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当艳丽的春阳已经升到一竿多高的时候,诗人黎江才揉着惺忪的眼睛开出门来。
阿汶蹲在天井中间的草地上种着什么。黎江一眼瞅见她黑裙子的拉链脱开了。露出一小块洁白的肌肤和**上紫色的碎花。黎江的心里不禁有些发麻,他想提醒她,让她把拉链拉好。但他竟想不出恰当的词语……但他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过去了。“有春光一抹,朦胧迷离,若现若隐,掩不住,遮还露……”
听到傻瓜似的喃喃低语,阿汶才转过头来。“啊,诗人,又做诗了?”虽说她和他是隔壁邻居,但以前彼此都很忙,连相互打个招呼的机会都很少,所以见了面还有些拘谨,但她尽量做出很随意的姿态。
“你在种什么呀?”他问。
她笑起来:“呆着没事干,看到屋后山坡上的野草开着各种小花,就把它挖来,玩着种。你说这些野花儿,挤得出诗意来吗?”
他笑笑,“你今天怎么不上班?”
“上班?我已经退休了!”
“退休了?”他两眼直直地看着她,“你还这么年轻、漂亮,简直像个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大诗人,你可别捉弄我。我已经40岁了,老了。我们厂里动员40岁以上的老职工内退,我正好够格。”
“40岁,正是人生的黄金季节。让黄金季节的人退休,这对国家,对民族,是多么大的损失啊。”
“到底是诗人,还有忧国忧民的遗传病。算了吧,如今是有享受、会享受的最好。哎,阿琴这么多日子没见,到哪儿去了?”
“走了,永远地走了。你别奇怪。她单位里有个1米40的小男人去美国继承伯父的遗产,她就跟他去了。她说对我已经失去了信心,说我不过是个窝囊废。”
“唉,一个在全国也有点影响的诗人,竟被看成是窝囊废,这到底是笑话呢,还是悲剧?”
“不不,我确实很窝囊。自从我们的厂倒闭以后,我只会到街道小厂里去打工,赚那每月300元的工资。我确实窝囊啊!”
“黎江,我们得想个办法了。人呆在家里也闷得难受死了。咱俩合作,想个能赚钱的行当吧。你先琢磨琢磨,嗯?”
“那你在单位里是干什么的?”
“我?我在单位里干的是最吃力不讨好的行当,基础管理。我们厂被那个目不识丁的‘农民企业家’承包以后,他简直不知道这基础管理是什么玩艺儿,让你们坐着白吃干饭,倒不如让你们回家少拿几个工资。想起来也真好笑,如今难道该是轮上文盲、流氓当家赚大钱的年月?”
这当儿,黎江的右邻,水果大王阿菊,欠着胖得象个发透的大面包似的身子朝这边扭过来。她那宽阔的胸部如装上两只汽车头里的大灯一般让人不可忽视,她手里抓着半塑料袋的鲜荔枝往黎江和阿汶面前一扔,“你们谈得口渴了吧,快尝尝新鲜解解渴。”
“你这东西要一、二十块一斤呐,咱怎么消受得起?”阿汶一边说却一边将塑料袋递到黎江的面前。
阿菊淡淡一笑,“这有什么!阿汶,我说你呀,别把钱看得太重,钱是啥东西?是沾满很多细菌的烂纸片!哎,阿汶,刚才你们两人在讨论些啥?我可不可以偷听偷听?”
“我们正在琢磨着如何做生意,赚钱。”
“如何做生意赚钱?你们这两个书呆子琢磨个八辈子也琢磨不出个道道来。做生意就像玩游戏,变魔术,任你骗,任你造,越骗越造得精彩,钱就越多,越有乐趣。我从开水果店起家,五年工夫就变成了五辆大卡车跑遍全国水果特产地的水果批发公司,就是这样吃得开心玩出来的。我劝你们别想做生意这歪门邪道。会写诗的就正正经经地去写诗,会干什么就正正经经地去干什么。只有像我这类什么也不会干的就玩玩做生意,瞎闹腾,哈哈哈哈……”
“阿菊,我也什么都不会干,那我也可以做生意喽?”阿汶插上一句。
“不行!你是福人,是专门享福的种。跳跳舞,逛逛街,喝喝水蜜桃汁。呆在家里没事就念念诗。哎,黎江,你这大诗人的诗集怎么还没出?”
“出版社早就答应了,只是要求作者包销二千册,他暂时没钱,就这么搁下了。”阿汶帮着回答说。
“又是为了那几张沾满细菌的烂纸片!唉,怎么不早说,需要多少钱?三万?五万?只要一万就够了。这点钱我独家赞助!”她扭转屁股,蹬蹬蹬地跑进屋里,拿出一本空白支票来:“阿汶,你帮着填一填,需要多少就写多少,割我几斤脂肪没啥!”
夏
蝉声喳喳,从屋后的山坡上传过来。黎江觉得很烦,脑子里诗的灵感都被那蝉声吓跑了。他踱到窗前,蝉声戛然而止,在这寂静的间隙时,隔壁阿汶的声音传了过来:
“……仿佛是豪迈的昆仑山/拍着硬朗的胸脯/为我们担保:/中国人前所未有的/黄金的日子/真是来到了!我们年轻一代的命运/是何等奇妙呵!……”
黎江听着,以为阿汶的神经出了毛病,正要走过去看她,台门口突然有人叫他,原来他的二千册诗集已经运到了台门口。阿菊和两个驾驶员闻声赶出来,帮着把小货车里的书卸下来,阿汶也出来把一捆捆的书往台门里面搬,一会儿工夫,二千册装帧精美的诗集便搬进了屋里。
黎江先给帮他搬的人各人送上一本,阿汶因早已回自己屋里去了没有拿。黎江拿着诗集送上门去。阿汶用双手接过诗集,说:“黎江,我在杂志上不止一次地拜读你的诗,甚至是非常努力地读过,但总是读不懂。”
黎江说,“读我这类先锋派的诗,从词面上去理解是不行的,只能凭感觉去意会,它像影子像幻觉像梦,确切些说,这种诗是写给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以后的人看的。”
阿汶只能以微笑来回答他了。
这时,黎江突然发现阿汶的梳妆台上放着一本封面破碎、纸张发黄、卷了角的《郭小川诗选》,她刚才原来是在读郭小川的诗。他也只好朝她轻轻地微笑了。老实说,他对这位革命诗人的诗是不屑一顾的。
他要走,她喊住他:“你的诗集打算怎么销出去?”他抓了抓头皮:“我也不知道。要不,就去摆地摊。”她说:“我和你一道去。”
两个人来到大街上,面对挤挤攘攘的人群,简直有些惊慌失措,就像大河里的两片树叶,任波浪撞来撞去。两个人终于在马路边的行人道上找到了一小块空地,阿汶抖开一只编织袋正往地上摊,突然看到原来和她一道工作的一位小姐妹正朝这边走来,她赶紧收起编织袋拔腿就跑。黎江手提着两捆书呼哧呼哧地追上去,一直跑到一条僻静的小弄里,两个人才如释重负般地停了下来。
“阿汶,你怎么啦?看把你吓的。”
“没,没什么。我碰到一个熟人了,心里好怕……”
“哎呀,原来是这么点小事,把你脸都吓白了。你不是总说要学会做生意吗?哪有做生意不碰到熟人的。”
阿汶自己心里也觉得好笑,便索性噗哧地笑出声来:“好,我们再过去!”
两个人来到另一条街上,终于大着胆子在一个街角里把摊摆开了。两个人蹲在地上守着小摊,双腿都蹲麻了,还是没有人光顾。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两条男性的腿走到摊前停住了。黎江和阿汶都惊喜地仰起头来,却是一位戴大盖帽的民警。
“这里不能摆摊的,快走!”
“好好!”阿汶和黎江答应着,赶紧收起书摊,像夹着尾巴似的溜进一条小巷。穿过小巷,便是一条美食街。天已渐渐黑下来,街两旁的大排档小吃摊都亮起灯来。黎江提议在大排档进餐,阿汶表示同意,两个人一边用餐,一边在旁边摆开了书摊。一个截红袖套的老头走过来,阿汶说,“公公,这地方可以摆摊吗?”老头伸出一只叉开五指的枯手,“摊位费五元!”
阿汶赶紧把钱付了。
两个人摆摊一直摆到半夜,只有一个戴眼睛的小男孩买了一本,阿汶按定价收了他四元八角钱。除去五元摊位费,还亏了两角。
黎江和阿汶驮着书疲惫不堪地走进台门,阿菊家里还灯火通明。听到脚步声,阿菊从屋里走出来:“哎哟!你们回来啦?生意好吗?”
“还……”
“……还可以。”
黎江说了一个字,词语凝固了,阿汶连忙接下去。
阿菊说,“我等驾驶员阿牛来吃晚饭,这小鬼怕我吃了他似的,不来了。这一桌酒菜浪费了多可惜,还是慰劳你们吧。今天是你们第一天出市的日子,也应该祝贺祝贺。来来来……”阿菊牵着两个人的手往屋里拉。
三个人落座后,阿菊一边给客人斟酒一边说:“快吃快吃,阿汶。快吃快吃,黎江。哎,大诗人,你能喝多少酒哇?半斤,只有半斤!哎呀,亏你还是个诗人哪!人家说,李,李什么的斗酒诗百篇呐!黎江,你白天陪陪阿汶,晚上就来陪我喝喝酒。跟我学学!”
阿菊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阿汶是个性冷漠者,和她丈夫结婚十多年,都没有捣腾出个小玩艺来,夜里还经常吵吵闹闹的。阿汶的丈夫在厂里是个技术员,后来留职停薪跑到乡办厂里去赚大钱,乡办厂的厂长有意配给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农家碧玉做助手,他昏头转向,要和阿汶离婚。阿汶哭着求他,我不干涉你外面的自由,我求你不要和我离婚。她丈夫同意了,还答应每月给她五百元生活费。
阿汶喝着酒的时候,听阿菊提到她的名字,脸上有些热辣辣的,觉得这黄酒特别醉,好像掺了烈性白酒似的。看看旁边的黎江,正举杯大口大口地呷着,也许是被那二千本诗集压着,正以酒解愁呢!
阿菊正使劲地给他添酒,“嗨,诗人就该有倾江倒海的酒劲。哎,阿汶,你怎么不喝啦?别把劲儿都放在摆摊上,别把诗集全卖光,得给我留着五百本,我要给每个客户送一本,钱嘛,我按定价照付。”
阿汶说喝了酒头有些晕,想去睡了,便先告辞出来。阿汶打开自家的门时,阿菊把门关了。等阿汶10分钟后出来倒洗脚水,阿菊屋里的灯熄了。
阿汶的睡意也全跑了。
她在天井里发愣似地踱着,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她望望天空,只有星星孤独地闪烁着;她看看地,只有稀疏的野草擎着细小的花盏。她的目光便又不自觉地移到阿菊家黑洞洞的窗户上,“老虎!他要被老虎吞吃了……”
阿汶知道,阿菊时常留一些男人过夜,如她雇着的那几个驾驶员,甚至还有水果摊的光棍老头。阿菊的丈夫阿寿是一家时装公司的总经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正要去开房门,被阿菊一把拉住了。说:“别进去,里面关着个嫩小伙。你在外面吃了那么多小鸡婆都吃腻了,我在屋里暂时弄只童子鸭尝尝鲜,你有意见就上法院告去,俺离!”阿菊的丈夫笑一声,转身就走。
阿汶一边想着阿菊的风流韵事,一边焦躁不安地在天井里徘徊着,团团地转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在心里问自己:阿汶,你怎么啦?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呢?她自己似乎也问得吃了一惊。她正要回屋,阿菊家的门“咿呀”地一声响,黎江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扶着墙壁一步步地朝前挪动着脚步。突然,他扶了个空,在墙角里摔倒了。阿汶赶紧走过去,把他扶起来,帮他开了门,将他扶到**。然后赶紧退出门来,在渐渐转凉的夏夜里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