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锛(1 / 1)

纸上河流 张修东 1418 字 3个月前

掘进六区的老迟有个物件,这是只有百十号人的区队都知道的事情,时间已久,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这个物件,像过去战争年代领导挂着的盒子枪,短小精悍,通体利落。是挂在老迟腰的右前部?一走一晃**,左右摇摆。是藏在腋下?随时都有抽出来使用的滋味。都不是的。奥,别卖关子了,介绍一下,是挂在后腰部,与右后臀相贴近。确切地说是在后腚位置,像盒子枪一样,遇事往外掏出来,也是很方便的。这个物件,与挂在左后臀位置的矿灯一左一右,有点般配。如果有的人在老迟身后走,不难看见,老迟的后腚上明显多了一个宝贝。

煤矿上有明确的规定,劳保护品等可以带的尽管带,与煤矿安全有影响的塑料袋,还有化纤衣物,都属禁止带下井之列。塑料袋能堵塞住水泵龙头,使水泵嗡嗡作响,就是抽不上水来。而化纤衣物,最易产生静电,也就有了隐患。老迟从不违规带这些东西下井,老迟更懂得,上头明令禁止的,就是用鲜血换来的教训。就像老迟在入矿前,从事村干部工作一样,只要是商量的事情,允许的都尽量做好,不允许的,谁也不去开口子。

老迟对这个宝贝很珍重,也很爱惜。妻子为他做了一个布套,包得严严实实。有时被井口检身人员发现了,宁可不下井,老迟也不可能落下这物件。这物件,成了老迟下井必带的物件。在老迟的眼里,这个物件,既是家庭安全的嘱托,又是保护自己的工具,更像自己的护身符。

同家叔伯哥哥迟一,比老迟晚来矿上几年,被分配到与老迟同一个班组。这天下班,刚刚脱掉工装,老迟顿感肚子难受,来不及锁好临近迟一的更衣箱,一路小跑似地到离井口不远处卫生间如厕。迟一一直纳闷,这个物件是个啥模样?顺隙掀开工装,看了看被老迟藏到更衣箱内里的这物件。哇塞,原来是锛。细看,长约一扎左右,滑溜的塘柴木柄上,联着的是锃亮的锛头。锛的长度只有十几公分,头窄腚宽,头很像一个锤子的模样,能敲打;腚像一只斧子的模样,能砍、能劈、能凿。论锋利,无比;论力度,无与伦比。迟一知道,老迟自家哥哥就会铁匠,肯定是来矿上前送给他的。

后来一次小聚,酒后的老迟才对迟一说出了锛的来历。入矿干工人时,因家境贫困早已辍学、从事铁匠已经三年有余的三弟,执意要给到矿上干活的二哥精心锻造一个锛。三弟继承了祖传铁匠的绝活,自是具备了一定功底。从三弟交给老迟的那一刻起,老迟就喜欢了这物件。祖传的工艺,终究是历史的记忆,还有家族的辉煌经历。这个,老迟很是明白。关键是夜间能保护自己,即使家用的话剁剁肉、处理处理排骨什么的,这肯定是强项。其实主要的还是怕当时还是身单力薄、瘦小的二哥到矿上吃亏。

到矿上才知道,这锛,根本派不上用场。从农村来的叫做社会招工,加上由矿上职工子就业的这批工人里,社会经验少得可怜,有的还是没长毛的孩子,只是虚报了年龄,好似显得成熟了一些。与老迟后来分到一个单身宿舍的小张,来时虚报了两岁,实际年龄只有十六岁,嘴上无毛,鼻下无须,更不用说那个不雅处成为不毛之地了。小张下井的时日,遇到一家人等车皮供应,闲来无事,便是不自觉地拾掇起小张,炭粉灌满裤裆,不当之处沾满矸石粉,不是怪事。与小张相比,在家已经从事过村支部副书记二年有余的老迟,却显得老成许多。看到大家伙拾掇小张,也只是躺在煤壁上,闭着眼傻笑,没有一丝想制止的意思。麦秋时节,那些留守在家的老娘们,趁着打场机停歇的当儿,也是这样拾掇年轻人的,见多不怪。

初带这锛下井时,同入矿的好多工友都不甚理解。一般地,都知道,老大憨,老二钻,老三馋。因此也就没有人来试亮试量老迟的本事,更不会自找苦吃较量体力,终究,别在老迟腰间的那物件是不认人的。多少个月过后,几年之后,锛的作用,慢慢地被忽视了。

从事了几年掘进工作后,由于老迟经验丰富,为人实在,被选做群监员,全称是群众安全监督检查员。实际上就是业余掌握矿工安全的编外安全管理人员。真正认识这只锛,也是从老迟从事群监员工作的第一个班开始的。

中班下井刚到现场,敏锐的老迟就发现早班留下的掘进迎头有好些地方不对劲。超前支护不接顶,松松垮垮,已经支上的棚子与壁子结合不到位……存在着许多的不安全隐患。

“快闪开,这里危险。”老迟近乎吼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掘进迎头上的碎石迅疾将在壁子附近加固棚腿的李志埋下大半身。“老师,老师,赶快救我。”李志,是今年矿上才招收的农合工,跟着老迟实习完不几天。

老迟迅即上前几步,紧紧拉住李志的手。

碎石哗啦哗啦垮落着……

一架棚梁挤住了李志的腰部,几架小杆零乱地支撑着。老迟这时想起了随身带着的锛。麻利地抽出来,顺手把布套扔在一边。三下五除二,连砍带搏,一会儿就清理出了逃生的轮廓。

碎石哗啦哗啦继续垮落着……

老迟和随后赶来的工友,一人一只胳膊,拼死往外拽着李志,生怕失去了亲人似的。

碎石哗啦哗啦的垮落声,越来越大……

这时,老迟深知,如果不抓紧决策,可能就要失去一位阶级兄弟。

浑身汗水的王组长,眼含热泪,近乎绝望地大声命令道:“老迟,快下手,救李志。”

实际上,不等王组长说,老迟已经明白了三分,原来也听老师讲过这样的事故案例。紧要关头,保命要紧,有条活命,比有什么都强,都值!

来不得犹豫……老迟手中的锛已经攥出了汗水。

“老王,你可要跟李志的家人做解释呀。”

老迟感觉得到,身边的矿灯灯影上下急促晃动了几下。

“老师,快救俺!砍呀!俺不会怪你的。”

老迟狠劲抡起了平时很轻巧的锛,这时的锛,简直有千斤重,下不得手,下不得手看来也得下手了……疼的昏迷过去的李志,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手术**。麻木过后,伸出自己的右手去找近乎空**的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身旁站着老迟、王组长,还有眼圈通红的,从百十里外的老家赶来的妻子。

“这条命,是迟老师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李志嗓子嘶哑地告诉妻子。

“要不是迟耀明眼疾手快,要不是王组长果断,要不是李志下狠心哀求,要不是这锛,真的见不到面了。多亏了老迟,也多亏了这锛。”一直在外忙着办手续的区队办事员,激动地对李志说。

“就是推着,养着,也比没有这个人强上百倍。”李志妻子说着说着,泪眼婆娑地转过了脸。

“简直有点歪打正着了。”王组长脸很难看地朝着李志说着话。

“这锛,就是个工具,也没想到这时能用上它。”老迟哭笑不得。

实际上,人,就是世界上的一个工具。煤矿通过人这个工具来修理拾掇,人际关系靠人这个工具来调和,与自然界的斗争比如水患、火患等也都是靠人这个工具来处置……就像这锛,从出世以来,就盼着有点用途,希望能改变什么。老迟这样想着。

打那以后,老迟改掉了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将锛放在了更衣箱的箱底。他不想再见它,更是不愿见这件吃掉徒弟半根腿的物件。

不去有意识地准备,自觉将安全措施落到实处,自己始终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有锛无有锛,无所谓。老迟退休时,向前来祝贺退休的徒孙们讲着这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