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1 / 1)

(一)

秦岭,中国版图中间一座巨大的断块山脉,大地上一段古老的褶皱,远古造山运动中被多股力量挤压而成的福地洞天,横亘国中,绵延千里。秦岭号称华夏文明的龙脉,它是中华民族的父亲山,中国南北方的分界线。其北麓,诸峰起伏、山势险峻,峭壁林立;其南坡,则相对较缓,处处是山谷,常常大山深处有人家。

我与秦岭,着实是有些缘分的。

最早可以追溯到20年前,那时我还是学生。天气好的时候,站在长安城①中高处往南看,入眼就是名贯古今的终南山。不过最初的远行,只到过终南山脚下的高冠瀑布。县志里提到此地:“山形陡绝,有瀑布飞下,如银河倒泻,水柱下为潭,广可数丈,深不可测。”

再之后便是大约10年前,此时我刚刚读完硕士,参加工作。身强体壮、精力无限,热衷于骑山地自行车。差不多每个周末,我都会骑行几十或上百公里。涉足之地,主要是“秦岭北麓七十二峪”——“八水绕长安”中的七水,就发源于这些河谷。

差不多两三年前,或是穿过秦岭终南山隧道,或是翻过秦岭沣峪分水岭,我周末自驾一趟趟往返于南北方。终于,这些旅程把我带到了更为广阔的秦岭腹地,尤其是南坡穿山古道上的那些老村庄里。

(二)

南坡,秦岭的核心地带,早在秦汉之前便有了人类活动的踪影。如今,虽然城镇化的步伐还在加剧,但因为高速路通车没有多久,高铁也才刚刚延伸至此,这里仍旧被山阻隔,再加上移民搬迁、经济发展等原因,山谷中还遗存着一些古老村落,依旧驻留有唐朝的气息。

为什么走进秦岭古村落,会有一种返回唐朝的感觉?

当年选址初建时,山谷中的村落,都选择在了山清水秀之处,或者遮风避雨的山洼里。因为山隔云阻、交通不便,其建筑材料和式样,时至今日仍和一千年以前的唐朝基本一致——土墙土瓦,竹林老树。

在秦岭的深山里,在蓝天白云之下,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好几年都没有游客造访。去看一看,去品味一下,从中感受人类活动在这片山野中留下的痕迹,你肯定会有从工业社会穿越回古代的奇怪感觉。

行走其间,尤其是暮色降临的时刻,我总是端端地、痴痴地想起“借宿”这个词。就像回到了唐朝,行进在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路上,看到了他们曾经借宿过的那些亮着油灯的山间房舍。

(三)

背上干粮,拿着相机,约上二三友人,便出发了。

寻找山村时,多年积累的户外徒步经验派上了用场,凡是地图上标注了地名的地方,一般都曾是有过人类活动的场所。秦岭南坡的这些山谷,自然也不会例外。另一些时候,我则直接下载高清的卫星地图,放大到最大比例,一寸寸去搜寻和翻找,虽耗费时间,但简单易行。

到了实地,前路不明也没有关系,跟着以前架设的电线杆走就会有收获。几十年前,为了解决照明问题,通电成为了所有村落的大事。所以凡是有电线杆的地方,都是有过村庄的,都曾有人居住。如今,电线杆成了山谷中最好的指向标,哪怕它只是一截歪歪斜斜的树干。

南坡山谷中的老村子,居住的人并不多。偶尔碰到的几个留守人,大多是舍不得故土的老人。山里人走出大山、十村九空,谁也无法阻挡社会时代发展的脚步。不过,炊烟缭绕、鸡鸣犬吠,偶尔碰到的人家房屋里挂满核桃、板栗、天麻、木耳、香菇、柿饼的景象,无一不触动着我的视觉、味觉,甚至全部神经。

到了这个时候——我与秦岭相识差不多20年的时间点,我终于觉得自己有必要写一些文字了,特别是为秦岭南坡的这些山谷。未来属于年轻人,但南坡的这些村庄已无年轻人。我看到的景象,有可能成为秦岭最后的居住者的记忆。等这一代留守老人去世之后,荒芜和凋零将硬生生把这里塞满。

于是,有了后来“今日头条”上那些配有三言两语文字的图集,也是本书的雏形。互联网确实很强大,人工智能算法实在太精准,几乎每个图集中的秦岭故事的下方,都会有图中房子主人的留言评论。即便他已经离家多年,生活在几千里外的他乡。

从一个村庄到二十多个村庄,从第一张照片到数千张照片,从第一行字到约十万字的记录,无意之中,我勾勒出了秦岭腹地山谷最美的景色。这些景色,时而是晨曦温暖、雾霭升腾,枯枝摇曳、远山含情;时而是开了一树李子花,屋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墙角堆放着整整齐齐的柴火;时而是一泓甘甜清冽的泉水从青石上流过,细小的河沟岸边尽是长得青青欢欢的草。

但网络上的文字,毕竟太过零散。于是,我以去过的村庄为主线,又进行了些许润色,整理出来另一个更加血肉丰满的版本,这便是诸君所见的本书——一本关于秦岭南坡山谷中的人、景和物的故事集,以及些许我用文字记下的感悟和体会。

这是我的别样秦岭,也是秦岭南坡的原本。

(四)

这是一本“走”出来的书,前前后后花费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每个周末,我都在秦岭南坡的山谷中,看那些老房子,寻访秦岭留守人的故事。这本书也可以称它是拍出来的,差不多每一句话,都能够对应山里的一个场景,都是秦岭最后山村实景的现场速写。

这些村庄,修建在连接南北方的细路上,而这些细路,秦时就有了,汉时繁华过。行过军,走过商队,也冷落过旅人。它们沉寂了十年、百年、千年,但总是活生生的人修建的。我联想到了第一位在此结庐的先辈,回忆起了第一个安家落户的前人,他们娶妻生子、嬉笑怒骂,生活了几十年,又化作一个坟包包。雁过留痕,过一辈子谁不想留下点什么?于是,我尽一己之力给它们作一次志,虽不能永垂,但起码是个安慰。

别人靠才华和灵感写书,而我用图文忠实记录我去过的村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些文字其实都不是我写出来的,它们都是秦岭山谷中自然生长出来的。就像你撒一把种子到土地里,就会有庄稼长出来一样。任何人,只要有机会去走访,都会看到一模一样的场景,都会激起同样久久不能平静的念想。

笔力有限,我无法对这些山谷做出最好的记录。但愿我为这些普普通通的村子写下的几行字、拍摄的几张照片,能让读者,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喜欢。

我在记录,也在体悟。每当进入南坡的山谷,暂时断了和城市的联系,我就仿佛成了山中的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株草,或是头顶飞过的一只鸟,身边跑过的一只兽,潜入地里的一条杂虫,想问题的角度、看世界的方式通通都变了。

这种改变,会让你不再苦苦纠结、执迷不悟,你最终看开了、想透了,把自己看得很轻,因为俗世中那些让你变得趾高气扬的好房子、好车子,让你变得毛毛糙糙充满优越感的地位和金钱,都离得远、看不见,用不上也就妨碍不了你。

这时候,你反倒会感谢你脚上穿着的这双鞋子让你走路很踏实,感谢身上的这件衣服让你觉得舒服温暖。于这个角度无限上升,你终于发现人其实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时不时需要回归一下、敲打一番,否则就不会珍惜眼前的幸福了。

行走于山谷中,其实也是一种修行。

我期待有一天,密林重现,动物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