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北回来之后,左宗棠的身体状况就越发糟糕了,晚年没了贤良淑德的爱妻周诒端,又接连失了两个女儿,再后来连膝下长子也失去了。家庭的变故和几十年前自己年幼时的情景多么相像啊:一开始居家十口人,三世同堂,左宗棠作为小儿子很受家人照顾疼爱,随后不久先是祖母杨氏病故,未几祖父左人锦也去世了,接着姐姐们陆续出嫁,大哥英年早逝,家中人丁迅速减少,十分冷清。到了左宗棠落户柳庄之后,两个夫人,再加上新添的四儿四女,左家香火又旺了起来,一家人也是和和睦睦,其乐融融,随后周夫人西去,次女孝琪、四女儿孝、长子孝威,相继先他一步离世,自己长年在外做官、打仗,望着堂前来来回回追逐打闹的孙子孙女,难免心中少了很多初时的亲切贴心,仿佛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左家人一样。
此时左宗棠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了,从军机处被赶出来,到了两江总督的位子上,左宗棠常常遭遇头晕眼花的苦恼,他的听力也已经变得很差了,下属来汇报军情、请求指示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地扯着嗓子说话。而且,这个时候的左宗棠,依然改不了张嘴骂人的毛病,即便是后来远征西北的时候给曾国藩写信化解了隔膜,左宗棠对于曾国藩的偏见也依然没有随着时间消逝。他常常对部下说,自己和曾国藩失和,曾国藩要负七八分责任,而自己只占两三分责任。每回召集下属议事,左宗棠都要给这帮可怜的下属“上课”,而这个课程的内容一直都不曾改变,全都是对曾国藩的指责痛骂。就内容而言,这些话九成以上都是重复的,他也从来不管旁人是否听得进去。据史料记载,一次,江苏乡绅潘季玉因为地方公事前来总督府拜见左宗棠,谁想到还没等潘氏说上几句,左宗棠就照例破口大骂起曾国藩来,潘季玉根本无从插嘴,也就只好这么听着,直到差役见时候不早,端茶送客。到了第二天潘季玉再次去拜见左宗棠,但是情况和头天一样,他就只好再次这样听着,第二天又这样过去了。潘季玉心想,可能是老头子这两天正在气头上吧,于是隔了几天,再次求见左宗棠,没想到这次情况依然没有变,刚坐下不久,左宗棠就开口骂曾国藩,继而引出了李鸿章,再骂李鸿章,滔滔不绝,潘季玉始终没能插上嘴,而汇报地方上的事情,也就随之告吹了。
垂暮之际的左宗棠,不单单是逢人就痛骂曾国藩、李鸿章,还喜欢吹嘘自己在大西北的辉煌军功。常常是部下前来汇报工作,下面的人说,他听不大清楚,也不怎么过问,只是一个劲地夸耀、吹嘘自己西征的功劳,下属很尴尬,左宗棠却是一点没有感觉。时光不单耗尽了左宗棠的身体,也消磨掉了这个男人的无尽才华,风烛残年的左宗棠,在意识、思维上也不如从前,甚至常常跟不上别人的步伐,有时候部下好不容易插上嘴了,汇报两句工作,左宗棠却听不大明白了。
《中法新约》签订的消息传来,左宗棠“徒患痰涌气喘诸症”,一时间神志昏迷,手脚抽搐不能稳坐,原本就很不好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到了第二天,他稍稍清醒一点了,便吃力地提起笔要给朝廷上折子,一个是《清专设海防全政大臣折》,一个是《台湾紧要请移福建巡抚镇摄折》。前者提出设立海防大臣,统一事权,以加强海防建设,后者建议福建巡抚进驻台湾,或者让台湾自成一省,由朝廷委派官员做巡抚。到最后,海防大臣没有设立,但是台湾建省被批准了,刘铭传成了台湾第一任巡抚。
左宗棠病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紫禁城,慈禧太后有点伤感,她也知道这次议和之事让左宗棠恼恨交加,气血攻心了。1885年8月13日,朝廷传来上谕,准左宗棠回家安心调理病情,等身体好了再入京供职。但是左宗棠此时已经不能回家养病了,他的病情已经恶化,每天只能僵卧病榻,时而清醒,时而迷乱,还常常高呼:“娃儿们,出队!”就这样,左宗棠重病缠身,甚至不能回老家再看一眼,每想到此,左宗棠悲从中来,不免老泪纵横。就在这些天里,他也常常清醒过来,对旁人说:“这一次出征,没有能够攻破敌军,实在是我的遗憾!”9月4日,左宗棠知道自己已经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这枚钦差大臣的关防大印,是皇帝亲自交到他手上的,自己不能回京交付,就只能托杨昌浚派人还送京师。到了这个时候,能不能还乡,再为祖先洒扫坟茔,已经不是左宗棠最为挂念的了。
第二天,福州城降下倾盆大雨,狂风四起,东北角的城墙随之传出一声巨响,轰隆一声崩塌数丈。左宗棠在这风雨交加之际回光返照,对身边的人口授遗折:“此次越南战事,是中国强弱一大关键,臣督师南下,迄未大伸挞伐,张我国威,而遗恨平生,死不瞑目。”最后这一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言罢,左宗棠心疼转加,含恨而终。消息传出,福州百姓奔走相告,痛哭流涕,江南江北的居民也都焚香祭奠,悼念左公。
光绪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公元1885年9月5日,左宗棠病故于福州,终年74岁。
哀报传来时候,慈禧还没有从中法大战的阴影中走出来,近臣拿着电报,颤颤巍巍地上言,左宗棠病死福州。慈禧先是一惊,心中哀痛不已,随之发下上谕,追赠左宗棠为太傅,谥号“文襄”,赐银三千两治丧,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并于湖南原籍以及立功省份设立专祠拜祭。左宗棠一应生平事故,都交付国史馆,著书立传,流传后世。究其一生,自出白水洞入张亮基幕以来,左宗棠一生中共获得了七个顶级的头衔,分别是:二等恪靖侯、太傅、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两江总督、南洋通商事务大臣、一等轻骑都尉。
到了11月1日,左公灵柩自福州运抵长沙。待祭拜过后,安葬事宜也都办置妥当,1885年12月10日,左宗棠的遗体被葬于善化八都杨梅河柏竹村,即今日的长沙跳马区石门乡柏竹村,墓碑上刻有“皇清太傅大学士恪靖侯左文襄公墓”的字样。就这样,左宗棠这个叱咤中国政坛三十年的风云人物,伴着墓口的封闭,随同他那些未了的壮志豪情,都统统回归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之中。
自1958年至“文革”期间,左宗棠的墓地遭到多次浩劫,很多人都只识得左宗棠是清朝高官,或者更有狭隘者直批左宗棠为地主阶级反动派,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块墓地也就不会得到保护了。1975年前后,一条战备公路途经跳马,将墓地一分为二,由于修桥铺路要耗费很多石料,一些墓地上的石头都被征用了。到了1977年,因为想要在当地修一座石桥,地方公社决定就在左墓取材,墓园里的石人石马,包括左宗棠的雕像,尽被拆毁。最让人心痛的是,一些盗墓者打开了左宗棠的棺木,试图在这个集众多头衔于一身的晚清大臣身上寻求金银财宝,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左宗棠一生清廉,并没有什么金银随同下葬。东晋葛洪在他的《抱朴子》中说“金玉在九窍则死者为之不朽”,但在左宗棠的遗体上,只是口中含了一块玉石。当时守墓的人叫做黄志清,其母信佛行善,她对儿子说:“左宗棠是清朝大官,有功于国家,如今抛尸露骨,怕是阴魂不散啊!你快去把土平了,尸骨重新掩埋,再磕几个头!”黄志清照着母亲的吩咐,将左宗棠尸骨拾回,重新埋葬。后来,长沙市政府拨款,于1985年重修了左宗棠墓,并在当年11月举行了修复落成及左公逝世一百周年纪念仪式,如今再游长沙左公墓,上面的刻字已经和初时不同了,现在是“清太傅大学士恪靖侯左文襄公之墓”。少了一个“皇”字,多了一个“之”字。1996年底,湖南省人民政府将左宗棠墓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如今的左宗棠墓已经对外开放,成千上万的焚香拜祭之人往来不绝,每逢节假时分,慕名而来的游客更是摩肩接踵。
尘归尘,土归土,逝者已矣,如今左宗棠归葬大地,同尘土混合一体,我们驻足那一片片热血涌动的土地之上,是不是也能隐约触摸到那一滴滴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英雄泪呢?观其一生,既有抵御外侮,保家卫国的光辉事迹,也有滥行杀伐的历史污点,用军旅作家陈明福老师的话来说,左公一生行事,“十功三过”。
距左公去世,至今已经一百二十多年了,所谓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相隔了一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吹打在我们这些后来者的脸上,依然映射出左宗棠当年抬棺出战、视死如归的壮志豪情,那一颗拳拳的爱国之心,也激励着无数的后来者,令人血脉贲张,精神倍增。环顾左墓,松柏苍苍,捧起一香土,默祝左公安好,愿其矢志不渝的爱国精神,与世长存,永世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