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秋天的时候走近德谟克利特的。白日里太多的风,诠释着秋天的涵义。忙碌着,仍然感到了它的寒意。黄昏,站在高楼的阳台上凝视着地平线上红红的落日。它像母亲的双手,温暖、宁静、安详,抚摸着铺展向远方的深秋的大地。有庄稼在泥土里生长着,是玉米。视野里,它们像一棵棵小树,拥挤在八百里秦川广阔的平原上。它们的身心氤氲着暖暖的太阳余热。闭眼,享受着秋日里这美好的时光,心头掠过德谟克利特的身影,也掠过一丝淡淡的忧郁。
作为古希腊时期的思想家和哲学家,原子唯物论的创立者之一,德谟克利特出生于色斯雷的海滨城市阿布德拉。小时候,他作过波斯术士和星象家的学生,接受了神学和天文学方面的知识,对东方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家的花园旁有个小屋,按中国人的说法是个牛圈。他习惯呆在牛圈里思考和写作,在牛的喘息声、嚼草声,甚至摇摆尾巴的声音中产生灵感,一次,父亲从小屋里牵走了一头牛,他都没有察觉。
哲学家身上总会有一些常人不具备的行为。赫拉克利特看见河流,于是智慧的句子诞生了;尼采在他的庄园里面对着一棵棵锯掉树身的树墩,生长出了思想的利剑;有了花园的哭声,奥古斯丁才从一个纨绔子弟转变为思想家;阿基米德**着身子时,方才诞生了灵感。德谟克利特不但在牛圈里培养自己的想象力,有时也会到一处荒凉的地方,或者孤独的呆在墓地里,聆听着乌鸦的孤鸣。在我的家乡,乌鸦的叫声被乡亲们视为不祥的预兆。它的叫声里散播着一种悲伤的音符,有一种诅咒的成分。它的翅膀是黑的,好像一块形状奇异的黑纱,散布着死亡的悲剧氛围。它和死亡是心有灵犀的。墓地的氛围是凄清的,乌鸦的叫声又是悲伤的。德谟克利特沉浸在这样的氛围和叫声中,让思想无限蔓延。在我的意念里,那是含着忧郁的秋天,片片落叶在诉说着无奈和凄凉,传达着死亡的信息。在忧郁之余,德谟克利特产生了无尽的哀伤。当后来的中国人在吟咏着“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样的诗句时,绝对不会联想到德谟克利特的忧郁——那是哲学家的忧郁。
解读德谟克利特的忧郁离不开他的身世。成人后,他有过十几年在雅典、埃及、巴比仑、印度等地游历的经历。他曾在尼罗河的上游逗留,观察了清风在水面上摇碎了涟漪之后,他开始思索着一条河的灌溉系统。在巴比伦,他向僧侣学习如何观察星辰,推算日食发生的时间……游历的岁月里,他领略着暗淡的霜月和寂寞的残风,享受着无边的孤独和无尽的冷漠。而这,正是这位横空出世的思想家成长的背景。
流浪结束了,德谟克利特回到了故乡阿布德拉,担任该城的执政官。在繁忙的政务之余,他仍然沉浸在哲学和自然科学知识的海洋里。当他学问越钻越深的时候,小小的书房已经不足以供他研究了。他需要更广阔的空间,于是决定再次外出游历。他和他的两个兄弟划分了祖上的家产。他拿到了最少的那份:100塔仑特现金。他用这笔钱漫游了希腊各地,渡过地中海,到达了埃及,红海、巴比伦平原、埃塞俄比亚、印度,在波斯结识了众多星相家。外出游学花费了父亲给他留下的绝大部分财产。他又整天写着被视为“荒诞”的文章,在花园里解剖动物的尸体,以至族中有人认为他发了疯。当他回到阿布德拉之后,遭到了一场审判,被控“挥霍财产罪”。原因是他经常外出旅行,有些人企图占有他剩下的财产,便控告他浪费祖产,对族中的事不加理会,把好好的园子变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地。
花落叶黄。秋天是花谢叶落的季节,因而最惹漂泊离乡之人的愁绪,但谁能说思念不是一种美呢?有些寂寞,是没有人能懂的,所以孤独。有些孤独是无法排遣的,所以忧郁。但德谟克利特却可以在孤独中弄懂自己,可以在孤独中悟出生命的气象。因而,他的忧郁是一种美的气象。沐浴着穿胸而过的秋风,他在走上审判台时这样说:“逆境能使愚蠢的人学会一点东西的,并不是言辞,而是厄运。”面对厄运,他没有选择低头,而是抗争。根据该城的法律,犯了这种罪的人,要被剥夺一切权利并被驱逐出城外。在法庭上,德谟克利特为自己做了辩护。他说:“在我同辈的人当中,我漫游了地球的绝大部分,我探索了最遥远的东西;在我同辈的人当中,我看见了最多的土地和国家,我听见了最多的有学问的人的讲演;在我同辈的人当中,勾画几何图形并加以证明,没有人能超得过我,就是埃及所为丈量土地的人也未必能超得过我……”他在法庭上当众阅读了他的《宇宙大系统》。他的学识和雄辩震撼了有良知的人们,征服了阿布德拉。
那是秋天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叶子黄了,落了,那是等待着新生,呼唤着冬天之后的春天。对于太阳,对于秋风,对于秋虫的鸣叫,对于野鸭的飞翔,面对着审美特质浓郁的秋天景象,德谟克利特没有丝毫的喜悦,相反却是一脸的忧郁。他在想,哲学的思想为什么不被当代的权力所认可。就像这秋天的阳光,虽然灿烂,依然会有人躲在阴暗的角落诅咒它,恶毒地攻击它。
德谟克利特握住了秋天的一片落叶,金黄的,有种柔软的质感。洛叶握在手心,仿佛在指间簌簌作响,那么悠扬婉转。而他,却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那是思想的力量,一片树叶穿透秋天、抵达灵魂的力量。经过抗争和雄辩,他获得了胜利。阿布德拉的法庭不但判他无罪,并决定以5倍于他“挥霍”掉财产的数字——500塔仑特的报酬,奖赏他的《宇宙大系统》这部著作。
德谟克利特在自然科学上最重要的贡献,是继承和发展了留基伯的原子论,为现代原子科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石。原子是非常小的,不但肉眼看不出来,就是用显微镜也看不出来。那么在2000年前,原子论是怎么提出来的呢?其实上古时代的原子论不是科学理论,只是一种哲学的推测。站在深秋的大地上,蓝天、白云、落叶、枯草,淅沥的雨水、远逝的牛羊、披上头巾的姑娘……一切景物在德谟克利特的眼前都化为了虚空。他这样想着,万物的本原是原子与虚空。原子在数量上是无限的,在形式上是多样的。在原子的下落运动中,较快和较大的撞击着较小的,产生侧向运动和旋转运动,从而形成万物并发生着变化。宇宙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在虚空中运动着的原子构成。所谓事物的产生就是原子的结合。原子处在永恒的运动之中,即运动为原子本身所固有。虚空是绝对的空无,是源于运动的场所。世界是由原子在虚空的漩涡运动中产生的。宇宙中有无数个世界在不断的生成与灭亡。人所存在的世界,无非是其中正在变化的一个。所以他声称:人是一个小宇宙。
没有精神的穿透,就不会有“人是一个小世界”这样的断言。德谟克利特伫立在秋雨里,任由雨水湿透他的衣衫。在雨帘的模糊视野里,他看见自己脚旁的一枝小草在秋风里摇晃着细细的叶子。他仿佛听见了小草的呻吟:我是一只小草,可我也是一个世界。
越是深秋的季节,德谟克利特就越是显得孤独。法庭上的胜利,让他获得了短暂的精神慰藉,之后人们又复归于世俗之中。不再有人欣赏他的断言,他的发现,世俗依旧对他冷漠着,因为他的思维方式总是和人不一样。譬如在当时的希腊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一个秃子在散步时,被天上掉下来的一只乌龟给砸死了,有只神鸟正在天空盘旋。所有的人们都认为,这是神示的不祥之兆。德谟克利特却不以为然,他告诉人们:这是那只老鹰误把秃子的脑瓜当成了发亮的岩石。因为当地的鹰群喜食龟肉,习惯从高处把乌龟抛下,将龟壳摔坏而食之。
思想的光芒,它不像阳光,让人感觉到了生存的必要。思想的光,是生活之外的奢饰品。没有它,人可以照样活下去。感受着人们对于他的哲学思想的冷漠,德谟克利特只有一天天的孤独着。有一天,他散步到田野,看见雨后的地面上铺满了金黄的落叶,他欣赏着,被一种亲近生命的孤独情怀所打动,被那种自然与内心世界的和谐之美所打动,被落叶传达出的忧郁所打动。他宛若看见了落叶里飘逸出的思想的影子,于是捡起一片落叶回到自己的寓室,微笑着把落叶夹进书中,继续在忧郁中从事自己的书写。于是,《小宇宙秩序》、《论自然》、《论人生》、《论荷马》、《节奏与和谐》、《论音乐》、《论诗的美》、《论绘画》等著作在秋色里呈现。
这是秋天,窗外,我精心喂养的蚂蚱死在了竹笼里。我知道,它不甘心死亡,弯曲着腿肢做出问天的姿势。它的身下,静静地躺着一片北瓜的花朵。黄黄的,散发出秋天特有的气息。我取下竹笼,倒出了蚂蚱的尸体,将它埋葬在院子的土壤里。在埋葬蚂蚱尸体的过程中,我想起了德谟克利特的伦理思想。它一直被人认为是古希腊幸福论伦理思想的典型。他认为,人的幸福与不幸居于灵魂之中,善与恶都来自灵魂,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意志和人格。人的自然本性就是求乐避苦,而道德的标准也就是快乐和幸福。能求得快乐就是善,反之即是恶。他所说的快乐并不是暂时的、低级的感官享乐,而是有节制的、精神的宁静和愉悦。
是的,如同我喂养过的蚂蚱,在竹笼里,它曾经快乐过,歌唱过,幸福过,给了我快乐。即使它死去了,那种快乐和幸福的感觉,依然会长久地驻扎在我的身心里。
善于思索生命,才会忧郁,淡淡的忧郁让德谟克利特觉得秋天的美好。在秋天里收获思想,这是德谟克利特的创造。秋日来临,落叶飘飞,是一个惹人感伤的季节,又是一个让人的思绪飘扬的季节。只是,身处繁华尘世的人们,被繁事琐事缠绕着,哪里会有一份闲暇对着落叶感慨生命,打开思想?天空高远,碧水澄澈,**怒放,丹桂飘香,红叶满山,芦获苍茫……在德谟克利特的眼里,秋天的景色在凄婉中展示着生命的忧伤。那种忧伤美丽动人,禅意飘逸。那淡淡的忧郁,宁静的美丽,温柔的景致,都是慰藉人心灵的东西。世界就像这个秋日的黄昏,对着暖暖的太阳流下的泪水。秋风吹乱着德谟克利特的头发和胡须,他歪着头沉吟着:秋,感谢你唤醒我的忧郁,幽灵般出没于我的灵魂。
没有人能够说出德谟克利特出生的时间。一般的说法是这样的:约公元前460~公元前370年或公元前356年。既然年代都搞不清,那么季节就更模糊了。这就为我的想象留下了无限的空间。在我看来,他出生的季节一定是秋天。根据德国、挪威和美国的一项研究显示,天才通常在秋天出生,以10月和11月者最幸运。一首小诗这样写道:出生在秋天/忧郁的出生/我用一丝泥土的芬芳/祭奠忧郁的心/出生在秋天/忧郁的出生/忧郁不是我的特质/忧郁却因为我的诞生/而有了生命。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但我觉得他是写给德谟克利特的。
在德谟克利特之前,哲学和美学大都建立在研究大自然上(前苏格拉底时代)。而他,却转向社会、转向人,跨出了一大步。他的原子理论虽然存在着错误和不完善,但对后世物质理论的形成仍具有先导作用。即使在今天,他的学说仍在起作用,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现代自然科学。因此,他被后人誉为第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在生前,他被称为笑的哲学家。他平等待人、处世开朗。他的忧郁是在掩藏在自己内心的,属于精神层面的忧郁,而面对世人,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微笑。我在想着,只有在内心存藏着忧郁的人,才能对繁杂的世界和平庸的世人抱以宽容和谅解。在古希腊的阿布德拉,人们把他当成城市的伟人,在世时就给他建立了铜像。在他死后,以整个国家的名义为他举办了盛大的葬礼。
我所无比惊讶的是,德谟克利特是古希腊杰出的全才。他不仅在哲学上为人类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而且在逻辑学、物理、数学、天文、动植物、医学、心理学、伦理学、教育学、修辞学、军事、艺术等方面都有所建树。他还是一个出色的音乐家、画家、雕塑家和诗人。此前,我一直固执的认为,一个人一生只能在某一个方面有所建树。然而德谟克利特却向我大喝一声,令我惊醒,令我汗颜。我在想着,一个人拥有一颗多么巨大的脑袋,才能达到德谟克利特的高度呢?
据说,晚年时,德谟克利特自己弄瞎了自己那双曾经无比明亮的眼睛,以使感性的目光不致蒙蔽理智的敏锐。有人问他:您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平静地回答:为了看得更清楚。时光的遥远,让我无法证实这个传说的真实性,然而我的眼前却不断晃动着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皱眉思考的形象。后来,我读到一篇关于意大利画家阿马代奥、莫迪里阿尼的文字。让我惊讶不已的是,这位天才画家的言行在某方面与德谟克利特如出一辙。文中写道:在这位画家创作的肖像画里,许多成年人的形象只有一只眼睛露出来。画家对此的解释是:“因为我用一只眼睛观察周围的世界,而用另一只眼睛审视自己。”
我对德谟克利特弄瞎自己的双眼的解释是:他已经无需用眼睛观察大自然了,他就是一个世界,世界就在他的心中。心灵的感应,往往比直觉更真实,更理智,更加丰富多彩。德谟克利特需要的是,做一个完完全全拥有内心的人。他所要观察的对象就是他本人,即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哲学家的这种观察可以称之为“观心”。在他看来,“观心”是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的,用不着的东西有如奢侈的摆设,留之又有何用?最终,他自行毁去了双眼。
突然想到了古希腊伟大的盲诗人荷马。一位盲人,却能超出常人看到了宇宙。听不到外界声音比听到的更丰富,看不到外界比看到的更广阔,因为荷马的内心本来就是博大精深的境界。
审视自己、关注内心,做一个完完全全拥有内心的人。这就是德谟克利特给与我的人生启示。
我所叹息的是,这个世界的许多人,虽然长着一双明利的眼睛,却常常被现实的表象所迷惑。他们的感官受到外在事物的影响和欺骗,进入不了真正的思维状态。
一生四处游历却一贫如洗,精神无比丰富而生活无比穷困。这就是德谟克利特一生的写照。好在,他生活了多少年,就享受过多少个秋天。秋色浓郁,思想飞翔。我的意念里,秋天是附着于德谟克立特灵魂里的季节。
自然界已是秋末,十一月的中旬。阳光散淡的、柔软的透过窗户的玻璃落在我家橘黄色的窗帘上,异常的宁静,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冬天感伤,也在预示着生命的渐渐枯竭。我歪坐在沙发上,蜷曲着肢体,照应着那散淡的、柔软的阳光。在我看来,秋天还显示出一种忧郁——德谟克利特式的忧郁:宽容、宁静、旷远。在这样的时刻怀念德谟克利特,是最为恰当的。
忽然来了感觉,德谟克利特是藏在那橘黄色窗帘后面的。愣神着,他掀开窗帘,露出忧郁的脸,打开自己的心灵,让我洞察到他生命的本质。
秋天是思想的影子。他喃喃了一句,倏忽之间就消失了。橘黄色的窗帘,又恢复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