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的论述(1 / 1)

这是一个极富戏剧性的时刻,我想,我的朋友也许就是为这样的时刻而生的。如果说这个消息让他吃了一惊,或者说哪怕令他有所激动,那都言过其实了。尽管他的本性里并没有残忍的成分,但由于长期过度兴奋,他变得愈发冷漠。然而,他的感情虽然淡漠了,但他理智的洞察力却是极其敏锐的。这个简短的消息让我感到恐怖,但一旁的福尔摩斯显得颇为镇静,丝毫不露声色,就像一个化学家看到结晶体从过饱和的溶液里分离出来一样。

“意外!意外而已!”他说道。

“但是,看起来,你好像并不感到吃惊啊!”

“亲爱的麦克先生,这不过只是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已,绝不是吃惊。事实上,我也并不感到吃惊,因为我从某方面接到一封匿名信,并知道这封信相当重要,它警告我说危险正逼近某个人。一小时之内,这个危险已经变成了现实。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它不过是引起了我的注意罢了。”

福尔摩斯把这封信和密码的来源向那位警官简单阐述了一下。麦克唐纳双手托着下巴坐着,两道粗重的浓眉蹙成了一团。

“本来,今天早晨我是想去伯尔斯通的,”麦克唐纳说,“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想问一下你和你的这位朋友是否跟我一起去。不过,从你刚才的话来看,我们在伦敦没准可以办得更好一些。”

“我倒不这样认为。”福尔摩斯说。

“真是见鬼!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警官大声说道,“我预计在一两天之内,报上就该登满‘伯尔斯通之谜’这个消息了。但是,如果在罪行还没有发生之前,就已经有人在伦敦预测到了,那这还算是个谜么?或许我们只要逮捕这个人,这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那是一定的,麦克先生。可是你打算怎么去捉住这个所谓的波尔洛克呢?”

听见福尔摩斯这么问,麦克唐纳把那封信翻转过来说:“看起来,这封信是从坎伯韦尔邮寄过来的——当然,这对我们也没什么太大帮助。如果名字是假的,这当然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对了,你是不是说曾经给他送过钱吗?”

“没错,送过两次。”

“是通过什么方式送给他的?”

“我把钞票邮寄到了坎伯韦尔邮局。”

“有没有办法去看看是谁取走的?”

“没办法的。”

听见福尔摩斯如此干脆的回答,警官显得很吃惊,他有些诧异地问:“为什么没有呢?”

“因为我是个一贯遵守信用的人。早在他第一次写信给我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他不会去追查他的行踪。”

“你觉得他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人?”

“那是当然,一定有的。”

“那个人是不是我曾经听你提到过的那位教授?”

“哈哈,你真聪明,一点儿也不错!”

麦克唐纳向我瞥了一眼,微微一笑,又说道:“福尔摩斯先生,不瞒你说,我们犯罪调查部都觉得你对这位教授是有一点儿偏见的。对于这件事情,我自己也曾去调查过。那位教授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很有学问、非常可敬的人啊!”

“说得不错。我很高兴你们竟很赏识这位天才。”

“老兄,怎么能不佩服他呢!听完你的看法之后,我就决心去看看这个人。我和他还就日食的问题闲谈了一会儿,我也忘了是怎么谈到这个上面去的。不过,他那时拿出了一个地球仪和一个反光灯来,简单地演示了一下,原理就明明白白的了。除此之外,他还借给我一本书,不怕你笑话,虽然我在阿伯丁受过不错的教育,但这本书我还是读不太懂。他头发灰白,面容瘦削,说话时神态严肃,像极了一个认真负责的好牧师。在我们分手的时候,他还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就像父亲在你走上凶残冷酷的社会之前为你祝福似的,这种感觉亲切极了。”

听完这番话,福尔摩斯大笑了起来,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道:“好极了!简直好极了!麦克唐纳,我的好朋友,现在你来告诉我,这次感人肺腑、让人印象深刻的见面,我想大概是发生在教授的书房吧。”

“你猜得没错。”

“一个相当精致的房间,是么?”

“非常精致,甚至可以说是华丽,福尔摩斯先生。”

“那么,你坐在他写字台的对面,是这样么?”

“正是这样。”

“他的脸在暗处,而太阳照射着你的眼睛,这也没错吧?”

“对,虽然是在晚上,但我记得当时的灯光就是照在我脸上的。”

“那是一定的。你有没有留意到,教授座位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画?”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当然是不会漏过什么的,这点还是拜你所赐。不错,我看见那张画了——是一个年轻女子,斜睨着人,两手托着头。”

“你可知道,那是让·巴普蒂斯特·格罗兹的油画。”

警官正了正身子,摆出了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让·巴普蒂斯特·格罗兹,”福尔摩斯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指尖相抵,继续说道,“他是一位法国画家,在1750年到1800年之间曾经显赫一时。当然,这指的是他的绘画生涯。跟格罗兹同时代的人对他的评价一般都相当高,至于现在的评价嘛,是比那时候还要高的。”

警官两眼露出迷茫的神色,说道:“我们最好还是……”

“我们没有跑题,正是在谈这件事情啊,”福尔摩斯打断了警官的话,“刚才我所说的这一切都跟你所称之为‘伯尔斯通之谜’的这个案件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可能正是这一案件的中心呢。”

麦克唐纳好像求助似的眼光看着我,勉强地微笑着说:“福尔摩斯先生,对我而言,你的思路运转得有点快。这中间你省略了一两个环节,让我摸不着头脑了。这个已死的画家到底和伯尔斯通事件有什么联系呢?”

“所有知识对于侦探来说,都是很有用处的,”福尔摩斯说道,“在1865年,格罗兹一幅名为‘牧羊少女’的画,在波梯利斯拍卖时,卖到一百二十万法郎——按英镑算的话,也在四万之上——即便是这样一件细小的琐事,也可以勾起你无限的遐想呢。”

很显然,这的确引起了警官的深思,他正在认真地注意听着。

“我可以提醒你一下,”福尔摩斯继续说下去,“如果从几本可靠的参考书中来判断的话,教授的薪水每年大约是七百镑。”

“那他是怎么买得起……”

“就是这样啊!他是怎么买得起的呢?”

“没错,这的确值得注意,”警官深思道,“福尔摩斯先生,请你继续讲下去吧,我真是开始感兴趣了,这简直太妙了!”

说到这儿,福尔摩斯笑了起来。他就是这样,每当他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称赞的时候总会感到温暖——你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艺术家性格。他又问道:“去伯尔斯通的事怎么样了呢?”

“别着急,我们还有一些时间,”警官看了看手表说,“有一辆马车正在门口恭候大驾,我想花不了二十分钟我们就能抵达维多利亚车站。但是,说到这幅画,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记得之前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好像从未见到过莫里亚蒂教授啊。”

“是的,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那么,你又是通过什么知道他房间里的摆设的呢?”

“哈哈,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之前,我曾三次去他房中看他,其中有两次是用不同的借口等候他,但在他回来之前,我就先行离开了。当然,还有一次,就不太方便对你这个著名侦探说了。那是最后一次,我自作主张地把他的文件核查了一番,并取得了意外的成果。”

“难道说你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

“不,一点儿也没有,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文件,而这正是令我感到惊讶的地方。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知道这幅作品背后的含义了,至少,它说明莫里亚蒂是个异常富有的人。他是如何得到这些财富的呢?他还没有结婚,他的弟弟不过是英国西部车站的小站长,他的薪水每年大约有七百镑。而他,竟可拥有一张格罗兹的画作!”

“嗯?”

“这样一推论,自然不难理解。”

“你这番话的意思是在说他有着巨大的收入,并且这个收入是凭借不可告人的手段得来的吗?”

“没错。当然,很多其他的蛛丝马迹也让我这样认为,这些疑点仿佛隐隐约约地通向整张巨网的中心,而在那里,有个毒虫却一动不动地潜伏着。现在我只提起了一个格罗兹,是因为那是你亲眼所见的。”

“是的,我承认你说的这些话非常有意思,或者说,简直是奇妙极了。但是,我还是不太懂,你可不可以讲得再清楚一些。比方说,他的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是私铸硬币,伪造钞票,还是偷来的?”

“你听说过关于乔纳森·怀尔德的故事吗?”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是不是一本小说里面的人物?我对于小说里所出现的侦探大多是不感兴趣的。那些家伙做任何事总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做的。况且,很多时候,他们只不过是灵机一动罢了,也算不上是办案。”

“请记住,乔纳森·怀尔德不是小说里的人物,也不是侦探,他是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大概生于上个世纪50年代。”

“这样说来,这个人对我没什么用处了,你知道,我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

“亲爱的麦克先生,我认为,你现在最应该去做的事情,就是闭门读书三个月,每天读十二个小时以上的犯罪史。要知道,任何事物之间都有着纵横错杂的关系,甚至这次莫里亚蒂教授事件也是这样。乔纳森·怀尔德是伦敦罪犯们的幕后黑手,他凭借着他那诡谲机灵的大脑和他庞大的组织体系从伦敦的罪犯那里收取百分之十五的佣金。时代像车轮一样地旋转,同一根轮辐总是还会再次转回的。以前发生的一切,将来一定还是要发生的。我要给你讲一两件关于莫里亚蒂的事情,我想你会有兴趣听的。”

“只要是你讲的,我就一定有兴趣。”

“偶然间,我发现了莫里亚蒂锁链中的第一个环节。那就是,这条锁链的一端是这一位穷凶极恶的人物,另一端则有着数百个扒手、打手、诈骗犯和靠耍弄花招骗钱的赌棍,其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罪行。而给他们出谋划策的,正是我们的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法律对这位‘参谋长’和对莫里亚蒂本人都是一样无能为力。说起来,你想知道莫里亚蒂教授给了他多少钱吗?”

“倒是很愿意知道。”

“一年差不多有六千镑。你知道这是美国的商业原则,也就是他绞尽脑汁的代价。我之所以了解这件事,也是出于偶然。要知道,这个数字可比一个首相的收入还要多。从这一点来看,我们不难想象莫里亚蒂的庞大收入,以及他所从事的活动规模有多大了。另外还有一点:最近,我曾特意搜集了莫里亚蒂的一些支票——当然,不过是一些他支付家庭用度的无嫌疑的普通支票。但有趣的是,这些支票居然是从六家不同的银行取出来的。你觉得这一点又说明了什么呢?”

“相当奇怪!可从这一点我们能得到什么结论呢?”

“很显然,他不喜欢别人高谈阔论他的财富,谁也别想知道他的财产到底有多少。我觉得他开了至少有二十个银行账户,其大部分财产很可能存在利翁内信贷银行或者是国外德意志银行。如果你有一到两年的空闲时间的话,我建议你好好研究一下莫里亚蒂教授这个人。”

这次的谈话给麦克唐纳留下了相当深的印象,他听得很感兴趣。但一瞬间,他那种讲究实际的苏格兰人性格又使他马上转回到眼前的案子上来。

“不管怎么说,把钱存到哪里都是他的自由,”麦克唐纳继续说道,“福尔摩斯先生,你讲了这么多有趣的小故事,让我听得都跑了题。真正重要的正如你所言:那位教授和现在这桩案子肯定是有联系的,也就是你从波尔洛克那里收到的警告信上所说的那一点。我们能否再继续往前推进一步呢?”

“也好,我们不妨来想想他犯罪的动机。根据你所说的实际情况来推测,这是一宗莫名其妙的、或者至少是一起很难解释的凶杀案。现在,假定犯罪的起因正像我们所怀疑的那样,可能有两种不同的动机。首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莫里亚蒂用一种铁的手腕来统治他的党羽,他的纪律一定是异常严格的。在他的字典里,只有处死这一种惩戒形式。现在,我们假设这个被害人道格拉斯曾经以某种方式背叛过他的首领,而他那即将临头的厄运却被这个首领的某个部下知道了。接下来的就是对他的惩戒,而且这个惩戒也会被所有的人知道——其目的不过是要起到震慑作用,要使部下都感觉到死亡的恐怖。”

“好!这算得上是个意见,福尔摩斯先生。”

“还有另一种看法,那就是这起惨案是按照比较正常的路数由莫里亚蒂全程策划的。我想问一下,那里是否遭到过抢劫之类的破坏?”

“应该是没有,这个我并没听说过。”

“如果没发生过的话,那么,第一种假设的可能性就不大,而第二种假设也许很接近事实。莫里亚蒂可能是在分到了一些赃物的情况下参与策划的,如若不然,就是别人给了他很大的利益,让他主持这个邪恶的勾当。这两种情况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无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或者还有其他什么的第三种可能,我们都必须去伯尔斯通寻求答案。我对咱们的这个对手可是太了解了,他才不会在这里留下任何能让咱们联系到他的线索呢。”

“那么,这样看来,咱们是非得到伯尔斯通走一趟了!”麦克唐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声地吼道,“喂!这可真比我想的要晚太多了。先生们,我只能给你们五分钟的准备时间,大家就这样吧。”

“哈,你太小看我们了,对我们两人来讲,五分钟足够了。”福尔摩斯跳了起来,他迅速脱下了睡衣,并把外套换上,说道,“亲爱的麦克先生,等我们上了路的时候,请你把这些情况都详细地说给我听吧。”

然而,这个“一切情况”却是少得可怜,但它却足可以让我们相信,我们所面临的这个案子是很值得让某位专家密切关注的。当福尔摩斯认真地聆听那些虽然很少,但却值得注意的细节的时候,他面露惊喜,停不下来地搓弄两只瘦手。这漫长而又无聊的几个星期总算是熬过去了,眼下总算有个非常合适的案件来发挥他那些不一般的才华了,这种特殊的才能,就好像上天赋予他的特殊禀赋一样,当它没有用武之地的时候,就会令它的主人感到厌烦。那样的话,即便是无比灵敏的头脑,也会因为整天无所事事而逐渐变得迟钝。

只要是福尔摩斯遇到了要他解决的案件,他的眼睛就会变得很有神,他苍白的脸颊就会微微泛红,那种急于探明真相的心理使得他变得神采奕奕。他坐在车子上,上身微微向前倾斜,集中精神倾听麦克唐纳讲述关于这个案子的一些情况。警官向我们解释说,这个案子正等待着我们到苏塞克斯去解决呢。警官是根据一份潦草的报告进行讲述的,这份报告是清晨的时候通过送牛奶的火车给他带过来的。地方官员怀特·梅森是他的好朋友,每当其他地方的人需要帮助的时候,麦克唐纳总是比苏格兰场收到通知要快出不少。而对于这样一宗让人没法下手的案子,一般需要由大城市的专家来解决。他念给我们的信上这样写道:

“亲爱的麦克唐纳警官:

这封信是专门写给您的,除此之外,另有公文会送到警察局里。请拍电报告诉我,你是坐早晨的哪一班车到伯尔斯通这里来,这样我好方便我迎接大驾。如果我没法脱身的话,也会派其他人去接站。这个案件非比寻常。所以请您火速前来,千万不要耽误任何时间。如果您能邀请到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先生的话,我将更为荣幸,我想,他会发现一些正好符合他心意的事情。如果不是其中有一个死人的话,我们差一点儿就会觉得全部案子已经戏剧性地完结了呢。唉,说起来,这个案子可真是不简单!”

“你的朋友似乎还算得上聪明。”福尔摩斯说道。

“是的,先生,如果让我说的话,怀特·梅森可是一个头脑灵活、精力充沛的人。”

“好吧,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话要告诉我们么?”

“咱们遇见他的时候,他会把一切情况告诉给我们的。”

“话说回来,你又是如何猜到道格拉斯先生惨遭毒手这个事实的呢?”

“哦,那是随信而来的正式报告上提到的。但是,那份报告上并没用‘惨遭’这两个字,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个正式的术语,报告上只是说死者名为约翰·道格拉斯,以及提到了他的伤是在头部,被火枪射中的;除此之外,它还提到案发的大概时间是午夜时分;还说不难判定,这个案件无疑是一桩谋杀案,不过还没有对任何人进行拘捕,主要是因为这个案件具有非常复杂的背景和一些相当离奇的元素。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现在我们所能得知的全部状况。”

“好,我知道了。那么,麦克先生,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如果我们在现在这种根据不足的情况下过早地作出一些判断的话,对我们的工作是相当有害的。现在,我只能肯定两件事——苏塞克斯的死者和伦敦的一个智囊。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