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斜挂天际,一抹鱼肚白在远方现形,几声公鸡啼鸣,催起朝暾脚步。
周旭镛将小厮遣开,他接过梳子,亲手帮李萱打理发辫,他垂着浓眉,眼底压着沉郁,胸口沉沉的,几乎喘不过气。
李萱略略回头,向他望去。
二少爷年纪很轻,却身形高大、仪表出众,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的面孔白晰如玉,黑色的瞳孔反射出淡淡的光泽,晶莹剔透,宛若毫无瑕疵的黑色宝石,美得连女子也要为之赞叹。
“二少爷,你怎么了?”李萱开口,满脸满眼全是笑意。
李萱是王府的家生子,虽说身分是奴,但信王府里上下全拿她当小姐看待,因为她聪明可爱、天真烂漫,也因为她得王爷、王妃的眼缘,更因为几个少爷都喜欢她。
“没事,昨晚睡得好吗?”周旭镛随口找话敷衍。
此次随父亲出京办差,身边没带丫头,只带了李萱随身伺候,她做事细心谨慎,虽是个小丫头,却比十五、六岁的丫头还顶用。
周旭镛对她的依赖是从小便养成的,小时候他不爱念书,只喜欢舞刀弄枪,谁劝都没用。
信王为此颇感头痛,训道:“马背上立国,马背下治国,如今四海升平、边关无战事,当武官没前途,你得多学些治国本事。”
信王妃也说:“就算你要走武官之路,也得认字习兵法,空有一身蛮力,不懂兵法阵式,只能当个马前卒。”
偏偏周旭镛是那种心中自有主意又带点反骨的孩子,人家越是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行。他想,日后了不起找个会认字、看得懂兵法的人当军师,给自己参谋参谋,不就解决了?因此爹娘师傅的话,半点都入不了他的耳。
那时才七岁的他,认不来二十个大字,倒是骑马射箭、拳脚武功无一不精通,因此气焰更盛,认为不念书也没什么大不了。
直到才三岁的小李萱,路都还没走稳,就能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在信王妃面前背诗,逗得满屋子大人呵呵笑不停,周旭镛知道有个小丫头连毛笔都不会拿,认的字却比自己多上十数倍,人人都夸她绝顶聪明后,他便有了那么股不服气。
他虽不爱念书,可性子是极骄傲、不认输的,回房后,他找了大哥周敬镛要来字帖,用拿惯大刀、长满茧子的手握住毛笔,一笔一笔认真描,然后再背上几首诗,跑到父王母妃跟前显摆。
当他看见父母亲眼底熠熠的光芒时,乐了!
从那以后他便时时与李萱较劲,比背诗、比认字、比文章,那丫头明明比自己小四岁,却总是学得比他快一点,迫得他不得不卯足劲,一路拚命往前追。
刚开始,周旭镛确实是凭借着不服输的傲气在学习,可后来时久日深,对于学问,他也产生出几分兴趣。
于是信王、信王妃更加疼惜李萱,经常让她在周旭镛跟前晃,让她来刺激儿子念书,王府里聘来师傅教导几个小少爷学问,也没落下李萱,他们在最前面摆上小桌小椅,还给她配了个小丫头。
看着她一张粉嫩粉嫩的小脸,摇头晃脑的装大人,听她清脆悦耳的嗓音背着之乎者也,不只周旭镛,便是他的哥哥弟弟们也都喜欢李萱,喜欢得紧。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旭镛和李萱两个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形影不离。
如今李萱已经十二岁,满腹才华令人艳羡,师傅经常捻着胡子说:“李萱若能参加秋闱,拿个进士非难事。”
而周旭镛则成了文武全才,是当今皇帝最看重疼爱的孙子,他叮嘱信王爷与谋士商议国事时,把周旭镛给带在身旁,让他多听听、多学学。话虽没说白,却也让父子俩明白,皇帝这是瞧他入眼了。
“二少爷,你不开心?”李萱没理会周旭镛的敷衍,转过头再次追问。
“没有。”
嘴上说没有,但周旭镛的脸色却又沉了几分。
他沉静的眸子回望李萱,她的面容素净而清丽,宛如一朵出水芙蓉,才小小年纪已经美得不可方物,若待日后身形长开,定让男子趋之若鹜。
周旭镛长长地吐了口气,脸色微白,望住她的眸子有些阴晴不定。
她那样聪明,绝对明白自己将面对什么,可她不哭不闹、不吵不争,只是因为……因为她身为奴仆,忠字压在头上,再多的不愿,也只能笑着受下吧?
他眼中流露出同情与不忍,浓浓的不舍强压在心头。
日前他与父王出京办差,临行,皇帝召他和父王到殿前,细细叮嘱。
碇州是历国与大周的边界,近年来,历国年年上贡,要求两国通商,朝中老臣多数持反对意见,却有不少新进臣子上奏表分析通商之利,皇帝诸多考量后便派遣他们出这趟皇差。
然昨日京城却来了八百里加急快报,身子向来健壮的皇帝竟突传病情沉痾,消息一出,父子惊愕不已,连夜准备返京。
皇帝身边有五子,长子代王为慧妃所出,性子暴躁、好大喜功,经常传出虐下之事,为此皇帝曾经几番训斥,亦不见其改。
二子儒王亦为慧妃所出,好文风流,于朝堂之事漠不关心。
三子即为周旭镛之父信王,为皇后所出,小时候身子骨不佳,只能待在屋里念书,但在太医悉心诊治后逐渐恢复,他有满肚子学问,满心治国想望,如今朝堂中人人都晓得皇帝有意立信王为东宫太子。
四子昏昧、五子平庸,其母身分卑下,不为皇帝与百官看重。
因此朝臣们心底清明,待帝王驾崩,王位必属信王所有,可谁都没想到,好端端的,皇帝怎会突然病重?
尽管信王父子远离京城,却不难猜出当中阴谋,代王早有不臣之心,他在朝中结党、凝集势力,这些年明里暗里对信王下的绊子多了,如今选在此刻起事,定是早有准备。
周旭镛痛恨这种事,寻常家族中,兄弟阋墙、争产夺位,用的是手段心计,而皇位相争却要用人命、鲜血来交换,历代以来,哪张龙椅下方没有垫着无数白骨冤魂?
他不懂,王位有那样诱人?值得父子、兄弟这般粉墨登场,轮番演出不止歇的闹剧?他怨愤、他痛恶,五官在焦灼狂怒中扭曲,额头青筋毕露,不由自主的攥紧拳头。
要抢要夺,是那些野心家的事,凭什么要把李萱给拉进泥淖中?他的心,狠狠地抽痛着,要是他多点能耐、要是他多几分本事,他就可以带着李萱远远的躲开这场祸事,但……他不行……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刻他这样自厌过。
见他这般抑郁,李萱也蹙紧了眉心,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身上的衣物,那是周旭镛的衣裳,昨儿个连夜改小,今日已穿在她身上。
她原是不解,但经过一番思索,聪慧如她怎会解答不出疑惑?
看来王爷是打算让她和此次也同行的爹爹假冒成王爷和二少爷,驱车入京掩人耳目,好混淆那些准备在半路拦截他们的匪徒,替王爷争取更多的时间吧。
而二少爷那样生气,肯定是因为他无法反驳王爷,因为忠义仁孝那把大刀横在头顶上,迫得他只得低头合作,对吧?
二少爷是个不肯屈膝的男子,王爷定然花了大把精力说服他吧。李萱说不出心里头那股滋味,像是酱醋糖盐全搅在一块儿,十分复杂。
她怕不怕?当然害怕!她想不想逃?当然想逃!
但是迫得二少爷低头的那把大刀,一样横在她与爹爹的头上,忠义仁孝几个字,足以让天底下的百姓乖乖交出自己的性命。
所以爹爹对她说:“天地间本是有舍有得,若人人都不肯为国家、为朝廷奉献,千万百姓怎能谋得四季平安?”
所以信王爷选择把国家摆在第一位,而她和爹爹、二少爷没有选择权,只能以身配合。
李萱虽然不懂朝事,却也明白若是让代王坐上那把龙椅,天地会乱、百姓将流离失所,那是个残暴的主,尚未入主东宫便日日上书,想领军百万踏破邻邦四国,名垂青史。
代王想以战功称霸朝堂,若他是个有才能的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只会说虚话的空壳子。
之前边关大乱,他毛遂自荐领十万大军出征对付两万敌军,竟还打了个大败结局,幸好汪将军临危授命,勉强挽回局面,这种好大喜功的男人竟还天天把拓土开疆挂在嘴边,自比开国太祖威武。
无识人之明已是可悲,连识己之明都没有,倘若代王真的登上王位,定是大周的悲哀。
所以她很害怕却没有权利逃跑,即使从今尔后便是天人永隔。
李萱微翘的长睫毛文风不动,秀美的脸庞笑得很是温柔,微眯起双眸,既然改变不了眼前的路,也只能蒙着头一路走到底,不管是对或错。
深吸气,她站到周旭镛面前,笑得甜美单纯,歪着头,目光烁烁,就像平日里她同人讲道理那样。
“二少爷,爹爹经常教导萱儿,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能够让自己成为泰山可是件了不起的事儿,多数的人没得选择,只能在生命尽头来临时无限唏嘘……”见他抑郁不语,她吐吐舌头,企图逗乐他。“我是既伟大又了不起的英才,怎么可以随便乱死,当然要死得轰轰烈烈,好供人著书、立碑。”
她的话并没有逗乐他,相反地,把他的心搅得更加紊乱。
周旭镛心想,给他一个说词吧,一个讲得出两句道理的借口,或者给他一个比偷天换日更好的法子,他就可以抢到父王面前大声反对这个破计划……偏偏他绞尽脑汁,想了一日一夜也想不出来……是他书念得太少吗?如果大哥在,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法子对不?
他痛恨自己、轻鄙自己,他怨恨自己必须眼睁睁看着李萱赴死,却束手无策。
李萱见状轻扯他的衣袖,依然笑得满脸温柔。
他憋住气,在她额间一弹指,佯怒道:“还著书立碑呢?谁告诉你会死的?不准!听见了没,我不准你死,你得好好的、完完整整的回到我身边。”
她揉揉自己的额头,眼底有着透澈。“娘说过,死呢,就是上天下地经历一回,然后重新投胎、重新换对父母,重新历劫,没什么可怕的。”
闻言,他气息一窒,凝视着她的面孔,神情严肃。“李萱,我再重复一次,你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把我的话给听进去!”他扳住她的双肩,双目赤红,似要冒出火来。“父王派在你们身边的死士武功高强,有他们在,你和你爹的性命安全无虞。”
用那样郑重的口气对她说话啊……李萱懂,他不只是在安定她的心,更是在说服自己,可他和她一样明白,倘若那些死士真能让他们安全无虞,又何必演上这样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她微哂,不与他辩驳,从怀中掏出荷包交予他。
“二少爷,请替我把这个交给昀姑娘,不是贵重东西,只是权充想念。”
过去几年,信王府与王家往来密切,两家的孩子们也经常聚在一起,王家千金王馨昀善良可亲,琴棋书画样样通,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未及笄已有不少人家探听。
王馨昀对二少爷的心思,李萱是明白的,信王爷与王益的约定,她也有所耳闻。
说不上嫉妒,可李萱心底确实有些意味不明的感觉,但她清楚自己身分,清楚尊卑,也清楚分际,只是偶尔不仔细时,会有那么一点扎心的刺痛感出现,不过她明白,王馨昀与二少爷是再好不过的绝配,如果日后两人能……定是佳话一段。
荷包里面是二少爷亲手刻给她的小木马,上面还有他的名字,这不是馈赠而是请托,她想请托王馨昀日后好好照顾二少爷。
“嗯。”他轻声应下。
凝视着他柔和的表情,李萱垂下眉睫,心底终于明白自己将要失去的,除了生命还有什么。
她扩大笑容,继续说道:“回京后,二少爷别忘记告诉昀姑娘,咱们这一趟碰到的趣事儿。”
“这趟哪有什么趣事儿?”他替她整理起瓜皮帽。
“有啊,那个恶霸胡大胖,还有卖身葬父的王妞妞,记得哦,昀姑娘最爱听故事,二少爷多对昀姑娘说些故事,她肯定会喜欢上你。”
李萱的话让周旭镛蹙起眉头,眼神中带着三分嘲讽,他没有多话,只是捏捏她双颊,他还想多叮嘱几句,可屋外已经有人来催李萱上路。
心头一阵发凉,那寒意从脚底心一路上窜,她刻意忽略、刻意耸肩,也刻意勇敢地朝他挥手再见。
那瞬间,周旭镛心头一凛,在她转身那刻,他一把将她拉回、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心恨上“那个人”,周旭镛发誓,不管他为父亲做再多的事,此生此世他与那人誓不两立。
她在他怀中笑开,想起一段往事——
那回,她被二少爷这样抱住,昀姑娘见着了,取笑道:“你们主仆感情还真好。”
二少爷赧颜,松手说道:“谁让李萱爱撒娇。”
她记得他的脸粉红粉红的,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似的,明明很不像男子汉,她却觉得好看到不行,自那之后,他只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偷偷抱她,她也乐意在无人的地方让他偷偷搂抱。
她娘说:“女孩子家要矜持,你年纪渐大,该懂得男女之防。”
她却老是说服自己,等到十五岁吧,等到及笄后再来考虑那个男女之防……因为呀,因为他怀里是最令她感到安适的地方。
片刻,周旭镛放开她,他从颈间取出长年配戴、从不离身的紫色玉石,挂在她脖子上。
“这是高僧开光过的,碰到危险你就握紧它,它会助你度过危厄。”
他不信怪力乱神的,但这会儿开始相信了,他紧握了握她的手,千言万语在心底,可最终也只能放手。
李萱回眸,扬起一个千疮百孔的笑,那个笑落入他眼中,倏地,心底拉起一阵刺痛,清晰而彻骨的疼痛狠狠地刺入心头,一股无名的不祥预感慢慢爬上他的脊梁。
事情的发展比预想中更迅速,方离开驿馆不久,李萱和父亲李廷兴已经让人给盯上。
为了让信王与周旭镛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回京,一路上,他们假装不知道身后有人跟踪,不断加快车速往京城赶去。
信王和周旭镛的行动不能有半分延迟,因京里传来的消息是—— 皇上病沉,着信王携子尽快回京。
这消息意味什么,他们清楚,代王更明白。
眼下是双方对决中最重要的一局,成功,无上尊荣操之在手;失败,便是一生世的屈居人下。野心勃勃的代王岂能容许自己屈服于信王手下,于是早早便下了索命令。
因此李萱和李廷兴的行动越是迅疾,跟在后头的刺客便越是见猎心喜,认定马车里头坐的是信王父子。
除了取信于敌人,也为了避免曝露出破绽,自始至终,李廷兴和李萱都没下过马车,他们日夜赶路,仅仅靠着干粮和清水解饥,吃睡都在马车上。
连日的颠簸,年纪尚稚的李萱没有半分哭闹,她安静地坐在马车角落,处变不惊,从容镇定,等待命运下一步动作。
“萱儿,爹对不住你。”在他们出城五天后,李廷兴终于开口。
李萱侧过脸,对着父亲柔柔一笑,说:“爹,是不是王爷平安回到宫里,就能够成为皇帝?”
大少爷说过凡是心怀大志的男人,都会对那个位置充满向往,都会期待自己功成名就、名垂青史,王爷也不例外。
“是的,如果赶得及的话。”李廷兴微叹,他希望皇上能为王爷再多撑个几日。
“是不是经历过这关,以后再没人会谋害二少爷的性命?”
她轻轻握上胸前的紫石,清澈双眸望着父亲,她非常疲惫了,连日赶路,她没睡好,可无论何时,只要想起周旭镛,她的眼睛始终烁亮清澈。
“待王爷登基为帝、大局底定,自然不会有人费心思想害二少爷。”
这样……她就放心了。娘常说:想“得”便得先“舍”,舍去她的平安换得二少爷的顺利,是很公平的交易。
李廷兴挪着脚坐到女儿身边,他圈起她的肩,面上带起淡淡的哀愁,女儿是他捧在掌心疼上一辈子的宝,没想到最终竟是由他亲手送她赴死。
“怨爹吗?”半晌,他开口。
李萱没有回答。
似乎想解释什么似的,李廷兴补上话。“当年,若没有王爷自歹人手中救下爹,爹不能活到今天,也就没有萱儿了,懂吗?假设没有王爷出手相援,萱儿的爷爷奶奶无法入土为安,懂吗?”
懂,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这些话在过去几年中,爹不断对她重复说过无数次。
李萱回答,“萱儿明白。”
“萱儿喜欢二少爷是吗?”
女儿与二少爷打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同,女儿有想法也不意外,只是两人身分悬殊,岂能配成良缘?而要女儿一世伏低做小,他又怎么舍得?终是他的无能,害了女儿。
“二少爷待人好,王府里头,不只萱儿,人人都喜欢二少爷。”
女儿的回答让李廷兴满意,多年教养没有白费心力,她懂事自持,聪慧非凡,只可惜,他们这对爹娘没办法为她谋得好出身。
不过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未来是个未知数,能否闯得过没有人敢确定,不管是他或者王爷。
假如……假如他们侥幸存活、拚过这一关,那么王爷必定会善待萱儿吧。李廷兴的眼底浮上几分希冀。然而,下一刻他失笑出声,这机率太渺茫。
“整个王府里,谁不喜欢我们家萱儿?王妃把你当女儿看待呢。爹还记得萱儿出生那日,朝阳初升,咱们院子里的金萱花争相绽放,一片一片的金黄色迎着微风轻轻摇摆,美不胜收。
“王妃与你娘情同姊妹,一大早便领着二少爷过来探看,二少爷见金萱花怒放、开得正好,伸手就要摘下,突然间却不知道看见什么,竟然发傻了,王妃推推他,他才回过神,说我看见仙女飘进屋里……
“二少爷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你宏亮的哭声,王妃笑着说你娘疼了两天两夜,眼见状况不好,没想到二少爷一到你就乖乖从娘胎里爬出来……难怪,你们从小就感情好。”
讲到过往,李廷兴嘴角露出温暖笑意,王爷一家对他们有着大恩,今日之事他虽然为女儿心疼,可若是教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这样做。
听着往事,李萱疲惫的小脸上浮现了笑容,眼睛出现璀璨光芒,四周本是一片肃杀的寒意,她的笑容却令车厢内的气氛在转瞬间温暖起来。
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更多的童年旧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她脑海。
那回她顶着荷叶在池塘里抓鱼,也不知是那条鱼太笨还是她的运气太好,鱼竟然兜兜转转地游进她怀中。她叫着、笑着,正想对二少爷炫耀时,那鱼竟然甩动尾鳍,狠狠地赏她一巴掌,啪地一声清脆,她松手、它逃回池塘。
她痛得大哭,二少爷捞起的自己,抱着、哄着、安慰着,那天,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荷花香。
又有一次玩球,球砸到微服出巡的皇上腿边,随侍的人全跪成一团,只有她傻傻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居然还大起胆子跑到皇上跟前想把球要回来。
她诚诚恳恳弯下腰,一声清脆稚嫩的道歉,接着伸手要向皇上要球,没想到却引来几个太监压着她的手臂,要她跪地领罪。
她满头雾水,不过是砸到脚,力道又不大,干么领罪啊?
她嘟着嘴,亮亮的眸子与皇上四目相对,皇上给她一个微笑,她也还皇上一个笑,甜甜的,笑出两个深酒窝。
她尚未做出反应,二少爷立刻跑到她旁边,推开太监拉着她一起跪下,把罪过全揽到自个儿身上。
她挠挠头,不懂二少爷干么为自己说谎,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对二少爷说道:“不过是球碰到脚,皇上仁德传天下,才不会为这种小事罚我呢。”
她的话引得皇上兴趣,问:“你怎知朕仁德传天下?”
“怎不知,便是三岁小儿都明白的呀,我已经五岁了呢。”
提到五岁时,她昂首挺胸,伸出五根圆圆短短的手指头,好像满五岁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皇上被她逗得开心大笑,紧张兮兮的随从们也松了口气。
她听到皇上问二少爷,“旭镛,她就是那个能把大道之行背得通透的小李萱?”
知道二少爷在皇上面前提过自己,她既骄傲又得意,大言不惭道:“那是去年的事儿,如今我已经可以倒着背了。”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真的“太可爱”,还是因为二少爷说了一堆她闹过的笑话,皇上心情大乐,竟弯腰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想着想着,李萱开心起来,忘记自己身处险境,忘记车队后头有一群来者不善的人,正对他们虎视眈眈。
霍地,一个猛力拉扯,马匹疯狂飙驰,若不是李廷兴反应极快地一把将李萱拉回来,她已经被狠狠甩出车厢外。
咻咻咻!他们听见车外无数箭雨破空的声音、听见箭头射上车辕声,也听见侍卫拔刀,两军交战的铿锵声。
车子依旧疯狂向前疾驶,没有战鼓,李萱的心却像一面狂乱的鼓,敲打着无序的节奏,咚咚、咚咚咚,一声急过一声。
他们在车子里撞得东倒西歪,下意识,李萱想跳出车外逃生,却听见父亲大喊一声:“不可!”
倏地,她脑子一片清明,她懂,的确不可……
车子里面坐的是“王爷和二少爷”,她一出马车,马上就露馅。
听随护的死士回报,敌军身手矫健、人数众多,若是发现跟错了人,他们立刻回头传报回京,而王爷那队人马尚未入京,别说是半路拦截的,光是候在京城等他们上门的就……不管怎样,她和爹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
李萱死命抓住车框,爹向她伸出手,她用力握住,藉着一阵冲力,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乖,别怕,爹在这里。”李廷兴低声轻哄。
李萱的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她紧紧圈住父亲的腰,拚命在脑子里回想那句“死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可短短十几个字,却是怎么拼凑都拼不齐,原来在生死面前,人们是这般怯懦无助,即使道理说过千百回,也抵不过一句“蝼蚁尚且偷生”的本能。
车子还在狂奔,他们不晓得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只是心底一片空茫,片片段段不成章的记忆在脑子里一幕幕飞掠。
她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小脸吓得雪白如纸,黑漆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无边的寒冷,她心头如针刺一般。
仿佛经历过一生世,车外侍卫的砍杀声渐渐转小,耳边只余马车飞快在官道上奔驰,车轮飞快转动的声音。
敌人都死了吗?抑或是……护着他们的侍卫被敌方尽数歼灭了?
如果是的话,那么她和爹爹很快就要被揪下马车,然后对方会明白自己中计,再然后便是……转身去对付王爷和二少爷?
怎么办,他们没办法拖延更长的时间了,王爷他们抢在前头了吗?他们躲过重重危机进入京城了吗?
疑问盘在心口,李萱脑子一团凌乱。
突然,震耳的马匹嘶吼声袭来,下一刻,马车加快速度,车轮辗压过不平的道路,车身剧烈的摇晃,震得他们全身骨头几乎散开。
不多久,马车撞上什么东西似的,他们被高高甩起,两人身子飞起来,李廷兴紧紧将李萱护在怀里,砰的重重一声,李廷兴的背撞上车顶又掉下。
他们听见风在耳边呼啸,寒意一寸寸渗进骨头,死亡离他们这样接近,他们仿佛看见狰狞的黑白无常来索命……
在敌军追杀下,赶车的死士没有任何选择,他宁愿舍身将马车赶下山谷,也绝不教敌人识破局面。
终于,他的牺牲欺蒙了敌军眼睛。
马车坠谷,最先被抛出去的驾车死士身子形成一道弧线,高高飞起,下一刻撞在坚硬的岩壁上,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再然后,车厢数度撞上谷壁,木片纷裂,在无数次猛烈的撞击后,马车坠入千百尺深的谷底,再不见踪影。
随后赶至的杀手们下马,他们齐齐行至断崖边,由上而下俯瞰深不见底的山谷,脸上拉起一丝残酷笑意。
领头的人转身对众人说:“走吧,回京向代王交差。”
他们彼此互视、咧嘴一笑,嗜血的双眼盈满胜利骄傲,经此一役,他们日后定将拜将封侯,荣华富贵取之不尽。
此时他们仍然不明白,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所有的无情算计都将如烟火在空中绽放般,凋落、寂灭,再周密的布局,终是难逃天网恢恢。
阳光被树叶筛过,落下点点光影,分明是风光明媚的好天气,李萱还是觉得心寒透骨。
蜷缩在被子里,歪着头,她透过一扇小小的窗子看向屋外。
长长一吐气,瘦巴巴的手臂环抱住膝盖,整个人缩成穿山甲,微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排光晕。
那些她曾经深深眷恋过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迎接她的是另一场万劫不复。
父亲的温柔、父亲的笑,夜夜将她从梦中惊醒,然后变成一把冰冷残酷的利刃,伤得她遍体鳞伤。
她不言不语,脸上却带着一股无法掩盖住的悲凉与怨愤。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活下来,为什么她活下来的代价是父亲的死亡?
那日,李萱的身子随着坠落的马车上下左右猛烈地震荡撞击,即使被父亲用身子紧紧护住,她仍然全身发疼,父亲因受痛而发出的闷哼,刺痛着她的耳膜。
马匹惊恐痛苦的嘶叫声,车厢在山壁上撞击的刮磨声,还有呼呼的风声,至阴至冷,似是魑魅魍魉的呼吸……
马车在瞬间分崩离析,可那瞬间却长得像一辈子,她感受到父亲的骨头碎裂,那些骨头穿过父亲的肌肤、穿出胸腹、刺破血管,汩汩流出的鲜血不断喷洒在她的身上、脸上、发间,带着腥臭、带着狂乱,带着教人发疯的温热感,而她的父亲……始终没有松开过手,连片刻都不曾。
轰!最后一个碰撞,天地化成一片无底深渊,她像被一只血盆大口的巨兽吞噬,吞进漫无止境的黑暗。
李萱失去知觉了,恶梦中,恐惧从四面八方扭曲着、狰狞着面容朝她扑来,她拚命逃窜却怎么也甩不掉那阵心惊胆颤,她的身体飞速下坠,她的心脏负荷不住。
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她想哭却流不出泪水,直到雨水浇下,唤醒她的知觉,她才从一个地狱转往另一个地狱。
她睁开双眼,透过木板隙缝间传来的微光,她看见爹。
他惨白的面容上有着一双不肯阖上的眼,她的爹死了,但两只手臂依然紧紧圈住她。
她奋力踢开盖在两人身上的大木板,只是轻轻一推,她爹像个三岁孩童般,毫无招架之力地往后仰去,如果不是那件眼熟的袍子,如果不是那双十指都带上粗茧的大手那么熟稔,她都要怀疑,那是不是她的爹爹。
他的半张脸毁了,颅骨往内凹陷,眼珠子向外暴凸,他的身子、他的双腿断成好几截,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仰躺着。
李萱曾在书上读过许多与死亡相关的字眼,却没想到真正的死亡如此摧折人心,让人恸到有泪也无法流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