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用棍子拨动蚯蚓的躯体
祖母是一位瘦弱的妇人。我刚学会走路,她就牵着我满院子、满渠岸寻找蚯蚓。发现了一条蚯蚓,她便惊喜地欢叫一声,用一根树枝将一条条蚯蚓蜷曲着的身子拨直。
祖母的欢叫声,对于童年的我是一串幸福和快乐的音符。我的童年几乎没有乐趣,唯有她的惊喜声。
蚯蚓展开了身子。那一刹那,是我激动而愉快的时刻。
我听见了蚯蚓陶醉般的呻吟。于是,我也陶醉在蚯蚓的呻吟之中。
祖母给我讲述蚯蚓的故事:蚯蚓原是一位美貌的少年,生活在天宫。他向往人间的生活,就偷着下凡和一位姑娘成婚。王母娘娘知道后,派人下凡抽了他的血,斩了他的头和四肢,不许他再回天宫。
这个故事现在觉得十分荒诞,而那时我却深信不疑。祖母是我童年时智慧的化身和偶像。她的每一句话对于我都是真理。
童年的梦幻里有无数条蚯蚓的影子。无数个雨后,我蹲在地上近距离地俯视蚯蚓。蚯蚓扭曲着身子向我诉说它的苦恼、幸福以至期望,或者扯长身子聆听我的喃喃自语。我学着祖母的样子,用棍儿将它的身躯拨直。于是,我感到了它快活的呻吟声。
也许,长时间的俯视地面,童年,我的眼睛就开始近视。 整个童年时代,世界在我眼前一片混沌。
我一直坚持认为蚯蚓没有眼睛,否则它不会匿身于泥土之中。丰富多彩的世界与它毫无关系。它只有用心灵来感受世界,就如童年的我。
蚯蚓躺在地上思索:我为什么没有翅膀和四足?我真的是天宫的少年么?别为我编织故事了。我讨厌虚伪的同情和毫无根据的猜想。我这样平静的生活,挺好的。处于思索状态的蚯蚓,将它的身躯蜷起来,向外界封闭着它的心灵。
我在想,祖母用树枝伸开蚯蚓的身躯,是为了让它终止思索,享受伸展的快乐么?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就像我上学后所做的课间操。伸展着筋骨,放松着心灵。
祖母二十年前就长辞于世。它死在夏日的一个雨后。那天,她坐在老屋的门口晒太阳,安祥的样子如一尊雕塑。
院落里,突然从泥土中爬出来许多条蚯蚓。外祖母用心数着:一,二、三、四、五……数着数着,祖母合上了眼。
那一刻,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微笑。
于是,院落的蚯蚓们一齐直起身躯舞蹈起来,为我的祖母送行。
切割西瓜皮
最初的记忆是被当代人类视为垃圾的西瓜皮。
握着小刀,把被扔在地上的西瓜皮上的泥土削去,捧起西瓜皮,伸出舌尖舔着残剩的红瓤,夏日的凉爽滋润着童年的身心。低下头,张开牙齿,将红瓤一点一点地啃下,送进肚子。那狼吞虎咽的细节,至今仍留存在我的记忆中。
西瓜皮构成了一个童年的美餐。那个瞬间,我在幸福的颤抖。幸福源于一块西瓜皮,完全是饥饿带来的杰作。
那啃吃西瓜皮的细节让记忆的摄影师按下永久的快门。以至于,在后来的岁月中,再丰盛的宴席也对我构不成**。一个人,往往保留着最初的美感。
西瓜皮具有物质的属性。让哲学家面对一块西瓜皮,会让哲学家产生出物质是自然界中一切过程的唯一源泉和最终原因的结论。
有一些情节和细节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炎阳下,一张低矮的桌子,苍蝇围绕着西瓜皮转悠,卖瓜的大爷不停地用一把芭蕉扇将它们挥赶。是傍晚了,夕阳的影子将大爷的的背影送进一条长着梧桐树的窄巷。树叶在风中哗啦啦地响,那扭曲的身影为窄巷画上了一个黑色的问号。许多年过去后,当我站在那个问号处时,一位红衣少女正滋滋有味地吃着一只虾。那虾的形状极像记忆中那位大爷的形体。少女用修长的指甲剥开了虾的皮肤,将虾肉一点一滴地送进张开的唇。那也是一个细节,一个和啃吃西瓜皮相互照应的细节。
窄巷,以及梧桐树都消失了。一座巍然挺立的海鲜楼,顽固地阻碍了我的视野。
我装模作样地和朋友以及家人走进海鲜楼,啃吃着螃蟹、膳鱼,还有虾。然而,却远远吃不出当年西瓜皮留给我的幸福。
是西瓜皮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还是我挖掘出了西瓜皮本身在那个时代所潜藏着的价值观念?童年,我啃吃着西瓜皮这一物质时,生命本质也就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
我毫不怀疑自己的胃功能已经异化。幸福的含义无法解释。一万个人有一万种解释。
由啃吃西瓜皮引发的幸福,是人的生命中独特的生理和社会现象。
母亲的双手送我上秋千
记忆里,是一个秋天。因为,我的耳畔,回响着知了的啼叫。明晃晃的月光下,母亲伸开双臂,托举我坐上秋千,然后她使劲把秋千往后拉,又轻轻地把它送出好远。我双手紧握秋千的绳子,高高地**进天空。那是我生命之初离地球最遥远的一次。我惊恐万状,以为我从此永远脱离了地球。母亲在下面一遍遍高声喊着:“抓紧绳子!”
那一刻,冷风吹起我的衣衫,孤寂地从我的胸前后背掠过。现在回想起,依然会感到秋风的寒冽。
人类发明秋千的立意是脱离地球登上天宇。从那时起,人类的词典中就增加了遐想一词。
古代的学者托勒密是在秋千上发明了他的地球中心说理论吗?他认为地球是不动的,是宇宙的中心,整个宇宙(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都围绕着地球旋转。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判断。而当哥白尼创立了宇宙的太阳中心说时,就离真理相差了一步。哥白尼站在秋千上想探索包括地球在内的行星是围绕着太阳旋转学说时,秋千才快乐得呻吟起来。
我没有成为哲学家的原因是,童年的我学不会遐想,只知道爬在地上数蚂蚁,或者让祖母引领着用树枝儿拨动蚯蚓的身躯。母亲的双臂送我登上秋千,也许想让她的儿子改变游戏的方式。但是,我的身子倾斜在秋千上的那一刻,感觉里只有惊惧。后来,我就再也不愿坐上秋千。我的性格里,从此也就添加了怯弱这个词语。
当时间淘洗了一些记忆之后,才能发现一些被掩盖了真相的事物本质。我们常常被某些记忆的细节感动,缘由正因如此。
秋千曾经是皇宫后花园少男少女的游戏工具。当它奉旨归入民间后,其意志和个性就不再具有皇家的色彩。皇宫不欢迎自由奔放,而秋千却**不羁。
在乡下,秋千是月光的精灵。它将我的祖辈们带进一片遐想的天地,但他们始终无法从儒道的精神中突围。他们千百年固守的仍是不变的田野和循环了无数次的庄稼。这不是秋千的罪过。**秋千只是一种游戏方式,不具有刺破天宇和改变命运的力量。
生命的长河里,每当我陷入困惑和迷离时,我就会想起母亲送我上秋千的那个细节。
少女在树上弓着身子
知了又称蝉。它隐含一种禅意。
禅意似乎有点神秘,但它确是一种意境,一种晶莹如知了壳的意境。
我上三年级了。暑期,我在大舅家村子的树林里搜寻着知了壳。一位陌生的少女,悄悄地带我进了一片远离村子的杨树林,她脱了鞋子,弓着身子,上树我为摘取知了壳。那双赤脚在我的眼前晃来**去,弓起的身躯,显露了不同于男孩的某种神秘曲线,让我浮想联翩。
这只是一个记忆的片断。可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依然保留着那个少女弓在树身上的影像。那个瞬间,我感受着一片未知的天地。渐渐的,我享受到的是温馨,是幸福。成长的过程中,我的灵魂沉浸在一个细节里,宛若小鸟的羽毛被一个精致的木梳滑过。我理解那就是禅象。
童年的记忆中,仿佛都是夏天,我穿行在树和树结合着的空间。我的目标是知了蜕下的壳。那壳伏在树身上,攀在树枝上,爬在树叶上,显示着孤独的美。
我收获知了壳的目的是在药店换取钱币。这样的目的很龌龊,但却实用。知了壳可以入药,给人类带来健康以及幸福。而我,却可以用它换来钱币。记忆依然逼真,那个药店在小镇街道的路南,台阶很高,我攀登着,似朝圣教堂般虔诚和庄严。
那个时代,钱币的**对我是那样重要。因此,我穿梭在秋天的阳光下,丝毫没有疲累的感觉。
少女上树的地方,那曾经是一处潮湿低凹的河畔。几十年过去,不知那位少女的脚印是否逝去?那些知了的后代是否仍伏在树上孕育着生命?
知了退壳的过程,是在践行着从物质到精神的蜕变。具备了精神品位的知了,才会不知疲倦地在大自然中吟诵着高尚或者悲伤的诗词。
残留在树身、树枝、树叶上的壳,我以为是卸去了生命和灵魂负荷的精神贵族。
那些知了壳就这样引导我误入生命初期对幸福含义的解读。那渐行渐远的夏天,无数的知了壳被我送进药店,麻醉着我的精神。我一次次逃学到大舅家的村子,在林子里寻找和收获隐含了精神意义的知了壳。
后来,我寻找知了壳的目的,就不仅仅是为了换取钱币。我在幻想着,那个少女身上的曲线,会不会有些变化呢?
那片树林子很大,禅意溢满其间。常常,我面对着知了壳发呆。因为,那个少女,我再也没有遇见。我对捕捉知了壳,似乎失去了兴趣。
那个夏天,我突然长高了。
伸出舌尖舔着一枚邮票
一枚邮票,带着祝福从远方飘摇过来时,我已经十二岁了。一年前,祖父去世了,父亲带我回了一次河南老家,结识了一位少女。她脑后的小辫,在村边的小路上晃来晃去。她眯着眼对我笑,其中仿佛潜藏着什么秘密。一年后,她给我写了封信。信的内容弥漫着那个时代的荒唐和可笑。记忆中最深的词是“革命”。
那个时代,“革命”的含义类似于今天的“祝福”。
“致以革命的敬礼”!
稚嫩、秀丽的笔迹撩拨起我混沌未开的情感。
遥远的空间让一枚邮票牵联在一起时,那枚邮票就充当着使者的角色。
那枚邮票上,毛泽东夹着油布伞正行走在去安源的途中。
这是一个储藏已久的细节:我伸出舌头,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着粘贴在信封上的邮票。唾沫的功能,让邮票和信封脱离。在舔的过程中,我的身子和心灵都在颤抖。后来,我醒悟了,那就是幸福的感受。
那枚邮票,我先是夹在书中,后来又贴在一个硬皮笔记本上,夜里翻来覆去地凝视。相当长的岁月里,我生命的意义因了那枚邮票而弥足珍贵。我努力搜索着写信少女的倩影,遗憾的是越来越模糊了,只是那双小辫,那双眯起来的眼睛,依然清晰可见。还有,她甜蜜的嗓音,燎挠在我不断成长的心灵里。
那枚邮票将我带入情感的着陆地。我几十个生命的春秋,都被那枚邮票的影子云雾般笼罩。后来,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祖籍地,那个给我寄信的少女也杳无音讯。虽然,她未能走进我的生活空间,但在我情感的隐秘处,她始终占据着一席之地,并且一直负荷着我的某种幸福的遐想。
由此,我喜欢相隔着距离的感情,不习惯那种近在咫尺的情感交流。手机信息代替了邮票。时代的进步让交流感情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如今,当一条来自遥远的朋友的手机信息飞进我的视野时,我的心头便不由自主地喜悦。
几次搬家后,那枚邮票就不翼而飞了。十八岁那年,我急不可奈想起了那位少女,于是翻箱倒柜地寻找那枚邮票。然而,失望深深地弥漫了我的心海。梦中,我推开记忆之窗,却望不见它飞向何方?也许,它负荷着我的情感到达了纯精神境界的天宇。
那片领空洁净得如云似雪。
孤独的状态下,我常常闭上眼睛,下意识地伸出舌尖,在上唇上做着舔的动作,仿佛,在探索着一片情窦初开的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