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苦果(1 / 1)

雨巷 赵丰 4210 字 11天前

沣河滩上,有一个女人在哭,仔细一听,那哭又像唱,唱着一支占老而忧伤的歌。

四月的沣河,风总是温暖的,柔和的,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子嘻嘻笑着,在河面上欢跳着。那女人挽着袖子。用沙子垒一个尖而高的沙堆。沙堆渐渐地高过了她跪着的膝盖,可她还是在垒。双手捧起一把沙子,从沙堆的尖顶往下撤,使得沙堆始终像一个坟墓。

这女人叫六姐。镇上人无论大小都这么叫她。她喜欢这么个叫法。就连小孩子,也不叫她六婶、六娘什么的。镇上人都觉得这女人有些怪,可又说不上来怪在哪儿。反正一见沣河起风,她就往河滩跑,垒那个永远没有顶的沙堆。今天垒了,明天可能被小孩们踢散了。她也不恼,一等起风,又垒……“起风了。可是他……在哪儿呢?”六姐咕哝着。她用手指在沙滩上画了一幅人像,像小孩子,又像大人,鼻梁高高的,眉毛浓浓的……是他,是这么个模样?今年该有二十三岁了,该是一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了。他一定会像他——现在是那个妖婆娘的男人了。说不定,他会比他年轻时好看多哩!六姐笑了两声,抹去了眼角的一颗泪,用沙子把那幅画盖住了。

这会儿正是傍晚,六姐盼着晚上发大水。为了不使河岸被掏空,镇上立了一条制度:只有等发水之后才能到河里拉沙子。沣河一发水,那沙子就一骨脑儿地从上游漫下来。沣河的水涨得快,退得也快。一等水退。满河的沙子像镀了一层金子。镇上人们就操起家伙划地为王,然后一车一车地拉上岸,等着卖钱。六姐虽是一个女人.但也有这个权利。她不用车拉,用担笼提,提多少是多少,反正总比不提强。

又起了一阵风。岸边刚绽开叶片的杨树、柳树随风摆动,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响声。六姐打了一个寒噤,抬头朝天边望去,一片混沌,似云非云的东西在那儿盘旋。晚上一定会下雨的,她想。

六姐哼起了一支歌儿:

沣河哪起风树叶儿响,

六姐哪心中把呀把他想。

只盼那妖婆娘快点……

快点什么呢?六姐不敢唱了。咒别人遭难,她还不至于那么缺德。可是,她就应该这么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么?本来属于自己的他,为什么叫那个妖婆娘给占有了呢?

天色愈暗了。六姐在河滩上有些坐不注了。风更大了些。拂着她的鬓发,似乎在发出凄切的哀伤。那风儿像一张骨骼分明的脸,紧贴着她,那粗壮的胡子,曾经叫她心跳神摇……六姐感到了一阵温暖,便站起身,歪歪扭扭地走上岸去。

风,还在轻拂……

昨晚一场春雨,河水下来了。还不等河水退完,沣镇人就都操着铁锨,拉着车子下河滩了。

拉沙子可是一桩乐事。大人、娃娃布满了河滩,使得二百多米宽的河滩变狭小了。过去,沣镇人并不懂得这沙子的珍贵,只是眼看着几十里远赶来的人一车一车地往上拉,问人家拉沙子干啥,人家说盖楼房。屁!沣镇人离住楼房远着呢,这沣河的沙子几辈子都拉不完,咱就当看热闹呢。这几年,沣镇人聪明了,再不让外地人来掏沣河的沙子,而沣河就成了沣镇人的“摇钱树”。

“成贵,你腿叫筋给咬住了?不会叫那车轮转快些!”杏叶子在河滩上大喊大叫。早上刚一发水,她就吆喝着要朝河水里跳;水还没退完,她就拿着几根竹竿和绳子到河滩圈了地方,挽起裤腿,露出白大腿,指挥着男人拉车子下河。

“嗬,杏叶子,这沣河是你家的了。”有人在河岸上喊。她圈了好大一块地方,简直叫人眼红。

“先下手为强么!牛崽他娘,再不下河,小心没地方了。”杏叶子舞着铁锨的姿势很好看,像一条打跳的鳝鱼。她捞起一锨湿漉漉的沙子,朝男人成贵拉来的车子上一扣,一股水溅到了脸上,也顾不得擦一把。

成贵今天显得没精神。昨晚,他睡得很晚。他的那个十岁的女儿闹着肚子疼,杏叶子只是给她吃酵母片,仍不济事。“怕是肚里有虫了。”他劝杏叶子背女儿去医院。“屁个事哟,医院人早都睡觉了。娃娃家肚子疼,揉揉就好了。”杏叶子揉了一会儿,便喊手腕疼,叫他揉。唉,虽说是自己的女儿,可已经十岁了。成贵一转身,走出了门。

“哟,可不是寻那个神经病女人呀。”屋里头飘出杏叶子的一句酸溜溜的话。

其实,成贵的车轮今天转的不快倒不是精神不济,凭他的身材,一天不吃饭也能干三天活儿。他的眼光倒是落在一个女人身上。她提着一担笼沙子,走几步,歇口气,一步步往岸上挪动,风吹得身后的衣襟孤零零地摇摆着。成贵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早先……唉,要是跟她成了,如今也不替准这么牵肠挂肚的。

早二十几年,他和六姐都是十七八上下.脾气又合得来。她老是在河滩上扯着风筝撵他。那时,他机灵得能空手在深水里摸鱼。穿着-件裤衩子,一头扎进水里不出来,出来时准抓着一条鱼,扔给六姐。六姐她娘生了六个女儿,只成了她一个,还叫成贵把她叫六姐,其实她只比他大两天。当沣河起风的时候,他俩准是拉着手在河滩上迎着风跑。一边跑,一边唱着:

棒槌棒,响叮当,

我妈送我去婆家。

婆家吃面我喝汤,

眼泪掉在河滩上。

河滩开出一条河,

沣河里头洗衣裳……

六姐的小沙堆儿在岸上离他家的不远。成贵有心给她的沙堆上倒几车沙子,可是杏叶子的眼睛老是朝这边望。没奈何,成贵只好去了这份心思。

杏叶子在河滩上呼哧呼哧地出气。她长得细眉细腰,放在城里准是个时髦娘儿们。可在河滩上挑沙,就显得有些不是劳力了。她索性脱去了外头的绿褂儿,只穿一件宽背心,肥大的奶子颤悠悠地摇摆——连奶子都吃着劲哩。她一会儿咋唬别人越了她的地界,一会儿又吆喝成贵车子拉得太慢,满河滩都是她的声音。“杏叶子,今年可要发财哩。”有人打趣她。

“嗨,碰上咱那窝囊鬼,财神爷怕是请不来呢。”杏叶子头也不抬,只顾挑沙。她的身边,不一会就出现了几个大坑。

“杏叶子,也不叫人合伙呀?”

“不合,跟别人合,凭成贵那老实劲儿,咱光能吃亏!”

把沙堆到岸上,是一件费力的活儿。河岸,虽说开了一溜坡,但拉一车沙子上去并非轻而易举。所以一般人家都两三家合在一块,人多力量大,一车沙上去得快,也省劲。成贵力气虽大,但也抵不住几番折腾,他几回嘟嚷要和谁家合在一起,但杏叶子不准。

“你怕是可怜她了?”杏叶子总是揭他的短。“可怜当初就娶她么,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杏叶子说的有些根据。前些年,六姐不够吃,成贵背着杏叶子给她送过几斗麦子,叫杏叶子骂得狗血喷头。

折腾了一天的河滩,终于带着疲劳和倦意昏昏欲睡了。傍晚的风,有些凄厉,刚落过雨的沣河,还带着一片湿气。风裹着湿气在河面上喧嚣着,拖着震颇的尾音。六姐坐在河岸上,背后是小山一般高的此起彼伏的沙堆。镇上,不时传来轰轰的机器声和狗的吠叫。使这凄清的沣河更加显得寂寞。

六姐的怀里抱着一件衣裳,一件男人的衣裳。她每年这时节都要做一套衣裳,而且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讲究。如今镇上小伙子们穿西服的不少了,今年她叫镇上那个寡妇裁缝也做了一套。她想象着他的身材,一定和成贵差不多,宽肩膀,长胳膊……二十几年前,她和成贵干了一件最不应该干的事。那时,她多傻呀,以为她一定是他的人了。那天晚上。他们在沙滩上玩了许久,也许都疯乏了,两人数着星星就瞌睡了。醒来后,狂风肆虐着,怪叫着,兜着圈子,卷起细碎的沙子,射着她的眼睛。她吓得直往他怀里钻,他也就趁势搂住了她,于是就发生了男女之间最容易发生的事儿……啊,风的**!风的罪恶!

这之后,六姐怕得要命,少女的那颗羞涩之心叫她无地自容。可成贵却说:“不碍事的,咱俩一登记领个证不就啥事都没有了。”然而,事不凑巧,正在那几天成贵的爹死了,成贵的娘说死说活也不同意他和六姐的事,甚至要在儿子跟前碰死。“那女子,是咱家的灾星哟。”娘流着泪,跪在儿子跟前。

后来,六姐感到了反常:恶心,呕吐,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六姐三岁就死了娘,爹把她拉扯大。她爹疼她,爱她,那天却疯了一般。把她吊在屋梁上,叫她说出是谁干的。六姐咬着牙就是不说,气得她爹害了一场大病,不久就半身不遂了,几年之后死去了。

六姐终于生下了那孩子,是个男孩。那天晚上,她裹着一身棉衣,爬到了沣河滩上。那正是个雨夜,沣河的风像一个魔鬼用鞭子无情地抽打着她这个有罪的姑娘。岸上的树枝野兽般地嘶叫,沙浪疯狂地漫卷,河滩在颤抖,大地在崩裂……在一阵窒息和剧痛之中,那孩子出生了,一个肉体从自己身上分离了。“哇——”的哭声,惊醒了沉睡着的河滩,宣告着一个私生子的降临……不知过了多久,她苏醒过来。风小了许多,像一个呻吟的病人在哀诉,呼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成贵的怀里。鲜血?还是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襟。她伸出孱弱的手,在他的脸上无力地抽了一下。

风又大起来。沣河一年四季都有风。出山风,既爽快,又有劲。它是那么自信,那么旁若无人,像一头驯服不了的野马。六姐抱紧了那身衣裳,眼望着模糊不清的河滩。那孩子刚落下不久就断气了。罪孽!她狠狠地骂着自己,把孩子放进一个沙坑里,用沙子掩埋了,然后一掬一掬,用沙子垒起了一个小坟墓——那晚,河滩的风也像在为这小生命的不幸而悲鸣,凄厉而夹带着唿哨。

她成了沣镇的一个罪人。人们,就连小孩子都像躲避瘟疫一样绕开她,那一双双鄙视的目光似刀子一般刺透了她的心。她变得胆小、卑微、多疑,一只蚂蚁在脚上爬过都要心惊胆颤。后来,在那乱哄哄的年代里,她也和镇上的“走资派”一起,戴上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一面写着“破鞋”的黑牌,被押上街游斗……她那时只有二十四岁。二十四岁,就背上了一副黑色的“十字架”!

六姐哭了。二十多年来,她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了“神经病”,“妖精女人”。她吞下了多少屈辱的泪水,只有沣河知道。沣河的风吹干了她的泪,也曾给过她多少温情的抚慰。哭着,哭着,六姐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没有回头,就知道是谁。这么多年来,每年这时节,他们一定要在岸上相会,她哭,他安慰她,在恐慌和伤感之中,也许还带有那么一点激动,他们默默地坐在一起,任沣河的风吹拂着他们干涸而悲哀的心田……六姐不恨他。在他和杏叶子结婚的那天晚上,他还跑到这沣河岸边,呆呆地坐了小半夜。六姐当然明白他的心情。她不怪他,只盼那个妖婆娘快点死去,让他真正属于她。她知道,他在那个妖婆娘跟前受的罪,并不比她轻松多少。

“明天……不,现在我给你拉几车沙吧。”成贵摸着她的胳膊。那胳膊,细得像擀面杖。

“不。”六姐喃喃着,“就这样……坐着吧。”

“……苦了你。”成贵的声音忽然哽咽了。然后他像二十多年前一样,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他只觉得。她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沣河的风,呜呜咽咽。

又一个好天气。

沣河滩上又喧闹起来。昨日还湿漉漉的河滩,今天显得干燥多了。人们挑沙、拉沙也轻快、顺手多了,一个个乐滋滋的,沉浸在劳动的欢悦之中。嘻笑、吵嚷,使河滩像一锅滚沸了的水。岸上,不时出现一辆汽车或拖拉机,那是买主来装运已经订好的沙子;当然也有冒冒失失开来地,手中拿着卷尺、算盘、本子,准备买谁家的沙子。

“成贵,放快些!”杏叶子今天赤着脚,散着发髻,扭着细腰,铁锨舞得更欢了。“晌午把这块地方弄完,下午县上娃他舅那单位要来量沙子……啊,死鬼!我说你长耳朵了么?老是那么磨磨蹭蹭的?”

成贵心里头窝了一肚子火,自己也说不清这火是从哪儿来的,反正一见杏叶子喊叫就头痛。上坡,拉一车沙,本来就够呛了,你还嚷嚷,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他有意放慢了脚步,专门气她。他看着不远处的六姐,还是那样弓着腰一笼一笼地提,心中一阵酸痛。

一分神,劲就松散。车轮先是迟疑着,后来竟往下滑。“成贵!”有人喊了一声。坡底下沙滩上有那么多的人,一车沙下去了得么?成贵咬咬牙,使出全身的劲,绷紧了车绳,车轮倒是不下滑了,可是再也上不去了。正在这时,六姐跑过来了,帮着他把车子拉上了岸。停下车子,两人的目光相对了几秒钟,感激、同情、理解,甚至还有无言的爱,都包含在其中了。六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朝她的沙子担笼走去。

“成贵,你不要脸啦!”突然,河滩上一声吼,六姐惊疑地回过头。只见杏叶子扔掉铁锨,赤着脚绕过一个个沙坑怒气冲冲地向岸上跑来了。跑到成贵跟前,她揪住他的胳膊,“说,刚才那妖精货是不是又勾引你了?你俩在岸上狗瞅蛋来!”她边骂边把成贵往坡底下拉,那散开的发髻在肩头一抖一抖,胸前那奶子跳跃着,嘴里唾沫星子乱溅。

成贵抱着车辕,低着头一声不吭。满河滩的人都停止了手中的活,朝岸上望着,他们晓得这女人的厉害,一定有好戏看了。有几个年轻人甚至顺着坡上来了。

“说呀,哑巴了!”杏叶子更加肆无忌惮了,“大白天就往一块钻,好没脸皮!一个死娃还嫌少,还要跟她再来一个……”

“住口!”成贵突然抬起头来,圆睁着双眼,挥起胳膊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这个平日被老婆骂惯了,已经麻木的人,今天把二十多年的怨恨全集中在那一巴掌上了。

“啊呀……”杏叶子挨了这一下,马上就嚎啕开了。“狗日的,你敢打人?老娘不活了!”她弯下腰,用头朝成贵身上撞去。成贵闪了一下,她一头扑在地上,顺势就往地上滚开了,那散乱的发髻和那耸起的奶子,都沾满了沙尘。

“老娘不活了,跟那个臭娘们拼命了!”滚了一阵,嚎了一阵,杏叶子突然往上窜起,抖抖散发,像一头凶猛的狮子,朝一边站着的六姐扑去。她一把就把六姐推倒。女人疯起来,那劲儿也是够厉害的。“老娘今天揍死你!”她骑在六姐身上,揪她的头发,掐她的脸……六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她的嘴角、脸上就流出了鲜红的血。

“老娘叫你还勾引我男人!打死你这死不要脸的破鞋,臭婊子……”污言秽语全从杏叶子的嘴里涌出来。

河滩上的人们先是兴奋地看着这一幕,后来不知谁起了个头,一群女人涌了上来,七手八脚拉开了疯狂的杏叶子……而那个高高大大的汉子成贵。却蹲在一旁呜呜地哭着。

沣河岸上,河滩上,出现了片刻的宁静。只有暖洋洋的风在吼,在叫。满脸是血的六姐,被几个女人搀着走上河岸……五

几天过去,河滩已被弄得不堪入目了,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沙坑里淤满了水,风一吹过,皱起了一圈圈平静的涟漪。太阳照得河滩暖洋洋的,溅起白蒙蒙的波光,满河像镶嵌着一块块形状不同的镜子。间或有几只雁子,抖着翅膀从无数的镜子上面掠过,留下一幅幅倩影。

掏沙的人显见得少了。河岸上却热闹起来。镇上的人们和远道来的买主丈量沙堆,讨价还价。这些年,镇上人们精灵啦,懂得了堆沙子的诀窍,掌握了上底面积和下底面积的最佳比例,也学会了根据买主的心理开口要价……总之,钱挣得越多越好,腰包撑得越大越好。趁着好政策,谁不想多捞一把。

成贵家的沙堆并不大,至多算个中等吧。这可气恼了杏叶子。昨天,娃他舅领着人来量了她的沙堆,同时还买下了几家的沙子。杏叶子手里虽然攥着一百多块钱,但看着更多的钱装进人家的腰包,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成贵!”她回过头,见成贵蹲在河岸上望天,由不得发了火,“叫你呢,耳朵聋了j咱后晌再弄。”

成贵不搭理她。

“我说,你死了不是!”杏叶子扯了他一把。

“在哪儿弄!你看河心还有沙子么?”

“没有?”杏叶子指着河岸,“这底下有的是沙子!你没看三虎家都在那边弄开了。他能弄,咱也能弄!”

河堤下有沙,这是谁都晓得的。只不过在河岸下掏沙既不体面,也很危险。去年冬天镇上德娃子正掏着沙,头顶上的土塌了下来,幸亏跑得快,免了一场大难。

成贵不吭声了,自顾抬头看天。他的腰大概有些发痛,手在那儿来回地摸。

“放屁呀,你不弄我弄。趁着晌午没人……”杏叶子在成贵旁边蹲下来,低声地说。这阵儿,她显得温柔了些,把个细腰直往成贵身上贴。“挣下钱,我也给你买辆摩托,带七老娘兜兜风……”

“要弄你弄,我不弄。”成贵躲了一下身子。

“狗肉不上席!”杏叶子收回细腰,站了起来。她双手叉着腰,冷着睑说,“好呀,咱们回去算账!黑了再想给老娘身上爬……”

成贵没等她说完,霍地站起身走了。身后,一阵风裹着杏叶子的冷笑飘了过来。

河岸上熙熙攘攘。成贵闷闷地走着,别人问他话,他只哼一声,也懒得回答。走了不多远,他停了脚步。目光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六姐,正在用铁锨把那不起眼的沙堆垒成一个圆锥形。她的沙堆也许太小了,无人问津。她也不像有些人那洋死皮赖脸地拉买主。她在垒一个坟墓。成贵明白。他的心仿佛让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浑身都哆嗦起来。他可怜她,更恨自己。他欠了她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二十多年,地默默地吞着他和她共同酿造的苦酒。才过四十岁,手脚就不那么利落了。成贵看着,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

六姐并不正眼看他。她的脸叫杏叶子抓破的地方,仍然显得那么清楚。一道道已经变成紫色的血痕使她那张枯瘦的脸更加憔悴。她扶着铁锨站着,风吹得稀疏、灰白的头发似乎瑟瑟作响。

随着风,远处似乎传来一个女人熟悉的叫骂声。成贵一惊,忙转过了身子,走下河岸。下了岸,他心里轻松了,不知怎么冒出一个念头:唉,那妖婆娘怎么不死!

晚上,没有一丝风。

月光照得沣河好亮。

杏叶子在河岸下掏着沙,成贵从河底下往岸上拉。

大约已经干了很长时间,河堤根已经出现了一个大洞。其实,她来之前,这儿就已经有一个不浅的洞了。成贵本来不想来,可晌午回去,杏叶子和他大闹了一场,拿着菜刀要寻死觅活。上午时,成贵还盼着她死,可当她真的要寻死时,他却又心软了。好歹别死在自己手里,他想。晚饭时,杏叶子又对他温情了一番,死拉活拉把他给拉来了。

河滩上静静的。没有一丝风的晚上倒叫成贵觉得有些意外。

杏叶子干得很痛快,不断地唱着小调。平时,成贵老觉得她的嗓门妖里妖气的,今晚却觉得她唱得并不怎么难听。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受。她感到杏叶子今晚有些异常。来的路上,她一个劲地问他:“你愿意叫我死吗?我死了你会讨那个女人吗?嘻嘻,你们相好一场……”成贵懵住了。这女人莫非神经出了问题?要不,问他话时那眼神也变得温顺多了。唉,女人!成贵以为以前错怪了她。哪个女人不吃醋?愿意自己男人跟别的女人相好?况且,他和六姐毕竟有过把柄。也不知是晚上没有了风,还是月光太好的原因,成贵多少天来的烦恼、痛苦,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浑身似乎来了劲,步子迈得很大,尽管拉着车子.也叫杏叶子追不上。

一车,两车……已经拉了十几车了,成贵还不觉得累。他听着杏叶子的歌,竟然有些快活起来,由不得放口唱一句:

“月亮明呀车子轻……”

“哟——”是杏叶子在笑他。她的笑声隔着沙坎拐了个弯落在岸上。

“嘿嘿……”成贵得意地笑了。笑了两声,他擦了把汗,突然发现河滩不远处——靠近杏叶子掏沙的地方有一个人,蹲在那儿一动不动。谁呢?黑天半夜的。他惊疑了。他愣了会几,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啊,是她!难道是她?今晚自己怎么把她忘褥一千二净?她听见我唱歌了吗?成贵打了个冷颤,一股风从他身边刮过。

“哟——”杏叶子又喊了一声。这回隔着他好远.他竟然没有听出她的声有些异样。他只是苦苦地想着:我今天晚上莫非背叛她了么?

“哗啦——”又传来一声响,似乎是土块下落的声音。

“成贵,快!往下掉土哪——”河岸下,又传来惊慌而颤抖的呼喊。

还没等成贵反应过来。河滩上蹲着的那个人突然朝杏叶子掏沙的地方奔去……随着一阵更大的上块下落的沉闷的响声,成贵听见了杏叶子的惨叫……塌方!成贵扔掉架子车,飞也似地冲下了河堤。在杏叶子掏沙的地方,一段河堤陷落了下去。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见杏叶子仰面躺在沙坝上,一条腿被塌下来的土块压住了……成贵惊叫一声,伸出双手就把杏叶子那条腿往出拽。

“六姐……”杏叶子呻吟着。

六姐?成贵四面一望,刚才那个飞奔过来的人,怎么不见了?啊,难道……他看着陷落下来的土块,脑中闪过一种可怕的念头。他愣了那么一刹那,猛地爬在土块上,疯了似地刨了起来……“六姐救了我……”杏叶子昏了过去。

月光,似乎昏暗了些。风,猛然间大了起来。河滩里飞扬起半透明状的风沙。在这夏初的夜晚,天上突然滚过一声惊雷……七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河岸塌方的地方长出了一棵小杨树。沣镇的人们都说,那是一个女人变的。而这个女人,至死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谜。不过,既然她已经死了,人们也就不愿多想。

每天傍晚,人们常常见到有一对男女上了河岸,男的搀着跛腿的女人。他们在小杨树那儿坐着。那个女人,总是把跛着的那条腿伸得长长的,鼻梁两侧,总像涂抹着什么**,仔细一看,又像泪珠儿。“我真傻,土塌下来也不知道跑……”她似乎在后悔什么,不住地叹息着。昔日的风流,在她身上早已烟消云散了。而那个男人畏缩着头和身子,眼神痴痴地盯着那棵小杨树,伸出一只手不停地在地上垒一个坟墓般的小沙堆。特别是在沣河起风的时候,那男人总是莫名其妙地说:

“唉,这风……”

沣河的风,在这个男子汉听来,大约是在诉说着一个悲伤而古老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