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我的外祖父治家整饬,他家的房屋都收拾得很清爽,窗明几净。他有几间空房,檐外有几棵梧桐,室内有木榻、漆桌、藤椅,这是他待客的地方,但是他的客人很少,难得有人来。这几间房子是朝北的,夏天很凉快。南墙挂着一条横幅,写着五个正楷大字:
无事此静坐
我很欣赏这五个字的意思。稍大后,知道这是苏东坡的诗,下面的一句是:
一日当两日
事实上,外祖父也很少到这里来。倒是我常常拿了一本闲书,悄悄走进去,坐下来一看半天。看起来,我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一点儿隐逸之气了。
静,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修养。诸葛亮云:“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心浮气躁,是成不了大气候的。静是要经过锻炼的,古人叫作“习静”。唐人诗云:“山中习静朝观槿,松下清斋折露葵。”“习静”可能是道家的一种功夫,习于安静确实是生活于扰攘的尘世中人所不易做到的。静,不是一味地孤寂,不闻世事。我很欣赏宋儒的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惟静,才能观照万物,对于人间生活充满盎然的兴致。静是顺乎自然,也是合乎人道的。
世界是喧闹的。我们现在无法逃到深山里去,唯一的办法是闹中取静。毛主席年轻时曾采用了几种锻炼自己的方法,一种是“闹市读书”。把自己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不受外界干扰,我想这是可以做到的。
这是一种习惯,也是环境造成的。我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时,和三十几个农业工人同住一屋。他们吵吵闹闹,打着马锣唱山西梆子,我能做到心如止水,照样看书、写文章。我有两篇小说,就是在震耳的马锣声中写成的。这种功夫,多年不用,已经退步了。我现在写东西总还是希望有个比较安静的环境,但也不必一定要到海边或山边的别墅中才能构想。
大概有十多年了,我养成了静坐的习惯。我家有一对旧沙发,有几十年了。我每天早上泡一杯茶,坐在沙发里,坐一个多小时。虽是犹然独坐,然而浮想联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声音、一些颜色、一些语言、一些细节,会逐渐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生动起来。这样连续坐几个早晨,想得成熟了,就能落笔写出一点东西。我的一些小说散文,常得之于清晨静坐之中。曾见齐白石一幅小画,画的是淡蓝色的野藤花,有很多小蜜蜂,有颇长的题记,说这是他家的野藤,花时游蜂无数,他有个孙子曾被蜂蜇,现在这个孙子也能画这种藤花了,最后两句我一直记得很清楚:“静思往事,如在目底。”这段题记是用金冬心体写的,字画皆极娟好。“静思往事,如在目底”,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创作心理状态。就是下笔的时候,也最好心里很平静,如白石老人题画所说:“心闲气静一挥。”
我是个比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时也不免浮躁,最近就有点儿如我家乡话所说“心里长草”。我希望政通人和,使大家能安安静静坐下来,想一点儿事,读一点儿书,写一点儿文章。
一九八九年八月十六日 载一九八九年十月十八日《消费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