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心斋之学经颜山农而传于罗近溪。近溪与龙溪一样,主张当下现成,提倡直下承当、一切放下,但由于受泰州安易简捷之风的影响,近溪的现成论较之龙溪更为平易。他既强调“赤子之心”,又倡导“良知现成”,这就足以说明其学说的平易性。他擅长于立谈瞬间使人直下悟入的手法,这也许是有其原因的。但因为他长于口舌,故其学注重意见高论而缺乏深刻体认,而且未免有陷于粗大不纯的缺点。但另一方面,他以本体之生机,特别是万物一体之生机为要,到了晚年,又求本体于日用平实、人情世故,并以孝、悌、慈及其展开为浑然实落处,认为无论心性之精微,还是六经、《语》《孟》之道,都可归并于此孝、悌、慈。他甚至认为,朱子、阳明之学也尚未及于此。正是基于这一立场,他主张以本于孝、悌、慈的实学为宗。可以说,陆王以来重视孝的思想在这里有了新的展开。
近溪之实学,到了耿天台那里又有了更加切实的发展。天台把本体之生机全都归于“庸言庸行”、“敦伦尽分”或者“当官尽职”等日常实事,并以此为道之精微,甚至批评龙溪的本体之工夫即顿悟法,未免流于空虚。另一方面,他还承认修证派的学风,指出伦理的重要性,并根据伦理之有无来区别儒佛。但最后他却把儒佛之别归于伦理的实践与否,即“尽”与“不尽”之别,以至于将两者的精微处当作相通处,从而赞赏了佛学的精微处。因此,他的异端之辨,表面看来是委婉的,但他以异端为学,其实是为了救正所谓儒学肤浅论的积弊。所以他虽赞赏佛学的精微,其实则是以辟异崇正的精神为基调的。天台也是良知现成论者,但他承泰州之风而主张安易的良知之现成。而且如前所述,因为本体的生机能融解于实事中,所以他的实学不免堕于浅平,但对于救正轻视实修的现成派亚流之弊而言,则又不是徒劳无功的。
近溪的学风,直接传于周海门。海门也与近溪一样,喜欢玩弄直下悟入的手法。他的现成论特色,在于以当下的自我为现成,即以自我为宇宙的实在,而仁、义、礼、智只不过被当作是自我的表现而已。他还提倡现成的“自我直信”和直下的“自知自得”,而不允许其间有丝毫的“拟议”、“推寻”存在。陆王以来的自我、自慊思想,到了海门那里,似有达于烂熟的感觉。此外,由于明末流行龙溪的“四无说”,因而使“无善无恶”说得到提倡,而此说之流行却多亏了海门。他力倡龙溪的“四无说”,并基于此说而使本体与工夫皆趋于绝对化,从而把有善之工夫视为相对的存在而加以排斥。他之所以坚持这一立场,是因为痛感到伴随于有善工夫的“着相陷私”之弊。但这样一来,却反而会产生轻视伦理、放弃工夫的弊病。
总之,始于龙溪、心斋的现成论,的确出现了到近溪而成“阔略”,到海门而成“肤浅”的感觉。正因为如此,才更有其弊害(参见刁蒙吉:《用六集》卷4,《与高荐馨》)。特别是海门之学,后来遭到了朱子学系统的儒者的竭力非难。例如在孙夏峰的《理学宗传》中,便有不少批评海门的言论。孙退谷的《道统明辨录》、魏庸斋的《儒宗录》、刁蒙吉的《辨道录》中,也都有这方面的内容。有趣的是,在现成派亚流中还出现了何心隐和李卓吾这样的人。
心隐之学的特色,在于偏重于师徒朋友的意气。他认为,师徒朋友之意气是生生不测的天地之道,由天地之道而育成天下英才。但作为此道之发用的,则是朋友之道,由此方能成为大道之宗主。心隐也遵从心斋而推崇实事实用,这与《阴符经》所说的“杀机”不无一脉相通之处。因而心斋之实学,到了心隐那里也不无异样之感觉。但值得注意的是,心隐之实学所要实现的是一种革新的社会事业。所以,似乎可以说他是革新的思想家。
当时,若像心隐那样讲学,自然会导致与当局背道而驰的结果。他被当局镇压的原因正在于此。
卓吾原来宗本佛学,论述过三教一致,并推尊龙溪为三教宗师,而且遵从龙溪的现成论。但对于心斋的现成论,他则认为过于直截,只有气魄力量,而且为了理会阳明良知而落于意见。故而卓吾对于心斋,是稍有微词的(参见《续焚书》卷1,《与焦漪园太史》)。
卓吾现成论的特征就在于尊重人的朴素的自然性情,而提倡具有近代色彩的人的自由平等观念。他根据这一立场,对传统和时世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并敢于以猖狂异端自居。因其恣肆暴怒,故有明显地破坏世俗名教的倾向。卓吾的现成论因适合于当时的风潮,故得以流行;但其亚流的猖狂之弊,却未免太甚,故遭到有识之士的激烈非难。清初的朱子学者吕晚村曾指责李卓吾说:
阳明之学,传至龙溪而得发露,传至李贽而愈加猖狂,一点无忌惮之心传,以至呵佛骂祖。然其所指之天理,乃子静之黑腰子也。(《四书讲义》卷20)
对卓吾一派言行责难最刻毒的是张武承(参见《王学质疑附录·读史质疑四》)。尽管据《续焚书·李温陵传》载,武承之议论难以尽信,但无论如何,据此是可以大体推察出卓吾一派之流弊的。(2)
清初在尊崇朱子学而痛斥陆王学的儒者中,虽有人大肆渲染现成派的弊害,把王学及其流派的思想言行视为国家覆灭的原因,但也有人认为陆王学者未必像批判者所言的那样标新立异,故而对他们持同情之立场。例如李穆堂认为,在王门流派中陷于诡异的,只不过是心斋、龙溪、近溪、海门等数人而已。他还列举出徐文贞、李襄敏、魏庄渠、郭青螺的勋业,陈明水、舒文节、刘晴川、赵忠毅、周恭节、邹忠介的风节,邓文洁、张阳和、杨复所、邓潜谷、万思默的清修,并且认为这些人都是有功于“致良知”说的(参见《穆堂初稿》卷18,《致良知说》下)。
(1) 薛方山著有《考亭溯源录》。
(2) 例如陈几亭说:“李贽(卓吾)笔舌似慧,实乃大不慧。其常评古人,言道理之不中用,然却不知道理为何物……诚知李贽不识道理之甚矣。”(《陈几亭外集》续3,《李贽全昧道理》)又痛斥卓吾之流弊说:“王文成扫训诂、扫闻见,然李贽遂欲扫道理、扫纲常,破尽数十年来之人心。是故杀其身、毁其书,乃有幸于世教矣。”(同上)王船山也认为,李卓吾批判传统(历史)的著作——《李氏藏书》的弊害甚大,并告诫“有志者勿惑焉”(《王船山遗书·俟解》)。高景逸(高攀龙)在论述时世时也讲了同样意思的话:“今天下佛、老、杨、墨、乡愿、鄙夫混杂,或加瞿昙于尼圣之上,或以冯道为奇而蔑《春秋》之义,或删传注而成断港绝汉之鄙见,或塞长江大海之道津,遂至大乱不止矣。”(《高子未刻稿》卷3,《射部小题影珠序》)这仍是对李卓吾一派的批判。毫无疑问,当时虽有信奉卓吾者,但在明末清初的儒者中,多数是持批判态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