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秋被爆炸时掀起的浓烟呛得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黑狗的手绕过他的脖子勾到他胸前,被他紧紧握着,他松开了那只手,将搭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拨开,坐了起来。
日军的飞机已经走了,四周只剩下一片焦土,满地都是死人,这些尸体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燃烧是这片静谧的平原上唯一的声音。
叶荣秋不敢置信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置身梦境之中。几秒之后,他清醒了,猛地扑过去查看躺在自己身边的黑狗的情况。黑狗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知觉,不知是死是活。
“黑狗!小黑!”叶荣秋一只手抱起他,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脸,颤声叫道:“表叔叔!你醒醒!”
黑狗还是没有反应。
叶荣秋感觉自己的手心湿了,他惊恐地松开黑狗,然后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鲜血:那是黑狗的血。
“啊!!!”叶荣秋尖叫着手脚并用地后退。黑狗死了,被日本人炸死了,他心想。他开始抽泣,感到痛苦,然后哭着爬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脚腕很痛,是扑倒时扭到了。
路面上有一个庞然大物在燃烧着,叶荣秋茫然地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自己的汽车。日军的一枚炸弹丢在了汽车边上,飞溅的火星点燃了油箱,汽车发生了爆炸,那是比日军的炸弹还剧烈的爆炸,叶荣秋就是被汽车爆炸时产生的热浪和烟火呛晕的。
叶荣秋跌跌撞撞地跑到汽车边上,透过火光,他看见车里面有一个人影,耷拉着脑袋坐在驾驶座上,正跟着汽车一起燃烧——那是阿飞。在日军投弹时,怕极了的阿飞钻进车里,以为能找到保命的屏障,却没想到最后是作茧自缚了。
叶荣秋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望着燃烧的汽车发呆。
从死人堆里和路边的水沟里慢慢爬出了三四个人,他们是这场轰炸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这些人漠然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就分头走了,有的往西,有的往东。叶荣秋看到活人,眼神终于有了一点光彩。他追上了一个人,问那人:“你去哪里?”
那个士兵说:“我回家种地去了。”
叶荣秋又开始茫然了。虽然这场灾难中还有幸存者,但是那些人与他没有关系。他只有一个人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让他感到恐惧,比眼看着炸弹爆炸的那一刻还要难受。
突然,只听噼啪的一声,叶荣秋脚边一具正在燃烧的尸体上一个火星飞溅到了叶荣秋的裤腿上,顿时叶荣秋只觉得腿上一烫,他的裤子烧了起来。西裤的面料并不易燃,火星很快就熄灭了。然而这个突然爆裂的火星仿佛点燃了叶荣秋体内的什么东西,让他突然疯狂地尖叫起来,然后从地上捡起一件大衣试图去扑灭那具尸体上的火。
火没有被他扑灭,反而越烧越旺了。
叶荣秋感到愤怒。愤怒并且无力。最难受的不是愤怒,而是无力,无力让他变得更加愤怒,他想要捡起一把枪对着天空扫射,但是天上已经没有了供他扫射的目标。他找不到一个发泄口。
他现在应该怎么做?
突然,一只手搭在叶荣秋的肩上。叶荣秋回过头,就看见黑狗站在他身后。叶荣秋惊讶地看着黑狗,又往刚才黑狗躺的地方看了一眼——那里是空的。他一愣,视线回到黑狗身上:“你……你没死?”
黑狗以为叶荣秋在开玩笑,因为自己总是爱这样开他的玩笑,但是他一秒他就知道并不是这样——叶荣秋扑进他怀里,用力勒着他的脖子哇哇哭了起来:“你没死!你没死!”
黑狗乐了,拍拍他的脑袋:“大侄子,我没事儿。”
叶荣秋这会儿顾不上架子了,毫不掩饰自己疯狂的喜悦,喜极而泣,眼泪鼻涕都往黑狗脏兮兮的衣服上抹。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平静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黑狗,指着还在燃烧的汽车说:“阿飞死了。”
黑狗回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叶荣秋又说:“你背上都是血。”
黑狗把衣服脱下来,他的背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是汽车爆炸时飞出的铁片刮伤的,长但是不深。
叶荣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依赖,他只是不停地问黑狗:“现在怎么办?”
黑狗说:“看看还有没有活的。”
于是两个人开始在尸体的残片中翻找可能幸存的人。刚才连淤泥都不愿沾染的叶荣秋这会儿不嫌脏了,因为他自己已经足够脏了——也不是不嫌,那些焦土和血淋淋的碎肉让他害怕作呕,可是他知道这不是嫌弃的时候。叶荣秋实际上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他喜欢在无关紧要的时候展现自己的优越感,这让他有安全感。他的优越感来自他内心的空虚,可他并非不懂事。
场面非常的惨烈,日军弹药充足,两个排的人他们投了十几颗炸弹,分摊下来每三四个人就能享受一颗炸弹,对于这些新兵蛋子们来说真是一项殊荣。叶荣秋翻找了一会儿,觉得这些残肢断臂中不会再有活人了,于是他开始盯着天空发呆——除了天上,他不知道他的眼睛还能往哪里放,其余到处地方都是让人难受的画面。
黑狗突然叫道:“快过来帮忙!”
叶荣秋连忙跑过去,只见黑狗从一具尸体下面拖出了一个人,这人全身都是血和泥,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是他的手在颤抖,确实还活着。叶荣秋与黑狗合力把那人拖到了路边。
黑狗问他:“你还好吧?”
那人虚弱地轻呼:“痛……”他一定很痛,因为他右边膝盖以下的部位都不见了。
黑狗问叶荣秋:“你有能止血的药吗?”
叶荣秋无措地看了眼正在燃烧的车子:“在车上。”不仅是药,他的食物、银钱、换洗衣物等等物资全部都在车上,很快就要化为灰烬了。
黑狗只好用刚才自己脱下来的上衣把那人的断腿扎了起来。叶荣秋用手把那人脸上的泥和血抹去,愣了一下:“是你?”
这人正是刚才指挥农民兵给叶荣秋他们推车的军官。那军官很勉强地对着叶荣秋笑了笑,问他:“我的腿是不是没了?”
叶荣秋很为难地咬着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在。”黑狗替叶荣秋解了围。几秒之后,他又补充道,“只是短了一点。”
那军官又笑笑:“谢谢。”
黑狗替那军官扎完腿,又跑到别的地方去找活人,但是没有收获了——还活着的都已经自己爬起来走了,只剩下军官那样断了腿的爬不起来。
没有找到人,黑狗又开始找东西。他试图捡几把枪,但是他发现这几十个人里有枪的本来就寥寥无几,而且他们身上的枪还没有子弹。最后他捡了几件破损的不算太厉害的衣服和食物以及水回来。
黑狗把东西塞给叶荣秋,叶荣秋不想接那些血淋淋的东西:“你为什么捡死人的东西?”
黑狗懒得跟他解释,硬把东西塞进他手里,然后把那军官背了起来:“军爷,我背你去医院。”
然而那军官也对他扒死人衣服的行为有异议:“他们是军人。”
黑狗说:“他们是死人,我们是活人。”
那军官无话可说了。他被黑狗摆弄着扛到背上的时候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然后说:“欧阳青,天津人,十三师运输营少尉排长。谢谢你们。”
黑狗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说他自己的名字。
又有一个穿着军装的幸存者从田埂里爬了出来,往他来时的方向跑去。欧阳青叫道:“等一下。”但是他很虚弱,那个人没有听到他的叫声。
黑狗大声叫道:“喂,你等等!”
那个新兵蛋子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他们。
欧阳青问他:“你去哪里?”
那士兵似乎有些畏惧欧阳青,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说:“我想回去找我娘。”
欧阳青沉默了几秒钟以后,说:“那你把军装脱下来再走吧。”
那人听到欧阳青愿意放他走,顿时松了口气,利落地把军装脱下来丢到地上,撒丫子跑了。
黑狗叫叶荣秋把那人丢下的衣服捡起来,叶荣秋不情愿,但是还是捡了。这次欧阳青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欧阳青指了指南边,说:“往那走,几里地外有个县城。”
黑狗什么也没说,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叶荣秋也什么都没说,拿着东西跟在黑狗屁股后面走。这时候他不再想黑狗与他不是一路人了,也不想黑狗是个大麻烦。是个大麻烦也得紧紧攥着。他没了车,没了钱,没了仆人,就只剩下黑狗了。这时候要是没有了黑狗,可不是要了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的命?
黑狗看了眼耷拉着脑袋低眉顺眼的叶荣秋,好笑地问道:“二少爷,你咋啦?受伤了?”
叶荣秋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他扭伤的脚踝很痛,但是他看了看欧阳青的断腿,开不了这个口,于是他摇摇头,又把头低下去了。
黑狗咂咂嘴,嘟哝道:“龟儿子,你真是……”没有事情的时候,叶荣秋就趾高气扬的像只孔雀;可一旦遇到什么事,他就立刻乖顺的像只小兔子,傲气全无,让人想趁着这机会把平日里受得讽刺和轻视挖苦回去都有点下不了嘴。黄三爷那次是这样,这回还是这样。
黑狗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欧阳青往背上抬了抬,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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