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一年母亲节的特别企划,我的电视节目征集了观众亲吻自己母亲的镜头,而且还讲了一些故事。
同事说:“新哥,请你妈妈拍一段,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呗。”
我说:“哦。”
过了十分钟左右,我还是没忍住,反驳了一句:“我妈发给我,我转发给你,让我在节目中装作不知情然后喜极而泣?”
对不起,我可做不到。
“反正你们主持人都是演员。”他幽幽地跟我说,眼神里满是讪讪的笑意。
我说:“拜托,有些主持人是演员,我可不是,我更不会演戏。”
他摊摊手:“新哥,怪不得你红不了。”
我在自己主持的节目里曾经讲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人,全副武装地跑到某大学的女生宿舍楼,偷来女学生的内衣,凑在鼻子上闻。
我记得大二下学期上《刑法分论》的时候,老师讲到监狱里的犯人也分三六九等。一等公民是经济犯罪的,入狱前就有社会地位,还赚得了大钱;二等公民是杀人犯,毕竟是敢动刀子的人;最末等公民就是强奸犯,连个发生合理性关系的女人都找不着,还要去强迫,这实在太没面子了。
片子中,民警不无鄙夷地问:“你偷来**后干吗了?”
镜头里年轻人的头恨不能垂到了肚子上:“闻了闻。”
“你结婚了吗?”
年轻人回答:“结了。”
我从耳机里听到导播间传来了一阵哄笑,不时还有啧啧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屑。
我不知道该如何恰当地点评,我不想让那个小伙子在看了我的点评之后,头更加抬不起来。
我只能略显笨拙地在节目里说:“发生了这种事,很多女性朋友会觉得很恶心,很厌恶,甚至怕自己受到性侵害,但我必须要告诉你,当事人往往不会实施进一步的加害行为,他可能只是有心理疾病而已。”
下了直播,在回家的路上,我反复在想的是,那也未必是一种病吧,尽管大部分女性都会恨死有这种特殊癖好的男人。
02
有一部电影叫《白蚁:欲望谜网》。
电影名为《白蚁》,主角叫“白以德”,有一点白蚁无德的意思。
男主角是吴慷仁饰演的白以德,的确有些无德,他对女性内衣裤有执念,在恋物癖作祟之下,他会到别人家的阳台上偷窃内衣裤,然后穿上身。
偷窃本身是违法的,偷窃异性内衣裤还要穿上身,就背负了更多的道德和情绪审判。
有些人觉得,这种“变态”,活着只会害人,别无意义。
持这种观点的有男有女,他们恨不能对这种人实施“化学阉割”。
人道主义者的观点刚好相反。他们认为,对恋物癖者来说,只要他们不打扰别人的正常生活,社会就应该给他们预留出足够的生存空间。
导演朱贤哲有一段话: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让他有长成一朵花的自由,他要长成很奇怪、很丑的花也没关系,这是他的生存权利,只要不侵扰到别人,我们就不太有权力去干扰人家的成长与他最后的状态。
恋物癖者只要不偷窃,要怎么样是他的自由,高兴就好。
电影里,追溯白以德的恋物癖,少不了对家庭的描写。
男孩意外目睹单亲的母亲与他人欢爱,对母亲产生的依恋幻灭,情感与欲望进而转移到了母亲与其他女性的贴身衣物上。
后半段,女主角意外发现了白以德的“变态”行为并偷拍下了整个过程,恨不得他被车撞死。
结果,白以德真的被车撞死了。
带着他整个人生里的最后一句话:“为什么你们什么事都可以重来?”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恍惚、不解与失望。
如果,“白以德”就出现在你的身边,就是你的家人,你会怎么做,又会怎么想?
我周围有很多主持人,遇到类似的新闻选题,在节目里拍桌子,咬牙切齿,横眉冷对,甚至对“白以德”有着恶毒的诅咒。
而我对此事,极少做出情绪性的评价。
有人曾经善意地提醒我,都什么年代了,看新闻节目的都是老年人了,说点他们愿意听的情绪就好,讲什么道理,普及什么观点,就直接开骂,骂爽了,观众也就爽了。
我不以为然。
我给自己的定位是“村里来的一个大学生”,我依然做着自己认为更公允的电视评论,边界之内的是常识,边界之外的是见识。我希望自己能够在常识之外,带给受众更多的见识。
也许暂时有一部分老年观众会不理解这种评价的初衷,但也许过了两三年,那位曾经不解的大叔或大妈会一拍大腿,吼一句:
当年小新那小子说得真对!
03
前年,我所在的电视节目播了一条新闻,一个乞丐,男,二十五岁,在大学附近的路上跪下来,不时向过往行人磕头。
他说,他本来能找到一份儿正经工作,悲催的是,三年前自己出了车祸,由此失去了一切。
我们的记者很“贼”,先是跟乞丐说送他去救助站,他自然拒绝了,之后就拍到了在夜深人静时,那乞丐张望着见四下无人,居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跑到一个墙角,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紧接着,就健步如飞了。
跑到商店里买了两瓶啤酒,又买了一盒二十块钱的玉溪烟,到地摊上点了俩菜。
欺骗良善,亵渎爱心,让爱心和诚信慢慢缺失,这伙骗子太可恨了,这是我们所有人几乎共有的认知。
可我还是补上了这样一段评论: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我们现在的社会有着很强的包容性。我只比这个小兄弟大四五岁,没有资格为你来指点江山。
可是,我们一直在说以梦为马,这个梦一定是美梦成真而不是黄粱一梦。但,我依然希望你能幸福。
后来有一个观众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他说:“小新,你的主持风格,跟很多主持人都不一样,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而不是看热闹,或者在围观。”
这些年来,主持过不同类型的节目,受到过不同人的褒奖,这是我最珍视的一次夸赞。
04
在网上曾经流传过一个段子,可我觉得这一定不是单纯的杜撰。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接到了一个诈骗电话,对方谎称是她儿子,但老太太的儿子在两年前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
可那骗子的声音和她儿子着实太像,老太太舍不得挂断。
骗子说得口干舌燥,发现骗不了老太太,老太太便把真相都说了,她请求对方再说最后一句话。
那个骗子思考片刻,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妈,保重啊。”
之后,骗子挂断了电话。
该怎么评价这个骗子?这是个善良的骗子,还是说这是个暂时犯了错的好人?
人性只能解释,而无法评论,有时,解释也是一种冒犯。
在很多人的眼中,电视台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所以我私下里经常会被问一个很尴尬的问题:你们主持人有没有遇到过潜规则?
“你知道的,我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大叔,很难会有人对我下黑手。”
“那你年轻的时候呢?有没有女领导提出……呵呵,你懂的……”
“没有啊,反正我没遇到过。”
“那肯定是因为你还不够帅。”对方悻悻的样子,我懒得理他了。
我的一位主播朋友,居然也曾经被“黑”与某领导有一套。
传言到了我这里,我恶狠狠地跟对方说,如果下次再被我听到有人传这样的话,我就撕烂他的嘴。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在造谣者那里,这句话是最佳的通行证。
善良的人们总能为善良找出无数理由,邪恶的人们也总能为邪恶找出无数理由。
真正的善良,不过就是感同身受,就是对他人痛苦的想象力。
就算这个世界不会对你好,但你要相信,善良会。这样的善良,也可能出自一个你并不喜欢的人。
05
我想起中央电视台的一个寻人节目《等着我》。
有一个女孩子想通过节目寻找一张脸。
几个月前,从大连到上海的飞机上,她遇见了一个翩翩美少年。可是少女怀羞,所以,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
帅哥在女孩心里扎下了根,而且种子已经发芽冒出了土,向着太阳生长。
回到大连后,两个月的时间里,女孩想了很多办法寻找,但终未果。她终于走上了寻人的舞台。其实这个舞台更多的是寻找被拐的孩子,所以她多少显得有些另类。
大门徐徐打开——穿着淡粉色衬衫的美少年出现了,我并没有觉得他有多么帅或者多么迷人。
我们这些局外人想欣慰地松一口气,啊,翩翩美少年出现了,甚至想替女孩子企盼一份好姻缘。
只是那个翩翩美少年却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已婚,有妻有女。
女孩子先是尴尬地笑,之后,潸然泪下,本来说话有条理有思路,瞬间变得语无伦次。她抑制不住地跟美少年牵手拥抱,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不肯放开。
放开或者不放开,最终能怎么样?
不过是向左走,向右走,各自走下舞台,重新堕入自己的滚滚红尘。
有太多人窃窃私语,这姑娘太不值了呀,以后怎么找男朋友,这段影像会成为很多人指指点点的借口呀。
要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忘却那十几分钟的尴尬与冒失。
值吗?我认为值。
在我和她的人生地图里,我们说值就值。
06
丰子恺曾经写到过文学大家夏丏尊先生。
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多忧善愁的人。
他看见世间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况,都要皱眉、叹气。朋友中有人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着眉头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将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
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当着例行公事处理,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真心地担忧。
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那都是切身的问题,真心地忧愁、皱眉、叹气。
这些为他人忧心的善念,以至于夏丏尊先生在翻译《爱的教育》时,一边翻译一边流眼泪。
什么是善良?
善良就是不在穷人面前炫富,不在失恋的人面前秀恩爱,不会兜售施舍给别人的体谅,不会因为你的一个问题而让别人窘迫脸红。
其实,善良,永远都在细节里。
希望在经受人事磨难,在岁月蹉跎之后,我们都还拥有善良这个能力。
你只管善良,其他自有老天安排。
人因何相爱,又因何而恨意丛生?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这个世界或许没有童话中那么美好,但也绝对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糟。
每一个窗口里,都是百态,都是故事,都是喜怒哀乐,都有各自的不得已。
只是当我跟周围的人说这些的时候,他们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看我,问我:有病啊?干吗想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