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目的何在(1 / 1)

梁启超

呜呼!可怜!世人尔许忙!忙个什么?所为何来?

那安分守己的人,从稍有知识之日起,入学校忙,学校毕业忙,求职业忙,结婚忙,生儿女忙,养儿女忙,每日之间,穿衣忙,吃饭忙,睡觉忙,到了结果,老忙,病忙,死忙。忙个什么?所为何来?

还有那些号称上流社会,号称国民优秀分子的,做官忙,带兵忙,当议员忙,赚钱忙;最高等的,争总理总长忙,争督军省长忙,争总统副总统忙,争某项势力某处地忙;次一等的,争得缺忙,争兼差忙,争公私团体位置忙。由是而运动忙,交涉忙,出风头忙,捣乱忙,奉承人忙,受人奉承忙,攻击人忙,受人攻击忙,倾轧人忙,受人倾轧忙。由是而妄语忙,而欺诈行为忙,而护嫉忙,而恚恨忙,而怨毒忙。由是而决斗忙,而惨杀忙。由是而卖友忙,而卖国忙,而卖身忙。那一时得志的便宫室之美忙,妻妾之奉忙,所识穷乏者得我忙;每日行事,则请客忙,拜客忙,坐马车汽车忙,麻雀忙,扑克忙,花酒忙,听戏忙,陪姨太太作乐忙,和朋友评长论短忙。不得志的哪里肯干休,还是忙;已得志的哪里便满足,还是忙。就是那外面像极安闲的时候,心里仍千般百计转来转去,恐怕比忙时还加倍忙;乃至夜里睡着,梦想颠倒罣痴恐怖,和日间还是一样的忙。到了结果,依然还他一个老忙,病忙,死忙。忙个什么?所为何来?

有人答道:我忙的是要想得快乐。人生在世,是否以个人快乐为究竟目的为最高目的,此理甚长,暂不细说。便是将快乐作为人生目的之一,我亦承认;但我却要切切实实问一句话:汝如此忙来忙去,究竟现时是否快乐,从前所得快乐究竟有多少,将来所得快乐究竟在何处?拿过去现在未来的快乐,和过去现在未来的烦恼,相乘相除是否合算。白香山诗云:“妻子欢娱僮仆饱,看来算只为他人。”当知虽有广厦千间,我坐不过要一床,卧不过要一杨。虽有貂狐之裘千袭,难道我能彀无冬无夏,把它全数披在身上。虽有侍妾数百人,我难道能同时一个一个陪奉他受用。若真真从个人自己快乐着想,倒不如万缘俱绝,落得清净。像汝这等忙来忙去,钩心斗角,时时刻刻,都是现世地狱,未免太不会打算盘了。如此看来,哪里是求快乐,直是讨苦吃。我且问汝:汝到底忙个什么,所为何来。若说汝目的在要讨苦吃,未免不近人情;如若不然,汝总须寻根究柢,还出一个目的来。

以上所说,是那一种过分的欲求,一面自讨苦吃,一面造成社会上种种罪恶的根源。此等人不惟可怜而且可恨,不必说他了。至于那安分守己的人,成日成年,动苦劳作,问他忙个什么,所为何来。他便答道:我总要维持我的生命,保育我的儿女。这种答语,原是天公地道,无可批驳;但我还要追问一句:汝到底为什么要维持汝的生命;汝维持汝的生命,究竟有何用处。若别无用处,那便是为生命而维持生命。难道天地间有衣服怕没人穿,有饭怕没人吃,偏要添汝一个人来帮着消缴不成。则那全世界十余万万人,个个都是为穿衣吃饭两件事来这世间鬼混几十年,则那自古及今无量无数人,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专门来帮造化小儿吃饭,则人生岂复更有一毫意味。又既已如此,然则汝用种种方法,保育汝家族,繁殖汝子孙,又所为何来。难道因为天地间缺少衣架缺少饭囊,必须待汝构造?如若不然,则汝一日一月一年一世忙来忙去,到底为的什么,汝总须寻根究柢,牙清齿白,还出一个目的来。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且道这几希的分别究在何处。依我说:禽兽为无目的的生活,人类为有目的的生活,这便是此两部分众生不可逾越的大界线。鸡狗彘终日营营,问他忙个什么,所为何来。虫蝶翩翔,蛇嬗蜿蜒,问他忙个什么,所为何来。溷厕中无量无数粪蛆,你爬在我背上,我又爬在你背上,问他忙个什么,所为何来。我能代他答道:我忙个忙,我不为何来。勉强进一步则代答道:我为维持我生命繁殖我子孙而来。试问人类专来替造化小儿穿衣吃饭过一生的,与彼等有何分别。那争权争利争地位忽然趾高气扬忽然垂头丧气的人,和那爬在背上挤在底下的粪蛆有何分别。这便叫做无目的的生活。无目的的生活,只算禽兽不算是人。

我这段说话,并非教人不要忙,更非教人厌世。忙是人生的本分,试观中外古今大人物若大禹若孔子若墨子若释迦若基督,乃至其他圣哲豪杰,哪一个肯自己偷闲,哪一个不是席不暇暖突不得黔奔走栖皇一生到老。若厌忙求闲,岂不反成了衣架饭囊材料。至于说到厌世,这是没志气人所用的字典方有此二字;古来圣哲,从未说过,千万不要误会了。我所说的是告诉汝终日忙终年忙,总须向着一个目的忙去。汝过去现在到底忙个什么所为何来,不惟我不知道,恐怕连汝自己也不知道;汝自己不惟不知道,恐怕自有生以来,未曾想过。呜呼!人生无常,人身难得。数十寒暑,一弹指顷,便尔过去;今之少年,曾几何时,忽已颀然而壮,忽复颓然而老,忽遂奄然而死。囫囵模糊,蒙头盖面,包脓裹血,过此一生,岂不可怜,岂不可惜。何况这种无目的的生活,决定和那种种忧怖烦恼纠缠不解,长夜漫漫,如何过得。我劝汝寻根究柢还出一个目的来,便是叫汝黑暗中觅取光明,敦汝求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汝要求不要求,只得随汝,我又何能勉强。但我有一句话:汝若到底还不出一个目的来,汝的生活,便是无目的,便是和禽兽一样,恐怕便成孟子所说的话,“如此则与禽兽奚择”了。

汝若问我人生目的究竟何在,我且不必说出来,待汝痛痛切切彻底参详透了,方有商量。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三日《国民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