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曾以“我是人间惆怅客”来概括自己的一生。从他的词句中,我们发现,这位相门翩翩公子,似乎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泡在蜜糖水里长大的,而是浸在伤心的泪水里长大的,他好像对生命的悲剧性有特别深刻的体会。在他的潜意识里,最适合他生存的似乎并不是这个地球,而应该是别的星球,所以他才自称是“人间惆怅客”。一个“客”字,说明他没把自己当成这个“人间”的主人,他只是暂时寄居在人间而已,对这个人间,他有一种本能的抗拒。这种与人间“疏离”的生存状态,使他的惆怅时刻萦绕在他的身上,无法摆脱。那么,纳兰是怎样以惆怅之笔来写惆怅之情,成为“千古伤心词人”的呢?他的凄婉,他的惆怅,到底是富家公子的无病呻吟,还是在他的人生经历中,确实有过无法承受的痛苦呢?
多情多病之身
纳兰之所以会成为一个“人间惆怅客”,成为千古伤心词人,有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原因。主观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从小多病的体质,二是多情善感的天性。对这两大原因,纳兰自己也是承认的:“多情自古原多病。”[28]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跟他也很像。在纳兰的词中,多次出现过这样的句子:“病起心情恶”“而今病向深秋”[29]“同是恹恹多病人”[30]“身世等浮萍,病为愁成”[31]“端的为谁添病也”[32]……在纳兰的一生中,身体上的多病一直像一个巨大的包袱压在他的心上。
不过,这里就有疑问了,像纳兰这样的富家公子怎么会多病呢?纳兰出生于顺治十一年,当时满族刚入关不久,很重视贵族子弟的文武双修。按规定,八旗子弟必须学习骑马射箭,纳兰属于满洲正黄旗,当然不能例外。从小时候开始,体育锻炼就是他常规性的任务。《清史稿》里说他才几岁的时候就开始“习骑射”,长大以后更是“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33]。骑马打猎的时候,弓箭拉得噼里啪啦响,百发百中,那种威武生猛的样子简直让人移不开视线。而从他的家庭环境来看,也肯定不会缺少营养,山珍海味,人参燕窝,应有尽有,这样的人应该是身强体壮才对呀!
也许,纳兰的多病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多情善感。宋代的女词人朱淑真说自己“愁病相仍”。《西厢记》里的张生说:“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贾宝玉说:“我也为你惹了一身的病。”朱淑真的情况复杂一点,张生和贾宝玉都是为爱情才多愁多病的,纳兰也自称“多情自古原多病”。可见,“多病”主要还是心理因素导致的。“我是人间惆怅客”,“多病”的主因就是多情和多愁。纳兰甚至还给自己刻了一枚闲章,上面仅刻了四个字:“自伤情多”!这说明,纳兰对自己秉性中的“缺点”还是有相当清醒的认识的。
正是这多情多病的“缺点”导致了纳兰性格中的一大矛盾:作为一个文武双全的相门公子,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出人头地,将父辈创下的功业继续发扬光大。在这样的熏陶下,早年的纳兰也确实对自己充满了信心,雄心勃勃地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而多情多病的禀赋,却成了纳兰实现事业理想的“绊脚石”。一个人如果要事业成功,往往需要两大不可缺少的基本要素——健康的体魄和积极开朗的心态。纳兰的体质原本还算不错,但因为心境的忧郁,反而使他的身体健康受到影响,“多情”和“多病”就这样连锁地体现在他的身上了。
雄心勃勃之志
纳兰的一生,是在他的父亲明珠事业蒸蒸日上的阶段度过的。明珠位至宰相,一度独揽朝政,作为一个工于权术的高官,明珠可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人。无论是朝廷里的大臣,还是各地的官员,为了加官晋爵,都想打通明珠这个“关节”,争先恐后地给他进献各类金银财宝,《清史稿》形容他家的财富是“簠簋不饬,货贿山积”。意思是说明珠收受的贿赂很多,各类宝贝堆积如山,别人看来可能是奇珍异宝的东西,到了他家都显得稀松平常了。至于他家的财产到底有多少,恐怕谁都说不清。
据记载:“纳兰明珠太傅掌朝柄,前抚军某,岁以万金馈之,习以为常。”这是说明珠受贿,人家每年送“万金”给他,对他来说都是“习以为常”。
又据记载,明珠“每年靡费河银,大半分肥”[34]。这是说他贪污,拿公家的钱填私人的腰包,把半数以上的治河款项拿来中饱私囊。
有了这种贪婪的心思和手段,明珠家“田产丰盈,日进斗金”就不奇怪了,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明珠的财富应该是不过分的。
因此,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有明珠这样的“大树”罩着,纳兰就是集“官二代”与“富二代”于一身的公子哥儿了。俗话说得好,背靠大树好乘凉,有明珠这样一棵“大树”遮风挡雨,几乎没有什么外来的忧患能够打击到纳兰这样的贵族公子,他是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的。这样成长起来的纳兰一开始对官场、对名利也不见得有多少深刻的认识和批判精神。他的成长环境和贾宝玉很相似:有祖辈和父辈的庇护,少年公子往往不谙世事险恶,满脑子都是风流浪漫的梦想。那么,纳兰的梦想是什么呢?
值得庆幸的是,纳兰虽然出身相门,但他并不是一个借着父亲的权势到处耀武扬威、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而是“在贵不骄,处富能贫”[35]。他没有继承父亲的工于权术和对金钱的迷恋,而是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人生理想。纳兰一度有过两大梦想,一是做一个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二是做一番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业。
怎样才能算一个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呢?这里说的“风流”包括了两方面特征——气质风流和事业风流。有两个小故事可以说明纳兰的这个梦想。
纳兰早年曾经把自己的一部分词作整理刊印,定名为《侧帽词》。“侧帽”一词,顾名思义就是头上的帽子没有戴正、戴歪了的意思。
古往今来,文人给自己的作品集取名,都喜欢找一些风雅的名字,以显示自己的性格和理想追求。比如说,宋朝词人朱敦儒给自己的词集取名《樵歌》,寄托了他归隐渔樵的向往;叶梦得给词集取名《石林词》,是因为他偏爱石头,居住的地方也是“奇石森列”;北宋词人王观更有意思,给自己的词集取名《冠柳词》,意思是“我的词就是要超过柳永!”……那么,纳兰为什么要给自己的词集取“侧帽”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呢?“侧帽”又怎么能够反映出纳兰以风流自诩的文人情怀呢?
其实说起来这还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和纳兰的一个好朋友有关,他就是顾贞观。
顾贞观(1637-1714),字华峰,号梁汾,江苏无锡人,是一位汉族文人,比纳兰大十八岁。康熙十五年(1676),顾贞观来到京城,结识了纳兰。这一年,纳兰二十二岁,顾贞观四十岁。两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很快成为忘年知己。
顾贞观去京城之前,曾经给自己画过一幅画像,还为这幅画像专门题了一首《梅影》词,其中有这样两句:“侧帽轻衫,风韵依然。”说明在这幅画像中,顾贞观头上的帽子就是歪戴着的。
纳兰很欣赏好朋友的这幅画像,也专门为这幅歪戴帽子的画像题写了一首词,这就是纳兰的成名之作《金缕曲·题顾梁汾侧帽投壶图》[36](详细解释见第九章),他正是凭借这首词而一举成名天下知的。这首《金缕曲》一出来,京城里的人竞相传抄,受欢迎的程度可以用“洛阳纸贵”来形容,以至于大家都不一定要提《金缕曲》这个词牌名,而直接称之为“侧帽词”。
就在同一年,纳兰第一次整理他的早年词作并且刊印出来,便以自己的成名作“侧帽词”来为自己的词集命名了。
不过这只是《侧帽词》命名的直接原因,还不是根本原因。要了解“侧帽”的真正来历,我们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弄明白:顾贞观在画像上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帽子歪戴着?纳兰又是为什么对这个歪戴帽子的形象赞赏不已、对“侧帽”这两个字情有独钟呢?
按照儒家思想的基本要求,“正衣冠”是个人形象很关键的一点,一个君子照镜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正衣冠”。顾贞观却偏偏要歪戴着帽子,在正统儒家观念看来,这显然是很“另类”的行为。而这个另类的“侧帽”形象之所以能得到纳兰的欣赏,是因为“侧帽”背后有一个著名的历史典故。
“侧帽”这个词是来自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朝独孤信的一个典故。独孤信的本名叫如愿,是匈奴人的后代。他既善于骑射又富有文才,聪明过人,担任过多种要职,如陇右十一州大都督、秦州刺史等,授柱国大将军、尚书令、卫国公等官爵,不仅战功卓著,而且政绩辉煌,既是一代名将,又是众人爱戴和仰慕的“高官”。
不过,这还不算是他的特别过人之处,独孤信不但文武双全,还有一个更绝的地方——他还是一个美男子,据说貌比潘安,姿容绝世,史称其“美容仪,善骑射”。这样一个大帅哥,又有这样尊贵的身份,独孤信理所当然成了当时人们心目中实力派兼偶像派的明星人物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粉丝”们关注的焦点,甚至是“粉丝”们疯狂追捧、模仿的对象。
据说独孤信在秦州做官的时候,有一次他出城去打猎,回来的时候突然遇到一阵风刮来,把他头上戴的帽子给吹歪了。独孤信当时急急忙忙地赶着进城,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等到第二天再出门的时候,他非常惊讶地发现:全城的男人们头上的帽子竟然全都是歪戴着的!“其为邻境及士庶所重如此”[37]!
这就是偶像的力量!独孤信的一个无心之举,竟然成了“粉丝”们眼里标新立异的时尚!
独孤信就是那个时代引领时尚潮流的风流人物,后来很多诗人词人都喜欢用这个典故来自命风流,或者夸别人风流。例如北宋词人晏几道、陈师道等人都用过这个典故,晏几道在《清平乐》词中有过“侧帽风前花满路”的句子;陈师道《南乡子》词也有“侧帽独行斜照里”之句。所以有学者认为,纳兰用“侧帽”这个典故来给自己的词集命名,说明他正是这样一个以翩翩风流公子自诩的人物:“其弱冠时所作曰《侧帽词》,有承平乌衣少年,樽前马上之概。”[38]
由“侧帽”一名,可以想见这位贵族公子风流倜傥的潇洒与自信——做一个像独孤信那样的风流人物。这个“风流”既包括气质风流,也就是说纳兰是自诩英俊潇洒,貌比潘安,是才华横溢、风姿绝代的“偶像派”明星;更包括事业风流,也就是说要在功名的道路上大有作为,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而不是依靠父亲的荫庇,成为当代文武双全、举世瞩目的“实力派”明星。
关于纳兰的自命风流,还有这么一个例子。
纳兰曾经读到过赵孟頫的一首自写照诗,读后很有感触,于是仿照赵孟頫的衣着打扮,给自己也画了一幅自画像,画像中的公子自然是风度翩翩,英俊潇洒了。赵孟頫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第十一代孙,宋亡入元,是元代最著名的画家,人称“王羲之第二”。
纳兰画了这幅自画像以后,洋洋自得,便拿去给朋友们传看。朋友们一看:果然是风神俊逸,不同凡响啊,就纷纷不惜以最美妙的语言来夸奖他了。不过,纳兰也不是一个糊涂人,听几句好话就会飘飘然。他听了朋友们这些言过其实的夸奖并不以为然,反而还不怎么高兴,觉得大家的评价都不合自己的心意。
正当他闷闷不乐的时候,他的老师徐乾学说了一句:“你的风采真像王羲之啊!”[39]纳兰一听,这才大喜过望!
这个故事说明了一点:纳兰是自视很高的。别人夸他他不高兴,真正原因并不是人家夸得太过分了,而是没夸到点子上。还是老师了解学生,一语中的。
那么,纳兰为什么一听老师说他像王羲之他就高兴了呢?
其实,王羲之和独孤信是有共同之处的,他们俩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是各自时代里引领潮流的风流人物,都具有气质风流和事业风流这两大特点。
王羲之是东晋时候最著名的书法家,有“书圣”之称,他写的《兰亭集序》被认为是“古今第一”的“神品”。有人甚至用曹植《洛神赋》里的句子来称赞王羲之的书法之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王羲之不但书法风流,他的潇洒风度也是当时人们津津乐道甚至是模仿的对象;人们评价他的气质就像他的书法一样是“飘如游云,矫若惊龙”[40],既像天上的流云一般飘逸脱俗,又如神龙一般矫健,风神摇曳。
王羲之不但风度翩翩,他的言行举止也同一般人大不一样,极具个性色彩。成语“东床快婿”就是有关王羲之的一个故事,这个成语很能说明王羲之的洒脱不羁。
王羲之出自东晋的名门望族,在他还没有成家的时候,有一天,郗鉴派人到丞相王导家里来为自己的女儿求亲。郗鉴也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担任过安西将军、车骑大将军等重要职务,后来进位太尉。太尉的级别是和丞相平级的,这么重要的人物来求亲,王导当即欣然应允。
王导对郗鉴派来的人说:“我家的子弟们都在东厢房,你过去考察一下看看,任你挑选啊。”派来的人去东厢房看了以后,回去就向郗鉴报告:“王家的子弟确实个个都很优秀,名不虚传。不过呢,就是有点拿腔作势,听说太尉您来选女婿,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啊,于是一个个都做出一副很优雅很矜持的样子。只有一个小伙子在东**躺着,肚皮都露在外面,衣冠不整,随随便便的,就好像不知道有选女婿这回事儿一样,满不在乎。”郗鉴一听:“哎,我要的女婿就是这小子了!”后来再一打听,这个“东床坦腹”的帅哥正是王羲之,于是郗鉴就把女儿嫁给了他。[41]
王羲之就这样成了郗太尉的东床快婿。这个故事说明王羲之不像其他人那样,把权势富贵看得很重,明明知道太尉选女婿是一个表现自己的好机会,可他压根儿不把这事儿放在眼里,既显示了他的自信,也说明王羲之的见识、气度在当时都是与众不同的。
纳兰用独孤信“侧帽”的典故来为自己的词集命名,又特别喜欢别人夸他酷似王羲之,这正是他早年作为相门公子自信和雄心的写照。他相信自己具有鹤立鸡群的气质和才华,也一定能够像王羲之和独孤信那样,成为引领时代潮流的风云人物!
现在的故宫博物院还保存着纳兰的一幅画像。画像中的公子身着宽松的长袍,腰间松松地挽着一根腰带,斜倚在以水墨画装饰的贵妃榻上,微翘着二郎腿;他左手托着一个白瓷的茶壶,右手轻轻捋着胡须,一副悠然自得、从容闲雅的模样。即便是王羲之和独孤信再世,风流态度也不过如此吧!
纳兰不仅希望自己成为一个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还梦想做一番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业。
纳兰虽然身在相门、心向江湖,不过这个特点并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在经过了很多挫折、有了很多阅历和思考之后才逐渐形成的。早年的纳兰,和很多出身名门的贵族公子一样,受到正统儒家思想的教育。尤其是他的父亲明珠博学多才,据说是“辩若悬河,兼通汉满语言文字”;再加上康熙皇帝初定中原,也意识到需要借助儒家文化的力量创造长治久安的王朝。因此明珠很希望这位长子能够走“学而优则仕”的正途,继承他的衣钵,将家族势力继续发扬光大。纳兰也果然不负众望,他很小的时候开始练习骑马射箭,稍大一点即能写很出色的文章,十七岁进入最高学府国子监读书,十八岁中举人,发展的势头很强劲。年纪轻轻,文武双全、气度不凡的名声就在京城内外传扬开了,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纷纷议论:“太傅明珠的公子真不是一般人哪!”
要是按照这样的势头正常发展下去的话,纳兰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因为他已经具备了成功的三大要素:其一,作为“官二代”和“富二代”的发展平台;其二,出众的才华和气质;其三,渴望出人头地的自信和雄心。拥有这三大要素,年纪轻轻的纳兰已经名扬天下,积聚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人气。如果人生不是有很多变数的话,也许我们今天能够读到的纳兰就不是伤心失意的“惆怅客”了。
然而,纳兰的人生并没有像我们期待的那样一帆风顺下去,他的人生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完美。雄心勃勃、信心满满的纳兰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连续遭到了两次严重的打击。
古人常说,人生有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反过来说,人生的几大悲剧可能也正是这四大乐事的反面——比如说刻骨铭心爱过之后没有洞房花烛却是劳燕分飞,再比如说寒窗苦读之后没有金榜题名相反却是名落孙山……在这几大人生悲剧中,年轻的纳兰就不幸摊上了两大件。
人在一帆风顺的时候,性格当中的某些“缺点”往往会被部分地掩盖住,而一旦遭遇挫折,这些缺点就会暴露出来,成为身处逆境时的阻碍。年少时候的两次打击不但使纳兰“多情多病”的天性集中爆发,也初次开启了他对于人生的悲剧体验。
初恋夭折
纳兰是一个情感细腻的人,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初恋。至于他初恋的对象,纳兰自己没有明确说过,但他为初恋留下了不少凄婉美丽的词,于是大家都想:能写出这样美丽的词来,那背后的恋爱故事一定更加凄美动人吧?正是这些动人的词句引发了无数的猜测。
关于他的初恋对象,一向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他的表妹,就像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关系;有人说是他府上的丫环,就像贾宝玉和袭人的关系。当然,林黛玉和袭人是有本质区别的,抛开出身的贵贱不说,林黛玉是贾宝玉心灵上的初恋,袭人是贾宝玉生理上的初恋;宝玉在精神上深深地依恋黛玉,在生活上却又处处依赖袭人。
纳兰的情况也许与宝玉相似,但是既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的初恋对象到底是表妹,还是府上的丫环,我们也不好瞎猜。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纳兰的初恋情人一定是他身边非常亲近的女子。
在那个年代,男女授受不亲,良家女子几乎没有接触异性的机会。能够和纳兰在婚前就相识,并且还能够跟他青梅竹马、时常耳鬓厮磨的异性,除了自家的丫环,似乎就只能是关系特别亲密的亲戚了。所以猜测是他的表妹也好,丫环也好,都有一定的道理。
纳兰曾经写过一首词《鬓云松令》,这首词从表达的情绪来看,很像是为怀念他的初恋而写的: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东风,彻夜梨花瘦。掩银屏,垂翠袖。
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42]
这首词是纳兰早年的词作,应作于康熙十六年前。[43]从情调来看,似是表现少年男女情窦初开时的爱情。词人的回忆中正是乍暖还寒的春天:“枕函香,花径漏。”枕头上还残留着令人心醉的幽香,美丽的春光已经从开满鲜花的小路中悄悄地展露出来,动人的春色也仿佛是少男少女隐约流露的怀春情绪。词人和恋人在黄昏的夕阳下低声絮语,那是少年恋人最快乐最温馨的时光——“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
只可惜,在缠绵缱绻的恋人看来,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分别之后,恋人恹恹成病,常常只能借酒浇愁。仿佛是一夜之间,梨花凋零满地,在东风的吹拂下显得那么孱弱而惹人怜惜。
“刬地东风,彻夜梨花瘦。”在词人笔下消瘦的是梨花,可在现实中消瘦的却是不得不与恋人分离的自己。
除了愁、病之外,纳兰的笔下常常出现“瘦”字。李清照曾有个外号叫“李三瘦”,因为她写过三句带“瘦”字的经典名句:“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纳兰也有三“瘦”,足堪与“李三瘦”媲美:其一是“瘦尽灯花又一宵”[44],其二是“谁怜辛苦东阳瘦”[45],其三就是这首《鬓云松令》里的“刬地东风,彻夜梨花瘦”。这三“瘦”,道尽了词人辗转人世的惆怅与憔悴。[46]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夜深了,镶银的屏风已经掩上。月色下,孤独的人儿静静伫立在风中的花径上聆听着远处传来的箫声,婉转缠绵,一如当年在恋人之间悄然流转的脉脉深情。
“脉脉情微逗。”一个“逗”字,将少年男女初涉爱河,又想表白又羞于启齿的情态描摹得惟妙惟肖。
“肠断月明红豆蔻。”“豆蔻”原本常常用来比喻未婚的青春少女;又因红豆蔻的花蕊心儿两瓣互相并立,所以也用来比喻两情相悦。两两并立的红豆蔻,娇艳妩媚,却更加衬托出相思之人的肝肠寸断。词人走笔至此,不由得发出深深的叹息:“月色一如当初,可我苦苦思念着的人儿还和当初一样吗?”
据说,这段初恋已经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当然,“谈婚论嫁”也许只是两个相爱的人私下的承诺。如果恋情能够顺利地发展下去,纳兰的人生道路可能会是另外一番模样。但事实上,这段恋情还没有来得及成熟,就中途夭折了。夭折的原因,我们同样无法确知。
有人说,他们最终不得不分手是因为纳兰的表妹被选上了秀女,入宫成了康熙皇帝的妃子。纳兰相思成疾,绞尽脑汁想要制造和恋人重逢的机会。他甚至趁着康熙皇后病逝的时候,贿赂了进宫做法事的喇嘛,穿上袈裟混在喇嘛里进宫偷偷见了恋人一面。[47]
这样的猜测确实够浪漫够大胆,而且康熙皇帝还真有几位姓纳兰的妃嫔,例如其中地位最高的惠妃叶赫纳兰氏,就曾深受康熙的宠爱,三年中为康熙添了两个皇子。其中皇长子允禔颇得康熙喜爱。康熙还让惠妃抚养了皇八子允禩。这两位皇子被立为太子的呼声一度都很高。
惠妃叶赫纳兰氏正是纳兰性德的亲戚,和他从小就认识、熟悉应该是没有疑问的。[48]
曾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安排了这么一个情节:康熙皇帝明知纳兰与他的表妹情深意笃,纳兰甚至还恳求过皇帝成全他和表妹,不要将表妹当成秀女选入后宫。可是康熙见到这位女子后,被她的姿容所征服,不顾纳兰的恳求,仍然横刀夺爱,将她变成了自己宠爱的妃子。
康熙与纳兰,明里是君臣的名分,暗中却是“情敌”的关系。不过既然有君臣之实,纳兰对康熙也就只能敢怒而不敢言了。被生生分离的恋人,从此只能千方百计寻找偷偷见面的机会。因此,出现纳兰假扮喇嘛混入后宫偷会恋人的传说似乎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然,这样的故事出现在影视剧或小说中,当成“调料”倒也无伤大雅,但它是否符合历史的事实,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因为,无论是深受皇帝宠爱、秉性端庄贤淑的惠妃,还是从小受到正统教育、深知忠孝礼义的纳兰性德,都不大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再者,深宫之中充满了幽怨、嫉妒和阴谋,惠妃岂敢拿自己的地位和性命去冒险?这可是欺君的死罪啊!
而对纳兰来说,作为明珠的长子,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一言一行必然要讲究分寸。他给康熙当差时,“虔恭祗栗”,“恒不失尺寸”[49],在皇帝面前的态度是虔诚恭敬,充满了敬畏之心的,言行举止都有礼有节。尽管爱情的魔力无比强大,但对纳兰这样一个讲究大忠大孝的人来说,他是不是敢于为了个人的爱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这等不忠不孝的罪行,实在是令人怀疑。毕竟,偷偷去和皇帝的女人幽会,这样的行为对当事人来说风险太大。
况且,惠妃于康熙九年(1670)即已生下皇子,她入宫的时间就更早了。而康熙九年,纳兰才十六岁,还没中举人,更不可能成为康熙身边的侍卫。恳求皇帝成全他和恋人、和康熙争风吃醋这样的故事显然更像是虚构。
既然初恋情人为进宫表妹一说疑点重重,于是就有了另外一种猜测:纳兰的初恋情人其实并不是康熙的妃子,而是他府上的侍女。虽然两人早已私订终身,但因为门第悬殊,最终在家庭的压力下分手。后来恋人被迫离开纳兰家,走投无路之时,只好遁入空门,成了出家人,守着青灯黄卷,凄凉地过着此后的日子。[50]
这样的悲剧结局,成了纳兰难以释怀的隐痛——对于一个还不能独立掌握自己命运的青年贵族公子而言,他没有能力对抗家庭的压力,保护自己心爱的恋人,他只能发出这样无奈的感慨:“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月色一如既往的皎洁明亮,可是从此永远分离的恋人,她还像当年一样美丽多情吗?她还像从前一样深深地爱着并且思念着自己吗?
这样的反问,不仅包含着他深深的眷恋,也透露出无限的悔恨,甚至还包括无比的自责在内。
相比之下,初恋情人为侍女的说法似乎更为靠谱。因为纳兰与府上的丫环亲近的机会比较多,对于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而言,异性之间频频接触,产生恋情的可能性也更大。类似的恋情,我们只要对比一下贾宝玉和丫环袭人的关系就能理解了。
在《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曹雪芹这样描述宝玉和袭人的朦胧情爱: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尽管宝玉和袭人已经将彼此看成是跟“别个不同”的更亲密的人,但结局正如我们所知:袭人最终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成为宝玉的“屋里人”。
纳兰和他的初恋情人面临的障碍,可能远比宝玉和袭人要大得多。在纳兰生活的时代,堂堂相门公子是不可能娶一个出身低微的丫环的。即便纳兰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但他的家庭也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婚姻。更何况,如果这个丫环是汉人的话,那压力就更大了——因为在清朝,直到乾隆年间才废除满汉不准通婚的禁令。也就是说,在康熙年间,满族贵族子弟一般是不能和汉族女子通婚的。纳兰再叛逆再另类,也只能是在道德与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叛逆,凭他的个人力量,还很难对抗来自家庭和朝廷的双重压力。因此,这段恋情的夭折就是必然的结局了。
一段美好的初恋,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但是沉淀在纳兰心中的那份深情和悔恨,却一直折磨着他。在另一首词中,纳兰悔恨和自责的意思体现得更为明显。这就是著名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首词虽然不能确定是为初恋而写,但从表达的情感来看,却和初恋极为相似。[51]词的副题有“决绝”一词,决绝即断绝感情、永不来往。托名为汉代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白头吟》里就有两句是这样写的:“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意思是:听说你喜新厌旧爱上了别人,所以我主动来跟你提出分手;咱们从此一刀两断,分了手你想爱谁就爱谁去吧。
那么,纳兰是要和谁“决绝”呢?
决绝的对象很可能是初恋情人,而且这首词就是以被抛弃的女性口吻来写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起句是整首词中语言最平淡的一句,但感情的震撼力却又是最强烈的:如果一种感情在你的心里足够深刻,那么不管你以后的人生还会有多少复杂的经历,“初见”的那一刹那在心里一定是永恒的,在任何时刻都一定是最清晰最难忘的。
而人生中最美的“初见”,往往就定格在见到理想中爱人的第一眼上。
我们经常说,初恋是一个人一辈子最难忘的经历,因为这段经历很可能集中了一个人青春年代最美好的记忆。甚至在很多年后,有的人可能淡忘了恋爱过程中的种种细节,却仍然很清晰地记得见到初恋情人的第一眼,连第一次见面时恋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梳什么发型,他可能都印象深刻。
北宋词人晏几道就写过这样两句词:“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他写对恋人的怀念,不是说他们热恋的时候怎么卿卿我我,怎么山盟海誓,而只是貌似平淡地说:记得当初我和小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穿着的衣服领口处绣着双重的“心”字。
这样的句子看似平淡,实际上说明他们的感情已经深入骨髓,连“初见”时那些最不起眼的细节,譬如衣服领口处绣的花样,都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好像是刚刚才发生过一样清晰。
纳兰也是如此。“人生若只如初见”,表达的就是那种一见倾心并且刻骨铭心的感觉。
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把我们的思绪、我们的情感牵引到了人生中最美最动人的那一刻。可是,还没等我们从最美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第二句“何事秋风悲画扇”,又将我们的情感从美好的回忆一下子拉到了残酷的现实当中来。
扇子本来是用来驱赶炎热的,夏天的时候,古人基本上扇不离手;可是一到秋天,天凉了,扇子用不上了,就被扔到箱子里再也没人去理它。因为扇子有这种夏天得宠、秋天失宠的遭遇,古典诗词里就常用“扇子”来比喻曾经很得宠但最终被抛弃或者被冷落的弃妇。例如汉代才女、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在她的《怨歌行》诗中就以“扇”这个典故来比喻女性对失宠的恐惧: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感情好的时候,女性就如“出入君怀袖”的“合欢扇”,与夫君如胶似漆,形影相随;可是一旦遭遇夫君的冷落,她的命运便如同秋天的扇子一般被“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除了扇子的典故之外,这首词的下半阕还用到了白居易《长恨歌》当中写到的唐玄宗李隆基和杨贵妃杨玉环的爱情故事。“骊山语罢清宵半”,传说有一年的七夕,唐玄宗和杨贵妃在骊山华清宫立下山盟海誓,约定“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是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携杨贵妃逃跑途中在马嵬坡遭遇兵变,唐玄宗为了平息兵变,只能忍痛割爱,将朝夕相伴的爱妃赐死。杨贵妃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泪雨零铃终不怨”,安史之乱平定以后,唐玄宗从避难的四川回长安的栈道上,听到雨中传来凄凉哀婉的铃声,这勾起了他对杨贵妃的思念,于是他创作了乐曲《雨霖铃》来寄托悲伤的心情。
当年的山盟海誓又能怎样?唐明皇还不是成了“薄幸锦衣郎”?堂堂一国之君,连一个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52]故人,即情人之意——你这位“故人”这么容易就变了心,却还说情人之间的心本来就是善变易变的。
失恋有很多原因,如果这首词确实是写初恋的话,那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纳兰和初恋情人分手的时候,一定是经过了痛苦的挣扎的。痴情的女子,痛哭着埋怨纳兰变了心。痴心女子负心汉,这好像是古代爱情的通例。
可是这一回,恋人真的是错怪纳兰了。纳兰不是负心汉,他是一个多情种,他与恋人的诀别,并不是因为他喜新厌旧,而是迫于种种外在的压力。连李隆基这样的大唐皇帝都保不住心爱的女人,又何况是纳兰这样的少年呢?他没有忘记当年的山盟海誓,他的心也没有变,在这首词中他连用了两个有关女性悲剧的典故,正表明他对于爱情悲剧中弱女子的深切同情。这样的同情,如果不是自己有过亲身体会,是很难写得这么真切这么感人的。
与恋人诀别,多情的纳兰痛不欲生。尤其是分手的时候,初恋情人对他“薄情”“负心”的埋怨更让他无法原谅自己,他没办法向恋人解释清楚人生的种种复杂与无奈。何况,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冲动过,谁没有犯过错?痛苦的纳兰只能不断地自责,他多次写到过类似这样的句子:“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53];他其实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多情,他后悔的只是从前太年轻,太草率了,“方悔从前真草草”[54],对那段恋情没有好好把握,没有给恋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纳兰并不是薄情人,否则他不可能发出这样深情的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对初恋的回忆仍然是历久弥新,永远都不可能淡忘,永远都像第一眼见到恋人那样心动。只是当初的恋情越深厚,他对恋人的思念越强烈,就越不能原谅自己让这段恋情如此“草草”地结束,给恋人留下一生都不能弥合的创伤。
无缘殿试
“屋漏偏逢连夜雨”,纳兰遭遇的第二件不幸的大事,是在十九岁这年错失殿试机会。
之前我们提到过,纳兰的父亲明珠精通满、汉两种语言文化,博学多才,智慧过人。康熙三年(1664),明珠即被提拔为正三品的内务府最高长官总管内务府大臣,主管宫里祭祀、朝贺等各项大典礼仪,包括皇帝大婚及后妃、各皇子公主的各项家务大事,这属于最为亲近皇室的职位之一。康熙十年(1671),明珠调任兵部尚书,是最高军事机关的长官;到康熙十四年(1675),明珠又转任吏部尚书,成为国家最高人事机关的领导人,掌管全国文官的考核、升降、奖罚、任免等等。
有这样一位父亲,作为长子,纳兰从小就受到了严格的教育,对满、汉文化都有精深的研究,才识过人。正如纳兰的朋友韩菼所说:“太傅公勋高望巨,为时柱石,而庭训以义方。君胚胎前光,重休袭嘉,自少小已杰然见头角,喜读书,有堂构志,人皆曰太傅有子。”[55]真所谓虎父无犬子,纳兰在康熙十一年(1672)十八岁应顺天乡试的时候,就通过了文、武两关的考试,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举人头衔。
十九岁时(康熙十二年,1673),纳兰继续进军最高级别的考试——会试,博取进士功名。这一次,纳兰又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路“绿灯”,顺利闯到了最后一关:殿试。按理,无论是凭纳兰本人的才学,还是凭他父亲明珠这样强大的靠山,通过殿试夺得进士功名应该是如探囊取物。可就在参加殿试的前夕,事情突然发生了变故——纳兰得了重病。
他得的是一种叫“寒疾”的病。按照中医的说法,“寒疾”可能是伤寒,也可能是肺炎这一类的疾病。据《左传》记载:“**生六疾……阴**寒疾。”阴气过度则为寒疾。宋代著名的民族英雄岳飞也身患寒疾,当他准备率军出征讨伐金兵的时候,皇帝还曾赐书褒奖他说:“卿苦寒疾,乃为朕行,国尔忘身,谁如卿者?”据说得了寒疾的人不能受风寒,严重的不能见风。岳飞抱病出征,实在是为国家舍生忘死之举,因此感动了皇上。
纳兰的寒疾可能和岳飞的是同一性质。他这次生病来势凶猛,迟迟未见好转。如果只是一般的感冒倒也罢了,殿试迫在眉睫,纳兰一定会“轻伤不下火线”,坚持到最后一关的。可惜这次寒疾彻底击垮了雄心勃勃的公子容若,他眼睁睁看着人家蟾宫折桂,自己却不得不卧病在家。
在离金榜题名仅仅一步之遥的时候,纳兰突然从即将成功的巅峰跌落到人生的低谷。在学业上从来都一帆风顺的他,情绪一落千丈。
纳兰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来表达当时的心情:“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56]“紫陌”是京城大街的雅称;“玉阶”指皇帝宫殿里的台阶,象征文武百官上朝的正殿,也就是朝廷了。纳兰说:看着别的新科进士热热闹闹地在京城的大街上游行,我却不能跟他们一样风光,并不是因为我的才学比他们差,只是我运气太差啊;我的进士梦破灭了,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在皇帝面前展露我的才华,可现在却只能躺在家里的病**“镇愁眉”,整天愁眉紧锁……
纳兰还写过一首词,很可能也同这次殿试的挫折有关: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采桑子》)
表面看来,这首词跟“殿试”毫无关系。但古典诗词向来崇尚含蓄,真正的主题往往被隐含在那些常见的意象或典故之中,这首《采桑子》正是如此。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桃花,本是一个娇媚多情的意象,一贯被用来形容美貌的少女或者是少男少女的恋情。例如《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比喻新娘子的美貌,唐诗中的“人面桃花相映红”是形容女性的容颜美丽。
然而,这里的“桃花”却另有所指。
多情的“桃花”羞于“无情”地凋零死去,所以它很“感激东风”。是“东风”强行“吹落娇红”的。那么,桃花为什么要感激东风呢?
“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侬。”原来,真正要感激东风的不是桃花,而是词人自己。因为是东风吹落了娇艳的桃花,让落花“飞入闲窗”,陪伴着窗户里那个苦闷懊恼的人。如果不是飘零的桃花,谁会来与孤独的词人做伴,安慰他此刻的沮丧呢?
由此看来,“感激”其实是词人在说反话:强劲的东风“吹落娇红”,正如迅猛的寒疾摧垮了词人;而柔弱的桃花被不可抗拒的东风吹落,也正如脆弱的词人让寒疾折磨得憔悴不堪。人与花,此刻的心情如此相似、如此同病相怜。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这是纳兰“三瘦”的名句之一。这句词也有出典。“东阳”指的是南朝时候的诗人沈约,因为沈约曾经做过东阳太守,后人也以“沈东阳”称呼他。
据《梁书·沈约传》记载,沈约在写给朋友徐勉的信中称自己老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意思是最近瘦得很厉害,每隔几个月,皮带上的孔就要往里移一格;用手握一下手臂,每隔个把月就要小半分。于是后人就以“沈腰”指腰肢消瘦。李煜的经典词作《破阵子》也用过这个典故:“沈腰潘鬓消磨。”[57]现在那些一心想减肥的美女,要是碰到这样的好事可能会乐得合不拢嘴,可在古典诗词里,“消瘦”的潜台词往往是多愁多病、伤心憔悴。
纳兰和沈约似乎颇有相似之处:同样姿容俊美、风度潇洒,也同样多愁多病,伤感自怜。因此纳兰对沈约的消瘦、对沈约的慵懒也多了几分同情和理解。可是,词人的慵懒、消瘦并非只是因为平常的伤春。“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直到词的最后两句,纳兰才点出了他“懊侬”(烦闷)、消瘦、慵懒的真正原因。
可别轻易忽略了“芙蓉”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意象,这里的“芙蓉”并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荷花,而是指古代的芙蓉镜。传说唐代有一位书生参加科举考试落第后到蜀中散心,旅途中遇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对他说:“郎君明年芙蓉镜下及第。”
第二年,这位书生果然高中进士。[58]从此以后,“芙蓉”的意象就多了一层含义:它非关风花雪月,而是有关科举仕途。
由此可见,纳兰感叹“不及芙蓉”,并不是说桃花的香味比不上芙蓉花,而是指自己痛失高中的机会。“一片幽情冷处浓。”显然,“幽情”是落第后的容若公子在凄冷的心境中独自舔舐伤口的心情。一个“浓”字,浓浓地渲染出容若此时此地层层叠叠、无法排遣的愁情。向来以风流自命、以才华自傲的相门公子,也由此体会到了命运的冷酷与无情。
其实,比错过考试更具悲剧性的是:这次“寒疾”看上去是突发的疾病,实际上它暴露的是纳兰体质禀赋的多病柔弱,是一个“多愁多病”的公子哥儿。而这种多愁多病在他以后的人生当中,还会不断成为他成功路上的巨大障碍。
风流倜傥的词人纳兰,雄心勃勃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相门公子,偏偏生就“多情自古原多病”的天性,年轻时代遭遇的两大打击,更是使他多情多病的禀赋雪上加霜,原本年轻气盛的公子差点一病不起。
俗话说得好,心病还得心药医。应该说,纳兰还算是个幸运的人,因为他的一蹶不振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就在他二十岁这年,他终于幸运地遇到了能够医治他“心病”的一位“良医”,这位“良医”用她的“灵丹妙药”治好了纳兰的多情多病身,让他回到了风流倜傥、雄心勃勃的人生正轨上来。这就是在他二十岁这年迎娶的结发妻子卢氏。那么,卢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对纳兰命运的影响到底有多深?她的出现,会给纳兰的“多愁多病身”带来根本的转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