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统和王婕一同下了马车,过了须臾后,慕容宸睿返来。路映夕对他露出浅浅一笑,看到他的眸中升起一丝亮色。果然如她所想,他确实为了她而费心思量。这种关怀,虽是间接且低调,但她感受到了。
“宸。”她开口唤他。
“嗯?”他在她身边盘腿坐下,凝目看着她。
“战争无情,胜败寻常,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她也举眸凝视着他,轻轻地道,“可是我无法不感到悲伤,也不想在你面前强颜欢笑。”
慕容宸睿点头,不作声,目光幽深。
“但是,我更不想因我而令你担忧或难受,所以,我会尽力振作起来。”路映夕温声说着,同时在心中留了一句话给自己。即使过了很多年,她依旧会缅怀师父。但这句话已不必要说出口,因为只能意会。
慕容宸睿低低地吁出一口气,舒展开微纠的眉宇。
路映夕对上他蕴着关怀的眸光,不由地柔了神色。这几天她沉陷在回忆追思中,有时甚至隐隐地怨恨起他的狠决,可倘若那日在战场上中箭身亡的不是师父,而是他,她会否恨师父?怕是不会吧。这种差别对待,是否正是因为“爱之深”的缘故?越在乎一个人,就越容不得瑕疵的存在。
“夕。”慕容宸睿正色凝眸着她,轻叹道,“朕真怕你一蹶不振。”
路映夕摇了摇头,静默片刻,转而出声问道:“宸,修罗门的人是否很难应付?”
慕容宸睿微怔,但也没有瞒她,直言道:“修罗门近年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太好,惯用暗器,有擅长躲在暗处使毒,这些阴狠手段防不胜防。”
“关于修罗门的行径,我早前亦有所耳闻。”路映夕接话道:“我们此次回程随扈较多,目标明显,恐怕很快就会有麻烦上门。”
慕容宸睿颔首,表示认同。
路映夕敛眸静思了会儿,才启口再道:“既知修罗门惯用的伎俩,我们不如以其人之道还诸彼身。”她已失去师父,再经受不起更多的失去了。她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腹中的宝宝,和她所爱的人。
慕容宸睿闻言眼光一亮,问道:“如何以其人之道?”
“他们擅用毒术,恰好我也擅长。”路映夕微微浅笑,语声静笃。
慕容宸睿兴味地挑眉,见她恢复活力,心中不自抑地感到欢愉。
“他们最主要的目标一定是我们这辆马车,所以只要将马车稍作改良,就能省却很多力气。”路映夕边寻思着边道,“我们可以在车马的四面擦上剧毒,若有人飞身扑近,一碰触即会中毒。不过,我们自己上下马车必须万分小心。”
“好一招请君入瓮!”慕容宸睿抚掌轻击,目露赞许的笑意。其实更令他高兴的是她下意识地用了“我们”这两个字。
“但这样还是防不了暗器。”路映夕微戚黛眉,自语道,“加厚隔板可能会有一点用处,虽无法彻底阻绝,但也聊胜于无。”
“就依你之言行事。”看着她全神贯注思索计策的摸样,慕容宸睿的唇角一点点扬高。她认真自信的样子,真是无比美丽。
路映夕不察他的走神,仍一本正经地想道,一面道:“时间仓促,研制毒药的事,我想请王军医帮手。”
“好。”慕容宸睿干脆地应声。
“王军医那边可能缺少配置毒药的药材,需派人沿路采集毒草和毒虫。”路映夕继续说道。
“好。”慕容宸睿依旧是不罗嗦地回应。
“范兄那辆马车也应涂毒,以防万一。”
“好。”
“虽然已未雨绸缪,我们还是要时刻警惕。”
“好。”
“另外还有——”路映夕突然一顿,抬眸注视慕容宸睿,疑道,“宸,你没有任何意见?”
“没有。”慕容宸睿十分利索地回答,俊容带笑,促狭道,“就由你当家。”
路映夕一愣,随即笑起来,道:“往后都由我当家?你可别食言。”
慕容宸睿勾了勾薄唇,雍容闲适地接招:“先看一看你这次的表现。若是表现不佳,那就没有下次了。”
路映夕但笑不语,明眸澄澈清亮。失去的伤痛的,她深深埋藏在心底,而身边的珍贵的,她会用心珍惜捍卫。她知道,若是师父在天之灵,也一定希望看到她过得平安喜乐。
…………………………
进入皇朝境内的第一日,马队抵达边防小城时已是天黑。
尚未到驿站,路映夕和慕容宸睿皆都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在逼近。这是练武之人的直觉,对于杀气有一种敏锐的感知能力。
“终于要来了。”慕容宸睿低声道,语气中隐含几许感慨。修罗门是为了替姚凌报仇,姚凌之死虽非全是他的过错,但他终要负上部分责任。
“宸。”你认为你是重情之人或寡情之人?”路映夕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慕容宸睿疑惑地看她。
“有时候重情与寡情只有一线之隔。”路映夕静静地微笑,没有再多做解释。
慕容宸睿亦淡淡扬唇,领会了她话中的含义。若过于重情,便会拖泥带水,优柔纵容,于是就变成了寡情。
凝神侧耳,细听半响,路映夕低着语声道:“外面太安静了。”
慕容宸睿敛了神情,伸手敲响车厢木壁,发出有节奏的暗号,示意驾车的侍卫留神戒备。
戌时的小城街道,几乎没有行人走路的声音,只有马蹄嗒嗒作响,规律中显露着异常。
猝然,几声“咻”的轻响,穿透车厢袭来!
慕容宸睿眸光陡锐,衣袖一挥,卷起劲风,将飞射而来的暗器悉数扫落。
紧接着便听外面渐起嘈杂声,应是两方人马已展开打斗。
“砰”——
一声巨响,宽敞的马车摇晃了两下。路映夕和慕容宸睿对视一眼,心知必是有人一掌拍向车顶,触毒跌落下来。
马车外的打斗声逐渐激烈,兵刃交锋的铛响不绝于耳。与此同时,马车数度被震晃,不断有人袭击未成反而中毒摔落地面。
路映夕在心中默数“砰砰”的声音,在十多下之后,她轻声对慕容宸睿道:“这种毒不仅是肌肤碰触才会生效,就连掌风拍击都会飞扬起毒粉,沾染人身。现在应该已有一半人中招,但看来其他人已经发现了个中玄机。”
慕容宸睿一直笼袖运气,阻挡暗器侵袭入内,无暇抽空答话,只以眼神表示了解。
约莫过了半刻钟,再无暗器射入车厢,也无人震击马车,但骤然间一声冷喝响彻夜空!
“慕容宸睿!你这个缩头乌龟,有种的给我出来!”
路映夕看向慕容宸睿,低声轻问:“要不要出去?”
外边的冷厉咆哮又再响起——
“慕容宸睿!难道你连凌儿师妹最后一面都不见了吗?你若还有一点点良心,就立刻滚出来!”
慕容宸睿面色镇静泰然,只有深眸中掠过一丝复杂之色。
路映夕伸出手与他相握,低低地道:“我们一起出去。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慕容宸睿抿着薄唇,不发一语,紧握她的柔夷,另一手揽着她肩,小心翼翼地扶她下马车。
马车旁十多名青衫侍卫一字排开,护着帝后。
相隔数丈,一个黑衣男子冷冷伫立,背上似乎背着一个人。
“慕容宸睿,你终于现身了。”黑衣男子的声音似结了冰般的森寒,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着憎恨的光芒。
慕容宸睿将路映夕挡在身后,跨前一步,冷淡道:“阁下今日明目张胆地行刺朕,只怕难逃国法制裁。”
“国法?”黑衣男子突然仰头大笑,笑声阴恻凌厉,“这世上有何王法可言?王法不就是你们这些皇族权贵说了算?当年你要接师妹入宫,你就不顾后果地接她入宫!后来你不愿意立她为后,你就可以不立她为后!如今你要她死,她就必须死!这就是所谓的国法律例?全都是你一手遮天而已!”
“既然你认定是如此,那么现在朕说什么也无用。”慕容宸睿语声平淡,没有急于辩解,也没有恼羞成怒。他与姚凌之间的事,岂是一言半语能够说得清说得完?逝者为大,他也决不会在姚凌死后说她半句坏话。
“你无话可说了?你认了你是杀死师妹的凶手?那你就该一命偿命!”黑衣男子倏地眯起细眼,目光阴霾而狠扈,“我要你在师妹面前以死谢罪!”
话落,他并未出招,而是将背上背着的那人放到地上,动作极为轻柔,像是对待自己疼惜的爱人。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一股难闻的尸臭慢慢散开,刺鼻得令人作呕。
路映夕从慕容宸睿身后探出头,眺目望去,一时震惊骇然。
地上那人,自是姚凌。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犹如破碎的布娃娃。她身上穿的仍旧是那日在邬国边塞出现时的素白裙衫,但早已乌黑脏污,褴褛似丐儿。她原本清丽的脸庞青紫透黑,发肿膨胀,已然分辨不清五官摸样,比起容颜烧毁之人更可怖百倍。而最叫人悚然的是,自她身上发出的阵阵腐烂的尸臭味,随风飘荡开来……
路映夕不忍睹视,扭头别开脸,心中百味陈杂。姚凌生前并未爱惜自己的容貌,死后亦未能保留一张妍丽的容颜给人瞻仰。或许对姚凌来说,徒有美貌没有爱情更是一种讽刺。
“慕容宸睿,你看见了吗”?师妹死的多么惨!”黑衣男子半跪在姚凌的尸身旁,似在对慕容宸睿说话,又似在喃喃自语,“师妹从小就长得漂亮,以前修罗门中有多少弟子偷偷爱慕她,就连我也……可她偏偏不喜欢唾手可得的,非要挑战难以得到的……近在身边对她好的人,她永远不屑一顾……”
男子低着头凝视姚凌肿胀黑紫的脸,眼中幽幽地浮现几丝遣卷眷恋之情,仿佛在他眼中姚凌依然是从前俏丽美丽的样子,从未改变过。
慕容宸睿静立远望,心中恻然,默默咽下喉头那股涩感,面上平静无波。
那黑衣男子又顾自凝望了姚凌一会儿,然后才缓缓站起身,目视慕容宸睿,冷声道:“师妹临死前有一个遗愿,她说,若你还顾念往日情怀,就追封她为皇后,亲手把她葬于皇陵。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找一处清幽地,亲手将她埋葬,为她立碑,碑上刻写”结发爱妻姚凌之墓。”
慕容宸睿皱起眉头,隐约感觉似有哪里不妥。
在他身后的路映夕也戚起眉头,轻拍了一下他,压低嗓音道:“宸,阴隐毒发作身亡的人,毒素盘踞体内无法消散,在死后七日内会转化为剧烈尸毒,而碰触尸身的人会即刻中毒。你看姚凌她师兄,眉间已显黑气,分明是中毒已深,只不过以内力强行压制住。”
慕容宸睿听毕神色一凛,朗声开口道:“凌儿生前一直想要得到内心的平静,朕认为火葬后将她的骨灰洒入江海,从此海阔天空,无拘无束,这种方式最适宜。”
黑衣男子节节冷笑,叱道:“堂堂一国之君原来是一个无胆匪类!我敢一路背着师妹,你竟连亲手埋葬她的勇气都没有?”
慕容宸睿不受他所激,冷静地道:“朕会亲手把她的骨灰洒入江海。”
黑衣男子目露怒光,语调愈发阴冷:“师妹活着的时候,你没有做过一件令她高兴地事,现在她死了,你连她的遗愿也不肯成全?”
慕容宸睿沉默,黑色瞳眸泛起淡淡的幽蓝,深沉的无奈之色。
路映夕在他背后轻声地喃道:“如果可以,选择前者便能实现姚凌一生的夙愿。”但重点却是“亲手”,这分明是要他殉情。
那黑衣男子突然又冷冷一笑,视线射向慕容宸睿的身后,阴阳怪气的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可您不知您的皇帝夫君心肠有多硬。”
路映夕挪前半步,扬声道:“姚凌身上的尸毒剧烈无比,你中毒深重,无药可救,纵使你用内力镇压着毒素,之多也只有三个月的命。你所希望的根本就是拉一个人陪葬,你刚刚说的两个遗愿是否姚凌亲口所说,实在令人怀疑。”
黑衣男子勃然大怒,倏然大声咆哮:“我是希望狗皇帝死,但我绝对不会拿师妹的遗愿做饵!你可以污蔑我,但你不可以质疑师妹的遗愿!”
路映夕未置可否,没有再出声。
慕容宸睿回头望她,以极低的音量轻轻的问道:“夕,若你是朕,你会如何做?”
路映夕绽唇浅淡地微笑,低语回答道:“宸,当局者迷,其实有两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