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1)

“啊!”

叶荣秋猛地坐起来,惊愕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坐在他身边的黑狗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汤洒了一点在手上,他立刻把手伸到叶荣秋面前,催促道:“快舔了,别浪费!”

叶荣秋愣愣地看着他,错愕的眼神逐渐变为惊喜:“你没走!”

黑狗以为他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把他丢下了。叶荣秋那从绝望到喜悦变化的眼神让他心里咯噔一跳,莫名觉得有点心疼。叶荣秋就是一只猫,而且是一只家猫,离了人就活不成的可怜的小家伙。然后他坚定地把手凑到叶荣秋嘴边:“快舔了!”

叶荣秋看着他手上黄褐色的汤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苦的他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黑狗见他乖乖舔了,于是把手收回来往衣服上擦擦,低下头拌手里的碗。

叶荣秋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撩起袖子去看手腕。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那块德国机械表不见了。

黑狗余光瞥见他的动作,面无表情地说:“我卖了。”

叶荣秋震惊地看着他:“卖了?”

黑狗端起手里的药碗:“给你买药。”

叶荣秋看看那碗药,吸了吸鼻子,不满地抗议道:“那是我爹送给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黑狗问他:“那你喝不喝?”

叶荣秋撅着嘴把碗接了过去,喝了一口,眉头直皱:“好苦。”以前他在家里吃药,他家的用人都会给他碗里加上红糖。况且此时他正饿着,药物刺鼻的气味让他胃里一阵阵翻滚,着实难受。

黑狗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端着一个锅子走进来。他出去的时候叶荣秋捧着碗眼巴巴地盯着门口,似乎怕他这时候一走了之似的,他一回来叶荣秋就松了口气,又低下头装腔作势的喝药。

黑狗把锅子端进屋里,叶荣秋用力吸了两口气,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锅:“这是……”

黑狗说:“羊肉汤,你先把药喝了。”

这回叶荣秋二话不说一口气就把药干了,跳下床就要扑向羊肉汤,但是他病的全身没力气,脚一软直接就扑在了地上。

黑狗也不去扶他,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一边用小碗乘汤一边讽刺道:“我还以为叶二少爷看不上这些陋食。”

叶荣秋才不管他的讽刺呢,撑着床爬了起来,擦了擦口水,眼巴巴地等着黑狗。黑狗盛完汤端到他床前,他伸手就要接,黑狗却将碗搁到一边的柜子上:“很烫。”

叶荣秋见他端着没事,以为烫不到哪儿去,没想到伸手一碰到碗沿立刻就被烫的把手缩回去了。他感到不解:“怎么你端着没事?你不怕烫?”

黑狗伸出自己宽厚的长着茧子的手掌:“二少爷的手怎么能和我的比。”

叶荣秋真不喜欢他那种讽刺调侃的语气,磨牙霍霍:“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黑狗懒得理他,走到床边去喝自己的那碗的——他也饿绿了眼,再不沾点油水,他就要把细皮嫩肉的叶二少爷给吃了。

叶荣秋眼巴巴盼着羊肉汤变冷,眼瞅着热气冒得不那么厉害了,忙伸手去端碗。可他发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虚弱,刚把汤碗端起来一点手腕就不自觉发抖,他生怕把汤洒了,只好又搁回去。叶荣秋心里指望着黑狗能喂自己这个病人,可是显然黑狗无意伺候的那么细致,自己享受完了就坐在桌边剔起牙来。

叶荣秋咳了一声:“我端不动碗。”

黑狗斜睨了他一眼:“你不喝?那我喝了。”

叶荣秋气恼地瞪他:“我要喝!”

黑狗叹了口气,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倒是没再说什么,坐到床边端起碗用勺子舀了汤往叶荣秋嘴里送。叶荣秋还生着病,难受的厉害。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只能接受别人顺着他,谁要是敢露出半点嫌弃或不耐烦的神情他就要发毛——因为他缺乏安全感,怕极了别人会在这时候把他丢下。

对着黑狗那不耐烦的脸,一堆刻薄的话在叶荣秋舌边打转。

“不想伺候就放下,摆出这张臭脸给谁看?”——不能这么说,黑狗真的会把碗放下的。

“有什么了不起,等我病好了我自己喝!”——可是现在还病着。

“伺候我你有什么不情愿的?我给你钱就是了!”——可现在没钱。

黑狗见他不动,放下勺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咋了?”

叶荣秋鼻子一酸,十分乖顺地摇头:“没有,我想喝汤。”

于是黑狗又拿起勺一勺一勺喂他把热汤喝下去。其实黑狗的手艺并不咋样,当然条件也有限制,他连葱和姜都没买,就拿一斤羊肉切碎了丢进大锅里和水煮,那汤膻得厉害。如果放在从前,在叶家还辉煌的时候,叶荣秋闻一闻这味道就会直接让人把厨子给换了;要是放在叶家稍稍没落的时候,叶荣秋也会不准人把这汤端上桌倒人胃口。可是现在叶荣秋仅仅是在心里小小嫌弃了一下,就乖乖把汤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到后来还把嘴凑过去衔着碗沿咕嘟咕嘟喝。

喝下一碗热汤,叶荣秋觉得浑身舒坦,一抬起头,又看到了黑狗那似笑非笑嘲讽的表情。其实这时候是叶荣秋敏感的多虑了,黑狗只是觉得他现在这幅急不可耐的样子和从前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对比起来很是有趣,并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可叶荣秋还是不高兴了。

叶荣秋不想让黑狗看低他,便想做点什么让他们两人之间变成平等的,而不是单方面的依赖,于是他僵硬地说:“谢谢你。等到了武汉,我会给你报酬的。”

黑狗一愣,挑眉:“报酬?”

叶荣秋想了想,把一百元咽了下去。又想了想,把三百圆咽了下去。

黑狗似乎显得饶有兴致,继续追问:“二少爷打算给我什么报酬?”

叶荣秋有点后悔和心虚,他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黑狗伸出手算起账来:“我好歹也救过你的命几回了吧?黄三爷那算一回,我从日本人手下救了你两回,今天再算一回,二少爷觉得你一条命值多少?”

叶荣秋看着黑狗无波无澜的双眼,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

黑狗歪着嘴痞笑起来:“你要给少了,是看不起你自己,那可不行。我算算……”他靠近叶荣秋,一只手撑在他身侧,叶荣秋往侧里躲了躲,黑狗另一只手撑在他耳边的墙上,把他禁锢在自己的两臂之前。他不依不饶地欺近叶荣秋,脸越凑越近。

叶荣秋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紧张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心跳迅速加快,大脑一片空白。

黑狗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然后他说:“金银珠宝都不能跟叶二少爷的命相提并论,这世上什么东西都比不上二少爷珍贵,还得二少爷自己才值得上你自己的命。要不这样,我救二少爷一回,二少爷就陪我睡一觉?”说着他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捏住了叶荣秋的大腿根,并且缓缓向上滑,眯着的双眼里透出危险的光。他知道这才是叶荣秋的死穴逆鳞,碰一下就要疯的要害。

叶荣秋被吓傻了,单薄的身板拼命往后躲,再躲就要嵌进墙里去了。他确实被吓疯了,但是并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惊慌。他很慌,非常慌,慌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他紧紧抓住黑狗的手,却无力把他扯开。

黑狗见他脸色都白了,终于松开已经摸到他两腿之间的手,嗤笑一声:“算啦,三百圆法币就够啦,窑子里的姑娘够睡一百回的,叶二公子比她们值钱得多嘛。”说完他就转身摔门出去了。

关上门后,黑狗烦躁地摸了摸口袋,只摸出一盒空火柴,这才想起他已经很多天没烟抽了。他往身后关闭的大门看了一眼,沉着脸骂道:“白眼狼儿!”

屋里,叶荣秋的身子无力地从墙上滑下来。他心里被复杂的情绪撑满了。烦躁,恼恨,慌张,茫然……他用力蹬了两下床板,然后用被子闷住了头。

黑狗在外面逛到晚上又回来了,正好叶荣秋一觉睡醒。前两天他们住的都是乌烟瘴气的通铺或者庙宇,今天因为叶荣秋病了,黑狗卖了他的表换了点钱,因此又租了一间好点的房间给他养病。这间房还是只有一张床,不过床比他们先前睡的那张大了不少,也有两床被子了。

黑狗擦了擦身体就上床睡了。没理睬叶荣秋,背对着他睡的。

叶荣秋吃饱睡足,开始后知后觉地心疼起他那块德国机械手表来。他小声问黑狗:“我那块表卖了多少钱?”

黑狗背对着他说:“四百圆。”

叶荣秋哽了一下,语调都变了:“四百圆?我爹八千圆买的!”

黑狗哼了一声:“特殊时期。”

叶荣秋心疼地嘀咕道:“我戴了好几年了,睡觉的时候都舍不得拿下来……你把它卖哪了?等我取到钱,我再去赎回来。”

黑狗说:“李记当铺,活当的。”

叶荣秋松了口气。

黑狗闭上眼睡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叶荣秋小声地说:“谢谢你。”

黑狗嘴角弯了弯,这才终于舒心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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