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长安西市血溅雨

岱岳峰下女与禅

袁公瑜带着废太子李忠的“证词”回到长安,已是麟德元年十二月了。

武曌密示许敬宗启动了审案的表奏。朝会上,李治口谕许敬宗、刘祥道、窦德玄和检校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乐彦玮、孙处约,会同详刑施宽集议,务必证据确凿,罪当其罪。

这时候,武曌在帘后发话了:“上官仪、王伏胜、李忠密谋反叛,罪不容赦,尔等须秉承陛下旨意,严加审讯,不可疏忽。”

“遵‘二圣’旨意。”几位大臣异口同声。

许敬宗听出了武曌话里的意思,案情性质已定,不管审理的粗与细,证据是否确凿,结局都是一样的。

退朝以后,在前往西台署的路上,刘祥道悄悄拉了拉窦德玄的衣袖道:“大人对此案如何看?”

窦德玄本是外戚,他的曾祖父乃高祖太穆皇后的父亲,祖父与太穆皇后是表姐弟。到了他这一辈,虽然与皇室的亲缘关系仍旧维持着,可毕竟情非昨日。故而,他一向处事小心。从内心说,他绝不相信皇上十分倚重、皇后非常看重的上官仪会犯上作乱,可面对右相的问话,他选择了谨慎的答词:“事发深夜,吾等尚在梦中,原委不甚了了。既然皇上与皇后都认定有罪,你我且遵旨行事吧!”

闻言,刘祥道的目光中就露出了失望:“大人与在下同为宰辅,人命关天,万不可视同儿戏啊!”

窦德玄回头看了看身后,见许敬宗、乐彦玮、孙处约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才摇了摇头低声道:“大人言之有理,不过,你没有注意到么?皇后是绝不会饶恕上官大人的。”

“在下也不是有意违旨,倘证据确凿,自然依律论处,只是在下总觉得此案疑点甚多。”刘祥道还是有些不甘心。

窦德玄正要说话,许敬宗跟上来高声问道:“两位大人议论何事,不妨说给下官听听。”

不待刘祥道回答,窦德玄抢了话过去道:“在下与刘大人正说此案非许大人领衔不可,否则不能结案。”

许敬宗闻言很高兴:“陛下、皇后委重任与吾等,下官当尽心履责,绝不敢掉以轻心。”

乐彦玮、孙处约虽然刚刚进入宰辅之列,可永徽以来的朝堂风波他们是耳闻目睹。特别是孙处约早年与来济同窗,来济曾发誓定要做到宰相,他却把目标定在为皇上起草诏书上。对一个朝夕与皇上相伴的西台侍郎意图谋反,他满腹狐疑,所以没有随许敬宗的话尾,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此刻,五位宰相在署中围着炭盆而坐,大家都知道许敬宗在皇后心中的位置,纷纷把目光投向他。许敬宗也不谦让,问详刑施宽道:“上官仪可有供词?”

施宽叹一口气道:“下官先晓之以理,然他矢口否认其罪;下官无奈之下动了大刑,彼则干脆闭目封口,任凭处置。”

“那王伏胜呢?”

“王伏胜胆小惧死,刚一动刑就招了。”

许敬宗伸长了脖子问道:“那他是怎么说的?”

施宽展开手中的“狱词”道:“据他招供,上官仪多次要他探听皇后行踪,又多次密信黔州,与废太子李忠密谋反叛。”说着,他拿出袁公瑜带回的“证词”,让各位宰相阅看。

袁公瑜本就是许敬宗秉承武曌旨意派去黔州的,这“证词”他自然早已目睹,故而随意浏览一番,便递给身旁的刘祥道道:“人证确凿,上官老贼招与不招,于定案无碍。”

刘祥道没有接话,把“证词”反复看了看,就发现了不少漏洞:“诸位大人!在下以为,说上官仪勾结梁王,密谋反叛,有违常理。想来诸位不会忘记,显庆五年七月,上官仪为朝廷拟《黜梁王忠为庶人诏》,此举梁王不可能不心生怨恨,又如何会与他私相密谋呢?其二,梁王被贬为庶人后,囚之郁山,重兵看守,加之黔州距京都山高路远,上官仪如何密信往来?其三,梁王身为囚徒,无一兵一卒,纵有反心,亦无此力啊!”

许敬宗很吃惊于刘祥道的迂腐和固执,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陛下与皇后会诬忠为奸么?难道朝廷会逼迫梁王做伪证么?”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就证词真伪而言。”刘祥道说着来到窦德玄面前,指着“证词”后面的指印道,“大人曾任大司宪,定然多有参验。请大人仔细看看,通常由证人亲按指印,其痕必是色相均匀,然在下观此指印,却是呆板失重,且极不规则,显系强按。”

窦德玄捧着“证词”斟酌揣摩良久,正要说话,却见许敬宗冰冷地瞅着自己,遂改口道:“刘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故而在下以为,应拘拿李忠到京讯问,自然不难辨明真伪。”

孙处约在一旁道:“朝廷使者前往黔州时,陛下已有诏书,赐梁王自裁,葬于郁山了。”

刘祥道心中“咯噔”一下,知道死无对证了,便不再说话,沉默地坐在一边。

这时候,施宽说话了:“诸位大人!王伏胜现在狱中,他的‘狱词’亦是上官仪谋反之罪证。”

集议进行到这里,再说下去亦无多大的意思,检校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乐彦玮便出来打圆场道:“臣者,君之辅也,既是辅佐,自然不是主宰。此案陛下与皇后既已勘定,我等无须说三道四,只管定罪即可。”

这话立即得到了许敬宗的赞同:“还是乐大人甚解圣意。既然诸位让下官领衔集议,故依下官之见,上官仪、王伏胜、上官庭芝应斩于西市,籍没其家,流于岭南。”

众人散去,刘祥道没有离开西台,独自一人坐在署中,由上官引刀油然想到自己,情知在相位上坐不久了。

果然,第三天的朝会上,李治除了诏令对上官仪等人处以极刑外,还免去了刘祥道的右相之职,改任为司礼太常伯。

走出紫宸殿,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刘祥道忽然想到又是一年春归时,再过几天就是麟德二年了,自己又老了一岁:“唉!人命如草菅,都不能等到过了元日吗?”

“大人糊涂。”这时候,许敬宗从身后追来不无讽喻地说道。见刘祥道没有应声,许敬宗接着道,“大人可知当初是何人推举你为司列太常伯的么?是李义府大人。他在皇后面前多次褒扬大人处事稳健,谨慎殷勤。孰料大人所为甚失圣望,陛下如此,殊非得已。”

刘祥道至此才明白,他与李义府有着难以言明的瓜葛,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仓皇地走了。

冬雪在停了七天后,在腊月二十一的一大早又开始纷飞起来。

辰时三刻,长安西市街口的“独柳树”岗哨林立,从左右武威将军到别驾、校尉,从旅帅到伍长,一个个披甲带盔,荷弓持枪,专注地注视着前方。

朝廷要处斩宰相的消息一时成为长安的议论中心,这是自房遗爱谋反案后又一惊动京城的行刑。从昨晚子时开始,全城戒严,禁止走动,一街两行的岗哨平添了森森的杀气。宿卫士卒只要看见有人影晃动,立刻就会发出大声地呵斥;倘是感觉形迹可疑,便会立马拘捕。

上午巳时二刻,从东南方向传来车榖碾过的声音,将士们一改刚才冰天雪地下的瑟缩,一个个挺直身子警惕地朝来路张望。果然,十几辆囚车在禁卫的押送下呼啦啦地过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太监王伏胜。大刑之后的伤口,血已凝固,寒风吹过,呈现绛紫色的疤块。可他没有感觉痛苦,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一任囚车载着自己驶过漫长的街道。

在事发当夜,胆小的王伏胜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并且一步一步地被审案的侍御史们引向深处,把自己作为的每一个细节都与上官仪牵扯到一起。侍御史承诺,只要他能举报上官仪谋反的罪行,就可以禀奏皇后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活命。可是当他在“狱词”上画押之后,便没有人再去理会他了。直到遍体鳞伤的他再度被投进司宪诏狱,他才明白这是一个骗局。手抓牢房的栅门,他号啕大哭,是悲凉也是自责。

从那天起他的精神就极度恍惚了。昨夜,狱吏送来上好的饭菜,他憨笑着大嚼大咽,喝得酩酊大醉。当他被推上囚车时,依然在梦中。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忘记对上官仪的愧疚。

囚车的轮毂撞上一块寒冰,剧烈的颠簸使得车驾几乎倾覆,可他依旧浑浑噩噩,在梦中憨憨直笑,似乎不是去赴死,而是赴一场盛宴。

“后面的那个高个子是何人?”一位士卒小声问身边的伍长。

“上官仪的公子,在周王府中当差。”伍长说完,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他盯着上官庭芝的囚车,不由得感叹有其父必有其子。看!他怒目圆睁,头颅高扬,人间果真有不怕死之人。

一向十分注重仪表的上官庭芝衣衫褴褛,血迹斑斑。他自那天黎明被捕入狱后就做了死的打算,审讯中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一任各种刑具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上官庭芝至今仍不相信父亲会与李忠谋反,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武曌与许敬宗等人虚构出来的,所有的证词和狱词都是严刑逼供下成立的。所以说与不说,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他唯一的遗憾就是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还没有经历人世甘苦,就要陪着他一起上路了。

可在登上囚车的时候,他没有在囚徒队伍中见到妻子和女儿的身影。她们怎么了?是死在狱中了吗?

他十分沮丧,在心里埋怨自己太没出息,不仅没有让父亲满意的建树,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儿女情长。

上官庭芝狠狠地闭上眼睛,将一切的家恨都驱除出脑际。他知道,父亲的囚车就在后面紧紧跟着,他要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追随父亲。

由于系本案的主犯,羁押上官仪的宿卫比其他囚犯都要多,而且一个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但他却心如止水,很平静地看着街旁的禁卫一批批地进入目光,又一批批地滑出视线。这恰如这些年的朝廷,一批人来了,一批人走了,流水一样,他都记不清自己该属于哪一批。

他为无数人的擢拔、册封、贬谪和处死撰写过诏书,这期间有皇室的王公殿下,有自己内心视为知己的宰辅大吏,还有心怀叵测的朝廷蠹贼,也有后宫的失宠嫔妃。因此,自审案一开始,他就看透了武曌要将自己与李忠揪在一起的用心。

多少次面对询问,他报以轻蔑的冷笑,觉得这罪名编得太离谱。他曾亲自代皇上拟定诏书,贬梁王李忠为庶人,又怎么会与一个落魄而又手无寸铁的皇子谋反呢?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既然,前面走着褚遂良、长孙无忌、韩瑗、来济等为反对武曌而殉国的先驱,他的死无非就是步他们的后尘而已,所以他很淡定。

风卷着雪花,吹得他蓬乱的华发飘如芦花,睁开眼睛看,他知道刑场就在前面的“独柳树”。他咽了口唾沫,忽然发现他并不那么仇恨武曌。从长安到洛阳,他目睹了武曌应付裕如地处置朝廷内政外交上的问题。平心而论,他很感佩她的定力和智慧超越了许多男人,包括当今皇上。别的不说,单是西击突厥,东伐高丽、百济的几次大战,她辅佐皇上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而且连战连捷,就足以让那些狎昵厮养、骄纵失度的唐室亲王们汗颜。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力主皇上废黜了这个女人,以防李唐社稷易主。他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认为这只是尽了一个臣子的使命而已。让他感到悲凉的是,在他眼里很圣明的皇上竟然会在紧要关头方寸大乱,把君臣之约抛在一边。他死了有什么要紧,他忧心的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遏制武曌那颗**狂野的心。

在即将赴刑的前夜,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发生在宣政殿里的事情写成文字,托人带出狱去,他要告诉远在西陲的裴行俭和在相州刺史任上的许圉师,他是为废黜武曌而死,并非诏书上所言的谋反。

好在进牢狱的第二天,他就从狱卒口中听出了江都乡音。狱卒是当年流浪到京城,他当时就听说有一位乡里在朝为官。及至后来,当他得知他就是当朝宰相之一的上官仪时,顿时肃然起敬,为故乡有这样一位闻名遐迩的宰辅而感到脸上有光。没有想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司宪诏狱。

狱卒告诉他,说上官夫人及其家人已被流放到岭南,眼下大概已在途中了。

及至他问到婉儿母女,狱卒便摇头说不知道。上官仪在心里很自责,认为自己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夫人。

昨夜,狱卒送来一盘白切鸡、几样小菜和一壶老酒,上官仪便明白了,他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三杯酒过后,狱卒道:“与大人相识一场,乃小人三生之幸。大人有何事要托付,小人一定尽力。”于是,上官仪将写好的书信悄悄地塞到他手中。从此他再无牵挂,将那酒菜吃得一干二净,倒在牢房里大醉入梦。

在梦中他看到了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他们丝毫没有老去的迹象,一个风流倜傥,手捧一卷翰墨谈笑风生;一个矜持肃然,俨然皇上元舅的傲岸。两人在一棵亭亭如盖的松树下席地而坐,面前摆着几样菜蔬酒酿!哦!那不是自己用过的酒菜么?看见上官仪,褚遂良回首招呼道:“呵呵!上官大人何以也来赴会?来,在下敬你一杯!”

上官仪正要举杯,却不料酒杯被从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夺去,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韩瑗!哦,站在他身旁的不是来济么?他身上的盔甲还没有卸去。

“吾等为废黜武氏而聚,正所谓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此酒岂可独享。”韩瑗爽朗的笑声在天地间回旋,旷远而又空灵,引起一阵阵回声。

来济叹道:“可惜,独缺了裴行俭……”

上官仪正要说话,忽然牢门“咣当”一声开了,他从梦中醒来,就看见牢房外站满了宿卫,一位狱吏上前为他换了一件赭色的囚衣道:“请大人一路走好。”

上官仪淡然一笑,出了牢门,朝囚车走去,脚镣在地上拉出“当当”之声。

同上官庭芝一样,他希望在上囚车的那一刻看到儿媳和孙女,尽管他觉得这孩子刚刚出世又要离去,然与其留在人世间饱受折磨,倒不如随自己一走了之。但是他没有看到她们母女的身影。是皇上忽生恻隐之心赦免了她们么?可那个武曌能容忍么?

刑场到了,上官仪被推下车,上官庭芝就站在他身旁,被两位刽子手钳制了臂膀。看见父亲,上官庭芝忽然泪水便涌流而出:“父亲!孩儿陪伴您来了。”

上官仪说着话脸色顿然就严肃起来:“大丈夫生当人杰,死亦鬼雄,为何流泪?”

“父亲!孩儿并非惧死,乃为大唐社稷而泣。”

上官仪心头一热,禁不住老泪纵横,仰天叹道:“先帝若在天有灵,当救我大唐矣!”

行刑官向监斩的施宽禀报:“午时三刻已到,请大人验明正身。”

施宽的步履有些踉跄,行刑官赶忙上前扶住。他并没有来到囚犯面前,而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就从案上投下火签,转身便回了监斩台。

王伏胜是在没有任何知觉下被砍去头颅的。

轮到上官庭芝时,他已不再流一滴眼泪,转身看一眼上官仪说道:“父亲!孩儿先行一步了。”言罢,他挺直身子,对刽子手道,“来吧!痛快点!”

那一双愤怒的眼睛让刽子手举起的刀有些颤抖,他不再有任何犹豫,一道寒光闪过,上官庭芝的头颅落进雪地,脖颈间喷出一股热血,糊住了刽子手的眼睛。

上官仪看着儿子圆睁怒目的头颅,仰天长笑:“庭芝吾儿,真人杰矣!”

刽子手一脸惊慌,手中的刀被狂放的笑声震落。上官仪看着刽子手的仓皇,放声大笑道:“老亦死,死于国亦死,岂不痛快?哈哈哈……”

上官仪的死成了覆盖在大唐朝野的漫天乌云。大臣们人人自危,生怕一句错话引来杀身之祸,朝会上几乎都唯李治与武曌之命而是从。

对这种现象看得最透还要数司空李??,从永徽初年回到京都后,他目睹了房遗爱谋反案和为废立皇后而一代代宰相倒下的严酷现实,从褚遂良到长孙无忌,他几乎参与了所有案件的审理,即便置身事外,李治也是多次遣人上门征询他的谏言。他有时也常常为自己要紧关节的退守而惭愧,但也只是瞬间一念,他很快就能找到原谅和开释自己的理由:“与其为一个女人的去留而争锋,不如为效命疆场而尽忠。”

因此,尽管他对上官仪谋反一案存有疑虑,却从未在李治面前说出一个字。相反,当他与皇上在宣政殿叙话时,总是会顺着皇上的意思回话。

有一天,李治问道:“朕闻炀帝拒谏而亡,常以为戒,虚心求谏,而于今竟无谏者,何也?”

李??很快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他记得上官仪刚刚入狱时,皇上曾遣人问政于他,他也明白皇上不甘于将上官仪送上断头台,但他还是回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二圣’诏命,臣之规范,唯从而已。”

后来许敬宗告诉他,皇后对他的回话十分满意,甚至要群臣效仿他的作为,忠于朝廷。

现在面对皇上暗含的批评,李??丝毫没有惊慌,似乎他早已准备好了说辞:“陛下何须自责,陛下所为尽善,群臣无得而谏。”

“呵呵!”显然,他对李??的回答不尽满意。然而这话冠冕堂皇,似乎也无懈可击,李治只有一笑了之,将话题转到新的任吏上来,“上官仪伏法后,相位实缺,依爱卿之见,何人可以入阁?”

李??想了一会儿道:“司戎太常伯姜恪可当此任。他因战功而入相,朝野不会有非议。”

李治点了点头,在几天后的朝会上,姜恪便被任命为司戎太常伯、同东西台门下三品。

依理,上官仪的死除去了武曌的心腹之患,她应该心境舒畅才对,可刚过了正月,她的旧病就再度复发。特别是去了掖庭见过上官庭芝的妻子荣儿和女儿婉儿后,她的病就益发重了。

几乎是在上官仪父子赴刑的那个上午,武曌传张尚宫前来问婉儿母女的状况。张尚宫回说她们已到掖庭一个多月了。

“人言上官庭芝的女儿生得玲珑俊俏,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本宫倒要看看这上官仪的儿媳究竟为何方天仙。移驾掖庭。”武曌便去了掖庭。

听说皇后驾到,掖庭令急忙率左右丞和暴室丞前来迎接。

尽管武曌回到京都后,从来没有到过掖庭,可她对这里并不陌生。永徽六年,就是她下令将软禁在这里的废皇后与萧淑妃断臂置于瓮中的。不仅如此,她还将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囚禁在这里。

被宫娥和太监簇拥着穿过掖庭甬道,联想起一个月前那个深夜发生的事,她不禁有些后怕,若非王安深夜告密,也许她此刻就在这里遭遇折磨了。

掖庭令是在永徽六年后接任的,大家对这里曾发生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所以他对前事知之渺渺。当武曌的目光停留在一间幽暗的房间前时,他急忙上前禀奏道:“娘娘,此为失宠嫔妃之居处。”

“哦!你可知关过何人?”

“这……微臣……来得晚,也不清楚,只是听职守多年的老太监说过,似乎是一位废皇后。”掖庭令支吾道。

“谁要你说这个?”武曌一个激灵,忽然觉得风有些冷。她裹了裹凤袍,转身向前走去。

掖庭令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上前道:“微臣该死……”

“婉儿母女现在何处?”过了一会儿,武曌的脸色便缓了过来,问道。

掖庭令道:“罪臣之妻,微臣罚她在后院做苦力去了。”

“传她到前厅来见。”

“微臣遵命!”

掖庭令去了不一会儿,便引着一位怀中抱着女婴的少妇进来了。她虽然着了苦力衣衫,却洗得干干净净,通体透着官宦人家妇人的知书达理。一进厅中,她先自跪下道:“罪臣之妻荣儿参见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武曌令道。

那女子缓缓面向武曌,不卑不亢,果然生得温婉淑媛,眉目清秀,气度不凡。武曌惊异之余,想如此女子若是进了宫中,不定会惹出多少风波,转念又可惜她落在了罪臣之家。

“张尚宫!将那婴儿抱来让本宫瞧瞧。”武曌很快从荣儿的脸上察出惊慌,遂补了一句话,“你不必惧怕,上官仪伺机谋反,罪在不赦,然婴儿无辜,本宫也曾有过一女,可惜早殇,故而对你怀中婴儿生了怜悯。”

荣儿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婉儿递给张尚宫。

武曌抱着婉儿细细打量,这孩子生得玉儿一般粉白嫩红,淡淡的弯眉,宛若三月青杏,煞是可爱。婉儿对她也没有陌生感,逗一逗就“咯咯”地笑,仿佛懂得大人的疼爱似的。

武曌忽然想起母亲曾描绘过自己儿时的容貌,与婉儿在时的模样何其相似,那情感渐渐地就由怜悯转为喜欢,也许十四年后,唐宫里又会站着一位当年的武媚。

“她叫什么名字?”武曌不由得问道。

“启奏娘娘,婴儿名叫婉儿。”

“婉儿?”武曌将婴儿还到荣儿的怀里,“好名字!今日就到这里,你下去吧。”

荣儿向武曌深深施了一礼便出了门,想公公与丈夫此时正在狱中受难,她纵有千般怨恨也只能压在心头。其实身在掖庭的她哪里知道,就在她与武曌说话的当儿,亲人们已倒在血泊之中了。

武曌一直盯着荣儿的身影消失在甬道暗处才回过头来,她对掖庭令道:“这孩子生得聪慧伶俐,将来必有造就,你须好生照管,不可为难她母女。若敢违旨,本宫定不轻饶。”

掖庭令急忙应道:“微臣遵旨。”

“好了!本宫要回去了。”武曌说着,站起了身,张尚宫立即上前搀扶着她出了门。

掖庭令将武曌送到轿舆前,她正要踩着一位小太监的背上轿,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但她并没有在意,处在人生巅峰的她,自认鬼魅不敢近之。

当晚洗漱一毕,她上榻看了一会儿《华严经》,便不知不觉地歪在枕上入了梦乡。她先是被两个厉鬼牵着在天地间漂游,接着来到一条深山古道,血水流淌,乌鹊群舞,从血河中站起一个个魂灵,都是死于刀下的当朝臣僚,而走在最前面的一对拖着沉重镣铐的赭衣囚徒,不正是被处决的上官父子么?他们脸上似乎没有怨恨,而从胸腔中发出的声音恰如闷雷滚过长空:“武曌!你窃国篡权,残害忠良,欺君凌下,必无好报!吾等生前不能废你,即便到阴府也不饶你!”

冥冥间,她的脖子被套上绞索,两个厉鬼依照上官仪的吩咐用力向两旁拉。她顿时胸闷气短,一激灵便走出了梦境,浑身冷汗淋漓。

武曌朝外面喊道:“张尚宫!”

张尚宫进来,见武曌满眼的惊惧,知道她又做了噩梦,急忙上前扶着她靠榻坐了,安慰道:“娘娘定是劳累过度,等奴婢传太医前来诊脉开药,安神补心。”

但接连服了几剂药,武曌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益发加重了。太医们每听蓬莱殿召见,都提心吊胆,做了与家人诀别的打算。

武曌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病因,长安再度让她烦不可耐,让她离心日增。终于,二月的一天,她向李治提出要回洛阳去。

这一回李治没有执意留在京城,上官仪的死在他的心里拉开了难以弥合的伤口。他也需要暂时作别这伤心地,调解一下心境。

这样,在春分到来之前,他们又带着朝野班署,返回洛阳,这回她没有再住进洛城殿,而是搬到了新起不久的合璧宫。

趁上官仪一案李治示软的余波,武曌在离开长安前,严令韩国夫人母女留在长安。李治心里虽然负气,却也没有干涉。

皇宫的生活回到了既定程序,朝野奏事仍然先由皇后听取,再转奏给李治。

武曌一回到洛阳,俨然换了一个人,处理起政事来不仅得心应手,而且精恰得当。

一天,司戎太常伯、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姜恪来奏,说显庆五年皇上曾任百济王子扶余隆为熊津都尉,协助都督刘仁轨召集余部,安抚地方,共御高丽。可其因百济与新罗国素有世仇,至今不敢渡海履职,滞留在洛阳。

藩国不宁,圣朝岂安?武曌要姜恪传话给扶余隆,令其遵旨回国。她又向李治提议,诏命刘仁轨说服新罗王法敏与扶氏释却旧怨,若是再起战事,圣朝必重兵伐之。五月,扶余隆在唐军的护卫下回到熊津。八月,经过刘仁轨几个月的斡旋,扶氏终与新罗在熊津城结为同盟。

入秋以后,李治登基以来第一次泰山封禅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刘仁轨遵照朝廷旨意,邀新罗、百济、耽罗、倭国等藩国使者渡海来到洛阳。消息传到高丽,高丽君臣经过廷议,以为尽管唐朝未邀,然亦不能无礼,也不甘人后地派来了使者。

面对这样一场封禅大典,武曌的心也没有闲着,政事之余,她用了很大的精力听取许敬宗向她讲述历朝封禅的故事。她发现自秦始皇封泰山以来,历代的大典都是男人主祀。这让她感到不公,为何女人就不能参与祭祀封禅大典呢?

许敬宗立即领会了皇后的心思,道:“微臣编修国史之日,每读汉武封禅之旧事,亦有同感。况当今‘二圣’临朝,国威远播,四夷来服,皇后奠献,不唯正当其时,且人心所向。”

于是,十月十五日,武曌亲向李治上表,极言命妇奠献之利:“封禅旧仪,太后昭配,而令公卿行事,礼有未安。至日,妾请率内外命妇奠献。”

表奏送达武成殿,李治就有些为难。他先是召来司礼太常伯刘祥道询问,刘祥道因上官仪一案被罢,惊魂未定,一听就知道是武曌向旧制发难。于是他支支吾吾,莫衷其事。于是李治又召来许敬宗,他直截了当道:“自古封禅,本无定制,全在当朝。微臣以为皇后奠献,乃我朝幸事,陛下当诏准。”

李治于是明白了,许敬宗必是先在皇后那里讨了口风,故而谏言与表奏如出一辙,他甚至怀疑这表奏就是许敬宗草拟的。

第二天朝会上,李治要刘祥道会同司宗寺(宗正寺)、同文寺(鸿胪寺)、司裀(祠部)就封禅诸事集议,却没有就命妇奠献说一句话。退朝以后,他立即要李荣召已恩准免朝的李??进宫问话。

“皇后表奏,明春泰山封禅由她率命妇奠献,朕孤陋寡闻,爱卿有何见地,可直言之。”

李??沉吟良久,却并如李治所要求的直言,而是讲了一段汉武帝封禅的故事:“当年武帝封禅时,曾问计于太常博士,或曰‘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或曰‘不与古同’。大哉汉武,摈弃旧说,驾行岱岳,大典俨然,刻石勒碑,遂成千古佳话。夫因革损益,天地常理,况乎我朝旷代盛兴,四海偃然,遐迩一体,垂拱平章。皇后颖睿,气度不凡,奠献亦无不妥。”

“哦!依老爱卿之言,皇后表奏应予恩准?”

李??虽然年迈,心里却十分明白,知道皇上挡也挡不住,不过寻一个台阶下罢了。他这一番话,等于送了顺水人情。

果然,第三天的朝会一开始,李治就下诏——

禅社首以皇后亚献,越国太妃燕氏为终献。封禅坛所设上帝、后土位,先用蒿秸、陶匏等,今宜改茵缛、罍爵,其诸郊祀亦宜准此,自今郊、庙飨宴,文舞用功成庆善之乐,武舞用神功破阵之乐。

十月二十八日,李治留太子监国,偕皇后及参与封禅大典的中、西、东台宰辅、各司公卿,从洛阳出发去泰山。沿途从驾的文武仪仗,数百里不绝,列营置幕,弥互原野。东自高丽,西至波斯、乌长诸国朝会者,各率其扈从跟随,穹庐毳幕、牛羊驼马,填塞道路,喧嚣非常。许敬宗走在朝觐队伍里,不禁感慨,大唐神威,逾秦汉甚矣。

皇上与皇后的车辇前有仪仗开道,后有羽林卫护驾,车队两旁又以骑射夹道,数十里外,即可闻鼓噪马嘶,气势十分恢宏。波斯国、乌长等国的使者第一次跟随大唐皇帝出行,一个个瞠目结舌,由衷地感叹。

这是自并州省亲后,武曌最畅快的旅程,她尽情地享受着沿途州府的高接远送。每一个州都派了精明干练的知顿使安排皇上、皇后途经本地的食宿、通途。

这也是一路感知天地的旅程,皇上与皇后每到一地,当地的州刺史们都尽其所能地推介辖内的名胜古迹。

十一月,李治与武曌的车驾来到濮阳。濮州刺史为帝后接风后,又亲自陪同皇上游览了五帝庙。

李治偕武曌漫步在殿宇古林间,感知上苍的浩浩恩泽,追思大唐文明隆盛渊源,流连忘返,竟不知暮色渐沉。李治问身边的臣僚道:“濮阳谓之帝丘,何也?”

窦德玄紧随在皇上身边,见李治把目光投向自己,他的脸立刻憋得通红,低下头道:“微臣孤陋寡闻,确不知其里。”

许敬宗在一旁听了,心里暗笑这些外戚只知道花天酒地,遂上前道:“陛下,此地乃颛顼所居圣地,故而谓之帝丘。”

武曌听了就分外高兴,趁机说道:“古人云‘不学,其见不若盲’,窦爱卿当效许爱卿刻苦自励,以达天性。”

窦德玄很惭愧地揖手道:“微臣汗颜。当遵皇后旨意,学而不厌。”

许敬宗很得意,他乐颠颠地移步与步履蹒跚的李??并肩行走,并说道:“大臣不可以无学,下官见窦大人不能应对皇上之问,实在羞愧。”

他原以为李??会顺着自己的意思说出一番褒此贬彼的话来,孰料李??却道:“许大人多闻,信美矣;窦大人之言亦善矣。”

许敬宗闻言脸上流露出不屑,心中骂了声老滑头,便径自追赶皇上的脚步去了。

这样,走走停停,等到了泰山脚下的齐州,已是麟德二年十二月了。一行人马歇息十日,才出发来到泰山脚下的博县。

时间抹去了上官仪之死给李治与武曌带来的隔膜,几个月来,他们第一次住进同一行宫,并且再度回到了当初那种依偎的浪漫时光。

他们都暂时地抛却了身上的光环和外衣,而把自己还原为一个本真的男人和女人,去感知狂欢、沸腾和快感,甚至在隆冬的季节把自己折腾得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对武曌来说,情欲的饥渴远比因朝事歧见而生的夫妻龃龉更让她难受,在这个粉色的夜晚,她宣泄了一个女人所有的温情和魅力,以抚平前些日子横在他们面前的沟壑。直到更漏过了卯时,两人才渐渐地感到了疲倦。

武曌躺在李治身旁道:“眼看岁尾在即,看来今年的春节该是在泰山过了。”

李治抚弄着武曌的长发,惊异于她驻颜有术。这头发乌黑油亮,与那些刚刚进宫不久的宫女一般无二。

听着武曌的呢喃,李治点了点头:“无论在何处过年守岁,皆如京都。”

武曌从这话里感知到了李治的振作,道:“臣妾以为开春封禅最好。一年之计在于春,阳气升腾,万物萌生,皇天后土的恩泽都在春日了。”

“皇后所言,正合朕意。明日就让刘祥道传旨下去,正月举行封禅大典。”

“臣妾率命妇亚献,开旷古新举,可不愿意仓促应付。”

“据朕所知,尚衣局已经为朕与皇后置了祭服,华美而典雅。”

……

东方既白,从山谷里传来破晓的鸡鸣时,两人才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太阳跃出海面,将灿烂的光芒洒向每一道山峰,李荣和张尚宫站在帷帐外轻轻地呼唤。武曌很欣慰,昨夜她睡得很沉、很香,没有再看到索命的厉鬼……

这一天,刘祥道奉命到泰山查看祭坛修筑情况,齐州刺史先行到达等候。两人沿着山道一路漫步,先看“封祀坛”,再看“降禅坛”,最后登顶查看“登封坛”。

“封祀坛”在泰山南路四星处,为圜丘状祀坛,取法“帝丘”之意,上面置了从东西南北采来的五色土,以表大唐社稷“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之意。其中东方为青色、南方为红色、西方为白色、北方为黑色、中央为黄色。

忽然,刘祥道在“封祀坛”旁看到一道石碑,问齐州刺史道:“此碑是何人所立?为何双石同座,覆以石盖?”

刺史回道:“此事乃显庆五年皇后差遣许敬宗大人监立的,取名‘双束碑’,以表明皇上与皇后并立天下,共治四域。”

“哦!”刘祥道记起来了,那一年皇上的确曾有过封禅泰山的打算,只是因为天灾而搁浅,那也是皇上头风病重,皇后主政的日子。只是他没有想到,皇后竟然早在五年前就把“二圣”临朝碑记在泰山之侧了。也许从她回到京城那一天起,就一直为之而苦心孤诣着。

刘祥道终于明白皇后为什么表奏皇上,一定要率命妇亚献,她要通过这场大唐盛事让天下百姓都知道,大唐不仅有一位威加海内的皇上,更有一位胸有韬略、不让须眉的皇后。

这女人的心机太过玄微,刘祥道不敢往深里想,随即说道:“还是皇后虑远啊!”

新春的爆竹送走了温馨可意的除夕,迎来阳气直升的正月。正月十三,一场盛大的封禅大典在泰山下拉开帷幕。

辰时一刻,太阳冉冉升起,泰山主峰和西南方的社首山,沐浴在绚烂的阳光下。“封祀坛”前,数百名朝臣、几千名羽林卫和附近的百姓庄严肃穆地站在场上,一双双目光投向修葺平整的大道,等待着皇上与皇后的到来。

辰时二刻,李治与武曌庞大的车队终于进入人们的视线,场上立即爆发出海浪般的山呼:“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千岁!”

李治走下车来,旁边是皇后武曌,这种“二圣”并立的情景立即引起百姓的注意,有人在下面偷偷议论:

“看皇后的气度,比皇上还要轩昂。”

“不要胡乱揣度。江山万里主于一人,何来并立一说?”

但他们的议论比起欢呼声,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头一天,皇上与皇后已在“封祀坛”前祭祀了上帝,今日他们将登上峰顶,在“登封坛”封玉牒。

泰山县令为“二圣”准备的轿舆早早地停在了山下,精壮的轿手轮流抬着两挺轿舆,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缓缓而上,每个人都心弦紧绷,生怕颠着了皇上与皇后。

上山的速度也是极为讲究的,等来到“登封坛”前,恰好是巳时三刻。

登封坛四面出陛,站在坛前俯视山下,群峰逶迤,奔涌如浪;松柏苍郁,碧涛滚滚,祭场上的人宛若群蚁,密密层层。

在乐师演奏的洪大的“庆善乐”声中,奉常寺官员代皇上献“太牢”,然后,全场乐声静止,宣读祭文。李治从南面的阶陛升坛,将一封事先写好密封、藏于玉匮的玉简文书置于坛内石碱。据说这玉简文书是皇上禀报上帝的文书,或祷年算,或求神仙,其事微密,外人莫能知之。

待皇上被执事引导退下后,就进入皇后率六宫嫔妃升坛。只见一群宦官举着锦绣织就的护帷,引导她们从北面的阶陛来到坛前,将盛在金匮中的、缠以金绳、封以金印的玉简文书奉给配帝的石碱。

武曌分外肃穆,在将玉简文书藏进石碱的那一刻,她许下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祈愿,期待有一天撤去竹帘,堂堂正正与李治一起坐在朝堂,听百官奏事,接受各国使节的朝拜。

她今天的服饰也分外耀眼,着了一件大红色凤袍,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站在嫔妃们前面,显得卓尔不群。

做完这一切,她在宦官护帷的遮掩下绕坛一周来到李治身边,与他一起观看下面的节目。

嫔妃们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后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王皇后、萧淑妃的惨死梦魇一样伴随她们走过了这么多年,她们早已不敢奢望能沐浴皇上的雨露,要不是武曌安排了这次亚献,她们恐怕今生再也无缘见皇上一面了。

接下来,奉常寺的祭祀官员酌酒入爵,再奉给皇上与皇后洒于地上,以为敬天之意。伴着阵阵的酒香,太乐署的歌者踏着鼓吹署乐师的旋律,登台献歌。

这一切,对武曌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她看重的是自己以皇后的身份出现在封禅大典上。而更重要的是,她超越了长孙皇后,真正将“二圣”临朝的局面呈现在天帝面前。

第三天,李治与武曌又降禅于社首山,祭祀后土。

第四天,李治与武曌在行宫接受朝臣与各国使节的朝觐、朝贺。来自波斯、乌长、高丽、倭国的使者因为这次大殿而对文物隆盛大开眼界,纷纷拜倒在“二圣”面前,发出“天朝万岁”的呼声。

武曌很欣慰,不久,“二圣”并立的消息将通过这些使节传遍海外。

也就是在这一天,李治接受武曌的谏言,改元乾元,大赦天下。

孙处约为皇上拟定的诏书这样写道——

制曰:岁逢吉年,国遇改元,赐文武官阶、勋、爵。民年八十以上版授下州刺史、司马、县令、妇人郡、县君;七十以上至八十,赐古爵一级。民酺七日,女子百户牛酒。永流罪者不在其列……

大典落幕,喧哗散去,可武曌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从被太宗发配到感业寺,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在泰山顶上成为朝野敬畏的巅峰。平静下来时,她常常想到年过七旬的司空李??。每一次,都是他在紧要关头为自己扫除障碍。

这一天午后,她应齐州刺史的邀请,与皇上一起游览城内的大明湖。她还特地召李??陪同,并乘坐了一条画舫。

湖水涣涣,碧波**漾,远山如黛,层楼叠翠,这让武曌心旷神怡,情绪分外明朗,话自然地就多了:“听闻老爱卿故里距齐州不远?”

李??忙回答道:“回皇后娘娘,老臣乃曹州离狐(今山东菏泽东明县东南)人也。”

武曌的脸上立即溢满了笑意,对李治道:“老爱卿戎马一生,老当益壮,白首霜心,功在大唐。皇上不是还要赴曲阜祭孔么,臣妾以为当中途转道曹州,以圆老爱卿还乡省亲之愿,也彰陛下体恤臣下之心。”

李治觉得武曌的谏言不唯及时,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愿,遂赞同道:“此议甚好,烦劳皇后传旨给窦德玄、刘祥道和许敬宗,就说朕要取道曹州,亲往司空故里宣慰老爱卿。”

皇上与皇后的这番话让李??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良久,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地跪倒在船上道:“老臣谢‘二圣’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