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赫拉克利特这个名字,源于一句我非常感兴趣的一句话: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喜欢这样令人费解的句式。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坐着,揣摩着它的含义。皱着眉头,闭上双目,人生的诸多疑问,云雾一般缭绕着身心,水一样在意识里流淌。这种感觉,真的惬意。
一句哲学家的名言,总会有确定的解释。赫拉克利特这句话的意思是:河里的水是不断流动的,你这次踏进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进河时,又流来的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在思索着赫拉克利特的思维方式。无疑,他使用的是抽象思维中的上升性思维,是从个别的事物的经验中,通过分析、综合、比较、归纳,概括出具有一般特征和普遍规律性的思维。
赫拉克利特是在古希腊哲学家中,第一个用朴素的语言讲出了辩证法要点的人。他的辩证思想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万物都是在不断运动变化中的,并提出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一命题来说明它;第二,事物的运动变化是按照一定的规律进行的,第一个提出了逻各斯的思想;第三,事物的运动变化是和事物本身存在的矛盾对立分不开的;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明确提出对立统一这样的命题,但他注意到各种对立面统一的现象,并且提出了“斗争是产生万物的根源”的思想。这些观点使他成为辩证法的创始人和奠基人。从探究万物的本原深入到要探求现象背后的普遍规律,这为人类认识的发展,为希腊以至整个西方的哲学和科学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领域和深远的前途。
老子曰:智者乐水。我以为,诞生哲学家的地方,一定会有河流,或者湖泊。水过滤过思想的杂质,是那种清澈的、流动的水,漫延过哲人的思想,激**起哲人智慧的火花。只是,我至今不知道赫拉克利特家乡有着怎样的河流,遥远的空间和时间阻碍了我的想象,留作了永恒的谜。
赫拉克利特生活的年代,一般认为在约公元前530年—前470年。他出生在伊奥尼亚地区的爱菲斯城邦的王族家庭里,本应该继承王位,但他将王位拱手让给了他的兄弟,自己却隐居在女神阿尔迪美斯庙附近。据说,波斯国王大流士曾经写信邀请他去波斯宫廷教导希腊文化,被他傲慢地拒绝了。他说:“因为我有一种对显赫的恐惧,我不能到波斯去,我满足于我的心灵既有的渺小的东西。”
哲学家对于皇权、官位的排斥,这是不难理解的。对于生命的意义而言,那些显赫的位置是高处不胜寒的。与其在高空里颤抖,不如在低凹处逍遥,捕捉思想的光辉。有一则轶事说,他整天和小孩子们玩骰子。他对围观的人说:“你们这般无赖,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难道这不比你们参加的政治活动更好吗?”有人问他为什么保持沉默,他回答说:“为什么?好让你们去唠叨!”据说,他在隐居时,以草根和植物度日,得了水肿病。他到城里找医生,用哑谜的方式询问医生能否使阴雨天变得干燥起来。医生不懂他的意思,他便跑到牛圈里,想用牛粪的热力把身体里的水吸出,结果无济于事。他的一些行为处事如同他的文章,虽然晦涩难懂,但却富有隐喻。
赫拉克利特为自己构筑了一条适宜于生存的河流。在这条河流里,他自如地呼吸着,自由地思想着,没有船只,没有航帆,没有人烟,有的只是扬着翅膀,贴着水面飞翔的鸟儿,还有在水里畅游的鱼儿,以及被风吹起的水的涟漪。水边有芦苇丛,他坐在其中,抚摸着苇草,和鸟儿、鱼儿尝试着精神的对话。在这样的境况下,他的思维异常活跃。忽然,在水的涟漪里,他捕捉到了一句经典的句子。于是,他冲出芦苇丛,高扬着双臂,迎着风在河**奔跑,呐喊。
我是不会成为哲学家的,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水的挚爱。我的生命体纠结着水的情结。我不清楚赫拉克利特家乡的那条河流叫什么名字,但我清楚我去过的河流:沣河、曲峪河、皂峪河、涝河。它们如一条丝带,将我的生命捆绑。我是在沣河边出生的,曾目睹了河水上涨的情景,第一次对水产生了恐惧的感觉;在童年的尾声里,我在曲峪河旁的小学读书;高中毕业了下乡,在皂峪河的岸上产生了懵懂的爱情;工作了,成家了,我又来到涝河旁,一次次把思想的影子烙印在它的水流中。我生命的情结仿佛就是河流的情结——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这样说过。认真想想,这丝毫不过分。
一场连绵的雨过后,有朋友说涝河涨水了,水景很好看。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说你在哪儿,一起去看啊。那会儿我正在苦思冥想着一篇文章的结尾,扔了笔和朋友不紧不慢地向涝河走去。不用打伞的行走是很惬意的,双臂背在身后,眼光也不必落在地面上。很远,就看见河岸上站了许多的人。一条河干枯着,是没有景致的。是的,应该感谢雨季,让许多人从枯燥的生活里,从繁忙的工作中,从忙碌的麻将桌旁暂时离开,来欣赏一条河里的水。和朋友登上河岸,俯视着铺满河床的河水,我竟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疑心它就是赫拉克利特曾经身临其境的河流,其中包容着思想的躯壳。
视野里,垂钓者举起钓竿,用鱼饵吸引鱼儿上钩。同人类一样,鱼儿需要食物,难免上当受骗。看着一条鱼被钓竿举起水面,我在想着那是不是被辛波丝卡描写过的那条孤独的鱼?当别的同类在为同伴屈膝,在唱着情歌,在祈祷的时候,它却在孤独地思想着。冷不防,一个鱼饵漂至嘴边,它便毫不犹豫地吞食。高贵的思想者,有时呈现出来的却是简单的思维方式,就像赫拉克利特晚年得了水肿病一样,跑到牛圈里,企图用牛粪的热力把身体里的水分吸出。
我在设想着,两千多年前的一个雨后,赫拉克利特伫立在一条不知名的河旁。感应着水的漂流,他主张“万物皆动”,“万物皆流”,这使他成为当时具有朴素辩证法思想的“流动派”的卓越代表。万物皆流,这是他思想的核心。这句名言表明了客观事物是永恒地运动、变化和发展着的真理。恩格斯曾评价说:“这个原始的、朴素的但实质上正确的世界观是古希腊哲学的世界观,而且是由赫拉克利特第一次明白地表述出来的:一切都存在,同对又不存在,因为一切都在流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产生和消失。”基于水的启发,赫拉克利特认为事物是相互转化的。冷变热,热变冷,湿变干,干变湿。他明确断言:“我们走下而又没有走下同一条河流。我们存在而又不存在。”
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有首诗,题目是《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诗中以无数条鱼的生存方式解读了一条河,让生命为一条河注满了情感和哀伤。诗的开篇写道: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一条鱼抓住一条鱼/一条鱼切碎肚里有几条鱼的鱼/一条鱼造一条鱼/一条鱼在一条鱼里面/一条鱼从一条被包围的鱼那里溜脱了。诗的第三段以拟人的方式写道:一条鱼向一条鱼屈膝/一条鱼向一条鱼唱情歌/一条鱼向一条鱼祈祷/为了减轻游泳的痛苦/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我是一条孤独的鱼/一条喜好孤独的鱼……喜欢这句“我是一条孤独的鱼”。常常,我孤坐在涝河岸上,让斜阳拉长生命的影子。我凝视水面,想着水里会不会也有一条孤独离群的鱼儿在暗自伤神。恍惚之间,它开口说话了:你是谁?为何也如此孤独?
当我被一条孤独着的鱼感动着的时候,涝河——这条赫拉克利特的河流便发出了快乐的呻吟。孤独,这是我钟情的词语,也是赫拉克利特喜欢的人生方式。他的身边没有女人,没有朋友,晚年索性隐居起来,靠野菜和水维持生命,不和任何人往来。他曾如此说过:“我研究了我自己。”这是一句言犹未尽的话。一个只忙着研究自己的人,只是把目光对准自己内心的人,怎么有可能融入到浑浑噩噩的人群当中呢?由于他成功地排除了其他人的外部干扰,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一样,尽力把自己封闭起来,才潜入了自我灵魂的深处。对于古希腊的哲人群像来说,赫拉克利特是一位异类。他身在西方,却有着东方式的思维,讲着让理性的古希腊人难以理解的东方思想。由于鄙视其国内的民主政治,这位哲人终其一生离群隐居,放弃拱手送来的仕途,安于自己的崇高、孤独与宁静。
正是由于忘情于孤独,赫拉克利特虽然身在当时民主政治盛行的古希腊,却对当时的民主政治非常鄙视。他说:多数人是坏的,少数人是好的,智慧只有少数人才拥有,而民主政治却要把国家的权力赋予多数人,让少智的多数人去主宰国家的命运,自然不会产生善的结果。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少数智慧的社会精英必然会受到冷落与排挤,甚至被放逐,而不能充分发挥其为民效力的作用。这就是赫拉克利特鄙视当时的民主政治的原因,并因此提出把权力交给少数贤哲的“贤人政治”。他主张“爱菲索人中一切成年人都应该绞死,城邦应交给尚未成丁的人去管理。”
秋雨过后,天空似乎高了许多,气候也在向着深秋逼近,我已经感到了些许寒冷。我缩着脖子在想,一个伟大的哲人,怎么可能嘲讽和鄙视民主政治?但这就是赫拉克利特的真实。我没有理由质疑一个远在两千多年前的思想者。因为任何一个伟大的人也无法超越现实,挣脱时代的桎梏,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作为一个哲学家的伟大。
矛盾的是,赫拉克利特鄙视着民主政治,而自己尽管出身高贵,有机会做高官,但他却从未接受过职位。当时的希腊人把他视为异类,把他看成是一只珍稀动物。
冬天的气息逼近,雨后的阳光格外清冷,涝河的水位也日渐下落,直至再次**出宽阔的河床。既然没有水,我便毫无顾忌地走下河岸,在干枯的河床里行走。夏秋涨水,冬季干枯。这是涝河的规律。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万物是永远变动的,而这种变动是按照一定的尺度和规律进行的。这就是他的逻各斯学说,是他的辩证法思想的第二个方面。在他看来,万物的运动,无论是火的燃烧和熄灭以及万物的生成和互相转化都是按照一定的逻各斯进行的。人的认识发展是从具体到一般的,先从具体的事物中发现比较一般的东西,然后再深入到更为一般的东西。以后的斯多阿学派对这个概念作了进一步的发挥,把它理解为自然运动的合理秩序,从而与人的理性结合起来。这样,逻各斯学说又具有命运的意义。
缺失了水,鱼儿便不知藏匿何处,我在为它的命运担忧。缺失了水,赫拉克利特也渐渐远我而去。
在冬天,河床里的行走,完全是一种悠闲的生命方式。潜意识里,我是行走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自由、安详、思想。一切皆流,无物常住。是的,身边的鸟儿在飞翔,风儿在悠悠的吹,鱼儿在水里自由滑动,我用脚步丈量着一条河的长度。我的行为,算不上伟大,更谈不上惊天动地。可是人的一生中,又有多少惊天动地的瞬间呢?在生命的流程里,如赫拉克利特说得那样,我满足于自己心灵里那些既有的渺小的东西。珍惜细节,我才会觉得,生命竟是这样真实。
如此说来,我的生命进程,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赫拉克利特之河。这条河没有惊天的浪涛,也没有血腥的厮杀,但却有思想的流淌,有时光的真实影像。时光不可停留,但可以在记忆中定格。记忆是岁月斑驳的影子,无论如何连缀也抹不掉片断间的晦涩。赫拉克利特伫立在河床中,在风的引导下,表述着晦涩的句子。而那些句子,最终成为哲学的意象,被人类的史册记载。
涝河里突然穿行着肆无忌惮的风。是风,又将我召回到对赫拉克利特的思索中。这么说,忘掉赫拉克利特,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常常,面对着四季的轮换,我总是想抓住岁月,拖住它的脚步,试图填补它的虚无。既然运动是真理,人就应该追求。在追求中实现自我,超越自我。
置身于家乡涝河的河床里,我面对着的,总是不同的河水,总是它崭新的流动方式,这让我的孤独有了别具一格的意义。在孤独中思索,我真切地感受到,这条赫拉克利特之河始终奔流不息,就如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的《蟹行》中描述得那样:它们总是装出向一侧后退的样子,然而却以相当快的速度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