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与足球有关的失眠(1 / 1)

孤独无疆 赵丰 1602 字 8天前

我生命进程中为数不多的失眠其中两次与足球有关。每一个白昼和夜晚都鲜活地走来,又都化为散失的轻烟。生命的隐秘在于黑夜,白昼只是它浮浅的表象。这样,黑夜发生的事情一般都具有值得玩味的意义。比如失眠。排除生理原因,每一次失眠都会增添生命的重量。这是我的体验。

满世界的人都疯了似的为足球所狂。在我走过的每一处地方,三、五个人中就能找到谈论足球的知音。想不到世界上有如此多的人为足球而呼吸。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尤其是一些上中学,读小学的少年儿童熬夜看世界杯、欧洲杯、美洲杯、英超、意甲、德甲……这是一种精神痴迷症,如歌德对女人、尼采对哲学、陈景润对数学般的朝圣。

我与足球有关的失眠第一次是1985年的5月19日。这个日子被浓缩为“5·19”。中国足球队在争夺世界杯小组出线权的一场比赛中让自己的同胞香港人羞辱了。那场比赛极像一个壮汉跟一个儿童格斗,壮汉的拳脚在儿童的身上左右开弓,儿童却在呻吟中点化了壮汉的命门。于是,壮汉死了。那种死法滑稽透顶,如一片树叶飘落在一个人的头颅,脑汁就飞溅而出,让人目瞪口呆,惊魂不散。中国足球史迄今为止最大的球迷骚乱在首都北京隆重登场。我叹息,愤怒,踱步,抽烟(我可恶的烟瘾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喝茶,躺在**痛心疾首。我把眼镜摔在地板上,倾听着它的呻吟。没戴镜子,自然就看不清窗外的月光。我在黑暗中揪着自己的头发,头发的尸体遍布白色的枕巾。

我的足球情结是从那个失眠的晚上起源的,此后一次次牵肠挂肚地观看中国足球队的比赛,以此来偿还失眠的欠债。无论夜色多深,我都会准时在比赛哨音鸣响的那一刻从睡眠中醒来。我的足球生物钟20年来一次次地敲响。那美妙的钟声一声声延缓着我的生命历程。这中间,中国足球诞生了诸如“黑色三分钟”“恐韩症”“阴沟翻船”等经典语录和徐根宝、施拉普纳、戚务生、霍顿、阿里·汉、克劳琛等悲剧教头。几个自命不凡的外国人从穿上中国队队服的那一刻起,就在老子哲学的引导下沦为俗物。他们惊叹着汉语中“仰天长叹”四个字的魔力。

也有**气回肠的时刻,比如快乐的博拉(米卢)导演的2001年的亚洲十强赛。但那只是短暂的心跳。快乐的神经还没有来得及松驰,手脚就开始冰凉,心脏也随之**。我们走进了世界杯,但又体无完肤地打道回府。连一件遮羞的裤头都没有留下。那种滋味让真主和耶稣都跟着受难。

基督徒说:“先生们,你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基督徒看见中国足球在地上躺上,便走过去喊道:“你们就像在桩杆顶上睡觉的人,因为你们下面就是死海——一个无底的深渊。醒来,走开吧,要是你们愿意走开,那么我就帮你们除下脚镣。”

疯狂常常酿造悲剧。这是规律。“5·19”的悲剧在外国人眼中不过是小菜一碟。在孔子、孟子、老子这些先哲的训诫下,中国人尽可能地疏远着**。忍耐、理智让这个民族博大精深而又麻木不仁。我们唯有在阅读鲁迅先生时才能让心灵洒泪,而表面上我们仍然伪装得若无其事。沉默是金,是美德。我们曾沉浸在这些句子中洋洋得意。

第二次因足球而失眠近在咫尺:2005年6月21日。在荷兰世青赛上,一个叫克劳琛的德国人领着一群中国孩子在小组赛战胜了欧美强队土耳其、乌克兰、巴拿马,创造了中国足球的荣耀。在世界赛场上,扬眉吐气的总不是黄皮肤的中国人。这次世青赛中国队的夺冠赔率赛前排在末尾。然而,一群中国孩子出色的球技和天才般的聪慧征服了世界。国人乞盼着一个奇迹,一个神话,一个让祖先欣慰自豪的历史瞬间。但是,在八分之一淘汰赛中,克劳琛遇到了他的同胞。克劳琛立志倒戈,把生命的意义交给足球。但他失败了。德意志的战车虽然笨拙,但却能摧城拔寨。一群中国孩子的才华在隆隆的车轮声中湮没。克劳琛绝望的眼神凝固在终场的哨音中,绿色的草坪成为一片坟墓。

阿甘说:生活就像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拿到哪一颗。中国足球队的主教练就像阿甘的生活一样。地狱的大门20年前就为曾雪麟开过了,现在轮回到克劳琛了。不同的是,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德国人。

我想起了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因触怒诸神受罚。他受罚的方式是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每次即将到达山顶之际,石头又顺着山坡滚下。如此循环往复。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足球与西西弗斯有着绝妙的相似之处。中国足球的肌体里潜藏着浓厚的西西弗斯情结。

是谁说过:足球是哲学。这是令苏格拉底、柏拉图、罗素、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这些大师们不屑的判断。这些大师深邃的思想里没有足球的影子。但我固执地认为,足球的哲学就是人生的哲学,与人生一样充满偶然,不可预测。这也就使得足球的魅力永葆青春,绿茵场如狐女般为痴情的公子设计好了陷阱。足球是圆的。刚开始接触到这句话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20年过去,我才恍然大悟。这圆并非指形状,指的是一种偶然性。一只皮球踢过来,滚过去,谁也不知道它会在哪一瞬间飞进哪个球门。

足球诠释着人生,解读着生活。球场内外有大喜大悲,有机遇懊恼,有**澎湃,有痛心疾首,有得意忘形,有仰天长叹,有黯然神伤,还有歇斯底里。人生的品味让一个小小的皮球解读着,绿茵场上的影子和脚步旋转着哲学的灵魂。

眼前掠过熟悉的名字:贝利、普拉蒂尼、马拉多纳、贝肯鲍尔、罗纳尔多、齐达内、菲戈、劳尔……我称他们为哲学大师。他们对于哲学的意义并非语词,而是动作。哲学为什么一定要用语言来体现?当我置疑这一点时天色已经浓重。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一些怪异的问题。哲学是灵光闪现。闪现出来的不仅仅是语言,还有表情和动作。换而言之,哲学的意义在于形、色、声,甚至一些细节。

说到细节,我的思绪又回到“6·21”的中德之战。其实,中青队得到了一个梦幻般的开局,开场仅仅五分钟,一个叫陈涛的中国男孩一记世界波惊醒蒂尔堡的星辰。我又一次显示出狂人的品质,狂呼着纵情跳跃。OK!世界冠军!但当那个叫埃里佐恩多的阿根廷裁判鼓着腮吹响长哨时,我似泄了气的皮球萎缩在沙发上,眼前飘舞着一些挥之不去的细节。失败缘于细节。像队服颜色、门将失误,后卫抽筋,进球后的失态,迟到的换人等。这些细节合成了悲剧的命运。我又一次失眠了。较之20年前的那次失眠,我的意识中接受着并非宿命的训示。

20年来,中国足球的命运不间断地促使我思考着一些问题:自然和机遇能给别人带来的,也会给我们带来。只是,我们需要改变僵死的思维。我们这个民族并非不优秀,我们诞生过博大的思想,但是我们太满足和陶醉那些思想了。我们仿佛忘记了一个事实:思想也会慢慢地死去。我们缺失的,是一种自我否定的精神和自我更新的意志。否则,照亮我们天宇的就不仅仅是足球的曙光。

那个夜晚,炎热如魔鬼般降临。客厅没有安装空调,魔鬼无休止地威逼我回到凉爽的卧室。他劝我远离失眠。可是,我性格中与生俱来的叛逆辜负了魔鬼的好心。那个晚上,我倾尽了冰箱里的雪糕、冰红茶,还有半个西瓜来应对失眠的挑战。我不想惊醒妻子,就通夜呆在客厅与魔鬼抗争。

在沙发上躺着。这是一种疲劳的姿势,却并不影响思想。闭目,我仿佛在一条冰河中淌游,心灵在热和冷两种境界中飞驰飘摇。冰河中太阳在游泳。我却产生了许多优秀的想象。中国人不是擅长特异功能么?那些会气功的人为何不去当足球运动员?气功一发,那皮球会绕着弯儿飞进德国人的球门。倘若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生命延续至今,让他变成一只小虫子抱着皮球飞向球门,那不更爽?哧,球进啦!一个,两个,三个……100 :0!这天方夜谈般的比分让全世界的球迷心肌梗塞,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眼珠儿跟足球一样飞啊飘啊。实施着这些想象时,我的肉体莫明其妙地抖颤。

以足球的方式想象或者超度,人生就赋予了浪漫的色彩,哲学意义的空间也就更为广阔。

那个魔鬼般的夜晚,我梦幻着哲人的思维方式,也渴望如尼采般精神分裂。那样的话,我的魂灵会如一只皮球在天国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