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的名字叫“嘟嘟”。
他在花名册上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不知是姓陶呢,还是姓包;他的名字好象叫什么良。因为只听潘会计提起过一次。平时,大家都叫他“嘟嘟”。
“嘟嘟”那年二十六岁,长得眉清目秀,如果标准放宽一点,他也可以称得上一个美男子。但他必须忍住——不要说话,不要把右手从裤袋里伸出来,否则……“嘟嘟”调到我们车间里来的任务是割钢管,他也只会割钢管。本来,这钢管是可以用机器割的,但是我们车间正在试制新产品——“情侣”车,所需每种规格尺寸的管子,数量都很少,所以只好用手工割刀割。
我们这个车间的人都是从四面八方抽调来的,为了试制“情侣”车,我们聚到了一起。“嘟嘟”一边割管子,一边和我聊天。
“方……方师傅,你、你是写文章的,认识的、的人多,你好好帮帮我的忙,给我介……介绍个女朋友……”
他说完这话足足化了三分钟,说话时那脖子伸得象鹅脖子一般,脸孔胀得通红,那美男子的容貌在这一瞬那间**然无存。
我只是笑,笑而不答。
他急了:“我,我是真话,不是玩笑。”
我点点头。
“我,我,谈谈过……”他告诉我,他谈过一个女朋友,她长得很不错,圆圆的脸儿,圆圆的身段,圆圆的臀,圆圆的……反正什么都是圆圆的。谈了一年半时间,他和她曾到杭州去玩过三次,每次去都花好几百块钱。可是,三个月前她走了,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回家去了。为什么走,他没说,我也不问。
停了停,他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方师傅,你、你住在啥地方?”
“我住在H桥直街。”我答。
“你晓勿晓得H桥头有,有个魁、魁师傅吗?”他问。
“你认识他?”我反问。
魁师傅就住在H桥头,开一爿花圈店。他白天扎花圈,晚上当野道士,一个晚上就能赚好几十块。富得冒了油。
我有空经常到H桥头去转转。魁师傅坐在店堂里,慢慢地喝老酒啃麻雀肉,吃得有滋有味。脸孔慢慢地红起来,红而发亮,脸上浮起傻乎乎的笑。他见了人就打招呼。他喝醉了的时候总想跟人聊天,只要你愿意和他说话,他什么都肯跟你谈,什么都不保留。
有一次我问他:“魁师傅,你怎么想到干这歪门邪道,挑起坠落担,做起野道士来了?”
他一点也没生气,嘿嘿地笑了几声,说:“我解放前是打锡箔的,在作坊里一边噼呖啪啦地打,一边唱绍兴的‘大班’,所以打锡箔的都会唱几句‘绍兴大班’。有一回,一个大户人家的太太死了,请道士做‘花鼓夜’,人数一时凑不够,叫我去凑了个数,唱了几句‘赵匡胤借头’,道士们说我唱得不错,后来他们人凑不够的时候经常来叫我凑数。”
星期天,吃过晚饭,我抱着女儿又去H桥头乘凉,现在去,我有了个打算:摸摸这批野道士的底,搜集一些素材。走到花圈店门口,魁师傅依然坐在店堂里慢慢地喝老酒,慢慢地啃“田鸡”(青蛙)肉。“请坐!请坐!”他主动打招呼。
我便和他闲扯起来。
“魁师傅,你认得一个叫嘟嘟的吗?”我问。
他学着“嘟嘟”的模样,伸长脖子,嘴巴仰天“是,是,是……”伸出右手,手掌弯成“7”字形,“他是我的同行,也是个野道士。”
“嘟嘟也会做野道士?”我吃了一惊。
“他怎么不会做?他口吃,唱起戏来,念起经来就不口吃了。他不但当野道士,还会当和尚诵经拜忏。老太婆们还都称赞他呢,把他当活菩萨。”
“他是有正式单位的呀!”我说。
“他们那帮人个个有单位,有啥稀奇的。他们白天上班,夜里做野道士,个个都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干个通天宵,至少也能捞它五十六十的……”
(二)
“嘟嘟”一边割管子,一边打着呵欠。再加上他的右手残曲畸形,割刀总是把握不稳,割出来的管子长度总是不精确。
“嘟嘟,你老是打呵欠,夜里在干什么?”我问。
“昨天夜里一,一夜没、没睡着。”他说。
“你想骗我?我知道你昨天夜里又当野道士去了,对不对?”
他猛地愣住了。
“方,方师傅,外面千万勿、勿可说出去。”他恳求道。他告诉我,他家住在西郊,出城还有五里路。他说他当野道士都是在乡下,厂里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过了会,“嘟嘟”又走到我的跟前,见旁边没有人,便悄声在我耳边说,如果你也想干这行当,人凑不够的时候我来叫你。我说我不会。他说不会有什么要紧呢?看人家这么个动作,你也照样干;人家嘴里念念有词,你也跟着念。不会就念得含糊一点,外行人听不出来。我们都是这样带出来的。这可是个赚钱的好行当啊!敲一场“道场”,拿到你手里少说也有十廿块,如果一个晚上干两场,那就四五十了,等于半个月工资。
我问:难道请做“道场”的人这么多?
他答:怎么不多?有时我们还来不及呢!现在,连城里也多起来了。城里人说:活了一辈子,死了还要去烧掉,连棺材都不准盛,还是敲几场“道场”热闹热闹。昨天夜里到一户“丧事人家”去“开路”,这户人家真叫阔气,死者是上海皮鞋厂的退休工人,他儿子是管坟山的,他的手下有几百户“坟亲”,每年光这项收入就有几千元。我们一进门,便是每人一杯咖啡,每人一包“健”牌。我们敲了一会之后,停下来,等吃点心了。点心送出来了,是莲子白木耳。要吃了点心才能敲,这是规矩。不吃怎么敲得动?敲完“道场 ”,再吃夜餐,喝老酒,菜肴也很讲究。末了,每人手里还拿到十七块钱(领头的加倍)。人活一辈子只死这么一次,不要说有钱人家,就是普通人家,这点钱也愿意出。
我问:什么叫“开路”?
他答:“开路”又叫“拜路头忏”。人死去的当天夜里,丧家请道士到灵前来吹吹打打,诵经念咒,人数少则三人,多则五人、七人、九人,一直可以多到十三人,以单数为宜。据说,在通往阴间的路上是一片荒野,荆棘丛生,虎狼横行,茅草没膝。死者必须一边拔草,一边一步步艰难地前行。但一经道士诵经念咒,死者前面便可开辟出一条通途。
“这么说来,你们道士的法道可真不小。”我说。
“嘟嘟”诡秘地一笑:“这叫赚、赚钱,你懂勿懂?”
(三)
魁师傅依然坐在他的店堂里慢悠悠地喝老酒,慢悠悠地啃烤鸭。“坐!坐!坐!”见我走近,他喜出望外。
我和他又闲扯起来。
“今天夜里要到南门头去做‘花鼓夜’,我想叫嘟嘟也去。”他呷了口老酒说,“嘟嘟唱戏唱得很好听,别看他说话时那副口吃的熊相,他唱起戏来比大姑娘的喉咙还脆。他会唱《五龙会骂关》,唱《游园吊打》,唱《薛平贵回窑》。唱不出时,他会随意编造,外行人是绝对听不出来的。”
“做场‘花鼓夜’要多少钱?”
“一百七。拿到每个人手里也不多了。”
“你一个月少说也能赚五六百吧?”
“日做夜做的,这点钱怎么能没有?”
这时,有人来买花圈,打断了我们的闲扯。魁师傅放下酒碗,去给顾客写挽带。边写边说:“要做道场,也好在这里定了,我好趁早安排进去。”
“好好,先定一场‘开路’,一场‘花鼓夜’,另外以后再说。”顾客说。
等那顾客拿着花圈走出店门,我便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魁师傅,你赚这么多钱一个人还用得光吗?”
“这么点钱还能用不光?”他朝对面个体小吃店呶了呶嘴。
对面小吃店门口,一个矮墩墩的女人正在包饺子,蒸馒头。她是从乡下来的雇佣工,三十多岁年纪,生得倒还白嫩。几年前和她丈夫一道上城来,丈夫做泥工活,她到这里来包饺子做馒头,家里还有两个小孩,生活是比较困难的。
关于这女人和魁师傅的新闻,在H桥头早已人人皆知了。一个小娘们和一个老死尸隔着条街眉来眼去,频送秋波,煞是有趣。不过,起初我还真不敢相信,这老头的女儿媳妇年纪恐怕也比这女人的年纪大了,怎么可能呢?
“她还这么年轻,怎么能看上你这老东西?”我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在她身上已经花了一千多了。”他嘿嘿嘿地笑着,脸孔油亮而通红,看来他酒又喝多了。“她身上的耳环、戒指,都是我给她买的。我把她领进手饰店里,由她自己挑,我付钱。”
“你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说。
他又嘿嘿地笑了几声:“花钱要花得值得,别看是只乡下鸡,嫩倒嫩。”
“你别太得意,如果这事被她丈夫得知,你的老骨头也要被他借去。”我说。
“她丈夫怎么不知道!那瘟虫有啥办法?他有能耐,她敢?”他又呷了口老酒,“她家里我时常走进去,去的时候拎一篮鸡呀鱼呀虾呀,再加两瓶瓶装‘加饭’,到她家里去吃中饭,和她丈夫一起喝老酒。吃过中饭,就在她家里睡午觉。”
(四)
“情侣”车的试制到了节骨眼上。
“嘟嘟”还是一边打呵欠,一边割管子,他割的管子尺寸还是不精确,真让人恼火。
“嘟嘟”递过来一支“良友”香烟,我说不会抽。他说玩玩,我执意不“玩”。
吃中饭的时候,“嘟嘟”买来半斤装的牛肉干,分给全车间的人,剩下的小半袋塞给了我。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好事。
下班的时候,“嘟嘟”叫住了我,把我拉到角落里,角落里有张小桌子,是我们放茶杯饭盒的。“嘟嘟”从衣袋里摸出一张正方形的皱把把的黄纸来:“方,方师傅,帮。帮我写张‘斜、斜角纸’吧。”
我说我不会。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这“斜角纸”该怎么写。听魁师傅说,“斜角纸”又叫“斗素”,它的用途相当于现在的讣告,但内容有所不同。写“斜角纸”不但要写死者的生卒年月日时,还要由道士推算出生肖冲克和“接煞”的时刻。它具有相当浓厚的迷信色彩。同时,写“斜角纸”还有一定的格式。
“嘟嘟”说:“不会写,就随、随便乱造嘛,这,这有啥关系?我说一句,你,你写一句:不孝,孝……”
我放下毛笔,说:“你这样说我听不清楚,还是唱吧。”
他点点头,唱起来了:“不孝子孙罪孽重,祸延先考张寿蕹,不幸已于丁卯年,七月十二卯时许,寿终于正寝于宅中。”
“还有生肖冲克怎么写?”我问。
“别,别急!”他急着唱道:“转煞时在八月八,四种生肖请回避,申猴丑牛和未羊,还有亥,亥,亥猪!”最后只有两个字不好唱了,说起来又这样的费力。
“斜角纸”终于写好了。我说,“这不是在欺骗人家吗?你明明不会推算生肖冲克……”
“嘟嘟”打断我的话,说:“这,这叫做相信者为、为真,不相信者为、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