站在禁止进入的王国入口处的两个法官似的,以严厉的眼神凝视着我。年轻的那个鼓起脸颊,手执绿色木棍敲着地面。介绍完毕后,两人摆出奇妙的挑战态度,一言不发地伸出手给我握,接着就消失了。

我感到既有趣又奇怪。一切都很单纯、静悄悄的,就像一个秘密的开始。

父亲简单地这样说:“两个都是野丫头!”

我们进入屋子。

我曾经对巴拉圭首都的铺路石之间露出的那些讽刺的草叶感兴趣。那是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却明显存在的处女林的部下,是来刺探消息的,看看人类是否依然占领着城市,看看那些铺路石全都被挖掉的时节是否还没有到来。我很喜欢这个除了多得出奇的丰饶什么也没有表达的颓废形式。但是现在进入这栋房子一看,让我佩服不已。

因为这里一切都颓废,而且非常壮观,犹如覆满苍苔的老树由于年代久远而龟裂;就像从十几个世代前起,情人们就已坐在那里的木头长椅上似的;地板磨损,门板蛀蚀,椅脚弯曲。只不过这里虽然完全没有修补,但却被打扫得非常干净,一切都被打磨得发出清洁的亮光。

也因此,客厅的表面如满脸皱巴巴的老太婆似的,带着异常的紧张气氛。墙壁的龟裂和天花板的隙缝全都让我叹为观止,其中地板更是让我敬佩不已。虽然地板这里有破洞,那里像船的舷梯那样摇摇晃晃,也还是被打磨得晶亮发光。真是奇妙的房子。完全感觉不出自暴自弃和慵懒苟且,只会让人产生异常的敬意。或许每年的崭新东西,只会不断给这个家中的气氛、表情的复杂性、友谊的热忱,以及从沙龙到餐厅去的路增加危险。

“小心!”

那是一个洞,家里的人提醒我,他们说那样大的洞让我摔断一条腿是很容易的。这个洞不是谁的责任,这是时间做出来的。这个洞有着王者般的风范,打从心底瞧不起一切推托之词的气质。家里的人没有对我说:“要修补这样的洞非常简单,不过……”也没有说——虽然这是事实——“签了30年契约向市政府租了这栋房子。所以整修应由市政府负责,只不过双方都非常顽固……”家里的人没有果断说明。这种落落大方让我感到非常高兴。家里的人只是对我简单地说:“的确有点儿荒芜……”

口吻极为轻松,让我认为这些人并不怎么把这些放在心上。不妨想想看,若是泥水匠、木匠、家具工和油漆工组成的队伍,带着最亵渎的工具,闯进像这样的过去中,不到一星期,就把这个家改造成你完全不认识的、别人家的样子,那将会是怎样的情景?那难道不会成为完全没有神秘性,也没有脚下的圈套和地板下的陷阱——这样和市政府的接待室有什么不同?

在这个魔术般的家中,姑娘们当然会消失。这个家中阁楼里的储藏室不知道将会如何吸引人,因为客厅里已经显不出储藏室的丰富性。就连打开柜子,也都有可能会飞出发黄的信、曾祖父时代的成捆收据,以及比家里全部的锁都还要多的钥匙,而且每一把钥匙都和锁不配。这真是美妙的无用的钥匙,让人的理性慌乱,梦想着地窖、藏在那里的小柜子,以及里面的金币的钥匙。

“到餐桌那里去吧!”

我们在餐桌前坐下来,不管在哪个房间里,都可以闻到线香般飘逸的古老书库的气味,比全世界所有的香料都还要芬芳。提着油灯走路更是让我高兴。那都是沉甸甸的真正的油灯,像我遥远的少年时代,他们把油灯从每个房间提来提去,每次墙上都有美妙的影子在晃动。他们在那影子中隐约显现光的花束和黑色的棕榈叶。最后油灯的位置确定下来,光的沙滩冷静下来,夜在周围细心服侍,传来地板的吱呀声。

两个姑娘像刚才消失时那样,神秘地、悄悄地出现。她们矜持地入座。也许刚才她们是在喂自己的狗和小鸟,把自己的房间朝晴朗的夜空敞开,在晚风中享受草木的香气。现在她们摊开餐巾,用眼角监视着我,谨慎地思考着:要不要把我加进她们的宠物当中。因为她们养着一只大蜥蜴、一只獴、一只狐狸、一只猴子,甚至还养了蜜蜂。这些动物很和睦地住在一起,营造出新的地上乐园。她们统治地上一切的生物,用小小的手爱抚它们,喂它们食物,喂它们水,说故事给它们听。从獴到蜜蜂,全都乖乖地不动,竖耳倾听。

我料想会看到两个如此年轻活泼的姑娘,使上她们全部的批判精神和细致敏锐来对眼前这个男子给出一个快速、秘密和决定性的评价。在我的少年时期,我的姐姐们也是像这样给在自己家里的餐桌上第一次出现的客人打分数。大人的会话一中断,立刻就会听到打破沉默的声音:“十一分!”

而且除了姐姐们和我,谁也感受不到这句话的乐趣。

正因为我有这个游戏的经验,所以感到些许不安。正因为感觉到审判我的是有眼光的法官,所以我越发感到不安起来,因为这一定是熟知一切的法官:既能够分辨动物,也能够欺骗天真的动物;可以从脚步声看出她们的狐狸心情是好是坏,也能判读人心中的变化。

事实上,我非常喜欢她们那琢磨过的好眼力,以及她们那非常诚实的小小灵魂,但即使这样,若是她们的心能够移到别的游戏上去的话,我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呢!尽管如此,我还是由于害怕“十一分”,为她们递上调味的食盐,给她们斟葡萄酒。而且每次抬起眼睛,我都能找到身为难以收买的法官的她们的温柔的矜持。

即使奉承也是徒劳,因为她们不知道什么是虚荣。她们虽不虚荣,却自视甚高,所以说什么奉承话听在她们耳朵里都不算是夸张的恭维。我甚至没有说明自己的职业以显示伟大。因为对平常只是检视巢中的雏鸟羽毛是否长齐,向窗户下经过的朋友说早安让对方吃惊的她们来说,爬到七叶木顶端的枝丫上去,就已经如同在天空中翱翔一样危险了。

我的两个仙女就这样一言不发,一直注视着我用餐,由于频频遇到她们偷看我的视线,我不知不觉闭上了嘴巴。因此沉默持续了片刻。在这沉默期间,地板上似乎传来不知是什么的轻轻口哨声,餐桌下发出窸窣声,随即又沉默了。我吃惊地扬起双眼。于是她们似乎很满足试验的结果,只不过打算使用最后的试金石。她们用年轻、野性的牙齿咬着面包,那个妹妹若无其事,似乎存着天真的念头。如果我是为此而吃惊的野蛮人,她就打算要好好吓我一下,说明道:“那是蝮蛇。”

随后她就闭嘴不说话了,简直就像在说,只要不是傻瓜,这样的说明应该已经够了。她的姐姐投出有如闪电般的一瞥,要判定我的第一个动作,并且两人都把世界上最温柔、诚实的脸,对着盘子。

“哦……蝮蛇吗……”

这几个字非常自然地从我的口中飞出来。从我的裤裆之间滑过去,掠过我的小腿的是真正的蝮蛇……

幸好我粲然一笑,微笑毫无顾虑地露出来。她们似乎感觉到了。我微笑着,很快乐,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家,并且对那条蝮蛇想知道得更多。那个姐姐助了我一臂之力:

“餐桌下的洞里有窝。”

“到了晚上11点左右,它们就会从外面回来。白天都出门觅食。”

这次换我悄悄凝视她们的脸。那娴静的脸庞后方,隐藏着慧敏和无言的安详。她们所具备的出色特质让我衷心佩服……

今天我犹如做梦般回想起来,这些事情现在也变成遥远的往昔。那两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儿,后来怎样了呢?或许结婚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们是否变了呢?从姑娘变成女人是非常重大的事情。在新的家中,她们在做什么呢?她们以杂草和蛇为对象的友情,变成怎样了呢?那时候她们参与的似乎是某种宇宙的事物。然而有一天,女人的本性在这些姑娘身上苏醒,于是一再想得十九分。十九分成为内心深处的重荷,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傻子。于是她们那样敏锐的眼力,出生以来第一次看错,把美丽的亮光投给那个傻子。如果那个傻子口中吟诗,她们一定立刻会以为他是诗人。相信他理解到处都是洞的地板,认定他会爱獴,以为他会为蝮蛇在餐桌下自己的两脚之间抖动尾巴的不见外感到高兴。然后把自己那天然的花园般的心,给予只能爱人工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花园的他。就这样,那个傻子把仙女变成奴隶带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