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她选择的。
长沟流月去无声,春日人日。
今天是大年初七。
“奶奶,这是七草粥,您趁热喝。”长亭外,满及第端来一盅用芹菜、荠菜、菠菜、香堇、茴香、葱、蒜七种春草煮成的稀饭。
堂老夫人没好脸色的嘀咕,“就搁着吧。”
满及第柔顺的把端盘放下,拿起尚未完工的软条花冠串起珍珠来。
“把这玩意给我先摆一边去,你已经整整做了半天,我看了烦心。”堂老夫人把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作响,斥责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奶奶,我闲不下来,您将就着点,若是您觉得无趣,我念段弹词小说给您解闷。”
堂夫人瞪着她,紧绷着一张脸。“把粥盛来吃吧,今天是人日,该喝七草粥,不许只我喝,你也喝一碗。”
就是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相处,满及第从“磨练”里发掘堂老夫人的吹毛求疵不全是恶意,她的责骂其实是一种关心,只是平常人不能了解。
从天目山下回来以前她去了一趟堂府给老夫人辞行,虽然也是遭到扫地出门的惨况,但她不气馁,花了好几个月的工夫,终于在年前说动了心如铁的堂老夫人到汴京来过冬。
老人家年纪大了,脚得了风湿,来到暖和的地方又受到满及第妥善的照顾,嘴巴虽然还是得理不饶人,可倒还不曾嚷着要回去。
在老家纵然有得是仆人,然亲人如回雪却怕她像怕鬼一样,她内心的惆怅非三言两语能说明白,根本没人愿意听一个老人讲话。
在这儿,满及第有万般的耐心,吃的用的,凡事张罗得无一不缺,把一个家治理得妥妥当当。
可她从来都不说的寂寞堂老夫人都看在眼里。
满及第总是让早已经忘却前尘旧事的她,想起自己年轻时丈夫不在身边的日子,青春如花凋谢,守着的除了寂寞还是寂寞,谁能了解一个骄傲女子不能说出来的心情呢?
她整日看着满及第,生出相惜的心。
当然,这些微妙的转变绝对不可能从她倔强的嘴巴漏出任何口风,表面上她依然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
满及第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过了年节,我想也该把回雪的婚事办一办了。”
“这个家是你做主还是我?你说怎样就怎样啊!”堂老夫人从鼻孔喷气。
“我是在征求您老人家的意见啊,您觉得要大肆铺张还是让对方送些喜饼过来就好了?宋家是书香门第,人口简单,就爷儿俩,几个月前曾到堂家登门拜访过,跟回雪好登对呢,您没见到他们小俩口站在一起的模样,真可惜。”
“你说那什么话,我们堂府可不是随便的人家,想娶我堂家的女儿不照规矩来什么都免谈!”
满及第低头露出窃笑。“那好,赶明儿个我派人通知宋老爷子,可以准备纳采下聘的事宜了。”
堂老夫人有那么一瞬间愣了一下,她的嘴角缓缓拉高。“我居然着了你的道,你这只狡猾的狐狸。”
“哪是,奶奶,是您疼我,才肯这样让我得逞啊,不然,我说什么都没用的。”
满及第巧笑倩兮,甜甜的撒着娇。
“罢了、罢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也不是那种没心肝的人,再怎么说那丫头也服侍了我很多年,而且……她是我的孙女儿啊。”其实她的心没那么硬。
“奶奶,您真好!”满及第忘形的扑上去抱住她。
堂老夫人又呆了一下,一只满是老人斑的手顿在半空,许久才轻落在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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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从洛阳捎来的信平躺着。
是看破定期从学堂寄回来报平安的。
她不想象其余的姐姐一样,除了嫁人没有别的选择,也不要当满及第的拖油瓶。
几个月前,满及第想把她接过来一起生活,她却提出要外出读书的想法,满及第能明白么妹的决心,也很鼓励她这么做,所以不止为她筹出盘缠,也答应供她读书。
看破除了定期的家书,连学堂上的试卷或是老师圈满朱砂的诗词评论都会寄回来让满及第观阅,表示她的认真。
满及第放下为回雪特制的龙凤珍珠冠,眼睛看见放在衣柜上的一件旧衣服。
她轻轻的抚摸那宽大的袍子,爱恋的将它穿上。
她想象堂余幽穿这衣服的模样,一举手一投足皆气势凛然,可郎君如今何在?
是运筹帷幄,或者决战千里?
只字片语全无,她的心不能安呵。
书房里的摆设还是他离开家前的模样,她每天细细掸拭,树荫下有他动人的笑语,房里头有他依稀的身影,梦里,寻他千百度……
她选择了等待。
别无他法。
她那么平凡,为了他好,只有按下心,日复一日的苦苦思念。
风吹开了门,传来撄莸纳响。
满及第抬眼回过头。
呵呵,她眼花了呢,过于思念以至于产生幻影,以为她的情郎回来了。虽然,风尘满面,鬓如霜。
她的嘴角绽开如花般灿烂的笑容,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幻影”。
“我回来了。”
声音有穿透人的力量,幻影顿时成真。
那眼、那眉、那唇是如此熟悉,满及第这才感觉到他是真实的。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心里的喜悦无法言喻。
她像一片轻盈的云,扑上堂余幽久违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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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的时候,堂余幽会偷偷咬嚼满及第的耳垂,吻她、轻薄她因为怀孕丰腴起来的酥胸。
湖里头的莲花连绵一片,荡着绿油油的水波,树荫下,悠闲的躺着一对甜蜜鸳鸯。
满及第枕着堂余幽的腿,闲闲的翻着书册,一弯长竿沉在湖里,钓鱼的人却眯着眼假寐。
“唉唷。”她怀有六个月的身孕,肚里的小鬼踢得厉害,冷不防就会提醒娘亲注意他的存在。
“怎么?”堂余幽立刻睁眼。
“小家伙不乖,踢我的肚子当球玩。”她的肚子很大了,晚上睡觉翻身都不容易。
“等他出来,我先好好修理一顿再说。”轻触她隆起的肚子,他神态轻松的开着玩笑。
自从帮秋梦梁平定乱事以后,堂余幽每天当个闲人,不是读书、钓鱼,就是陪着大肚子的满及第散步说话,两人亲亲热热,羡煞周遭的人。
但是随着肚子愈来愈大,满及第心头却有团黑影悄悄盘踞,她的心一天比一天沉重,不止失去正常的胃口,有时候甚至心神不宁到发呆的地步。
“要是生出个女儿来……”
“那就再接再厉喽。”堂余幽随口应应。
满及第用书本盖住脸,她脸上的表惰一定非常僵硬,不能让她的夫君发现……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压下不明所以的忐忑。
怎么了?堂余幽马上就发现她的不对劲,他一手掀开书册,一手攀上她的肩。
不料,她立刻神经质的离开他的碰触范围,然而接到他那不解的目光又喃喃告罪,“我身子不舒服。”说着,她拽住衣领仓皇的逃走。
堂余幽深思的眼光追逐着她踉跄的步履,想追过去,脑子马上浮现她又惊又慌的神情。到底哪里出了错?
他们方才只提到孩子,莫非……
他站起来,朝着堂老夫人居住的东院走去。
其实,满及第害怕的就是生出女儿来。
“我怎么可以这样,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我的肉啊!”她跑到偏僻的林子尽头,猛捶树干。
但是,她母亲临终所说的话清晰的在她脑子里重复——
女儿,有了儿子你就能获得解脱。
不断要求自己妥协,拼命压抑自己的娘亲,为了对重男轻女的父亲有所交代,辛苦的连续生了七个女儿。
她不要也坠入这样的痛苦里。
“娘亲,你到死都没有如愿,我不是你,我不用全仰赖我的相公,你休想影响我!”她握着拳头对天怒喊。
虽然这么说,气势一松懈,她还是感到颓丧。
“娃娃,娘跟你商量可以吗?”说完后她敲了下自己的头。要跟小鬼商量什么?
若是女的,要她在肚子里头先改变性别?可能吗?
“唉,好难喔!”她恼得好想拔头发。
或者,包袱款款到妹妹们家去小住几天暂时逃避?不行,肯定招来一堆白眼。
山穷水尽,她没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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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余幽不止问了堂老夫人,他还不厌其烦的一个个追问满及第的妹妹们,然后,疾步走回他居住的主屋。
他看见满及第正在整理包袱。
“你准备逃到哪去呢?”这样就要逃,真不像她的个性。
她头也不回反射性的回答,“我还没想到,你有什么好意见吗?”
“你根本没把我说过的话当一回事,”堂余幽走过去捉住她忙碌的手。“我说过你是我的人,不管你写那情理不通的休书也好,想逃开我的身边也罢,我都不准!”
满及第小嘴微张。
“人家又不是故意要休你,而且反正你又不给休。”
“还狡辩!”他这娘子愈来愈会耍赖了。
慢半拍的满及第这才想到糟了,被他发现她在整理包袱准备暂时逃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的包袱都还没弄好……呃,不是,我是说冬衣还没收。”说着,眼角还担心的瞄着包袱会不会被发现。
这说谎不打草稿的小女人。堂余幽把她带到一旁坐下。
“我让你没有安全感,不能信任吗?”
满及第摇头。
看他那郑重的表情,莫非抓到什么她做坏事的把柄?不可能,她那么的安分守己。
努力追溯自己曾几何时“不小心”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的满及第,压根没把堂余幽接下来的话听进耳朵去。
瞧她那若有所思的模样,堂余幽就知道她肯定不知神游到哪一殿去了。
他俯下身,以手托住她的下巴,用吻唤她回魂。
“唔……”蓦然睁大眼睛的满及第这才回过神。
“相公,你为什么吻我?”他……刚刚好像在说什么。
“你有心事却不肯对我说。”
面对堂余幽的陈述,她先是不知所措的绞着裙子,然后头愈来愈低。
“我没事。”
没事?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还叫没事?
他索性把她抱到大腿上,两人眼对眼。
“想不到我变成一个平凡男人以后,连你的心也抓不住了。”
满及第慌忙捂住他的嘴,缓缓摇头。
“你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她靠向他温暖的怀抱,幽幽低语,“我只是有些忧愁,一点点而已,我想,可能是怀孕的关系,等娃娃生下来就会痊愈的。”
堂余幽环抱着她,“我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不管你生的是男是女,我都喜欢。”
他要是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她恐怕会一直忧愁下去。
“真……的?”满及第等不及抬头。
“我从来都不是古板的人,现在你还质疑我的话?”看她顿时发亮的小脸,他知道她单纯的心思从来没变过。
“我娘亲为了没有生下男丁,始终耿耿于怀,我爹也因为这个看似堂皇的理由责怪她,我娘到死,一直过得很苦。”想起往事她的心不禁感到惆怅。
“你不是你娘,我也不是你爹啊,孩子是我们相爱的证据,至于传香火这回事是不可强求的。”
婚姻,若是抽去爱情,只剩下冰冷的责任,怎么快乐得起来。
他是布衣,要的便是平凡简单的快乐。
两心相随,有无儿子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