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裴少常力定选制 荣国府突生事端
“嘚嘚嘚”的马蹄声穿破暮色,劲风吹散了大漠孤烟,战马一声嘶鸣,前蹄在戈壁上磕出火星。都督府长史任惠急忙出了大帐,迎着翻身下马的裴行俭抱拳施礼道:“大人回来了!”
裴行俭还了一礼,回眸看去,远方一轮硕大的红日正慢慢地在大漠边缘沉没。他胸间顿时漫过一片苍茫,岁月如白驹过隙,一转眼来西州都十四年了。
在陪裴行俭回大帐的路上,任惠告诉他说朝廷的使者来了,现在正等着。
裴行俭“哦”了一声,不免心生诧异——多年了,他伴随着边关冷月,每日巡察在茫茫戈壁,目送着一队队商旅远去,也曾想朝廷会不会派使者前来抚慰。可是望断云山,留下的却是空寂的落寞。眼下,使者这久违的称呼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进了大帐,他就看见一位中年官员正就着灯光翻阅案头的书。那不是别人,正是司宪侍御史韦思谦。他连忙上前请道:“韦大人一路风尘,下官有礼了。”
韦思谦放下书,忙起身道:“在下一到西州,就听说裴大人巡视边陲,不辞辛劳,在下十分钦佩。”
裴行俭连道不敢。
等他话音一落,韦思谦就严肃起来,高声说道:“西州都督裴行俭接旨!”
“微臣接旨。”
制曰:西州都督裴行俭,文雅方略,无谢昔贤,治戎安边,绰有心术,将材文雄,壮容伟绩。着即调回京履新,钦此。
“微臣谢陛下隆恩!”裴行俭伏地长呼,及至站起来时已泪水滂沱了。他感慨岁月蹉跎,将他乌黑的双鬓易为白霜;他感念十四年的朝堂风雨,多少知己先他而去;他感激皇上,没忘记在遥远的边陲还有一位铁衣忠良。
看着裴行俭热泪盈眶,韦思谦和任惠的眼圈也红了。特别是韦思谦,更是心有块垒,口不能言,郁结心头,挥之不去。
当晚,裴行俭在行辕设了小宴,为其接风,所上菜肴皆依西域风俗。一只全羊以木棒贯穿首尾放在炭火上烤,酒是五百里外庭州所产的玉液。显庆四年,他率军驰援庭州刺史来济,当地酋长赠了他一坛上好的酒。他一直珍藏至今,是为了寄托对来大人的念想,不过今夜他们放开喝了。
开宴之际,裴行俭高举酒酿,倾洒在地道:“来大人!今夜在下与你同饮,不醉不休。”
任惠会意,急忙在旁边添了一个空座与一套餐具。裴行俭每举一次杯,都要向空座上邀约。这情景,让韦思谦十分感动。
席间,任惠告诉韦思谦,说裴大人主政西州十四载,乐民之乐,忧民之忧,在各族中官声斐然,百姓感陛下恩德,心皆向往长安。
“西州有裴大人,乃百姓之福;大唐有裴大人,乃社稷之幸。”韦思谦说着起身来到他面前仰首狂饮,脸被烈酒烧得灼红,话也慷慨苍凉起来,“作为使者,在下期待大人早日归京担负大任。在下虽愚钝迟滞,然愿以臃肿之姿追随于玫瑰之末。”
任惠也趁着酒劲道:“下官在西州多蒙大人观照,不胜感激,于此作别之际,下官尚有一不敬之请,不知大人可否为下官留一墨宝?”
“这有何难?”裴行俭将一杯酒灌进肚里,转脸对着外面喊道,“拿笔墨来!”
不一会儿,两名士卒捧着墨砚进来了。裴行俭铺开绢帛,沉思片刻,挥毫便写就“心雄万夫”四字。刚刚落笔,身后就传来一阵掌声。
裴行俭也不客气道:“人谓褚遂良无精笔佳墨就写不出好字来,而不择笔墨快且好者,唯在下与虞世南矣。”
第二天,裴行俭和韦思谦骑两匹快马巡查边防,沿途营帐林立、亭堡壁垒,校尉旅帅军容整齐,因此,韦思谦由衷地感叹裴行俭治军有方。
两人放松马缰,漫步在草原戈壁之上,话题也变得宽泛起来。说到当今朝堂,裴行俭问韦思谦道:“听闻大人已做到了司宪少常伯,为何又复任侍御史了?”
韦思谦叹了一口气:“宦海险恶,大人自不难思解。当初许圉师大人为李义府所嫉,他趁许大人之子踩踏百姓稼禾之际,兴师问罪。在下秉公办案,不想遭池鱼之殃。好在陛下开恩,得以重履旧职。”
裴行俭望了望远方天山的白雪道:“大人光明磊落,就如这天山,洁者自洁,污者自污,岂是小人所能误解!好在李义府自毙,刘仁轨大人主政,朝野清朗。”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许敬宗,便问道,“另一位许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年老失宠,皇后很少召见了。”
裴行俭“哦”了一声,看看日近午时,便向附近的军营走去。他们决定在那里歇息之后再返回行辕。
路上,裴行俭将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提到韦思谦面前:“像下官这样的贬官,陛下要召回京,皇后那一关能过么?”
韦思谦勒住马头,向裴行俭身边靠了靠道:“依在下观之,皇后虽恣肆专权,然于用人上却不失慧眼,不失胸怀。此次就是她接纳刘大人之谏言调大人回京的。”
闻言,裴行俭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韦思谦的话。他离京太久了,许多事他还要等到回京后亲自去参验……
总章二年(公元669年)十二月,裴行俭回到了阔别十四年的长安。
坐骑驰过渭桥的时候,他勒住马头站在桥中央举目望去,渭河已结了厚厚的冰层,两岸的柳树上挂满了霜花,恰似万树梨花迎风怒放;河湾处的芦苇**里偶尔飞起一只寒鸟,很快就融入茫茫大雾之中。
昨夜,他到了京郊的咸阳,就宿在当年赴西州时的西去天阁。他还点了永徽六年与褚遂良、长孙无忌春游时的菜蔬,在对面和旁侧各放了一只杯子,又给杯中斟满了酒,他满脸怆然地对着空座说道:“两位大人,下官回来了。”言罢,他将酒洒在了地上……
他仿佛看见了长孙无忌棱角分明的脸庞,褚遂良潇洒的身姿,仿佛听见了上官仪爽朗的笑声。
今非昔比,时过境迁,长安物是人非,他需要从头收拾自己的心绪,重新面对十四年之后的朝廷。他不知道该怎样适应“二圣”并立的局面,尤其是如何梳理与武曌之间的关系。尽管刘仁轨在给他的书札中对皇后的用人气度不无感佩,但毕竟他是因为反对立武曌才被迫离开京都的,而且那时武曌还没有今天的气象。
也许刘仁轨的感觉是对的,裴行俭收回目光,轻轻地鞭策了一下坐骑,飞快向桥对面驰去!咦?站在桥南头的不正是刘仁轨么?他顿时有些惶恐,急忙下了马上前抱拳道:“劳右相大人出城,下官不胜惭愧。”
“老夫之盼大人,若阳关之望归凤矣。”刘仁轨只这一句话,两个在往日并无多少往来的大臣就彼此交心了。
并马而行,两人进了长安城。一路走来,裴行俭不由得感慨世事沧桑,长安又新添了不少商贾店铺和皇家宫苑,让他徒生了诸多陌生。刘仁轨还告诉他,大明宫修葺一新,新建了不少殿宇。
“满目皆非昨日景,还将新花当旧花啊!”裴行俭满腹感慨。当年离开京都时,他的夫人因产后风而去世,刚刚出生不久的幼子也随母而去。他孤身一人,飘落西州,这也是刘仁轨很牵挂的。
“多谢大人还记得这些。下官在边塞十四年,多得诸族关照,期间有一女子库狄氏善解人意,多有关照,后经已故都督唐休璟大人的撮合,乃为续弦,膝下生有一子。此次回京,下官先行一步,他们母子由长史遣人护送,随后才到。”裴行俭解释了一下。
刘仁轨闻言合掌道:“大人能与胡人联姻,也是佳话一则。”
说着话就到了,刘仁轨道:“大人刚回来,府邸尚需清扫,老夫已在府上备了薄酒,为大人接风。明日老夫就陪你觐见‘二圣’。”
裴行俭十分感动,就恭敬不如从命,客随主便了。
洗去征尘,裴行俭来到膳室,刘夫人早在那里等候多时。
裴行俭谢道:“劳嫂夫人费心,在下深感不安。”
“大人与夫君皆戍边多年,其间甘苦老身深知,何言费心,还请大人畅饮。”说罢,刘夫人举杯向裴行俭敬酒,“饮罢这杯,就请大人慢用,老身就不奉陪了,夫君也好和大人说说话。”
当室内只有两人的时候,刘仁轨才将近年来朝堂变故一一说与裴行俭听。其中有些他在西州时已有所闻,有些则是第一次听说。他听得很专注,时不时地住杯停箸,甚至连酒洒了也全然不知。
“大人有所不知,上官仪一案致使数百人死于非命,梁王李忠以参与谋反之罪名而被皇上赐死于黔州。第二年,太子请求陛下恩准才得以迁葬昭陵。”
裴行俭长叹一声道:“下官在西州闻听上官大人一案,为他的举止感到震惊又敬佩。”
“上官大人忠心天地可鉴,然则书生气太浓,做事操之过急,期待一纸诏书就可转不可逆之势,未免浮泛无根,到头来则事与愿违,不仅自己血溅西市,而且从此‘二圣’临朝,诸事皆决于皇后。”刘仁轨顿了顿继续道,“这也是老夫要对大人说的,眼下朝局非朝夕可扭转,故而你我需谨慎从事,顺势而为,多为朝廷做些实事为好。”
听了这话,裴行俭觉得刘仁轨虽久在海东,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外柔内刚,这也正是自己所缺少的。其实在回京的路上,他也曾反复梳理过这些年的宦海经历,从中也悟出不少道理。与其知之不可为而强为,不如情系百姓而求实。如今,这些想法都与刘仁轨的话契合了,他不禁生出知音难觅的感觉,油然端起酒杯,把满腹的敬意说给这位大自己十二岁的兄长听。
刘仁饮干完杯中之酒,然后告诉裴行俭道:“陛下已与皇后商定,任你为司列少常伯,主持选官。此乃大人大有可为之机。”
闻言,裴行俭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假若此议出于武曌之口,那么,这至少说明她对朝事变革是洞若观火,切中积弊的。
自武德以来,任官虽广开才路,然选仕之制唯以出身门第定高下尊卑,以致布衣卒伍者仕路阻塞。大唐立国至今五十余年,正逢中兴,若因循旧习,必致有志者报国无门。
“下官定辅助大人革新选制,为贤者开道,为能者造境。”
刘仁轨为裴行俭的雄心所感动,禁不住越过席位,抱拳道:“大人正当盛年,报国有时,此老夫最感快慰者矣。”
日色过午,两人都有些微醉,出了刘府,裴行俭抬头看去,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岁末的太阳透出春的亮丽。他的心境也因这阳光而豁然开朗,屈指数来,该是腊月初八了。
他似乎听到冥冥间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嗯!刘大人说得对,他要尽快开始新的生活,把积蓄了十四年的抱负捧给长安,献给朝廷……
裴行俭很快见证了刘仁轨在信札中对皇后的评价。回京第三天,正不逢朝会,刘仁轨偕裴行俭一同到宣政殿来拜见皇上皇后。
路上,裴行俭问道:“皇后与陛下并肩问事么?”
刘仁轨告诉他:“皇后在帘后,皇上在台前。”
裴行俭“哦”了一声,心想皇上能做到这样已很不容易了。
来到塾门,两人看见李荣,裴行俭忙上前见礼道:“烦劳公公禀奏,就说西州都督裴行俭觐见‘二圣’。”
“哦!是裴大人啊!”李荣惊异岁月如刀,在眉宇间刻镂下了每个人流逝的年华。看看,裴行俭的鬓角已有了白发。而裴行俭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呢?李荣老了,老得须眉皆白,可还是一步不离陛下左右,真可谓忠心赤胆。李荣擦了擦眼角,转身进了殿,不一会儿便出来宣道:“陛下有旨,刘仁轨、裴行俭觐见!”
当裴行俭遵循刘仁轨的提醒,跪倒在宣政殿中央,口称“微臣裴行俭参见‘二圣’”时,李治放下了朱笔,睁开有些昏花的眼睛问道:“裴爱卿回来了!”
“陛下!微臣回来了。”裴行俭抑制住激动的语气,忍不住热泪盈眶。
刘仁轨道:“启奏‘二圣’!裴大人一回京就急着要见‘二圣’,只是臣因要与太子中舍人杨思俭商议太子婚典大计,故今日才来拜见。臣已向裴大人转达了陛下旨意,任命他为司列少常伯,与西台侍郎李敬玄主持选官。”
“如此甚好!本宫闻裴大人在西州选贤任能,不拘一格;华夷睦邻,人皆称颂,今回京参知选官,必能擢拔英才,举荐贤能。”随着一声赞叹,武曌从竹帘后出来了,她满面春风,对裴行俭的归来充满了喜悦,似乎早忘记了当年的龃龉和不快。
这情景让李治很欣慰,道:“皇后所言,亦朕之所望。”
刘仁轨与裴行俭见此,几乎同声回答道:“臣等定不负‘二圣’厚望。”
然而,就在大家激动之际,武曌接下来的话却让大家有石破天惊之感:“两位爱卿且不要急于断言。本宫夜观史籍,乃知秦四世而霸,其兴在于制。故制立则国强,制废则国亡。选官之制,累代沿袭,陈陈相因。世卿世禄,屡废屡行。有隋以来,虽科举勃兴,然旧制未除。纨绔者得先祖荫庇而入仕,贤达者空怀壮志而无路。别的不说,如本宫几位兄长,因周国公有功而得以任官,结果不思报效朝廷,反而恃权妄为,鱼肉百姓。更武惟良投毒谋刺,罪在不赦。我朝立国久矣,选官之制不改,人才匮乏,何谈中兴呢?”
这话无论是李治,还是刘仁轨、裴行俭都没有想到,武曌言及选制因革,先从自己说起。尤其是裴行俭,更是一时瞠目,话就由衷地出口了:“皇后圣明!”
李治便马上对裴行俭说道:“朕给你十日时间,将因革选制呈与朕与皇后如何?”
裴行俭忙回答:“微臣遵旨!”
眼见时间不早,武曌便道:“裴爱卿刚回京,免不了造访应酬,可以退下了。刘爱卿先留下,本宫与陛下还有话要说。”
告辞出了宣政殿,裴行俭忽地生出一种如负泰山的感觉,皇后以武氏兄弟为据而言选官旧制之弊,令他很是震撼,只是还不知道在武氏家族发生了什么。
他问送自己出来的李荣道:“皇后几位兄长安在?”
李荣回道:“唉!说起来那是乾封元年的事了。皇后以谦虚之故,奏请陛下外放武元庆为龙州刺史,武元爽为濠州刺史。两人一在职上忧郁而死,一因被人举报贪贿而在流放振州途中病死。”
裴行俭“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他离京太久,这做法有多少出于公心,有多少源于私怨他还理不清。皇后与几位兄长不和,他是知道的。
“皇后的族兄武惟良竟大逆不道,欲投毒皇后,结果魏国夫人却不幸中毒身亡,皇后下令将其斩于西市。”
裴行俭又“哦”了一声,这些事他在西州的确不曾闻听。登上车驾,回头看了看李荣转身的背影,裴行俭双目迷离,那感觉却无法用一句准确的语言来表达。武曌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他开始追溯,从褚遂良到长孙无忌,从韩瑗、来济到他自己,是不是对武曌太疏于了解了……
此时,在宣政殿内,刘仁轨正向李治与武曌禀奏太子婚典的筹备。
“臣曾就此征询过杨思俭,他深感‘二圣’知遇之恩,只是……”
武曌一听这话,便打断了:“难道他不愿意么?”
“那倒不是!他是忧虑自己门第太低,教子不严,有辱皇家声誉。”
又是门第桎梏,这也让李治感喟之至。世人一旦发迹,往往看重门第,可哪里知道他们的祖先也是从贫寒起家的:“朕与皇后皆悦,他不应再有顾虑。”
刘仁轨回道:“臣也是如此说的,杨大人当即表示一切遵从‘二圣’旨意。”
“这不就对了,本宫已问过太子,他言曾在偶然场合见过杨家小姐,他对这桩婚姻也心向往之。”武曌又表达了赞同之意。
刘仁轨便禀奏道已要司宗寺、奉常寺、内侍省同心协力筹办太子婚礼大典。而且太史推演阴阳,以明年秋日为吉时。
武曌十分感慨刘仁轨办事干练,不禁为当初听信许敬宗谗言,为了李义府贬他到边关而感到惋惜,于是说道:“既是阴阳勘定,当是天意。爱卿当尽心为之,不可疏忽大意。”
刘仁轨觉得该禀奏的事都已说完,遂起身告退,不料武曌又叫住他道:“本宫已奏明陛下,龙朔二年改制以来已有六年,朝野多言不便,请爱卿回去召集三台集议,看是否要恢复旧称?”
李治接着武曌的话道:“朕自即位以来,愿听诤谏,朝野当以真言奏之,不可言不及义,口是心非,虚于应付。”
“臣不敢!”刘仁轨说着,便向“二圣”告辞。
出了宣政殿,他看见太子少师许敬宗在塾门等候。见刘仁轨出来,他忙上前问道:“大人奏事完了?”
刘仁轨点了点头:“大人这是……”
许敬宗咳了一声,显出一副老态。他迟疑片刻,才将准备致仕的想法说与刘仁轨听。
“哦?大人要告老还乡?”刘仁轨很诧异。
自永徽以来,许敬宗追随皇后,官至太子少师。然则,眼下已七十有八,步履蹒跚。
“陛下念臣年老,恩准骑马入宫,倘若老夫不知趣而退,待在朝堂,岂不碍眼?”
尽管刘仁轨因道不同而一向不待见许敬宗,回朝以来,诸事多与姜恪商议,可许敬宗这番话却在他心头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岁月如梭,过了年,他也已年届七旬了,当急流勇退才是。好在裴行俭回来了,他芳林新叶,正当盛年,自己可以放心了:“大人清明!下官只比大人小九岁,开年也该乞骸骨致仕了。”
这时候,就听见李荣在殿门口喊道:“陛下有旨,许敬宗觐见。”
许敬宗转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刘仁轨急忙扶住,许敬宗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那眼里的慈祥和温柔在刘仁轨心里盘桓了多日,让他难以释怀。他一次次地感慨,善端者,人之本性,浮沉相扰,至有变异。像许敬宗这样的人,也有善心的时候。
王朝的选制变革,因为裴行俭的归来而风生水起。连日来,他遍访了东、中、西台及各司臣僚,征询对选官的灼见卓识。他很吃惊,朝野对选制的变革竟如此关注,以至于成为署中的中心话题。裴行俭很谨慎,他不仅仅听赞同的言论,更注意不同的声音。几天下来,他发现凡是反对新制的,大都是那些袭封了先祖爵位,而又在朝任官的功臣子弟。而拥戴者则多为农家布衣,以科举而入仕者。
这有什么要紧呢?自古及今,变法未有一帆风顺的。让他有底气的是,从李治到武曌,都对新制寄予了厚望。还令他颇为欣慰的是,与他一起推进选制变法的西台侍郎李敬玄更是不遗余力。两人博集众长,一连数日不知晨昏旦暮,终于将复杂的吏制理出头绪来。
十二月十八日的朝会中心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选官新制。
关于选制的奏章前一日已送至李治与武曌的案头,裴行俭知道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明晰地阐释新制的思路。他一脸的肃穆,暗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臣僚,从他们迥然各异的目光中读出了对新制诞生的惶恐、兴奋和诧异。他撩了撩袍袖,又整了整冠冕,使自己跃动的心能够平静下来。然后,他才缓缓来到大殿中央,展开文稿说道:“大略选官之法,取人以身、言、书、判。身者,言其体貌丰伟;言者,取其言辞辩证;书者,取其楷发遒美;判者,取其文理优长。考虑资历、衡量劳绩而分别授任官职。”
此言一出,大殿中一阵**。他侧目看了看站在最前面的刘仁轨,从他坚毅的目光中获得了巨大的鼓励,便接着道:“何以证身、言、书、判之臧否,乃在始集而试,观其书、判,已试而铨,察其体貌、言辞。及注授官职,须得征询其人便利。”
接着,他详细解释了选拔的过程:“凡注授之官员,须在应试者中公开宣布,此所谓‘已注而唱’。 然后分类罗列次序,由仆射选报东台省,给事中填注情况、意见,侍郞查核,东台审定,对不适当的提出异议,审定后上报皇帝,司列寺按皇帝旨意授官,分别发给凭信,称为‘告身’。”
班列中又是一阵哗然,但裴行俭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他继续侃侃而谈。无论是刘仁轨还是姜恪,都从心底感慨裴行俭西州十四年没有白待。
在裴行俭就选制做了陈述后,李敬玄又就如何选拔边远地区的官员,如何考核官员政绩做了进一步的阐述。
在群臣的议论声中,李治说话了:“诸位爱卿!政之兴在人,人之用在选官。选制之变,关乎社稷,众卿有何灼见,不妨奏来。”
大司宪乐彦玮、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孙处约,都是布衣出身,通过科举入仕的官员,对世袭门第早有异议。他们首先对新制表示了发自内心的赞同,极言新制广开贤路,大唐必人才荟萃,群英翔集。
“启奏陛下!臣有话说。”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大家转脸看去,却是袭封英国公、现任太仆少卿的李??之孙李敬业。他将笏板举在当面,遮住自己不屑和放任的目光,“臣以为,新制贬抑功臣子弟,名为集贤,实乃不公,臣以为行之不便。”
他的话很快得到了袭封周国公、已改姓武氏的韩国夫人之子贺兰敏之的响应:“李大人所言至为有理。夫君者,委任而责成功,所委者当,则所用者自精矣,选制在台,岂非暗讽陛下不知人矣!臣以为此乃奸人用心,当治罪。”
贺兰敏之的话音刚落,已故宰相窦德玄之子窦怀贞立即跟了上来,言道:“新制选官权在司列,难免力所不及,照有所穷,如有人假公济私,阻塞才路亦未可知。”
贺兰敏之更是把矛头直指裴行俭:“众所周知,裴大人当年是如何离京的,在下不言,裴大人心中自明。而今归朝,裴大人本当尽职履命,为何又生风波,实乃居心叵测,臣以为当严治罪。”
裴行俭很吃惊,这些功臣子弟沆瀣一气,才是朝廷潜在的危险。前有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为训,今又有贺兰敏之等人之行。他们凭借祖宗之功,趾高气昂,让裴行俭感到了很大的压力。他把目光转向了姜恪,只见他颜面通红,摩挲双拳。果然,姜恪出列说话了,长期的兵戎生涯练就了他声若洪钟的气度:“臣以为方才各位国公所言差矣。各位只见显爵之荣光,而不闻军功之艰辛。且不论别的,敢问李大人,可知故英国公李??将军遍体创伤几何?再问武大人,可知故周国公疆场险夷几何?你等不思报效朝廷,只为坐享其成,岂功臣之后所为乎?”
姜恪的话在刘仁轨心头激起层层浪花,可叹时人不晓“君子之泽,五世而渐”乃千古不易之理。他明白李敬业、贺兰敏之不过是其中的代表,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大批这样的官宦子弟,倘若再不改弦更张,总有一天社稷要毁这些人手里。想到这里,他面朝皇上,说话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启奏陛下,姜大人所奏切中时弊,臣以为选制当改、当新、当行,臣恭请‘二圣’圣裁。”
武曌在竹帘后听着朝臣们的争论,内心也很不平静,尤其是贺兰敏之的陈奏让她很是失望。若非武元庆兄弟逆鳞,哪会让他袭封周国公的爵位。他不知感恩,反而大言不惭,反对选制,这让她十分恼火。她之所以一直强压心火,就是要听一听宰辅们的声音。如今,姜恪与刘仁轨已说了话,该是她出面的时候了。
“众位爱卿!方才听诸位爱卿奏言,一则喜,一则忧。所喜者,乃刘爱卿、姜爱卿情在社稷,心忧天下。所忧者,在功臣之后抱残守缺,不思进取,浑浑噩噩。本宫倒要问一句,扪心自问,国公之爵可有你等一滴血,一寸功乎?本宫还想问一句,今日朝堂之上颐指气使者,是有否恃权贪贿,倚强凌弱,欺压百姓之为乎?”武曌此言一出,刚才还声高气粗的几位功臣之后顿时蔫了,悄悄地低下了头。
武曌厉声道:“乐彦玮、卢承庆何在?”
两人同时回答:“老臣在!”
“退朝后,司宪寺会同司刑寺查一查这些功臣之后,看看他们背着陛下都做了些什么?如有触犯律令者,严惩不贷!”
李治觉得廷议到这个时候该是落幕的时候了,刚才皇后的一番话等于为这场争论做了结语,也代表了他此刻的心境,于是,他环顾了一下站在下面的臣僚说道:“传朕旨意,新选制于明春颁行,知晓州县。并改元咸亨,大赦天下。”
“‘二圣’圣明!”从紫宸殿发出的声涛,久久地在大明宫的建筑群间回旋……
咸亨元年(公元670 年)的春夏之季,李弘觉得每一个日子都是靓丽清朗的。在父皇与母后于坐落长安西南的九成宫避暑时,他与留守在京城的刘仁轨、裴行俭等一起署理朝政。
十八岁正是情窦初绽的年龄,太子妃的选定使他的梦想很快将触手可及。每当处理完政务,一人静下来的时候,他都会痴痴地面对殿门外馨香馥郁的花木,想象着那位佳人如云霞一般地飘到他的面前。
她到底是怎样的性格,是同母后一样温柔中多了阳刚,还是如表姐贺兰蕊儿那样小鸟依人呢?近年来,他看到父皇在母后凌厉目光下的怯懦,暗生了不尽的悲悯,他发誓将来太子妃一定不选母后那样的女人。他不在乎婚礼的浓重与否,他向往的是花前月下的厮守。
而另外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是,选制的变革使早年被父皇和母后严令出宫的王勃等才俊有可能重新入仕,他们就有机会一起谈文论诗了。因此,当李敬玄向他禀奏说已将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举荐给裴行俭时,他就期待着有一天与他们重逢。
现在正是上午巳时,八月的天气虽然在正午时分还有些热,但暑流的消退使得夜晚十分清凉。皇上已命内侍省传来消息,不日将回到京都,他需要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好,好给父皇和母后一个交代。
他刚刚翻开一卷奏章,贴身太监郭纬就进来禀奏道:“殿下,姜恪大人求见。”
他知道司戎前来必是边关有事,忙停下手中的笔道:“宣他来见。”
果然,姜恪带来了一个令太子十分不快的消息。
说起来那是四月的事情,远在西南的吐蕃连下西域十八州,消息传来,朝野震惊。李治当即敕命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左卫员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左卫将军郭待封为副总管讨吐蕃,并护送吐谷浑回归故地。
然而此刻却传来唐军大败的朝报,李弘很是震惊:“怎么会这样呢?”
“据军中虞侯禀报,此事皆在郭待封。早年征高丽时,其与薛仁贵并列,及至征吐蕃,其耻于居下。故薛仁贵所言,他多违之。乌海一战,薛将军以为乌海险远,军行甚难,宜留二万人,为两栅于大非岭上,辎重悉置栅内,然后率精锐倍道兼行,必大破敌军。然郭待封不用其策,将辎重徐进,未至乌海,便遭遇吐蕃军二十余万,后因寡不敌众,大败而归。”姜恪道出了其中的原委。
“郭待封该杀!”李弘怒而击案道。
“吐蕃知我将心离散,接连攻击,我军全军覆没,仅三将脱身而还。”
“三将误国,是可忍孰不可忍!兵法云,‘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而利于主,国之宝也’,今将不为民,争名于朝,焉能不败?”李弘顿了顿,说话的声音就加重了,“传本宫旨意,敕大司宪乐彦玮赴军,待将三人羁押回京后,关进大司宪诏狱。父皇、母后不日回京,待禀奏后再行处置。”
离开东宫,回望长长的司马道,姜恪有一种无言的欣喜。太子真的成人了,他处事的稳健、多思,使他对大唐后继有人充满了欣慰。
可李弘的心境却没有轻松,以致当尚衣令拿来婚典的服饰要他试穿时,他竟发了脾气:“你等为何如此着急,不是九月才行大典么?”
尚衣令小心翼翼地回道:“殿下先试穿,若有不适之处,微臣好让大匠们另做。”
“你等只求其表,何求其实?唉!本宫不与你等说,这礼装本宫不试了,拿下去吧。”
尚衣令道:“这……此非微臣之所为,乃皇后旨意也!皇后前往九成宫前夕曾传微臣到蓬莱殿,明旨礼装做好后呈殿下试穿。”
李弘于是就很无奈,只好勉强试了……
八月底,李治和武曌结束了一年一度的避暑回到长安。两人对太子署理的国政十分满意,严令将薛仁贵、郭待封、阿史那道真免死除名,贬为庶人。
当李弘在宣政殿对朝政侃侃而谈时,李治与武曌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太子真是长大了,婚礼也迫在眉睫了。
回京第四天,武曌传司礼、司宗、奉常寺太常伯到宫中详细地询问了婚礼大典,知会各国使节以及州府朝贺等筹备进城,她对每个细节都寻根问底,直到觉得毫无纰漏才放心。末了她道:“太子婚礼,关乎国威,不可疏忽。你等当尽职尽责,若有贻误,本宫唯你等是问。”
然而,武曌没有想到,在大臣们刚刚告退后,荣国府府令便慌慌张张地进宫来了。武曌一见,刚才还满怀喜悦的心境顿时变得老大不快,责备道:“何事如此慌张失色,这成何体统?”
府令战战兢兢地说道:“启奏娘娘,大事不好了!老夫人她……”
“老夫人怎么了……快说!”
“老夫人病体沉重了,要小的进宫来禀奏,说是要见娘娘。”
武曌顿时有些紧张,大声道:“你老实说,老夫人究竟如何了?”
“从七月初起,老夫人就感不适,太子殿下曾多次探视,并遣太医诊脉司药,但终无起色。老夫人自言去日无多,便要小的进宫来,说有话要对娘娘说。”府令说着,眼眶就涌出了泪水。
武曌的心顿时绞痛了,她记得四月离开长安时,母亲尚颜面红润,体态康健,未料几个月过去,竟然病入腠理。她不敢有丝毫的耽误,要府令速回荣国府,她随后就到。
“老夫人还说,让娘娘将太子妃带上。”府令又加了一句。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看着府令离去,武曌朝外面喊道,“张尚宫!”
张尚宫应声进来。
“速遣人传太医令、太子妃素儿随本宫前往荣国府。”
张尚宫道一声遵旨,转身疾疾离去,武曌又在身后叫住了她:“你去禀奏陛下,就说老夫人病重了。”
随着张尚宫一声应答,武曌颓然地跌在榻上,忽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很疲倦地闭上了双眼,热辣辣的泪水顺着两颊淌到嘴角,苦涩的咸……
荣国夫人杨氏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像一片云被风吹着,在天地间游**,眼前忽而风雨滂沱,忽而愁云重重。而每一朵云彩上,都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别人,是曾对自己十分冷落的武元庆和武元爽,还有武惟良、武怀远。他们一个个怒目圆睁,声言是武曌害死了他们,要向她索命。她恐惧而又声嘶力竭地呼唤丈夫武士彟来救她。
哦!武士彟来了,依旧是盔甲被身,依旧是风尘仆仆。他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牵她来到一座佛山前。那里金光四射,殿宇嵯峨。佛祖莲台高坐,对跪拜在面前的武士彟夫妇道:“佛法无边,度你入慈航慧海。”
就在此时,杨氏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自远及近地穿越云霭,在耳边回响。哦!那是女儿的呼唤。她回眸寻找,果然在蓬莱殿前发现了武曌。
“母亲!女儿看您来了。”
荣国夫人睁开眼睛,发现武曌带着太子李弘、太子妃素儿,还有外孙左散骑常侍贺兰敏之。
八十岁的她看上去很憔悴,两颊浮肿,黄中透亮,武曌心头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含着泪道:“母亲刚才睡过去了。”她不愿意用“晕”字,那太伤情了。
荣国夫人低声应道:“老身方才在天地间看见你父亲了。”
“那是母亲精神恍惚,也是父亲在天之灵牵挂所致。母亲不必担心,本宫这就命太医令为您诊脉。”武曌擦了擦眼角,便来到外间,传淳于太医进去。
淳于太医将一条丝线系在荣国夫人右腕,一头用三指捏着,专心地捕捉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收起丝线来到外间。武曌急忙问道:“老夫人病情如何?据实说来,恕你无罪。”
淳于太医就跪倒在地道:“老夫人脉跳微弱无力,紊乱无序。依微臣观之,老夫人病入膏肓,难以为治矣。”
“依太医估量,老夫人尚有多少时日?”
“大概不过两日。”
“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来到内室,未至榻前,武曌已泪眼婆娑了。荣国夫人双目微闭道:“佛祖度我,老身自知不久人世,将去之际,萦萦牵挂,不绝如缕。你父亲乃一代开国功臣,战功卓著,屡蒙圣恩,多所追赠。还请皇后奏明陛下,再事封赠,以慰在天之灵;自武元庆弟兄去后,敏之续脉。彼虽行为无常,还请善待。老身当年初到京都,举目无亲,赖许敬宗大人关照,乃得有余生。老身去后,定要知会他。”
说到这里,荣国夫人微微睁开眼睛,两行浊泪纷然而下:“太子婚事,事关国脉,更牵后宫,若非老身病笃,当亲观婚典。”
武曌的心被浸透了酸涩,忙传李弘和素儿进内室。
李弘偕素儿来到榻前,轻声道:“外祖母,孙儿来看您了。”
荣国夫人侧过脸看着一对年轻人,她伸出清瘦的手摸索着素儿的头发,就难得地笑了:“看看!出脱得像个玉人似的。”
素儿母亲早逝,这些年在父亲和乳母的抚养下,出落得楚楚动人。她感受着一位将去的老人的手无力地拂过自己的乌发,油然想起自己母亲离开时的情景,禁不住泪流满面:“老夫人一定会好的。”
荣国夫人喘一口气,声音低微地说道:“难得太子妃一片孝心,老身即便去也放心了。”接着,她又拉起李弘的手说,“你为太子,将来要主宰大唐江山。后宫安则朝事顺,婚典以后,你要善待太子妃。”
李弘的喉头就哽咽了,童年时被外祖母殷殷呵护的记忆犹在昨日。往事历历,不想她已成垂暮之人。岁月无情,天不慭遗一老。李弘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此刻的心境,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让老人毫无牵挂地去。他擦掉眼泪,换上笑容道:“弘儿谨遵外祖母教诲。”
武曌见状,忍住泪水道:“向你外祖母叩头谢恩。”
李弘遵旨一一做了。
贺兰敏之这会儿在干什么呢?当李弘和素儿在榻前听老夫人说话之际,他则一直透过薄如蝉翼的帷帐,暗暗地瞧着素儿发呆。
他从心底感叹造化怡人,生了这冰清玉洁的女子。不说那粉面桃腮,肌肤如雪,不说那青丝如瀑,螺髻盘旋,不说那纤纤素指,如丹朱唇,就说那一双眼睛宛若一泓秋水,波光涟漪,羞怯中含着沉静,顾盼中熠熠生辉,倒是与蕊儿生前有得一比。
他倾心素儿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是在前年清明,他约了李敬业去踏青。在曲江池畔漫步,他的心思并不在桃烟柳雨,春和景明,不在水色山光,曲江流饮,他一双眼睛不断地在如织游人中搜寻着妙龄女子。当他的目光掠过池中央的画舫时,就被一位站在船头的女子勾了魂去。
“年兄是否动心了?”他的情态怎能逃过李敬业的眼睛呢?
贺兰敏之神魂颠倒,语无伦次道:“美哉!美哉!若可与之一谈,死而无憾了。”
李敬业笑道:“年兄既是喜欢,何不命衙役传来见见?”
贺兰敏之正要说话,却看见从舱内走出一位中年男子,正是太子中舍人杨思俭。他的心顿时收了,他担心自己的无礼行径被告到皇后那里。依皇后的性格,他不死也该脱层皮。
再后来,他就听说素儿已被选为太子妃。他曾嫉妒过,不平过,多少次在夜深人静之际问,李弘有什么呢?他哪一点比自己强呢?就因为他是皇上的儿子,就该把世间所有的美占为己有吗?
这种想法一旦脱缰而出,就漫无边际地横冲直撞,让他浑身燥热,血往上冲。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武曌那双冰冷的眼睛。
“敏之!你好生无礼!”武曌斥责道。
贺兰敏之打了一个寒战,急忙收回**邪的目光。好在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出来传他进去回话,他趁机躲开了严责。
在几位外孙中,荣国夫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贺兰敏之。他父亲贺兰越石一生**不羁,对这孩子的影响太深。他空有一张英俊的面孔,一副挺拔的身子,却难成大器。荣国夫人已经拼了最后的力气留给贺兰敏之一句嘱托:“你要好自为之。”说完,便垂下了瘦骨嶙峋的双手。
“外祖母!”贺兰敏之一下子感到天塌下来了,扑到荣国夫人榻前放声大哭。
武曌没有再流泪,她知道母亲去了。往后,这荣国府人去室空,空留一腔思念。她打起精神,对蓬莱殿詹事道:“你速去禀奏陛下,就说了老夫人殒薨了。”言罢,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张尚宫与宫娥们急忙上前搀扶。
可詹事还未离去,就听见府门外传来“陛下驾到”的宣唤。武曌急忙率太监、宫娥们出门迎驾。看见李治,武曌再也无法压抑断肠的悲痛,扑到他怀里便泣不成声了。
李治一声长叹,他进到内室,看了荣国夫人最后一眼,便来到外室对李荣道:“宣旨!”
李荣捧着圣旨,高声念道——
制曰:荣国夫人殒薨,苍峰举哀,渭水垂首,国之彻痛,敕文武百官九品以上及外命妇并诣宅吊哭。故司徒周忠孝公武士彟功勋卓著,万古不朽。诏加赠为太尉、太原王,夫人为王妃。
陛下口谕:太子与太子妃为太原王妃守灵,太子婚典另择吉日。
这一切来得如此自然,而又如此突然。在这一刻,武曌尽享了李治对自己的深爱,感受到了父母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她油然地跪在李治面前,发自肺腑地道了一声:“臣妾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治一步上前扶起武曌,亲自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安慰道:“为社稷计,皇后还要节哀。”
这时候,贺兰敏之上前请求“二圣”恩准他陪太子为外祖母守灵。
武曌闻言道:“念你未忘记老夫人养育之恩,本宫就恩准你尽孝心。”
武士彟在一日之内由周国公追赠为太原王,使荣国夫人的丧葬立时成为朝野关注的中心。从后半天开始,在京的三台宰辅、各司首辅以及他们的夫人们都纷纷按照司宗寺和奉常寺的安排前来吊祭。荣国府内银羽纷飞,哀声动地,守灵和答谢盖由太子和即将过门的太子妃以及武氏家族的钦定续脉贺兰敏之履行。
暮色落地的时候,老态龙钟的许敬宗在府令的陪同下也到府中来了。他一进灵堂,就哭跪在灵前。他声声泣诉过往的岁月,一字一泪地追忆两家的友情。他的悲情让贺兰敏之感到极不舒服,他明白这哭声中含了太多的意味。
李弘则在还了孝子的礼仪后,以太子的身份安慰道:“人已去矣!老师还需保重为要。”
在叮嘱郭纬送许敬宗上了车驾,李弘回转身子时,发现素儿脸色蜡黄,疲倦不堪。眼看时间已过酉时三刻,在她的父亲杨思俭吊祭之后,李弘就要府中丫鬟扶她到后房歇息。
贺兰敏之一直目送素儿转过了灵堂后面的回廊,才转过脸来对李弘道:“时候不早了,吊祭者渐次稀少,殿下也去歇息吧,微臣在这里照看足矣。”
李弘难得看到贺兰敏之如此郑重其事地说话,他报以凄然,道:“老夫人在世时,对本宫百般牵护,她如今去矣,本宫当替父皇、母后尽人主之情。你若困倦,不妨去厢房歇息。”
“那微臣谢殿下了。”贺兰敏之向李弘施了一礼,小心谨慎地退下。
他一出灵堂,没有去厢房,而是沿着后院的小径绕了一大圈,来到素儿歇息的后房。
天阴沉沉的,月朦胧,树朦胧,墨影掩径,守候在素儿房门外的几位府役和丫鬟昏昏欲睡。从室内传出素儿纤细的、均匀的呼吸,仿佛静夜里缕缕馨香,直入贺兰敏之的心脾,让他心猿不定,口舌干燥。
他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前,用手指穿破窗纸朝里面望,那呼吸就骤然凝固了。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呢?
上苍该是多么的偏爱,怎么将人间所有的美都给了她。也许是室内暖融,素儿睡得微汗津津。一双细长的胳膊露在外面,恰如玉色藕节般圆润。鲜桃般的脸庞,似乎还挂着泪珠儿,洁白粉嫩的脖颈,这隆起的**,这柔滑的肌肤……上天哦!你该是多么的不公,为什么她就不能属于我呢?
李弘究竟能给她带来什么?他自幼体弱多病,形销骨立。哪有一点男人的雄健和威猛。他自信只有他才能给予这女人以海的汹涌,浪的喷薄;给她山的崔嵬,原的逶迤;给她情欲的蒸腾,梦幻的绚烂。现在躺在他眼前的不是皇上、皇后的儿媳,也不是太子妃,就是一个散发着芬芳,让他神魂颠倒的女人。
他不是没有想到后果,然而当情感将理智压缩到狭小空间的时候,当一种报复的心理淹没了人性的时候,他为自己寻找了条堂而皇之的理由。不要看皇上每日正襟危坐在朝堂上,可他的骨子里都是**邪的。他的母亲本是有夫之妇,却要不时地被送上皇榻,而他的父亲还要在朝会时卑躬屈膝地面对皇上。
不!贺兰敏之不再多想,他绕开丫鬟、府役溜进室内,迅速扑灭灯火,像一头饥饿的狼向着素儿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