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秋天的杨树林(1 / 1)

雨巷 赵丰 2755 字 8天前

“岚,西庆公园今天搞菊展呢。”景杨换上了那身刚买到的浅灰色的西装,一边照着镜子,一边兴致勃勃地说。

“啊,哦——我今天要到医院看一个老同学。”亚岚心虚地撒了个谎。

“同学?”景杨从镜子里看见了她脸上飞起的那片红晕,回过身来问:“男的还是女的?”他又将系好的领带挪了挪位置,带着笑问。

“男的,女的又怎么样?”亚岚收拾好锅碗,擦着手喊女儿:“小青,来洗把手,爸爸要带你去公园呢。”然后回转身来,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丈夫,“男的就不能看么?”

“怎么不能?”景杨豁达地笑笑。“你又不是我的私有品,只是不要叫人家引跑了呢。那一一”他抱起了五岁的女儿,“我们的青青就没妈妈了。”

“我要妈妈,要妈妈!”小青伸出了双臂。

亚岚心中陡地一阵内疚。她有些迟疑了。

“去吧。”景杨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早去早回。”他抓起孩子的右手,“来,和妈妈再见。”

“不。”小青噘起了小嘴,“我不再见。”

“听话。”景杨亲吻着孩子的脸蛋,“爸爸和你坐飞船,大飞船。给你买蓝布娃娃。”上个星期天亚岚和景杨去商店,在儿童玩具柜台前,孩子闹着要那个蓝裙子的布娃娃,可不凑巧,他们刚买了一台厨房用的抽油烟饥,带的钱花光了。孩子非要闹,他们当着售货员姑娘的面很扫兴。

“布娃娃,我要布娃娃!”小青望着窗外喊。孩子的心总是见异思迁。

景杨引着孩子走了。临走,他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岚.你不用急着回来,晚饭我做。”

丈夫今天异常的表现让亚岚疑惑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星期天,只要她一个人出门,他非要追根究底,并且尽量压抑着一腔愠怒和不满。

亚岚犹豫了会。也许,如果丈夫再固执一点,一定要问个清楚,她也许会收了这份心思,老老实实地跟他出去。是的.星期天,他需要妻子,小青更需要母亲。她站在阳台上,歉疚地俯视着楼下丈夫和女儿的背影,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虽然是星期天,九点多了街上人流已是熙熙攘攘。

亚岚穿上了那件浅红色的呢子大衣。尽管已经六七年了,可是由于不经常穿,依然不变本包,棱角也还有些。她围上一条蓝底花花的围巾,在镜前照了照,竟有些好笑:土气!

她锁好门,走下楼梯,穿过一条小巷,来到十七路公共汽车站。不一会,车过来。这一路车由于去郊外,趟次不多,人老是拥挤不堪。她上了车,挤在像一锅粥的人堆巾,才轻轻地吐了口气。

买了票,透过人群的缝隙,隔窗望着,思忖着。此行的目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十二年了,她已经三十四岁,应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不满足么?不幸福么?她似乎从来还没有这样想过。有一次,她和公司里跟她同年龄的惠鹃、玉凤几个在闲聊时对全公司三十几个女的进行了排队,结果她被列在第五位。虽然不是名列前茅,可也在上乘之列啊!那么,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寻找一个毫无意义的回忆?一种虚无缥缈的理想?

去郊外的车,总比市区的快些。不一会,就穿过喧闹的市区,驶向了郊外。秋庄稼已经成熟,那叶子正由深绿变成绿中带黄,被风一吹,晃晃摆摆摇动她的心境。

最后一站:蓝坪。往左是一个小镇,远远地笼罩在一片没有阳光的蓝幽幽的秋光中。往右是一片白杨树林。被霜蚀过的叶片浓重地挂在树上,在秦岭山的衬托下.显出一片深蓝的色彩。高大挺拔的树木仿佛一个蓝色的巨人。

亚岚心跳着走进杨树林。一条小溪从林子深处蜿蜒而来,泛着青蓝的光。她沿着小溪走着,徘徊着,像一个来找寻野花野草的细心而又早熟的少女。有时,她会站上一会儿,眺望一眼树林更深处,一股柔情便在心头涌动。她觉得,树林子里一片浓郁的芳香。

突然,她惊叫了一声,那棵树身稍显弯曲的熟悉的杨树下,并肩坐着一对男女青年。她不由懊丧起来:你们哪儿坐不成,非要坐在那儿?难道那棵树真的就是爱情的象征?

亚岚徘徊了一会儿。在她的想象中,他们一定会由于发现有人发觉了他们而恐慌地离开。钟平不就是那样吗?一发现有人漫不经心地望他和地一眼,就脸红耳赤,非要离开她一段距离,或者干脆起身走开,叫她追好一阵。

可是,那对男女依然旁若无人似的,更加靠紧了身子,那男的竟然还俯在女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那偶然的一瞥使亚岚浑身燥热,却又涌上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感:他,钟平,从来也没有靠近过自己,甚至连自己的手都不敢碰一下。她想起他们的最后一次分手:那是他送她上火车。夜里十一点二十五分的车,她和他坐在寒冬的火车站广场上。广场上一对对男女,在淡淡的月光下,相偎在一起,那么亲密、亲热,使寒冷的广场**起一股股热流。幸福,这也许就是爱的幸福,爱的感召?偌大世界,漫漫岁月,此情此景何处不有,何时不有?连她,已经下定决心和钟平分手的她,也不由得被这美丽的夜景感染了。她有意识地靠近了他。即使是分道扬镳,也让我体验一次我们真正相爱的滋味,也许在随的怀抱中,自己会被那巨大的神奇的爱神所感动、唤醒,使我重新考虑人生和爱情!

然而,他却惊惧地望着四周,身子往那边躲闪着、倾斜着……啊,懦夫,真正的懦夫!亚岚失望了,泪水夺眶而出。上了车后,她用非常爱怜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毫无气魄的男子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可怜他!她希望得到的,却无法得到。也许,这也就是她下了最后决心的根本原因。可怜的男子汉,也许他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可是,他不懂得一个姑娘的心!他读了那么多书,全等于一个零!

就在亚岚猛地一转身走进车厢时,车开动了。她找好了自己的座位,放下行李,从车窗探出头,想最后再看一眼和她相恋了四年的他。人生虽然漫长,而四年毕竟不是短暂的一瞬!她看见了:钟平还焦急的在窗口找寻着自己,昏暗的灯光下,依然可见他头上的汗珠。他随车跑着,大声喊着:“亚岚!亚岚!”那双近视的眼睛竟然闪射出奇异的光芒!不知是灯光的作用,还是她的错觉,她分明看见那两道光芒,像两支喷射的蓝光,在熊熊燃浇!

啊——亚岚再也禁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可是,她却用力扭回头,沉重地伏在台板上。泪水,很快就浸湿了她的衣袖……哦,那令人难忘的一幕!亚岚心一哆嗦,抬起了头,那对青年男女,就在这霎那间站了起来,相视一笑,互相扑打着身子,挽着手臂走向那边去了。

亚岚跑到那棵树旁。她一眼就看见了树身上那两个字:杨钟。十一年过去了,刀痕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而且随着树身的粗壮,字迹也渐渐粗大起来。每年这天,九九重阳,她都要来这儿看看这两个字,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既然爱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还有什么必要重温那曾令她失望的过去呢?她始终也没有找到答案。

杨树林,是他和她爱情的见证!他们相识在这里,相爱在这里……亚岚永远也忘不了邵一天,九九重阳。

那天,她向他表白了自己的心迹。他激动地流了泪。他拔出小刀,在他们坐着的这棵树上,一刀一刀地刻下了这两个字。

“这是破坏森林!”她板起脸吓唬他。

“我赔!这棵树值多少钱,我赔多少钱!”他回头一笑,依然有力地刻着。可能由于用力过猛,他一个失手,刀刃一滑,手指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鲜红的血,流了出来。

“唉呀,流血了!”她忙按住他的胳膊。可是,他的胳膊却躲了一下,“不要紧的。”血,流在刀刃上,崭新的刀刻处,被血渗透了。那时,亚岚激动极了,真想扑在他的怀里,让他尽情地拥抱、亲吻……钟平从她的目光中似乎发现了她的企图,急忙离开她一点。陡然,她浑身涌起的血液又倒流回去。她伤心了,失望了——可那时,她只知道自己的心一阵酸痛。

“懂得吗?”钟平指着那两个字问她,脸上带着神秘的色彩,“为什么是杨钟,而不是钟杨?”亚岚姓杨。他把自己的姓刻在了后边。

“因为你是男子汉么?”亚岚还沉浸在刚才的境界中。霎那间,她对这个“杨钟”十分反感,十分不顺眼。是谦虚?还是可怜的讨好?男子汉,如果一个男子汉连起码的自尊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价值!其实,亚岚并不是认为在生活中,男人应该占主导地位,而女人只能是附属品,正如给孩子起名字,非要带上父亲的姓!她是可怜池,可怜他没有男子汉的尊严!

就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钟平去过她家。

那次,他还在师范上学。母亲虽不太高兴——他走后.她对亚岚说他配不上亚岚——但还是端出花生、葵花籽,一个劲地催让他吃,甚至抓起往他手中塞。几颗葵花籽掉在地上,他竟不顾母亲在当面,弯下腰拾起来,吹吹上边的尘土,塞进嘴里……。

“吝啬鬼!”母亲说。

亚岚完全丧失了信心。她终于痛苦地告诉他:“我们分手吧!”

而他,将正在喝水的水杯用力地掷在地上,痛苦地扑倒在桌面上。那是在他的宿舍里。还是春天,小鸟在窗外啼叫得正欢……水杯,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刺耳的回音。在他们分手时,钟平才做了一回男子汉!

深秋的杨树林,一阵阵风吹落掉几片叶子下来。亚岚抬起头,望着那两个字,再也抑制不止感情的潮水,泪水又一次落下来,难道他的身上,除了在爱情上的自卑,缺乏男子汉的气质,就没有值得去爱的东西么?人,谁没有弱点,哪一个人又能在整个一生中完全掌握住自己。可悲的是,这种认识对她来说,是太晚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亚岚回过头,不禁吃了一惊:他怎么来了?

是丈夫景杨。

“怎么,到这儿看朋友来了?”他铁青着脸问。

亚岚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低下了头。她想着,他怎么知道我来这儿?

难捱的沉默。

“说呀?”景杨走近她,“在等准?”转眼,他瞧见树身上的那两个字,冷笑一声,“是在怀恋你的过去,还是在等待你的新欢?”

“这,你管不着。”他居高临下的责问使亚岚从难堪中摆脱出来。

“哼,我是你的丈夫,我有这个权利!”他顺手拾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啪地一下折断了。

亚岚的心怦怦直跳。她无法容忍丈夫的这种主宰者的口吻。可是,在过去,她不是多少次听到这样的话而无动于衷吗?也许是他带给了她从钟平身上未曾得到的东西——男子汉的气概和权利。不是在和景杨刚刚认识之后的第五天,他就大胆地亲吻了她。然而,她没有恼怒。她毕竟是一个多情的妙龄姑娘,从钟平身上渴望的,景杨很快就给了她。以至于当景杨的唇贴在她的唇上时,她的眼睛闭上的瞬间却闪过钟平的模佯。她体验到一个姑娘的自豪和伟大。他和他,判若两种人。人哪,人,稳重、内向、大方、热情,难道不能统一到一个人身上么?赤橙黄绿青蓝紫,富于多种色彩的人才是生活中的强者。

“你想知道吗?”面对着景杨那痛苦而愤怒的限光。铁板的脸,亚岚并不惊奇,——这是她预料之中的。然而,仅仅两个多小时,为什么他从过分豁达突然转向过分的狭隘呢?她产生了一个念头,索性就把那一切都告诉他!因为她懂得:这是再也不能包裹的东西了,套在她身上的是可枷锁,而对景杨,也是枷锁。那么,就让这枷锁粉碎吧。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亚岚又陷入了沉重的回忆。“那时,我和他都在农村……我们相爱了。”她停了一下,望了丈夫一眼。他抽出一支烟,坐着,凝视着妻子。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一天除了干活、看书,和谁都不说一句话。他真是太倔犟了。那时,男知青一律都是九分工,可以不做过重体力活。可是他偏要十分工(满劳)。队长问他:别人能干的活你能干么?他点点头。于是.队长带他到麦场上,指着三十几个麦桩说:你要能把这些麦桩扛到仓库的楼上,给你十分工。真的?他冷冷地问。队长点点头。他脱掉外衣,露出瘦削的上肢,走到麦场中心,一口气扛完了。一桩就是一百六十斤!扛完了,他走下仓库楼,一头栽倒在地板上,吐了几口血,就昏过去了……”往事戳痛了亚岚的心,她捂着脸低下了头。

“你就是那时爱上他的么?”景杨仿佛被打动了。

“是的。”亚岚抬起头,“那一刻,我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感受到了一种依托。我爱上了他,发疯似的爱上了!后来,队上来了个招工指标。要女的,我只好先他一步走了。后来,恢复了考大学,他考上了师大。这时,我把我们的事、向家里人坦明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在精神上、事业上如此坚强的他,在爱情上却是一个懦夫。他总认为配不上我。是的,他很丑,比我还矮十公分,我们全家人都瞧不起他……”亚岚回忆起钟平去她家的情形,感伤地说:“可悲啊,他没有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后来,你们就分手了?”景杨沉默了一会。

“是的。从他身上,我得不到男子汉的温暖和力量,我……”她说不下去了。

“他现在在哪儿?”

“现在?”亚岚痛心地叫着,“现在,他已经是一个作家了!他的小说在全国获了奖。”

“这么说,你后悔了?”景杨的脸抽搐了一下。

“不是后悔。”亚岚低下头,“我是在想,一个人要认识别人难,要认识自己更难!也许,我和他真的结合了,却不一定能感觉到幸福。”

景杨用轻松的语调说:“真的吗?你不是明明还在怀念这片杨树林么?”

“不是我,而是他!”亚岚痛苦地回忆着。“在我们分手之后的第二年秋天,我来到杨树林中,看见这两个字,”她指着树身上的字,“被谁甩刀子又细心地刻了一遍。不是他还有准呢?以后每年这天,我来这里,都发现有新的刀痕!十一年了……”泪水,盈满了亚岚的眼眶。“是什么东西在支配着他呀?这难道仅仅是在怀念一个人吗?我真不明白……”

“原来是这样。”景杨恍然大悟了。

一群鸟儿喳喳啼叫,在林子间飞旋。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景杨的目光追寻着那群鸟儿。他站起来,走近那棵树,抚摸着那两个字,“我错了,岚,原谅我。以后……”他掏出手绢抹去了亚岚的泪水。“每年这天,我和你一块来,行吗?”

亚岚沉默了一会,温柔而严肃地点点头。

秋天的杨树林,正被正午的阳光拥抱着。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乌云中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