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惯了户县街头的女人,要想写点什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在街上的时候,听见女人的声音,如同炒豆子。我喜欢吃炒豆,放一粒在嘴里,“咯蹦”一声,脆响。那样的感觉真爽。喜欢吃,也就喜欢看人炒豆。一口铁锅架在街头,锅下是火焰,倒进白生生的黄豆,用一个铁铲子来回搅动。有时,我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忘记了脚步的移动。
追述户县的历史,似乎比秦腔久远的多。汉唐时期,它是皇家的后花园,称上林苑。一首《上林赋》,既成就了司马相如,也为户县这片土地留下丰富的想象。“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皇宫贵族、公子哥们们在此狩猎,休闲,该是何等的风度啊。
1979年的秋天,我走进这座县城的时候,它已经远离了昔日旖旎的风采。是的,一颗星,瞬间也会从夜空消失,别说一座宫殿,一处园林。那更渺小的不值一提。那时,我已经粗略地知道了它辉煌的历史,因此,面对着它的趋于平凡,就有了儒生般的伤感。命运,就这样暗示我与它将结下不解之缘。这是缘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怀揣着一所中等师范的毕业证,我去位于东大街的县一中报到。记得,是午饭后,学校门口有两个女人在阳光下吵架,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像爆炒豆子的声音。我始终也没有弄清她们吵架的缘由。因为,我想尽快走进那扇铁门,感受一个陌生的环境。
关中自古就有“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的说法。户县在关中腹部,南面是秦岭,北边隔着渭河就是咸阳。咸阳市往北是一道塬,黄土下埋着许多皇上。每处埋皇上的地方都堆起一架小山。一刮西北风,尘土首先光顾的,就是户县。因此,县城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味道。每日有无数的农民工和车辆从乡下驶进县城,也把乡下的泥土裹挟了进来。如果穿黑皮鞋,鞋面上半天就是一层尘土。男人们有应酬,不穿皮鞋不行,女人门就随意了。她们穿布鞋或那种平跟的休闲鞋,走起路来匆匆忙忙,看她们的神情,仿佛焦急去赶火车,或者到某个地方去救火。
县城的女人大多来自乡下,真正的居民是极少数。上世纪七十年代,城区也就两万多人。改革开放以后,城区的人口剧增到七八万。那些女人有的是享受了“农转非”政策的,有的是跟着丈夫进县城做生意的。还有,从乡下嫁给县城的干部职工或郊区的农民,从乡下的学校、商店、卫生院调回县城,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县城工作。这是上个世纪进城的渠道,现在呢,渠道就更多了。比如在商场、农贸市场租间门面房做生意,在美容美发店、茶秀、宾馆饭店做服务员,在建筑工地打工,做保姆,跑出租……在小城的历史上,她们只是一个个过客,或者说一粒粒沙尘。但她们活得有滋有味。
在乡下,女人通常比男人起得早。这是因为,她们要在太阳出来前做好全家的早餐。要是谁家屋顶的炊烟在清晨的霞光中升起,是要遭人耻笑的。进了县城后,她们依然维持着这种习惯。
很快,我就发现,女人们喜欢吃辣子。那馋劲,绝对让男人汗颜。顺口溜中的“没有辣子嘟嘟囔囔”是针对女人编的。女人们吃辣子,不是细细地放一点提味儿,而是当菜来食用,吃面条放辣椒,吃搅团放辣椒,就是喝稀饭,也操一筷子进去。平时吃饭,没菜、没油、没肉能行,但要是没了油泼辣子绝对不行。无论吃什么,都是红红的一碗。手里拿半个热蒸馍,也要用辣子抹得红彤彤的。我有时想,户县的女人性子急,说话像炒豆,是不是跟辣子吃多了有关?
不长时间,我的耳朵就习惯了女人们那种炒豆的声音。我有熬夜的习惯。常常,还在梦中,就被女人的叫卖声吵醒。楼下,是一条马路。天还未亮,马路上就响起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卖菜咧--割豆腐咧--谁要蜂窝煤--谁买鸡蛋!”那“蛋”字拖得尖细,悠长,像一把无形的锥子,刺破我梦境里某个温柔的情节。楼里住的女人们这时会俯身在阳台上,高声吼道:“等一下!”只那么一两分钟的功天,她们就端着盘子,穿着拖鞋,踢踢沓沓地下楼。你仔细看去,说不定衣服上的某个纽扣还没系上呢。
在县一中的时间很短,我就调到县政府办公室作了秘书。上班的间隙,我常去的地方是钟楼西南角。户县的钟楼是仿照西安钟楼建造的,不过体积小一些。西南角原来是红旗商店。这是一个时代味很浓的名字。后来经过扩建,改名钟楼商场,沿街开了许多门面房,经营者大多是女人。我常去那里,是因为那里有一个邮电所,可以寄发稿件。老远,无数只女人的目光就伸长过来,揣测着我脚步的方向。我不喜欢被人关注,就低着头,仿佛在想着心事。就这,她们还不肯放过我,这家扬着嗓门喊:“买啥衣裳进来看--”那边的嗓门更高:“吃啥?米饭、饺子、扯面--”
户县的面条有数十种。斜角面、担担面、尖尖面、油泼面、臊子面、摆汤面、凉拌面、浆水面、糁(户县人发zhen音)子面、炸酱面、麻什、扯面……都是女人们的拿手活。她们做的扯面又厚又宽,类似裤带。做法是,将面和硬揉软,擀厚、切宽。双手扯住两头,在案板上使劲地拌,发出“biang--biang”的响声。下到锅里煮熟。捞一条在碗里,无论是浇肉臊子,还是泼油辣子,或是番茄鸡蛋做卤,吃着光滑、柔软、热火、有筋性。既可口,又耐饥。“面条像裤带”。
是关中八怪之首。关中地方大了,真正地道的,还是户县女人做出来的。西安的、咸阳的、宝鸡的人来户县,都寻找“bing--bing面”吃。
有时,我中午不回家,就走进钟楼那家“大槐树面馆”,坐下,研究一些人的吃相。无论男女,很少有细噘慢咽的,噙住面条的一头,腮帮子就不停地蠕动,牙齿噘面时发出“biang--biang”的响声。我不会那样干坐着,否则不仅面馆的女主人不高兴,顾客也会视我为精神不正常者。那时,我也是个顾客,面前也会摆一碗慢慢地吃。不过,总也吃不出曾经拥有过的感觉。上世纪七十年代学大寨时,我和村上的人去修太平河,每个生产队都有灶。我吃过我们队上寿娃他妈做的裤带面。那才是正宗的。宽度二三寸,长度1米上下,一根面条可以捞一碗。那时修河,全凭人力。尽管干着拉车、搬石的重活,一个下午不知道肚子饥。我的胃就是那时吃坏了的。吃饭不要钱,我就不要命地吃。还记得,那个中午,我吃了两大碗,下午受了凉,饭在肚子没有消化,晚上胃疼得在炕上翻滚,被送进了镇上的医院。
我的毛病是,喜欢保留一些特别的印象。因此,看到那个笔画异常复杂的“biang”字,总有一种亲切感。
我一直保留着傍晚散步的习惯。从娄敬路到东新街,再从东新街到北环路,我循着这样的路线耗去傍晚的时光。无论在哪个旮旯拐角,我都会听到女人们不加掩饰的笑声。
笑声是一个人心灵的折射。对于乡下女人来说,能融入县城便是一种福分。刚进城那会儿,她们精心地包装自己,脸抹白了,鞋跟高了,头发留长了,衣服款式新颖了……但过不了多久,她们就发现这些变化其实大可不必,她们的丈夫并不在意她们的包装,县城里的人也不留心她们的变化。于是她们就叹息白白浪费了时间,又恢复了原样,照样说着粗话脏话,随意朝地上吐痰,依旧风风火火东颠西跑。长头发、化妆品、高跟鞋对于她们来说成了累赘。
县城里的一些女人本来就没有工作,或者因为单位不景气提前下岗了。这就使得家庭妇女的队伍十分庞大。她们主要的精力用于操持家务、逛街和打麻将。逛街、逛商店是女人的天性,许多女人在街上、商店里转了半天-件东西也没有买,可是吃了午饭照样上街逛。打麻将是她们唯一的娱乐活动。没有雨雪的日子,院落、店铺前、马路旁摆着麻将摊子,赌注是一毛两毛,最多也就是五毛一元。坐在麻将桌前,她们神情专注,每出一张牌都使劲吆喝:“东风、白板、三条、四万、五饼……”偶尔牌出错了会大声骂娘,别人把自己要摸的好牌碰走了会骂一句“狗日的。”她们并不贪玩,到做饭时候自然会收摊。输了的骂骂咧咧拂袖而去,赢了的喜滋滋的给丈夫买包香烟或给孩子买根香肠。
展宏路拐弯处,是我上下班必经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水果店。记不得什么时候开的,总是有些年头了。常常,下午的时候,店前支一张桌子,四个妇女在打麻将。前年夏天,我意外地目睹了她们抓小偷的情景。那段时间,县城的街头常有丢自行车的现象。那天下午下班时路过那儿,一个小伙子趁人不备骑走了店门前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丢车子的是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她刚刚走进店门就发现那小伙骑走了她的车子,于是哭喊起来。那四个女人刚收了麻将摊准备回家,也许她们都经历过丢车子的心痛,见此情景火冒三丈,拦了辆三轮车去追那偷车贼。那贼骑车拐进一条小巷,四个女人从车上扑下来一边高呼抓贼,一边朝小巷追去,其中-个胖女人跑掉了鞋仍然穷追不舍。在众多人的围追拦截下偷车贼被逮住了。四个女人连推带拉把那小伙送进了派出所。从派出所出来。几个人哈哈大笑,一个跑丢了鞋,一个上衣弄掉了一只纽扣,另一个则被偷车贼情急之下抠破了脸。
对那四个女人的行为,我不好意思说点赞扬的话。我了解户县女人的性格,女性天生的虚荣心仿佛与她们无缘。如果,你对那个熟悉的女人开一句善意的玩笑,说她长得漂亮。她会羞红着脸说:“去,去,滚一边去!”勇敢、大义勇为,这一类的词语,她们听了觉得更刺耳。她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在街上买菜,哪怕节省一分钱,心里都会乐半天。
东关十字有几家花店,其中一家的老板和我是朋友。我曾有意识的问到他的顾客情况。他说绝大多数是少男少女,中年人很少。即使有,也是给他的女儿买。我说你就这么肯定?他说,要是连这个都不清楚,那就只有关门了。在那个黄昏,我和他坐在花店门前的小凳上,晚霞映在钟楼的顶上,有些迷离的气息。他的目光凝聚在那样的气息里,诉说着一个故事。几年前的一个情人节,县城的人们刚听说还有这样一个节日,一些人就想赶时髦。一个书店的职工,那天下午下班时在他的店里买了几支玫瑰。回到家,老婆还没有回来,他就把玫瑰放在桌子上到街上买馍了。回家后遭到了老婆的审问。老婆说你给谁买的花?他说给你呀。今天是情人节。老婆说我是你的情人吗?哄谁呢?你在外边是不是有了相好的?就这样,夫妻俩闹开了矛盾。讲完这个笑话,他带着迷惘的表情问我:你说,情人包括不包括自己的老婆?
这个故事还没完。过了些日子,我和那个朋友又见面了。是个礼拜天,一大早,他就约我去县城西郊的涝河钓鱼。草尖上的露珠被初升的太阳映得晶莹,他凝视着水面上白色的鱼漂,讲起后来发生的故事。书店那个职工的妻子确信丈夫真的是给自己送的玫瑰,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每天丈夫下班一回家,就给他送上拖鞋,递去一杯热腾腾的铁观音。她知道的,丈夫喜欢喝这种茶。过去她总是舍不得买。结婚后,她就对乡下的公婆有意见,很少跟着丈夫一起回去。现在,一到礼拜天,她就问“回不回呀?”丈夫偶然间的一个举动,让她释放出了温柔的一面。好像是作家梁晓声说过:“好女人是一所学校。”女人的温柔是一场湿润的小雨,会让男人干枯的心灵舒展如春天的枝叶。家庭本来就是一个温柔的港湾,女人如果掌不好这个舵,那么一只船在其中就有颠覆的可能。
阳光真好,水边的草真绿。我的心境也温馨起来,就把钓竿放在岸边,躺在沙子上,仰望着天上的白云。通常,钓鱼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形式。更多的时候,我是用它来调节心态。
其实,户县的女人不乏温柔。只不过,温柔融入了一些细节中,或者说表现在一些被封闭的角落。我所看到的,不过都是一些表象。
一条铁路从县城的心脏穿过。十多年前,那儿还只能算是县城的边缘处,可是现在,它就成了县城的要害部位。我记得,去年的时候,铁路和秦户路交叉的电线杆下,有一个三十岁左右卖草莓的女人。当然是春天,她的脸上沐浴着沉静和温暖。我喜欢吃草莓,甜甜的,口感带着柔润。那天,我从那儿经过时,就称了一斤。谁知当我付钱时,却发现自己的兜里没装一分钱。她看出我的尴尬,笑道:“拿走吧。你不是每天中午都从这儿路过么?”
买草莓的钱第二天我是如数付给她了。渐渐的,天就热了起来,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那儿了。我不知道,她是乡下的女人呢,还是县城里做二手生意的女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跨过铁路的时候,总是无意识地朝那个电线杆下瞥一眼。那儿空****的,我感到缺少了什么似的。我始终记得她那张如草莓一般红红艳艳的笑脸,以及柔润的语调。但是,如果某一天在其它地方碰到她,我不敢确定,我还能认出她来。有些事,有些人,远离了特定的环境,你真的不能相信你的记忆和判断。除非,你有什么特异功能。
户县这个地方,汉唐时期的富人也许很多。但是现在,有钱的男人就很稀罕,于是县城的女人们非常在乎小钱。在菜市场她们会为几分钱和卖菜的人争执,买衣服一般是先看价格,上百元的衣服不管怎么喜欢也舍不得掏钱。看电视时尽量把音量调到最小--她们以为音量越小耗电越少。淘了菜的水、洗了衣服的水一盆盆地攒着用来冲马桶。即使住在六楼(七层的居民楼基本没有),也不愿雇人把刚买的蜂窝煤、煤气罐搬上去,宁愿累得腰酸腿疼也要自己搬。户县远远不到享受天然气的地步,虽然家家有了煤气灶,也还是舍不得蜂窝煤炉。县城的人们几乎家家都盘炕,砖砌的,很漂亮。蜂窝煤炉白天做饭烧水,晚上烧炕。冬天,女人们离不开炕,坐在炕上纳鞋底、织毛衣、打麻将。盘了炕冬天就可以不用电褥子,也不用安暖气和空调。节俭归节俭,但她们毫不吝啬。谁家吃好的,忘不了叫来邻居、朋友共同享受。别人来借东西,她们认为是瞧得起自己,满面笑容地拱手相送。
我想,作为古时的京畿之地,这里的女人们应该不会陌生粉饰玉簪。当然,我指的是古时的女人们。现在呢,女人们总是抱怨跟不上时代。电视上的化妆品广告对她们而言只能是精神的享受。走进超市、商场也只是瞧着那些化妆品满足一下眼馋。也有慷慨解囊的,但往往是“降价”了才“潇洒”一回--这时,新的化妆品又上市了。她们羡慕电视广告中的美女,但要是丈夫也在旁边勾着眼睛看,她会当着丈夫的面朝地上吐口唾沫:“妖精货!”解恨,精炼,连个感叹词都不用。
有一次,我在人人家超市门前上了辆出租车。屁股没坐稳,车门还没关,一个女人的嗓音就响起来。“啥地方?”语速紧凑,简洁。是个女司机,年龄也不大。我关了车门,开了句玩笑:“你比我还着急呀?”她说:“今天背霉得很,在县城里空转了七八个来回”。一路上,她的话就不断线。不是嫌前面的车走得太慢,就是抱怨十字路口红灯的时间太长,再有,责怪某个行人不遵守交通规则……那天,好像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几次想打断她的话,讨论些天气之类的话题,但总是找不到她说话的缝隙。无奈,我就看着落在窗玻璃上的雨点,努力让心灵变得滋润一些。
想到一个比喻:城市是一个蛛网。男人们守着网的疆域,女人们则像蜘蛛一样,来来回回地穿梭。谁能知道,她们在忙碌些什么?
过去,街上炒豆子的都是男人。前几天,无意中竟然发现了长虹饭店门前有一个女人在炒豆子。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弥漫着清新,阳光也爽朗。她挽着袖子,腰上系着围巾,边挥舞着铁铲,边吆喝着:“炒豆--炒豆--”我清晰地看见,她的头发里,已经渗出晶莹的汗珠。就冲她的那些汗珠儿,我就没有犹豫,掏出票子,买了一斤回去。我不喜欢在街上吃东西,担心在女人面前暴露出丑陋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