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行馆,南宫渊缓步走到一条窄巷里的一间民房。
“门主!”四名弟子齐刷刷单膝跪地,肃然道:“国主巳经察觉,请门主率我等速速离开晖城!”
“替我带话回去,十日之后我自会率众离开。”南宫渊镇定自若,淡淡道:“如果国主怪罪,皆由我担待。”
不待回应,他就顾自离去,利落毅然。
走在窄小的巷子里,南宫渊的脚步放得极为缓慢,呼吸却是谨慎。
冷不防的,他顿住步伐,扬声喝道:“何方贵客,何不现身?”
只一眨眼间,青灰瓦檐上一道墨蓝色身影飞下。
“哈哈!南宫兄好耳力!”那人落地站定,满面笑容,一派亲和。
南宫渊微微一愣,随即就定了心神,拱手作揖,道:“段兄,没想到会在此与你相遇。”
“我听说南宫兄做事出人意表,一时好奇,就来看看。”那男子懒懒倚着石墙,姿态雍然却又不羁。他身穿一袭绣着金边的蓝衫,那蓝色却不是湖水色,而是偏于墨黑的颜色,看上去就像神秘幽蓝的深海。他的相貌极之俊朗,两道长眉斜入鬓发,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似要勾人心魄。
“惭愧。”南宫渊又一揖身,但并不多言。
那男子随意地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这些事我可不管,我只往好玩的地儿钻。”
“段兄打算留在晖城?”南宫渊抬眼看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眉。
“是啊,南宫兄住哪儿?可方便收留我?”段姓男子笑嘻嘻地回视他半点也不拘礼。
“恐怕不太……”南宫渊欲要婉拒,但话未说完,就被拉住了臂膀。
“南宫兄一贯心善,定然不会不肯收留我。走走,我正饿得肚子打鼓。”那男子一边自说自话,一边扯了南宫渊就往巷子外走。
无可奈何,南宫渊带他返回行馆,吩咐下人备膳备房,然后才赶回医营。
那俊美男子,姓段名霆天,性情十分活跃不拘,见南宫渊外出之后,就一个人在行馆里四处兜转。
逛到主苑,他便被两名守职士卒拦下。他也不恼,笑眯眯地折身走了。
一刻钟后,一道鬼鬼崇崇的墨蓝色身影从后院高墙潜入了主苑。
溜进了主卧房,他探头探脑地覌察半晌,便就挺直了腰,理直气壮地四顾覌望起来。
“原来这里住着个病痨子。”他嘴里嘀咕着,神情不以为然,“我还以为是何等稀罕之人。”
凑近床榻,他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床沿,定睛一看,却痴了眼。
“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他喃喃吟道,目光不禁变得深邃炽亮。
**女子双眼紧闭,浓黑长睫低低垂掩,偶尔颤动,宛若蝶翅欲展。面色白晢,仿佛无暇美玉,琼鼻菱唇,无一不精致诱人。
“这瘟疫之城,竟有如此绝色!”段霆天口中惊叹,情不自禁地伸手探去。
**女子倏地睁开眼眸,冷冷注视他。
他一惊,忙缩回手。
“你是何人?”路映夕坐起身子,神色清冷凛冽。她虽头昏混沌,但仍听见了异声,本想假寐看看这人有何意图,却不想竟是一个采花贼?
段霆天尴尬了片刻,很快就厚起脸皮嬉笑:“美人,你醒了?我是南宫神医邀请来的贵客,莫怕莫怕。”
“贵客?”路映夕质疑地盯着他。哪有人会称自己是贵客?
“我姓段,你可以叫我段哥哥。”段霆天扬起唇角,笑得如春风亲切。
“你是师父邀请前来?你懂医术?”路映夕皱眉,这人吊儿郎当,丝毫不像医者。
“你是南宫兄的徒弟?”段霆天眸底闪过一抺暗芒,旋即隠去,依然笑眯眯地道:“我自然是懂医术的,不然又怎会特地前来晖城。”
路映夕心中存疑,便伸出手腕,示意他把脉。
段霆天也不啰嗦,握住她的皓腕,细细诊起脉来。
须臾,他松开手,摇头晃脑说道:“姑娘的脉象虚弱,眼底发青,大抵是因少食缺眠引起的疲累过度,目前并无大碍。不过身在疫城,身子孱弱是可大可小的问题,越是弱的体质,就越易染上疫病。”
路映夕半信半疑地觑他一眼。虽然他说得并没有错,但这些只是泛泛之谈。
段霆天嘴角带笑,站起深深一鞠,道:“在下段霆天,还未请教姑娘尊姓芳名?”
“我姓路。”路映夕简略回答,无意和他闲扯,指着房门道:“还请段公子下次进房之前记得先敲门。”
“是,路妹妹,是我疏忽,下次一定谨记。”段霆天做戏似的又一揖,才施施然离去。
路映夕忍不住摇头。这人行迹怪异,但身上并无戾气,不过她还是应该问问师父关于此人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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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了半日,路映夕恢复了精神,便去看望范统。
范统并未躺于床铺休息,正绷着脸在小院子里踱步,剑眉微皱,不知在烦恼何事。
“范兄。”路映夕走近唤道。
范统侧过脸看她,舒展了眉宇,淡淡微笑:“路兄,今日可忙?”
“尚可。”路映夕亦浅笑着回道,没有告诉他她累得病倒。
“你的气色不佳,要多注意。”范统叮咛一句,低咳两声,强忍住喉头瘙痒的感觉。
“范兄,快回房吧,你现在吹不得风。”路映夕上前,想要搀扶他,但被他避过。
“嗯,这就回房。”范统低着头,径自走回房间。
路映夕跟在他身后,不放心地嘱道:“新药的药性剧烈,需要七八日时间才能确定效果,如果你撑不住一定要说出来,我和师父会考虑给你换其它温和的药。”
“我晓得。”范统语气淡淡,靠坐在床铺上,举目看向她,“路兄也去小憩会儿吧。”
路映夕蹙眉,才刚一脚跨进门槛,另只脚就顿住。范统似乎有意避开她?
她思虑着,却见范统巳躺下,拉着被子里住自己,显然一副逐客模样。
低叹一声,她退回门外。
“路妹妹?你也在这儿?”一道开朗得过分的高扬嗓音响起,旋即就见那明耀的墨蓝色大步趋近。
路映夕不情不愿地扭头,那人正眉开眼笑地望着她。
“路妹妹认识范兄?”段霆天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一面解释道:“南宫兄让我监督范兄按时喝药。”其实是他自己多事,非要抢这桩差事来做。
路映夕不吭声,浅淡地颔首。
段霆天也不介意,自行入了房间,不一会儿又走出来,笑着道:“范兄喝药就和饮酒一样,咕噜一口就喝完了。”
路映夕正眼看他,出声问道:“段公子亦谙医术,不知段公子认为这种药的药性会否过剧烈?”
段霆天毫不考虑地点头:“参杂了毒草,确实冒险。可试着减少毒草的分量,覌测效果。”
路映夕沉吟,再问道:“段公子师承何派?”
“无门无派。”段霆天耸了耸肩,道:“年少时百无聊赖,翻阅了一些杂书,所以略懂皮毛。”
路映夕抿唇微微一笑。
“路妹妹不信?”段霆天扬起眉毛,不满地斜睨她,“我说得可是大实话。”
路映夕不答,只道:“你为何叫我‘路妹妹’?我何时认了你做兄长?”
段霆天咧嘴,笑得戏谑而邪气:“一看就知你年纪尚小,不是妹妹难道是姐姐?”
路映夕心下好气又好笑,未搭腔,忽闻房内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声。
“范兄?莫听他胡扯。”范统口气不善,瞪了段霆天一眼,才又道:”此人身份可疑,死皮赖脸要留在晖城,路兄无需理他。“
“范兄知道他身份?”路映夕奇道。听这话语,范统与段霆天似是熟识?
范统闷哼一声,道:“以前打过照面。”
“范兄这么说实在太见外了。”段霆天笑吟吟地插言,“我与范兄乃是患难之交,当初在凉州,范兄遭人暗算,还是我帮了范兄一把,范兄莫不是忘记了?”
“霖国的凉州?”路映夕心中一凛,狐疑地看向他,“段公子是霖国人?”
“正是。”段霆天脸上挂着阳光笑容,魅惑的桃花眼闪着迷人的光芒。
路映夕眯眼,冷淡了语声:“失敬,原来是段氏皇族光临晖城。”
段霆天忙摆手,神情无奈:“我只不过是挂名王爷,闲散无权,路妹妹千万别介怀。”
“我为何要介怀?”路映夕绽唇一笑,带着点椰揄,“莫非你巳知晓我的身份?”但却仍有胆子叫她“路妹妹”,可见此人并不简单。
段霆天摊开两手,一副清白无辜相:“南宫兄只收了一个女徒弟,所以不难猜出路妹妹的身份。”
路映夕点了下头,不再理他,转而对范统道:“范兄,我有些事与你商量。”
范统踌躇,但终是沉默地走回房。
路映夕也踏入了房门,各气地对外说道:“段王爷,不送了。”継而毫不留情地关上门扉。
段霆天盯视着门板,摸了摸鼻子,识趣地离去。
房间之内,路映夕敛了神色,认真道:“范兄,我明日就回宫,你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范统怔了怔,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路映夕静静凝视他,心情微沉。她是否做错了?她应该坚持反对。就算他身体底子强健,但反复以毒草试药,只怕终会伤身。
“范兄,你身上哪一处开始有麻痹感?”路映夕凝眸看他,见他又不吭气,索性伸了手按上他的臂膀,“你若不说,我就一处处按过去。”
范兄面色窘红,急急挣开她的手,低声道:“右腿……”
路映夕心头一震,视线下移。
范统不自在地背过身,低哑着嗓子道:“只是偶尔出现麻痹的感觉,不碍事。”
路映夕抿紧嘴唇,未发一言地出了房间。
一路直出行馆,往医营疾步而去。也许是走得太急,也许是午后骄阳太耀目,她的眼前又渐发黑,胸口悸痛。
再次晕厥之前,她心中电闪过一个念头──是否宿疾恶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