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开春前,两个舅舅分开过了;雅科夫舅舅留在城内,米哈伊尔舅舅搬到河对岸去了;外公在波列瓦雅大街[73]购置了一幢很有意思的住宅;房子很大,底下一层是石头建筑;有一间小酒馆,阁楼上有一个很舒适的小房间;另外还有一个花园,走下去是一条沟壑,里面生长着许多小柳树,看上去尽是些光秃秃的枝条[74]。

“树枝真不少啊!”外公说着,高兴地冲我挤了挤眼睛;察看花园时,我和他沿着冰雪消融的松软小路缓缓而行,“很快我就要教你学认字了,所以,这些树枝还是用得着的……”

整座住宅住满了房客;外公只在楼上为自己留了一个大房间,同时接待客人;外婆和我住在阁楼上。阁楼的窗户面对大街,每逢晚上和节假日,将身子探出窗外,可以看见东倒西歪的醉鬼们从酒馆里出来,在街头上大呼小叫,跌跌撞撞。有时他们被推出酒馆,像麻袋似的被抛在路边,但他们爬起来,仍一个劲儿地往酒馆门里挤;门被敲得砰砰直响,玻璃都快震碎了,门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接着便是一番打斗,这一切,从上面往下看,非常有意思。外公一大早就去儿子们的染坊,帮助他们料理事务;晚上回来又累又窝火,总是气不打一处来。

外婆做饭、缝衣服、侍弄菜园子和花园,整天忙个不停,像一个大陀螺,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得团团转;她不时地闻着鼻烟,然后痛快地打上几个喷嚏,擦着满脸的汗水说:

“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好人一生平安!可不是吗,阿廖沙,我的心肝宝贝,我们可是过上安静的日子了!托上天圣母的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我并不觉得我们的生活有多么安静;房客们一天从早到晚总是在院子和房间里出出进进,忙个不停,有时候来一些女邻居,她们好像急着要到什么地方去,总是因为时间来不及而唉声叹气;她们打算要做一件什么事,总在喊我外婆的名字: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对所有的人都笑脸相迎,亲切友好,而且关怀备至,她用大拇指将烟草塞入鼻孔,用一块红方格子手帕仔细擦了擦鼻子和指头,说:

“亲爱的夫人,要想不长虱子,就应该勤洗澡,洗薄荷蒸汽浴;如果长了疥疮,就用一汤勺鹅油——要非常干净的,一茶匙氯化汞,三滴沉甸甸的水银,把所有这些东西放在盘子里,用一块陶瓷片研磨七遍,然后抹在患处就可以啦!要是用木勺或骨勺来研磨,水银就会跑掉;决不能用铜器和银器研磨——对人体有害!”

有时候,她若有所思地向别人建议说:

“大婶,您到佩乔雷修道院[75]去问问苦行僧阿萨夫吧,我解答不了您的问题。”

她给别人接生;调解家庭纠纷;为孩子们治病;《圣母梦》[76]讲得滚瓜烂熟——女人们学会它能“交好运”;她还能在操持家务方面给人出主意想办法:

“黄瓜自己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该腌制了;如果它不再有土腥味或别的什么怪味,那您就可以动手腌制了。格瓦斯[77]必须发酵,才能够芳香扑鼻,产生泡沫;格瓦斯不能太甜,放点葡萄干就可以了,要不放点砂糖也行,不过每桶只能放一点点。酸奶的做法有各种各样:有多瑙河口味的和西班牙口味的,此外,还有高加索口味的……”

我整天跟着她在花园和院子里转悠,有时到女邻居家去坐坐;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喝茶、聊天,不停地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在这段日子里,我似乎成了她的一个组成部分,除了这位忙里忙外、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外,我不记得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有时候我母亲不知从哪儿回来待上一会儿;她显得很高傲,态度严厉,一双冷漠的灰眼睛,像冬季的太阳,对周围一切进行观察,然后很快便消失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可回忆的印象。

有一次,我问外婆:

“你是女巫师吗?”

“喏,亏你想得出!”外婆嘿嘿一笑,但立刻又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哪儿行呀,巫术是一门科学,可难学了。而我又没有什么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你外公才是有文化的人,圣母没让我的脑子开窍啊。”

接着她又向我吐露一段她的生活往事:

“要知道,我打小长大,也是个孤儿。我妈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还落个残疾,那还是她当姑娘时被老爷吓坏的。她夜里受了惊吓,从窗户里跳下去,把腰给摔坏了,肩膀也摔伤了;打那时候起,她的右手——最最紧要的右手——开始肌肉萎缩,而我妈原先可是一位织花边的高手。喏,这样一来,老爷们就不需要她了,他们给了她自由——自己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可是缺一只手日子怎么过呀?于是她便四处流浪,乞讨为生,而当时人们的日子比现在过得富裕,人也比现在善良——巴拉赫纳的木工和织花边的女工们心肠都非常好——他们都是些与人为善的人!我们娘俩经常不分冬秋地外出乞讨,加百列[78]大天使将宝剑一挥,把冬天给赶走了,春天拥抱了大地,这时我们就往远处走,走到哪儿算哪儿。我们到过穆罗姆市[79],到过尤里耶韦茨市,沿伏尔加河往上走过,也曾沿着静静的奥卡河两岸乞讨过。春天,还有夏天,在野外行走是很惬意的,春暖大地,草木葱葱,圣母马利亚把鲜花撒向田野,此时此刻,不禁令人欢欣鼓舞,心旷神怡!而我妈则往往微微闭上蓝色的眼睛,引吭高歌起来,她的嗓音并不怎么好,但是非常响亮,周围的一切似乎已如醉如痴,一动不动地在倾听她的歌声。向基督保证,这种日子确实很不错!可是我九岁一过,母亲觉得,再领着我到处讨饭,面子上不好看,挺难为情的,于是就在巴拉赫纳住了下来。她一个人沿街挨家挨户地乞讨,节假日时就到教堂门口接受大家的施舍。我就坐在家里,学习织花边,我拼命学习,想尽快地能够帮助母亲;有时候织坏了,急得我直掉眼泪。瞧,花两年多一点的时间,我学会了这个手艺,而且在城里还小有名气:只要有谁需要高质量的花边,马上就会来找我们,说:‘阿库利娅,帮帮忙,给织一件吧!’对此我非常高兴,我正求之不得呢!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我的手艺高超,而是因为有妈妈的指点。虽然她只有一只手,自己不能干活,但她能指导我怎么做。一个好的指导比十个学徒更为可贵。喏,这时我骄傲了起来,我说:妈妈,你不要再出去讨饭了,现在我能够独自养活你了!可是她却对我说:‘你给我闭嘴,知道吗,我这是在给你积攒嫁妆。’后来,没多久,你外公出现了,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小伙子:二十二岁已经当上了驳船上的工长!他母亲来相了我一次[80],看到我会干活,是穷人家的女儿,就是说,老实听话,又很本分,于是……她是个卖面包的商贩,是个歹毒的女人,不说她的事了……唉,我们何必提这种歹人呢?上帝自己是能够看见他们的;上帝看见他们,魔鬼喜欢他们。[81]”

这时,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的鼻子不住地颤动,样子挺逗人的,而她的一双眼睛,在沉思中闪闪发光,使我感到非常亲切,它们所表达的一切情意,要比言辞更加明白。

记得是一个宁静的傍晚;我和外婆在外公的屋子里喝茶;外公身体不舒服,坐在**,没有穿衬衫,肩上披一条大浴巾;他呼吸急促,声音嘶哑,一刻不停地擦拭着他满身的大汗。他的两只绿眼睛变暗淡了,面部浮肿,颜色紫里透红,两只小耳朵红得尤为明显。他伸手接茶杯的时候,手哆嗦得很厉害,真是可怜。他变得很温顺,和以往的他已大不相同。

“为什么不给我放白糖?”他像一个被娇纵的孩子,用任性的口吻质问外婆。外婆态度和蔼但语气坚定地回答说:

“和蜂蜜一块二喝,对你身体更好一些!”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啊啊两声,迅速喝下热茶,然后说:

“你瞧着点儿,别让我死了!”

“别怕,我瞧着呢。”

“这就好!要是现在我死了——那我就跟没活过一样,一切都完啦!”

“别说话,好好躺着!”

他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同时吧咂着发黑的嘴唇;随后,他突然像被针扎了似的,全身颤动,自说自话起来:

“要尽快地给雅什卡和米什卡成个家,兴许老婆和新出生的孩子能够使他们的精神振作起来,是不是?”

接着他便历数起城里谁谁家有合适的姑娘。外婆一声不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我坐在窗前,望着城市上空升起的红色晚霞,房子窗户的玻璃被映照得一片通红——我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外公才不许我到院子里和花园里玩的。

花园里,一些甲壳虫围绕着白桦树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叫声;桶匠在隔壁邻居家的院子里打制木桶;附近什么地方有人在磨刀;许多孩子在花园外的峡谷里嬉戏打闹,在浓密的灌木丛中胡乱奔跑。我非常想出去尽情地玩耍,傍晚常有的忧伤情绪不禁在心中油然而生。

突然,不知外公从哪儿摸出一本崭新的小书,在手掌上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兴致勃勃地叫我过去:

“喂,你这个小调皮,捣蛋鬼,快过来!坐下,你这个长着卡尔梅克人[82]高颧骨的家伙。看见这个字母了吗?这个念:阿斯。你念:阿斯!布基!维迪![83]这个是什么?”

“布基。”

“念对了!这个呢?”

“维迪。”

“胡说,是阿斯!你仔细瞧:格拉戈尔,多布罗,叶斯季[84];这个是什么?”

“多布罗。”

“对啦!这个呢?”

“格拉戈尔。”

“没错儿!那么这个呢?”

“阿斯。”

外婆插话了:

“老头子,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躺着吧……”

“拉倒吧,你给我闭嘴!这样对我正好,反正脑子也闲不住。接着念,列克谢!”

他用一只滚烫的、汗津津的胳膊从后面搂着我的脖子,隔着我的肩膀指着摊在我面前的书上的字母。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热烘烘的汗酸味和烧洋葱味,熏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可是他却来了劲头,哑着嗓子在我耳边大喊:

“泽姆利亚!柳季!”[85]

这些词我都认识,但斯拉夫语字母的写法和发音并不一致:“泽姆利亚”像“蚯蚓”的发音[86],“格拉戈尔”则像弯腰拱背的“格里戈里”的发音,“亚”[87]——像外婆和我,外公身上则具有某种和字母表上所有字母共同的东西。他督促我把字母表念了很久,正着念念,倒着念念;他的满腔热情感染了我,我也念得满头大汗,放开喉咙大声地念。这下可把他给逗乐了;他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把书都给弄皱了;他声音嘶哑地说:

“你瞧呀,老婆子,你看他念得有多带劲儿,啊?哎呀,你这个阿斯特拉罕的学习狂,你喊什么呀?有什么好喊的?”

“是您在喊……”

我看着他和外婆,感到非常开心:她用胳膊肘撑着桌子,一只手托着脸,望着我们,声音不高地笑着说:

“你们别再扯着嗓子喊了!……”

外公友好地对我解释说:

“我大声喊,是因为我有病,可你喊什么呢?”

然后,他晃着满头大汗的脑袋对外婆说:

“已故的纳塔利娅说他的记忆力很差,她这话不对;他的记忆力,托上帝的福,像马的记忆力一样好!往下念,翘鼻子!”

最后,他开玩笑地把我推下了床。

“行了。拿好书。明天你给我把字母表整个念一遍,不许有错;念对了,我给你五戈比……”

当我伸手去接书的时候,他又把我拉到自己身边,神情忧郁地说:

“小家伙,你妈呀,把你扔在这个世上……”

外婆不禁一愣,说:

“哎,我说老头子,你说这干吗呀?……”

“是不应该说——可我心里难受呀……哎,好好一个姑娘家,净犯糊涂……”

他使劲推了我一下。

“去吧,玩去吧!不许到外面去,只能在院子里,在花园里玩……”

正好我也只想到花园里去玩,因为:我在花园的小山上一露面,峡谷里的孩子们便开始向我扔石子,而我则可以痛痛快快地回击他们。

“贝里来了,”他们一看见我就这样喊,并且赶紧做好战斗准备,大叫,“用石头砍他!”

我不知道“贝里[88]”是什么意思,因此我对这个绰号并不感到生气,不过我一个人能够抵挡他们许多人,我还是很高兴的;看见我砍出去的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敌手,迫使他们狼狈逃窜,纷纷躲进灌木丛中,心里非常得意。这种战斗没有什么恶意,最后双方几乎都没有伤感情。

学习认字对我毫不费力,外公对我越来越关心了,打我的次数也少了,尽管在我看来,他应该比以前更经常地打我,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违反外公清规戒律的次数也多了,但他只不过是责骂几句,顶多拍打我几下也就完了。

我想,以前他打我也许都是冤枉的,有一次,我把这个想法跟他说了。

他轻轻地托起我的下巴,使我的脑袋向上扬起,然后眼睛一眨一眨的,拉长声调说:

“你说什么?”

于是,他嘿嘿一笑,说道:

“我说你呀,这个邪教徒!你怎么知道应该打你多少次?这事除了我,还有谁能知道?走吧,赶快走吧!”

可他立刻又抓住我的肩膀,再次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你说,你是个狡猾的人,还是个老实的人?”

“不知道……”

“不知道?那么我来告诉你吧,还是狡猾一点好,老实——就是愚蠢,懂吗?绵羊老实。要好好记住!去吧,玩儿去吧……”

不久,我已经能够按照拼音朗读圣诗了;通常我都是在喝完晚茶之后进行朗读,而且每次都由我来读赞美诗。

“布吉-柳季-阿斯-拉-布拉;日维-捷-伊热-布拉热;纳舍尔-布拉任。”我指着圣诗的章节念完后,觉得非常无聊,于是我问道:

“布拉任-穆日[89],是指雅科夫舅舅吗?”

“我这就照你的后脑勺上来一巴掌,好叫你明白谁是幸福的人!”外公气鼓鼓地说,但我感到他这种生气只不过是出于习惯,装装样子而已。

而且我几乎从未猜错:过不了一会儿,外公看来已经忘记了我刚才的问话,嘟囔着说:

“是啊,在唱歌和娱乐方面,他称得上是大卫王,可做起事来则像押沙龙[90]一样狠毒!他能编能唱,能说会道,幽默诙谐……唉,我说你们这些人啊!‘用你们轻快的双腿尽情地跳吧’,可是能跳出个什么名堂呢?我是说——能长久跳下去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就停下来,不接着往下读了;我望着他那阴沉沉的、心事重重的面孔;他眯缝起眼睛,越过我,向什么地方看去,眼睛里流露出忧伤、温暖的感情;于是我明白了:此时此刻,外公平常的严厉在他身上已经冰消雪融,**然无存。他用干瘪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染了色的指甲在闪闪发光,金黄色的眉毛在微微地颤动。

“外公!”

“嗯?”

“给我讲点什么吧。”

“你往下念啊,懒家伙!”他抱怨地说;好像他刚睡醒似的,还用手指头擦了擦眼睛。“爱听故事,不爱念圣诗……”

但我猜想他自己也是喜欢故事甚于喜欢圣诗;不过他几乎能够从头到尾把圣诗背下来,他发誓每晚入睡前一定要大声朗读一段赞美诗,就跟教堂的执事朗读日课经一样。

我诚心诚意地求他,老头子的心渐渐变软了,向我做了让步。

“那么,好吧!《圣诗集》你可以永远保留在身边,我很快就要去见上帝了,去接受审判……”

他往一把老式安乐椅上一坐,仰靠在绣花靠垫上,身子缩成一团,仰头看着天花板,小声地、若有所思地开始讲一些陈年往事,讲自己父亲的故事。

“有一次,一伙强盗到巴拉赫纳来抢劫商人札耶夫,我爷爷的父亲赶紧跑向钟楼去敲钟,可是强盗们追上了他,用马刀将他劈死,抛到钟下。

“当时我年纪还很小,这件事没有亲眼见到,根本不记得;我开始记事,是因为法国人的原因,那是1812年,我刚好满十二岁。当时有三十多个法国俘虏被押解到我们巴拉赫纳来了;他们长得全都又瘦又小,穿得五花八门,破烂不堪,连叫花子都不如;一个个冻得浑身发抖,有几个甚至都冻僵了,连站都站不住。有几个农民想要打死他们,可是押解人员不让打,后来地方驻军来了,才把农民们驱散[91]。日后大家习惯了,相处得还算可以。这些法国人都很机灵能干,甚至相当乐观——有时候还唱歌。从下诺夫戈罗德来了几位老爷,他们坐着三驾马车来看这些法国俘虏;他们来后,有的破口大骂,伸出拳头威胁这些法国人,甚至还打了他们;有的和他们用法语交谈,态度和蔼,给他们钱和各种御寒物品。有一位上了岁数的老爷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说拿破仑到头来把法国人给害苦了!瞧,俄国人怎么样,连一位贵族老爷的心肠都这么好:对外国人也不乏怜悯之心……”

他沉默片刻,闭上眼睛,用手掌抚摸一下头发,仔细地回忆着往事,继续说道:

“冬天,外面狂风大作,寒气一个劲儿地往屋里钻,可他们这些法国人常常跑到我们窗前,又是敲玻璃,又是喊叫,跳来跳去,求我母亲——她是卖烤面包的——给他们块热面包吃。我母亲不放他们进屋来,只是把面包递到窗外;法国人抓过面包就揣进怀里,趁着热乎劲儿,把它直接贴在身上,贴在心窝里;他们怎么能受得了这份苦——我真不理解!有许多人被冻死了,他们是温带人,不习惯这种严寒天气。我们园子里有间浴室,里面住着两个人:一位军官和他的勤务兵米朗;这位军官个子很高,瘦得皮包骨,穿一件女人的外套,因此只到膝盖长。他人非常和气,酗酒;我母亲私下自酿自卖啤酒,他买回去一喝醉便开始唱歌。他学会了说我们的话,时常抱怨说:你们这边没有白的天,天总是黑乎乎的,很恶劣!他的俄语讲得很糟,但是可以听懂,而且他的话说得也对:我们伏尔加河上游这一带气候确实很不招人喜欢,下游的气候要暖和一些,而一过里海,根本就见不到雪。这话确实不假:无论是《福音书》里,《使徒传》里,还是《圣诗集》里,都不曾提到过雪,连冬天也没有提到过,而耶稣生活的地方就在那边……等读完《圣诗集》,我们就开始读《福音书》。”

他又沉默不语了,好像要睡着的样子;他在思考着什么,斜着眼睛向窗外望去,整个人显得既瘦小,又精明。

“往下讲啊。”我小声提醒他。

“好,我这就讲,”外公不觉一怔,然后开始说,“就是说,法国人!法国人也是人,一点也不比我们这些戴罪之人差。有时他们冲我母亲高喊:玛达姆、玛达姆,[92]——这就等于是在喊太太、贵妇人——可面包店的贵妇人能够扛五普特[93]重一口袋的面粉。她力气大得简直不像个女人,我二十岁之前,她能够轻而易举地揪着我的头发摇来晃去,其实我二十岁时身体已经很不错了。而那个叫米朗的勤务兵非常喜欢马。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用各种手势表示:能不能让他来给马洗澡!起初人们担心:怕他使坏,毕竟是敌人嘛;后来农民们开始主动喊他:米朗,快过来呀!他总是嘿嘿一笑,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走过来。他有一头棕色的头发——甚至有些发红,大鼻头,厚嘴唇。他很会养马,还是一位给马看病的高手。后来,他就在下诺夫戈罗德这个地方凑合着当起了兽医。但他最后得了疯病,被消防队给打死了。那个法国军官开春前就病倒了,尼古拉节[94]那天也不声不响地死了:他坐在浴室窗前想什么心事,想着想着就死了,脑袋还伸在窗外呢。我觉得他很可怜,甚至还为他悄悄流过泪;他性情非常和蔼,常摸着我的耳朵,亲热地用法语自说自话一通,虽然我听不懂,但觉得他这个人挺好的!人的情义在市场上是买不来的。他本想教我学他的语言,但母亲不允许,甚至把我领到神父那里,神父让人把我打了一顿,对法国军官也颇有微词。当时啊,小伙子,人们对生活的管理很严,这你没有体验过,是别人替你吃了这份苦,受了这份罪,这一点,你可要牢牢记住!就说我吧,这种事我可经历过……”

天黑了下来。在黑暗中,不知为什么,外公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他的眼睛像猫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讲别的事情时,他的声音不高,谨小慎微,深思熟虑,可是一讲到他自己,他的热情便高涨起来,滔滔不绝,而且有些自我夸耀。我不喜欢听他讲自己的事,也不喜欢他总是在命令人:

“要记住!这一点你一定得记住!”

他讲的事情,有许多我都不愿意去记,但这些不愿意记的事,即使没有外公的命令,也能使我牢记不忘,刻骨铭心。他从来不讲童话故事,只讲发生过的真事,而且我发现他不喜欢别人提问题,所以我一定要缠着他问个究竟:

“到底谁更好一些: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喏,这怎么好说呢?我又没看见过法国人在自己家里是怎样过日子的。”他气鼓鼓地嘟哝着说,然后又补上一句:

“黄鼠狼在自己的洞穴里也是好样的……”

“那俄国人是好样的吗?”

“什么样的人都有。地主时代人要好一些,因为人们事事都被束缚着。现在,大家都自由了——面包没有了,盐也没有了!当然,地主老爷的心肠没那么仁慈,可他们的脑子更聪明一些;不是说所有的老爷都这样,不过要是碰上个好的老爷,那也是一种福分!有时候遇上个草包老爷,傻瓜蛋一个,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有许多虚有其表的东西;看上去是个人,但仔细一瞧——肚子里没有东西,整个一个饭桶。应该让大家受教育,智慧是磨炼出来的,可真正的磨刀石又没有……”

“俄国人的力气大吗?”

“有大力士,但问题不在于力气大小,要看是否机灵;你力气再大,总大不过马吧。”

“那法国人为什么要攻打我们呢?”

“喏,战争是沙皇的事;这种事我们是搞不清楚的!”

但当我问他拿破仑是怎样一个人时,外公的回答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是个勇猛彪悍的人,想征服整个世界,让大家过同样的生活,什么老爷、官吏统统不要,而是简简单单:过不分等级的日子![95]大家只是名字不同,权利上一律平等。信仰也只有一个。当然,这样想很愚蠢:只有虾才无法区分,鱼就各种各样,彼此不同:鲟鱼和鲶鱼就不是同类,鲟鱼和青鱼也很难为伍。这种拿破仑式的人物我国也有过几位——斯杰潘·季莫菲耶夫·拉辛[96]、普加奇·叶米里扬·伊万诺夫[97];他们的事,我以后再跟你讲……”

有时候他一声不响,眼睛睁得老大,长时间地望着我,好像头一次看见我似的。他这样叫人很不舒服。

他从未跟我讲起过我父母的事。

我和外公谈话的时候,外婆也时常过来,悄悄地往屋角一坐,很长时间一声不吭,一点也不惹人注意,但她偶尔也会突然问上一句,声音柔和亲切得好像要把你搂在怀里似的:

“老头子,还记得我们俩到穆罗姆朝圣的事吗?多么好啊!这是哪年的事了?……”

外公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回答说:

“确切的年份说不准了,不过是在霍乱大流行[98]之前,记得那年森林里到处在缉拿奥洛涅茨人[99]。”

“对了!我们还怕他们……”

“没错儿。”

我问道:“奥洛涅茨人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逃进森林?”外公不大乐意地解释说:

“奥洛涅茨人——不过是些普通农民,因为不愿受官府管制,不愿到工厂做工才逃出来的。”

“怎样抓捕他们呢?”

“怎样抓捕?跟小孩子玩游戏一样:一些人跑,另外一些人搜寻、抓捕。逮住了,就用鞭子、树条对他们一顿猛抽;也有把鼻孔刺穿的,在额头上烙上印记的,以示惩戒。”

“因为什么?”

“因为需要。这事很难说清楚;究竟是谁的错:是逃跑的人呢,还是追捕的人,我们弄不明白……”

“你记得吗,老头子,”外婆又说,“那次大火之后……”

凡事喜欢一丝不苟的外公严厉地反问:

“哪次大火?”

他们一心在回忆往事,把我给忘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非常投机,有时让人感到他们好像是在唱歌,是在唱一支关于疾病、火灾和遭受鞭打的悲歌,一支关于意外死亡、营私舞弊的歌,一支关于——看在耶稣基督的分上——痴呆者和满腔怒火的老爷的歌。

“活得越久,见识就越广!”外公小声咕哝道。

“难道我们的日子过得不好吗?”外婆说,“你想想,我生完瓦里娅后,那年春天的日子过得多好啊!”

“那是——1848年,镇压匈牙利[100]那年的事;洗礼过后第二天,她的教父吉洪就被拉去当兵了……”

“从此便没了消息。”外婆叹了口气。

“没错,杳无音信!从那年起,上帝的恩赐,像流水载着木筏似的向我们家滚滚而来。唉,瓦尔瓦拉呀……”

“你算了吧,老头子……”

外公生气地皱起了眉头。

“什么叫算了吧?无论从哪方面讲,你看看这些孩子,他们没有一个成器的。我们花的心血都到哪儿去了。我和你一心一意想把他们往花篮里放,可上帝递到我们手上的却是一只破筛子……”

他大喊大叫,像被火烧着了似的,满屋子乱跑,痛苦得直哼哼,破口大骂孩子,伸出干瘪的小拳头威胁外婆说:

“都是你把他们给娇惯坏的;这帮强盗,你总是护着他们!都怪你,老妖婆!”

他悲痛地喊叫着,声泪俱下地跑到屋角,面对着圣像,抡起拳头,在自己干瘪的胸口上捶打起来:

“上帝啊,难道我比别人的罪孽大吗?为什么呀?”

这时他浑身都在颤抖,满含泪水的眼睛,露出委屈、凶狠的目光。

外婆坐在暗处,默默地画着十字,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外公身边,劝说道:

“唉,你何必这样自寻烦恼呢?上帝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比咱们孩子好的能有几家?老头子,家家都一样——吵吵嚷嚷,骂骂咧咧,没完没了。所有做父母的都得用自己的眼泪来赎自己的罪孽,不光是你一个人……”

有时候这些话对他能起到些安慰作用,他默默地、无精打采地在**躺了下来,这时我和外婆便悄悄地离开,回到自己的阁楼上。

但是,有一次,当她走到外公身边好言相劝的时候,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挥拳朝她的脸上啪的就是一下。外婆身子摇晃一下,一只手捂住嘴唇,站稳脚跟,平心静气地低声说:

“唉,傻瓜……”

然后在他脚前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而他却一而再地挥动双拳,大声吼叫着:

“走开!不然我打死你!”

“傻瓜。”外婆向门口走去时又说了一遍,这时外公向她猛扑过去,但她不慌不忙地跨过门槛,将门一带,正好把外公挡住。

“老东西!”外公气呼呼地骂道,脸涨得像火炭一样通红;他抓着门框,乱挠一通。

我坐在暖炕上,吓得半死,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外公头一回当着我的面殴打外婆,这实在让人无法容忍,令人厌恶,它暴露出外公身上某种新的、我难以忍受的品性,使我感到非常压抑。然而外公却一直站在那里,抓着门框,好像身上蒙了一层尘土,灰头土脑的,紧缩着身子。突然,他走到屋子中间,双膝跪下,因没有跪稳,身子向前倾斜下去,他急忙伸出一只手撑着地板,但他身子马上就跪直了,然后两只手在自己胸口上便捶打起来:

“哎呀,上帝啊……”

我从暖炕上像滑冰似的溜了下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楼上,外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直在漱口。

“你痛吗?”

她走到屋角,朝污水桶里吐一口水,平静地回答说:

“不碍事,牙齿没伤着,只伤了点嘴唇。”

“他为什么打你?”

她望着窗外的大街,说道:

“他心里有气,年纪大了,日子艰难,事情不顺心……你好好躺下睡吧,别操这份心……”

我又问了她点什么,但她一反常态地厉声喝道:

“你没听见我说让你躺下睡觉吗?怎么这样不听话……”

她坐在窗口,不时地吸吮着嘴唇,老是在往手绢里吐口水。我脱衣服时看了看她:透过她黑色投影上方蓝色的窗框,可以望见闪烁的群星。外面悄无声息,屋内——一片漆黑。

我躺下后,她走了过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说:

“好好睡吧,我下楼到他那儿去看看……你不要太为我难过,亲爱的,因为我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睡吧!”

她吻过我后便下楼走了;当时我心里难受极了,我从宽大、柔软、暖和的**跳下来,走到窗口,望着下面空****的大街,沉浸在难以忍受的苦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