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西方哲学家中,弗洛伊德的名字是我最早知道的。这是因为我经常做梦的缘故,而且我坚信梦和人的经历和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不能绕开弗洛伊德。忘记了哪一年,哪一天,他就和我有了缘分。起初,我只是读到他的只言片语,直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寒冬,我才系统地阅读了《梦的解析》。
弗洛伊德的职业是精神病医生,精神分析学家,这对他关于梦的研究提供了帮助。1900年,他出版了《梦的解析》。这本被后世人推崇为弗洛伊德最伟大的著作,出版后却遭到质疑,出版后的八年间只售出六百册,而弗洛伊德从中只获得相当于二百零九美元的稿费。一部思想超前的著作,在当时总是遇到冷遇。这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忽然产生了记录梦的想法,于是在枕头下压一本笔记本,每当梦中醒来,第一个意识便是取出笔记本,飞快地记录下梦中的情节和细节,之后又昏沉的睡去,延续着自己的梦。这样断断续续坚持了几年,写满了三本。第一本是绿皮的,行间很窄,我的字迹非常细小。由于怕那些情节和细节飞逝而过,记录时总是匆忙的,字迹也就寥寥草草,以后索性连自己也不认识了。残留在大脑的梦总是断断续续的,很难有完整的情节,只是一些细节,一些模糊的影子,因此记录它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有时记录完很难再入睡,索性打开弗洛伊德的书,分析那些梦的象征意义。这样,大脑兴奋起来,很难再入睡了。
《梦的解析》是弗洛伊德对人类学、宗教、心理学和文学著作进行了五六年的研究,又连续两年对自己所做的梦作了分析之后写出来的。在这部独创性的著作中,他分析了梦的凝缩、梦的转移和梦的二重加工,讨论了梦的隐意内容,解析了愿望满足的原理,描绘了俄狄浦斯情结,还说明了幼儿生活对成人条件作用的不可避免的影响。他曾经预言,从写作《梦的解析》时开始,精神分析已不再是一门纯医学的学科了。他通过对梦的科学探索和解析,发掘了人性的另一面:“潜意识”,揭开了人类心灵的奥秘。他所提出的理论是“在梦中”,我们白天的劳作与娱乐,欢乐与痛苦是从不重复的。而且相反,梦的唯一目的是让我们从中得到解脱,即使有时我们的头脑装满了一些事情,或我们受痛苦的折磨,或我们的精力全部投入一件关注的事,“梦也是以某种象征的方式进入我们的头脑。”他断言道:“梦是清醒生活的继续”,梦与我们不久前存在于意识的想法有关,准确的观察总会找到梦与白天经历的某些关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关于梦的来源,弗洛伊德解释说,梦是潜意识的欲望,由于睡眠时检查作用松懈,趁机用伪装方式绕过抵抗,闯入意识而成梦。梦的内容不是被压抑与欲望的本来面目,必须加以分析或解释。释梦就是要找到梦的真正根源。
光顾我的梦最多的是我的童年。童年里,我的目光常常落在这些地方:一个院落,一片乱石,一堆瓦砾,一条小道,一只蛐蛐,排水沟中的一块西瓜皮,嗡嗡的苍蝇正在攻击一只死去的蝉……现在,精神荒芜时,我会去偏僻的乡下寻找这些物象。在沧桑的目光俯视下,那些物象带着一些禅意,如欣赏着凡高的油画,引导我进入一种高僧才可以悟解的境界。
童年是生命的印记。对童年意义的发现是弗洛伊德的伟大发现之一。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一个人的性格在七八岁时多多少少已经定形。他以大量的临床事例表明,早年的事件特别是引起心灵创伤的事件如何使儿童的性格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以至弗洛伊德可以假定,早在青春期之前,一个人的性格就已定形,再也不发生改变,几乎无一例外。他相信,从幼年时的事件中可以寻觅到以后人生发展的钥匙。大量的临床资料表明,他的观察是正确的,机智的。
在弗洛伊德的诱导下,我常常陶醉在自己童年的梦境里,并把它理解为灵魂里的伊甸园。我以为,童年的梦是一种自我反省,心理自救。唯有童年,才显现出人类的真实面目。在岁月的染缸中浸泡过之后,人们学会了忍耐,克制和约束,去适应祖先们约定成俗的生活理念。他不能像童年那样无所顾忌地哭,或者肆无忌惮地笑。就人的本质来说,这是一种压抑。而要排泄这种压抑,只有依托于梦境了。
在中国古代,释梦者认为梦是神灵的启示。《后汉书·冯异传》中记载冯异劝刘秀做皇帝,刘秀随声附和他昨夜梦见自己乘赤龙上天。刘秀乃一介草夫,坐龙椅,穿黄袍欠缺根基,梦竟然成为借口。无需考证刘秀是否做过此梦。梦是绝对的隐私,是一个人的精神载体。西方哲学家认为梦生活的基础是心理活动的一种特殊方式,赞美这种状态是一种向更高境界的升华。例如舒伯特便宣称梦是精神从外部自然界力量中获得的解放,是灵魂从感官的束缚中获得的自由。弗洛伊德则指出梦是一种精神活动;“其动机常常是一个寻求满足的愿望”。
梦如同人的身影一般,既司空见惯,又神秘莫测,既虚无飘渺,又真实可见。若说梦是幻觉,然而梦中的人物事件,甚至细节,醒后却历历在目。有时日有所思,夜即梦之;有时梦中所见,日即遇之。梦之神秘至此,我们的祖先亦早知之,即产生梦文化。在弗洛伊德之前,我们的祖先就有关于释梦的书籍,如《周公解梦》《梦林玄解》等。不过,它们只是列举了梦的现象,对应着具体的梦作出解释,缺少理论的依据,难登大雅之堂,只是在民间流传。是弗洛伊德用科学的方法把梦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这就开了一个先河。
如尼采所言:梦释放视觉、联想、诗意的强力。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指出梦是潜意识的自我表现,潜意识被压在人心灵的最深处,但它很活跃,千方百计要突破潜意识的领域冒出来。当“自我”在既要休息又得不到完全休息,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而放松了戒备的时候,潜意识便开始活动,于是出现了梦。
事实上,许多梦是没有逻辑关系的,甚至是荒诞的。梦中,我忽然间赤身**。走在大街上,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连裤头都没有穿。所有人的目光都呈直线射向我的害羞处。**的阳光,斥责的目光,风的旋转,还有女士歇斯底里般的嚎叫。她们捂着眼睛,惊惶失措地逃离现场。我渴望地面出现一个空洞,失魂落魄地寻找。**的梦是人的性格的真实写照。人在梦境中审视**的真理。弗洛伊德在分析**的梦时,指出它是对童年的怀念。他的看法无疑回归了人的本质:真诚、坦露。当婴儿从母体中分娩出来,其**并不代表邪恶。通常,我们沐浴在风中。风说,我永恒,我是**的。风还说,阳光是女神,我是侠客。风的解释让人联想到性。风的性欲让阳光宁静致远。这样的比喻让我爽快。
情感和生理的释放是人类的天性,是一种真理。压抑性是一种心理变态行为。梦携带着人的本能**而来,**而去。我们的身体被性梦耕耘过后,舒适,清爽。揉揉睡眼,伸伸懒腰,打个哈欠,阳光或者月光在窗头俯视你,道声早安,对你灿烂地笑。三十多岁时,我曾经暗恋过一个女孩,种潜意识让她频频出现在我的梦里,和我牵着手跨过一条小溪,走进一片竹林……我在一篇文中这样写道:我的梦里有一片湿润的天空,我的爱人在天空下出现。她应该是这样一个女孩:眉宇间**漾着无法掩饰的忧郁。她是一棵纤细的小草,栀子花般清晰而明媚,开放在我的梦境中。她闭着眼,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褪下,**出维纳斯一样的肉体,白皙、细腻、光滑、圣洁,放射出炫目的光芒。她被我拥抱,亲吻……梦醒后,回忆着令人神驰的境界,禁不住诅咒清醒之后的光照,闭上眼,禁不住流连忘返在梦的情节里。
弗洛伊德认为在人们心目中最大的禁忌就是“性”,而“性”又是人的本能,对于“性”这个禁区,人们既想闯入,又迫于道德限制,所以只有在梦中释放自己的愿望,使精神得到满足。基于这样的理论,弗洛伊德在对梦的解释中,除了个别十分明显的是对普通欲望的满足(如饥渴、排泄等)的梦外,大多数梦在他的眼里都与对性的渴望脱不了干系。
年轻时迷恋《西游记》,梦见自己如孙悟空一般驰风驾云。幼时还读过一本《宝葫芦的秘密》,是本连环画。梦中,那宝葫芦就归了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小时和祖父睡一条炕,祖父讲述着许多皇上的故事,我就梦见自己做了皇上,拥有无数的宫殿和美女。那时我还幼稚,以为幸福就是财富。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一种愿望的幻想式的满足。梦是因愿望而起,它的内容是“愿望的达成”。梦不仅使思想有表现的机会,而且借幻觉经验的方式,以表示愿望的满足。期望自己有一个宝葫芦,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是在满足我对财富的追求。我曾幻想腰缠万贯,像救世主一样向土地播种着硬币……白花花的银子啊!如此幸福的命运哪!父老乡亲背着笼,挎着篮,提着罐,甚至脱下裤子用绳扎了裤口去收获——这是符合逻辑的想象。想象中,乡亲们激动的泪水大把大把地流淌,让大地诞生了一条崭新的河流。
现在,那些有关财富的梦已经被一个又一个句号阻断,没有什么比来自现实生活的障碍更残酷,也没有什么比精神的向往更珍贵。拥有宝葫芦之类的梦了无踪影,并非我已经腰缠万贯。从本质上说,我对生命,对幸福的理解已经实现了从物质到精神的战略性转移。
祖母的炕角有一个黑色的瓦罐。父亲每次给他些硬币,她都装进瓦罐里。装进瓦罐之前,她要用清水洗净硬币上残留的污垢。我的记忆里,她用那些硬币给自己买过一个发卡,聚拢起花白的头发。还买过一个糖葫芦,让我高兴了一个下午。祖母离开人世那年,我九岁了。她把那个黑色的瓦罐交给了我。“娃呀,婆这一辈子,一分钱都没乱花过。”
是祖母教导了我珍惜每一分硬币,并将我引导到关于硬币的梦境中。年轻时,我曾困惑于捡拾硬币的梦境中。那时,还没有百元票面的人民币,最大面值是十元。我很难拥有十元的纸币,连抚摸,都是一种奢望。因此,我对钱的认识是始于硬币的。梦中,一片旷野,一座峡谷,一面河滩,硬币的光辉星辰般灿烂。上天赐给我收获硬币的机遇,我提着一个篮子,或者脱下上衣,硬币一枚枚地落进……按照古印度人解梦的观点,梦可以成为我们所在的物质世界中的现实,那么第二天我肯定要获得钱财。可是,现实是,第二天我仍然衣袋空空。我很失落,揪着头发对梦的预示产生着疑问。有时晚上睡觉前,放一只篮子在枕旁,以免梦中获得的硬币失去。那可笑的举动后来成为长辈们的笑料。
有一本解梦的书说梦到钱币预兆着梦者应该认真评判自身的价值。这种不着边际的解释让人找不到北。我认为,钱币的梦是对生活的关照,反映了梦者对生活的奢望和对物质的渴求。唯有这样,才符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梦是潜意识中的主体的原逻辑的象征体系。所有的梦境都必须回归梦者的主观和客观的现实才有意义。
魔术师伸手空中一抓,几张白纸变成了一叠钞票。这是后来我看到的舞台上的表演。白纸可以变成钞票?如果时光可以倒退,我也许会幻想成为魔术师。
弗洛伊德的著作一直为人所阅读,他被视为最具影响也富有争议的描写心理和社会的作家之一。他以奇特的方式影响了人生。他风趣地说,他打扰了世界的睡眠。他的《梦的解析》出版百年以来,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在研究它,参照它分析自己的梦,分析自己生命的轨迹。悲伤和忧郁,幸福与快乐,乃至生命的蛛丝马迹,其实都是掩藏在梦境中的。
有人说,弗洛伊德是旅途中的躺椅。躺椅,这个比喻形象极了,恰当极了。在这个世界上奔波了许多日之后,我忽然发现自己累了,从身心到精神都疲倦了,于是便需要一个温馨的梦来缓解自己,梦醒之后觉得又要为这个梦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说要找到这个梦对自己的象征意义,此刻,弗洛伊德就像一个救星一样,降临在我的身旁。读过他的著作,听了他的解释,我恍然大悟,觉得生活依然可以继续,生命里还会有许多奇特的现象。
1923年春,弗洛伊德被诊断患了口腔癌,这与他每天抽二十支雪茄的习惯有关,即使在癌症被发现后他也没改变这一习惯。1923到1939年间,他接受了三十三次手术。虽然非常痛苦,但他拒绝使用止痛药。他的头脑仍然十分清醒,并继续为病人诊疗和著述。1933年纳粹执政后迫害犹太人,他们在柏林公开烧毁弗洛伊德的著作,理由是他夸大性问题来毁灭灵魂。1938年维也纳被占领后,他仍不愿离开。最后,由于他女儿被捕,房屋屡遭纳粹匪徒抢劫,他才去了伦敦。
在二战爆发三星期之后,弗洛伊德于1939年9月23日逝世。弗洛伊德同下腭癌做了十七年的斗争,经历了许多痛苦的手术。他的医生马科斯·施努尔按照弗洛伊德的要求,为他注射了大剂量的吗啡。那是一种安乐死。跟弗洛伊德一生的信念一样,这是勇敢的死亡。他的葬礼在伦敦内城附近一个叫格德尔斯·格林的火葬场举行。骨灰放在一个希腊花瓶中,葬在由大理石,雪花石膏和金属骨灰坛组成的骨灰坛安置所里。他的妻子玛塔和女儿安娜的骨灰也安息在这里。
希腊那个花瓶,是弗洛伊德梦的摇篮。在其中他会做着许多关于悲伤、关于幸福的梦。无论幸福还是悲伤,在他看来,都是人类精神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