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张家界的山水
我对湘西的印象,是从张家界开始的。起初,只是听说,张家界的山很好看。一见面,果然不错。它不像秦岭、太行山那样连绵起伏,而是拔地而起,呈现出各种情态。有的像根柱子,悬在半空里;有的像个动物,蹲在云海中。当然,也不乏人的模样。而且,几座山峰出其不意的来个什么创意,什么五指峰、仙女献花、双石玉笋……如果动用想象力,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浏览过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张家界是一幅天高地阔、亘古悬挂的巨画,所有的线条与色块,宛如生命本身一样充实丰富。
看多了天下的山,除了漓江两岸,就数张家界了。
关于山的描写,已经有了足够多出色的文字。张家界之行,只留下一个深刻的感受:累。不是心累,而是那种躯体的累。缆车是有的,还有一个和山一样高的电梯,但是不喜欢坐它们。登山的趣味,就在那个“登”字,这就苦了双腿。
资料上说,张家界奇峰三千,秀水八百。山水的组合,是自然界最为出色的境界。山是不错的,水也不赖。从黄石寨下来,沿着金鞭溪行走。两岸,不仅有千姿百态的奇峰怪石,还有千奇百怪的林木石野。鸽子花、龙虾花、山荷花……这些世所罕见的植物争妍斗艳。山鸟的鸣啭溢满溪谷,仿佛艺术家的演奏。十里溪水,蜿转曲折,随山而移,纡曲穿行在峰峦幽谷之间,迤逦延伸于鸟语花香之中。有人这样比喻:金鞭溪是一幅绚烂的水彩画,一首婉约的抒情诗,一曲优美的旋律,一个古老的故事。走着,走着,我就像迷失了自己,化作一缕尘埃,一粒石子,被山水收留。
还有一处更美的水:宝峰湖。
水的优美,离不开山的陪衬。这就不能不提到宝峰山。山不高,却曲曲折折,遮遮掩掩,宛若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犹抱琵琶半遮面”。宝峰山上有宝峰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寺藏山的深处,让一叶一木都携带着仙气、佛气。在寺院的一个石桌旁,我双手合十,作佛状。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需要外在的东西来表述的。佛是我心灵的一盏灯。我喜欢如此的比喻。
四面青山,一泓碧水,这是我向往的境界。
宝峰湖的四周,是数座绿树簇拥、形态各异、刀劈斧削的砂岩石峰。**舟湖中,则见湖面如镜,奇峰绿树尽映湖中,呈现出上下对称的山水画面。千山耸翠,倒影慢移。游湖,不可能不**舟。坐在舟上,阅读着水面上的天光云影,是仙人一样的感受。
阅读,是赏景最好的方式。走马观花,匆匆掠过,不属于阅读。阅读,是要上心的。譬如,阳光落在湖面,随着水波的晃**,它忽而形成一条曲线,忽而聚成一个圆圈。云的倒影,在水的深处施展着魔法。随着舟的游动,它组合着丰富的影像:森林、高山、河流、沙漠、草原……有时,它会成为一片树叶或者一叶帆船,一缕锦带或者一朵**,一面琵琶或者一条蝌蚪,一团蘑菇或者一只蝙蝠。再细细琢磨,甚至是一个少女的睡姿,一个弯弓射雕的少年,一个驰骋沙场的壮士。
这是2009年8月的某日,我在宝峰湖上的收获。
湖心岛上,我欣赏了“玉瓶开花”、“十女梳妆”、“金龟戏水”、“青蛙闹春”。人类的想象,总是把自然界的景物与人和动物的形象联系起来,塑造出符合人性的造型。
水是万物的本原和母腹。好像,希腊哲人泰勒斯说过如此的话:“水生万物,万物复归于水”。他认为大地是静止的,是浮在水上的。水是生命的载体。
我所阅读过的山水风景中,宝峰湖是最好的。
都罗寨的风土人情
不喜欢阅读纸面上的风土人情。风俗之类的玩意儿,放在纸面上是乏味的。
在凤凰古城,住在流浪人客栈,向老板打听适宜我去的地方。老板推荐我去都罗寨。他介绍说那是个土家族村寨,历史悠久,风情浓郁。
一大早,便乘上了到都罗寨的汽车。
旅行,少不了劳累。在车上打了个盹,睁开眼,就看见一棵古老的树桩上写着“都罗寨”三个大字。揉揉眼睛,还以为进了水泊梁山呢。
我目光里的都罗寨,山不高,但灵秀峻美,水不深,但清澈可人。座座古香古色的瓦房、吊脚楼、茅屋、农家小院,密密斜斜,条条古朴、典雅的石板路,斑驳陆离。村子周围,古树参天,翠竹如云,池水澄清,仿佛幻想中的仙界。
我宿住在一户姓杨的村民家里。户主六十多岁,矮小,精干。他识字,在寨子的小学做过教师。他告诉我,古时候,村民交皇粮喜欢用小萝筐挑,所以叫都罗寨,又称蔸箩。寨中人大都姓杨,以大宋杨文广后裔自居。
我去的正是时候。距离老杨家不到五十米的一户人家,正好有女儿要出嫁。定的日子是农历七月初八,还有七天。我想了解女儿哭嫁的情景。老杨说那是我的一个堂弟家,晚上我带你去。
朦胧的月光牵引着我的脚步。老杨的步子快,回头看我和他离了一段距离,便说:“你是怕踏碎了月光吧?”
进屋后,老杨和他的堂弟在正屋里说话,我坐在即将出嫁的女儿闺房窗下的石板上聆听。女儿的声音凄凄切切,很多内容都没记住,只记住了大约这么几句:“娘啊娘,我要走了呐,再帮娘啊梳把头。曾记鬓发野花艳,何时额头起了苦瓜皱?燕子齐毛离窝去,何时衔泥得回头?”她的娘陪着女儿哭,也在诉说什么。不过,我仍旧听不清内容。
在老杨家住了三天。老杨的老伴让我品尝了土鸡、土鸡蛋、腊肉干、茄子干、豆荚、酸萝卜、蕨瓜、社饭、鸭脚板、枞菇、油萝菇。
清晨,我独自出门聆听牧童的木叶声。晚上,欣赏村民自娱自乐的傩堂戏、阳戏。
我永远记住了,都罗寨的云是那样的宁静。如柔曼的轻纱,远远近近,参差错落地一直散到了天际。晨光映出了光的线条,连绵曲折,长长地卧在碧空之上,孤独而美丽。更有天边那些淡淡的山影,镶嵌在天边,为云海添加了层次。云雾下,隐约可见几座缥缈的山峰,若隐若现,这是光与影的旋律,也是鬼斧神工的技巧。
真的,舍不得离开这样的寨子。临别,我要多付一百元住宿费。老杨拉下脸说:“你这个娃子,打我一巴掌吧!”
苗寨德夯的所见所闻
在武陵源,我观看了梯玛神歌的大型晚会。晚会的背景,是宝峰湖瀑布及四周的山峰,使得晚会具有了原生态的味道。六百余人的演出阵容,将湘西的风土人情演绎到了极致。其中的“赶尸”“放蛊”两个情节令我好奇,于是,动了去苗寨的念头。
经过询问,德夯,正是我向往的地方。从吉首有直达德夯的车, 距离吉首有四十分左右的车程。
德夯,苗语意思为美丽的峡谷。青山绿水之间,点缀着一幢幢灰瓦石基吊脚楼,一条条光滑的石板路,一座座精巧的石拱桥,一群群赤足红装的浣纱苗女。古老的石碾和筒车,在水力的带动下,咕咕噜噜、咿咿呀呀,不知疲倦地旋转着。这,是我渴望已久的田园画面。
德夯苗寨并不古老,一百多年以前,德夯境内历峡山顶上的苗族人因人口增多,牛羊拥挤着吃草,村民只好将牛羊放至谷底喂养。由于谷底草源丰富,牛羊滞留不回,村子人为防牛羊受野兽的伤害,就留人在谷底看守。于是,一个世外桃源被被定格在此。
夯峡溪、玉泉溪从村的三面潺潺流过,山寨宛若浮在水上的小岛。
苗乡的美,在我看来,美在吊脚楼。德夯人的吊脚楼,飞檐翘角,三面有走廊,悬出木质栏杆,上雕万字格、喜字格、亚安格等象征吉 祥如意的图案。妇女们在走廊上绣花织锦,偶尔,也作出观花望月的姿态。
德夯人的节日,除了与汉族共有的春节、元宵、端午、中秋、重阳外,还有三月三、四月八、六月六、苗年、斗牛节、姊妹节、吃新节、赶秋节等。我去的时间,未赶上他们的节日,就无法捕捉到一些精致的细节。但是,仍然有诸多的习俗扑面而来。
譬如八人**秋千。那种秋架,宛如大纺车。秋盘从慢到快,秋架上下一片吆喝声。四对男女,时而如山鹰展翅,时而如海燕俯冲。尔后在秋千上开始对接苗歌,寻找各自的爱情。
还有吹木叶。在我的目光巡视下,田间休息的村民把一片木叶贴在下嘴唇边,以中指和食指压住叶片一半,嘴唇微闭,轻轻地吹动木叶,发出一种优美、动听的声音。我的心灵,在这样的声音里,渐渐的,安静下来。
苗家的衣饰常常让我皱眉。并非不好看,而是太讲究了,让我叹息他们有大把的时间花费在穿戴上。我摇摇头。这是一个民族的传统,是他们享受生活的方式。我没有权利质疑。
我的兴趣,始终围绕着“赶尸”、“放蛊”那两个令人恐怖的民俗。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轻易展示在我的面前的,可还是按捺不住,向一个姓刘的美术老师做了请教。正是暑期,他正好带弟子在寨子里写生。
“你知道曾国藩么?”刘老师这样开了头。见我点头,他便从曾国藩的湘军讲起。曾国藩是湖南人。他所训练的湘军,在和天平军的战斗中所向披靡。湘军将帅廉勇,军纪严格,威震天下,故有“天下无湘不成军”之说。由此,战乱各省纷纷赴湖南募勇招兵。这些湘兵,战死沙场后,尸体必须运回故土。山高水长,何以运回,便有巫师作法,谓曰 “赶尸”。即由人拿着鞭子赶着尸体走。
“人死如灯灭,死去万事空,僵尸一具,怎能行走?”刘老师莞尔一笑,反问我道。凝视着他那神秘的笑容,我也会心的一笑。
在武侠小说中,说到苗疆,便是蛊,便是施毒高手。历来相传“蛮不入境,汉不入峒”,没有人愿意去苗寨,于是苗人便越来越神秘,越来越邪气。刘老师讲到一件事。他第一次来德夯的时候,在路上遇到擦肩而过的苗家老太婆,总是心惊胆颤,生怕对他放蛊。第二天,他受了点凉,感到有点头疼,便如临大敌,以为中了蛊毒,四处寻求巫师解毒。深夜,他正在酣睡,被人用一块布蒙了眼睛。他正要叫喊,有人说:“别喊,给你解毒呢。”第二天醒来,果然头不疼了。谁知,和他同行的老师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为了解除他的心病,他们演了一场戏。
“神话,传说这些玩意,你要相信,那就无处不有啊。”刘老师眯着眼,看着寨子上空袅袅升起的的炊烟,和我分手告别。
在凤凰古城捕捉到的细节
此行湘西,特意在凤凰古城呆了两天。了解一个小城,两天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但是,我还是接触到了它的一些细节。唯有细节,才是走进一个城市的切入点。
镜头一:一个葫芦,悬挂在古城博物馆院内一处隐蔽的楼梯下。当然是木制的楼梯,在年代里浸泡的久了,有些发黑。葫芦的颜色有点怪异,说黄不黄,说绿不绿。它上面的霉迹,又呈现出暗淡的白色。好像,考古者发现的文物。别人都在尾随着讲解员,而我,却在那个葫芦下站了许久。仿佛,在感受岁月悄悄的运行过程。
这个地方,也称陈宝箴世家。陈宝箴(1831-1900)谱名陈观善,号右铭,晚年自号“四觉老人”。湖南巡抚,清末维新派著名人物。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秋,慈禧发动戊戍政变,囚光绪,废新政,诛六君子。因宝箴曾推荐杨锐、刘光第等维新变法的主要人物,加以“滥保匪人”之罪名,被“即行革职,永不叙用”。
一个悬挂在楼梯下的葫芦,是不是在演绎着一个人的命运?陈宝箴,抑或是他的子孙,摘下一个葫芦,小心翼翼地悬挂在楼梯下,等待着百年之后,一个思想者对它的解读,或者猜想?
葫芦是圆的。这就宛若人的命运。
镜头二:一个火柴收藏店,藏匿在沱江边的繁华里,呈现出它的别致。在这样一个填满了商品气息的古城,它的出现,让我的心灵为之恬淡。小店的女主人,洞察到了我的虔诚,伸出玉嫩的手指,向我讲述着它们的故事。她这样描述:为了得到一个晚清时期的火柴盒,她带着厚礼,在山沟里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老人家门前,守候了整整一天,终于如愿。
见过无数的收藏家,但收藏火柴盒,没有见过。将古今中外的火柴盒汇聚在一起,需要多少时间和精力?而购买它的人,又会有多少?于是,小店的冷清,就是合乎情理的事情。那个女孩,不像是安徒生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姑娘,圆圆的脸蛋,明亮的眸子,乌黑的秀发。她守在小店的门口,并不在意游人们漠视的目光。她恬静的目光凝视着江水,仿佛在等待着我的光临。
我买下了明清时期的火柴盒各一枚。收藏,并不是我的嗜好。但常常,人们总会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相比购买银饰品、朱砂、姜糖、血粑鸭之类的疯狂,我购买火柴盒的行为,大约只能是精神的需求。
镜头三:中营街10号,沈从文故居,掩藏在一个窄长的巷子里。这是一座火砖封砌的平房建筑。四合院分前后两进,红石铺成的天井,两边是厢房。房屋系穿斗式木结构建筑,采用一斗一眼合子墙封砌。马头墙装饰的鳌头,镂花的门窗,小巧别致,古色古香。整座建筑,带着浓郁的湘西明清建筑特色。
在先生的书房,我久久驻留。是的,只有湘西的风土人情,才能养育出沈从文的艺术风格,以及他为人的魅力。我的目光,落在土墙上的手稿上。从小楷的字里行间,我嗅出了先生的呼吸,以及无奈的叹息。先生笔下那个恬淡、幽静的小城,现在堆满了铜钱的臭味,以及市侩的嘴脸。只有这座小院,这面土墙,这方墨迹,依稀着从前的影子。
镜头四:一座倾斜的破屋,歪斜在沱江岸上。破烂的砖块,腐朽的门窗,锈迹斑斑的铜锁,彰显出古老的气息。它,应该是沱江边最缺少人气的一座建筑物了。它与周围的繁华,形成鲜明的比照。可是,它却占据着显要的位置。破烂,却能理直气壮地存在。它的身上,应该有些故事。
我作着这样的猜想:它的主人,早先也许是这个小城最穷的人。可是后来,他的后代有了出息,当上了一官半职,将一家人搬出了小城。再后来,小城成了一个旅游胜地,要拆迁他的房子。可是,他提出的拆迁费高得离谱,小城人惹不起他,只好放弃了拆迁的念头。
猜测,总是苍白的。但是,在凤凰城的背景下,这也许是最恰当的解释。否则,寸金之地,何以容得下这样一所破屋?
镜头五:一只知了,在沱江岸边的高树上,拼命地嘶叫。生命的进程中,我聆听过无数只知了的鸣叫,可是,它的歌唱时间是最为漫长的。我坐在岸边的石凳上看着表,接近十分钟了,它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难道,它是从遥远的年代蛰伏至今?它感知着人世间的喧哗和噪杂,用自己铿锵的喉音,向我这个远方的来客,讲述着凤凰城千年来的变迁,以及无数让人敬仰的人物,还有那些曾经令人叹息的故事?
我耐着性子,在那个石凳上坐了许久,许久。
和一只知了进行着心灵的对话,我明白,这是一种禅悟,一种佛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