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学院的角落里有一座很小很陈旧的礼拜堂,是座荒废已久的老建筑,平常几乎没人来这里。
一个老牧师急匆匆地走来,走到这里后朝里面张望了一下,立刻走了进去。
“神官大人,您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年过花甲的老牧师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小心翼翼地问。
“不过分啊。我只是想自己安静一下罢了。”阿萨叹了口气,想不到这里都能够被人找到。
“可是您至少也换个地方吧。”老人家总是比较拘泥于细节和规矩的。
“不用了,这里气氛很好啊。”
“财政助理大臣大人正在找您……”
“助理大臣?不认识。他找我做什么?要找我就叫他自己来啊。”
老牧师脸上花白的眉毛胡子还有皱纹无奈地挤动了一会,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上级,明白说什么也是无用了,只得转身摇着头走了出去。
阿萨吃力地换了个姿势,他坐的不算舒服,没办法,木匠们制造这东西是用来放置圣书,圣物还有主教大人的手,而不是用来放置屁股的。周围壁画和浮雕上的神像们有的各自做着各自的姿势,有的斜眼瞥着,有的怒目瞪着,还有温柔地凝视着,看着这个应该侍奉他们的人坐躺在神台上。
一阵很熟悉脚步声从大教堂的门口不紧不慢地响了过来,阿萨还是没回头,只叹了口气说:“原来就是你吗?我还以为是谁呢。”
“虽然这座礼拜堂已经没用了,但是你居然坐在神台上,是不是太过分了?”助理大臣平稳庄重的声音说。
阿萨笑了笑,回答:“哪里能够算太过分。刚才一位虔诚的老神职人员都只是说我‘有点过分’而已。”
“原本那位老牧师是不让我进来的,但是我执意要来,他才对我说请我不要见怪,因为你一向是这样。”助理大臣的声音有了点笑意。“看来你好象常做这种事似的。”
“做什么事?我觉得好象也没做什么事。不过就是喝点酒,吃点肉,上次好不容易在外面草丛里发现了一只单眼蜥蜴,烤来吃了,结果还被主教大人训斥了好一阵子。”
“哦?是那种叫‘南方玻璃珠’的单眼蜥蜴吗?我记得你一直说想尝尝那是什么味道。”因为回忆起了以前的事,助理大臣的声音活泼了一点。“主教大人训斥你不应该胡乱杀生吗?”
阿萨挠挠头,叹了口气说:“不,那时候外面在下雨,我就在这里烤蜥蜴,随手抓了本书来当燃料,哪知道那居然是什么神学经典的孤本。”
“呵呵,你还是老样子,没变呢。”
“你变了,听你的声音好象比以前沉稳老练得多。不愧是财政助理大臣大人,现在帝国唯一的女大臣呢。”
“是吗?我也有点发觉。”助理大臣上前几步,有点自嘲地说。“大概因为老了的缘故吧。”
阿萨转过身,看到的却依然还是那张略圆而秀气的脸,上面那双细长的眼睛,笔直的鼻子,薄薄的双唇,但是记忆中那青涩飞扬灵动活泼的气质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和自若,和着那一身很合身的官服,居然在清秀美丽中有了几分威严。
“没有老。是变成熟漂亮了。”阿萨对她笑了笑,看着她那从来没见过的模样和气质,无端地从心底生出些陌生感。这种感觉在遇见罗德哈特的时候也有过。他叹了口气,说:“我发现好象人一旦做了官,或者是有了什么事业,都很快地就变会变个模样,变成熟变老练了。”
小懿淡淡地笑了笑,说:“人情世故见得多了,历练也多了,精神和心思放在自己的事业上,人自然就不像以前那样轻浮了。”
“但是我为什么就是老样子呢。”阿萨叹了口气。
“应该是你的性格还不适合做这些事。”小懿笑了笑。“其实就连我也不大相信你能够成为一个神官,一个将来会伟大的英雄。你……你不像。”
“是。我不适合。我现在才发现,昨天才发现。这里真的不适合我。”阿萨长长地叹息了一下,把肺里所有的空气还有郁闷和无奈的感觉尽力地朝身体外挤。“我宁愿独自在沼泽在沙漠里求生,去面对野兽和怪物,也不愿意再呆在这里了。我太苯了。太傻了。身边的人和事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不明白。即使自己想努力去做点什么,结果却什么也掌握不了控制不了。所以我很烦,想在这个地方独自静一静。然后我想……”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再矫健的鹰也不能在海里生活。”小懿的声音有了丝温柔。“你不是笨。大概是不适合这样的环境吧。”
这语气中的温柔只是一点,却让空虚无奈的心中有了充实的感觉。忽然间那些早就沉寂多时,几乎已经忘记了的东西又跳了出来。阿萨沉默了一下,问:“你还记得我以前告诉你的话么?我想周游全大陆,全世界。”
“记得,以前你经常和我说起过。”提到以前,小懿的声音更柔和了。
阿萨看着那双细细的眼睛,里面朦胧的笑意仿佛没有以前那么多那么纯了,但是那丝丝的温柔依然是那样把他心中每一处空隙都填满。他想了想,说:“……其实我在以前就有个问题想问你,不过一直没问……”
“什么问题?”
“我要自由自在地去旅行。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问完了这句话阿萨扭过了头,看向那尊沾满了灰尘的神像,他不敢再看她。
没有回答,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在这陈旧的礼拜堂中互相交替。这满是灰尘的地方到处都是历史的痕迹,仿佛时光很容易就可以被记忆拉回过去。
“你现在还想着去旅行么?主教大人给你安排的那些事怎么办?”小懿的声音又恢复了平稳成熟。“虽然现在你还没习惯这样的环境,但是该面对的事情就应该去面对,该担当的责任就应该去担当,逃避是没有用的。”她顿了顿,声音更平稳了,但是仿佛也有点落寞。“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阿萨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两人又互相陷入了沉默。一会后,阿萨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小懿拿出一封信交给他。“这是我妹妹委托我来交给你,再让你转交给你朋友罗德哈特的。”
“为什么她自己不去?要你转交给我再转交?好玩么?”
“大概是不好意思吧。信里面可能是什么难以开口的心事,中间隔了两个人转交感觉就不会那么强烈了。”小懿的语气里居然全是过来人的味道。“女孩子家的心事都是这样的,不好捉摸呢。”
阿萨伸手接过了信,摇头叹气:“真的是不好捉摸啊……”
“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还有不少公务等着我呢。你还是好好努力做你的事吧。”女助理大臣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走出魔法学院的大门,她才回过头来看了看那破旧的小礼拜堂,叹息了一声:“那时候你怎么不问我……”伸手抹了抹眼角,她缓缓登上了马车。
“努力做我的事?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事么?”礼拜堂中,阿萨也叹息了一声。他的手把怀里那支卷轴拿了出来在手里慢慢看着。卷轴两端那小小的骷髅发出微微的萤光。只要抓住这两个小东西一扯,这尘世间的所有烦事都再也和他无关了。
轻松和解脱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愉快,但同时也有失落的痛苦。刚才那一面不知道会不会就是永别?
第二天,远赴艾里去镇压异教徒叛乱的部队出发了。
阿萨看着浩浩荡荡的部队,皱眉问罗德哈特:“用得了这么多人吗?”
罗德哈特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上,一身闪着银光的骑士铠甲,紫色的披风,看起来完全和他指挥官的身份相符。威风凛凛地和阿萨并肩走在队伍最前方,他摇摇头说:“不多,五千人而已。艾里的情况我熟悉得很,天时地利上绝不吃亏。根据汇报的情况来看异教徒集团大概差不多也是五六千而已,但都是没有正规装备的乌合之众而已。对付起来没问题的。”
阿萨从怀中掏出那封书信交给他。“这是克莉斯要她姐姐转交给我再让我转交给你的。”
罗德哈特眉头皱了一下,接过了信打开。
“上面写的什么?”阿萨问。
“没什么。她告诉我说,皇帝已经向公爵大人提亲了。”罗德哈特淡淡地回答。
“什么?”阿萨有点吃惊,又看了看罗德哈特平静如水的表情。“好象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罗德哈特点头。“当我听到克莉斯提起她和皇帝的事情的时候,连她自己大概都还没意识到,我就猜到事情一定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了。不过因为上次围猎的事件的影响,来得比我预想得要快吧。”
“你和克莉斯……应该一直都是……很好的关系吧。”
“当然。”罗德哈特还是点头。“姆拉克公爵有时候有意要那样安排。”
阿萨想起了头很大很好用的波鲁干大人下的判断。对于罗德哈特这样一个人才,克莉斯就是公爵保证能够将他收到麾下的重要筹码。但是现在这个筹码很明显有了更重要的用处。
“公爵难道不知道皇帝喜欢克莉斯吗?”
“他不知道。这件事其实很秘密的,除了我和克莉斯,还有皇帝本人之外好象没人知道。公爵大人在国家政治大事方面太注意,自然就不在意这些小儿女的细节问题了。”
“那你没有告诉公爵这个消息吗?”
“因为没必要让他知道。”罗德哈特笑了一下,好象是苦笑,好象是冷笑,很有点高深莫测。
阿萨皱眉问:“信上就只写了这个?”如果只是这些话,好象也用不着特意叫两个人来中间转送。
罗德哈特的表情微微地有些不自然,淡淡说:“她还说她很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中午她会在我们经常去的那个酒馆里等我。如果我去的话,就和我一起离开王都。”他的语气很平淡,讲述得也很简单明了,好象并不是非常要紧的事。
阿萨苦笑了一下。又是一桩这样的婚姻,又是一个胎死腹中的私奔。不过罗德哈特看起来和自己当时却是迥异的,他好象并没费多大的力气就决定了自己该怎么办。她在那里等他,他却已经忙于自己的任务,自己的工作了,放弃得干脆利落,没一丁点拖泥带水。
阿萨看向罗德哈特。他那张脸的线条并不很分明,是一种俊俏和亲切交揉在一起的柔和美感,原本是和刚毅勇猛之类的气质无缘的,但是那无论何时何地都一样的冷静和理智早已朝出了任何勇气所能代表的坚强。这才是一个和这环境互相融合得丝丝入扣的人,他最后必定可以成为这个环境中的真正强者。
不过这些已经不关自己的事了。阿萨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硬硬的,隔着衣服也可以感觉到卷轴上面流动的魔法力,那是自由和放弃的味道。
离开了王都,随时他都可以悄悄地走掉,自由自在地到处旅行,躲藏,被教会追捕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拉开这个卷轴就行了。他实在不愿意再留在王都,留在无尽的计划和任务中去面对那些根本不想面对的。真的如同山德鲁说的,在那里你的感情和努力就都连个屁都不如。
阿萨看了罗德哈特一眼。每个人都应该在自己合适的环境里去生活。大事,还是让能做大事的人去做吧。
“其实我是个孤儿。”默默地前行中,罗德哈特突然说。“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只是我爷爷拣来的一个弃婴而已。”
阿萨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虽然如此,但是我爷爷一直很疼我。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教育我身上,他希望我有一天能够成为最优秀的人,花费了所有的家产让我去念骑士学校。那些乡亲们也同样地认为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骑士,英雄。所以我从小就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一定要成为一个和故事中主角一样主持光明和正义的英雄。但是后来才发现……我实在是太天真了。我没有成为英雄,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罗德哈特依然看着前方,淡淡的语气如同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那双眼睛里朦朦胧胧的光芒好象虚无飘渺又好象坚定无比。“后来我终于看清楚了现实,终于认清了世界,也终于把握住了机会。我不会再天真了,我要坚强,我要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人上人……”他看向阿萨惨然一笑。这个表情突然将他原先的那种古井不波的冷静和坚强瞬间打破,那是个全是痛苦和无奈的笑容。“所以即便是我很喜欢她,也只有这样选择。”
看着这个很别扭的笑容,阿萨突然觉得他可怜。然后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姆拉克公爵在自己的卧室中对自己所说过的话。
那些能够这个世界中勇猛前进,努力去攀登高峰的人,他们那强大的动力却多半是来自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无奈。
“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却都是你给我的。你救了我,也给了我机会让我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是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罗德哈特看着阿萨。阿萨能够在他的表情中看到当日在艾里中那个单纯的小伙子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我会好好走下去,也会帮你走得更好,只要我们在艾里成功完成了这次的任务,我也会得到教会的更进一步的承认,地位更加稳固了。那时候我就不再是公爵的棋子,而是可以和他谈条件,谈合作的人。我一定能走得更高,更远。”
罗德哈特的眼光一直投向艾里的方向,那里有他的过去,也有未来。
阿萨决定了。还是到艾里看看,顺便帮他完成这一次的任务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