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官仪匆匆赶到太尉府,将消息告知长孙无忌时,他倒没有丝毫的意外和惊慌,他很从容地合上正在看的《太史公书》,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呵呵!老夫料定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没有想到来得如此快。”
上官仪就有些着急了:“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大人焉何就不着急呢?”
长孙无忌自嘲地笑了笑道:“着急有何用?老夫总不能去求那个女人刀下留情吧?她是那种人么?”
“依在下的意思,趁皇上的诏书还没有到府上,大人不妨出城暂避一时,也许过一阵子皇上的情感平伏了,就会赦免大人!”
“为何要躲?躲得了今天,你能躲过明天么?老夫亲自修订的唐律,深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就是跑到天尽头,只要还在大唐域内,就时刻有被拘捕的可能。”
上官仪的脸色就越发沉重了:“大唐可以没有上官仪,但不能没有大人。请大人速速改装,在下这就带大人出城,一直向南去爱州。”
“糊涂!”长孙无忌以责备的语气道,“他已为废立皇后之事担上了一个‘谋反’的罪名,老夫若是前去,岂不让他又担上了窝藏钦犯的罪名?老夫毕竟是陛下元舅,任他武氏巧舌如簧,陛下必不忍置老夫于死地,大不了流放岭南。倒是老夫一走,能在陛下身边尽忠辅佐者唯有大人了。此地乃是非之地,大人不可久留,还请速速离去。”
上官仪的眼里就涌出了泪水:“想那于大人一世谨小慎微,孰料仍没有逃脱武氏之手。既然苟且死,壮烈亦死,何不引刀向天,唯留肝胆于后世,上官不才,愿与大人一起。”
“大人此言又差矣。自古有死为社稷者,有生为社稷者。倘生能为社稷谋,何须选择死?大人一死容易,然往后何人代老夫监视武氏?”长孙无忌说罢,不由上官仪再辩,对着门外喊道,“来人!送上官大人出府。”
待府令进来后,长孙无忌又道:“从后门出去有一小巷,人迹罕至,大人从那里绕道回府,不会引人注意。大人保重!”说完,他一把将上官仪推出去,掩了前厅的门,上官仪的心顿时碎了。
不一会儿,府令送上官仪回来,告诉长孙无忌说府前门外多了许多可疑的人。长孙无忌没有理会,叫他去传夫人到前厅议事。
不一会儿,夫人高氏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到前厅,一进门,就凄然泪下道:“老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都知道了么?”
高氏摇了摇头道:“前两天收到兄弟高履行的书信,说皇上下诏,他已经由益州都督贬为永州刺史了。”
“都是老夫连累了他。”长孙无忌长叹一声,接着他又道,“上官仪刚才来过,说皇上发来诏书,要查办老夫与褚遂良谋反的案子。”
夫人听罢,就又哭了:“自古及今,哪有舅父反外甥的?又有哪个外甥如此对待将他扶上皇位的舅父的?老身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去洛阳问问,没有老爷哪有他?”
长孙无忌苦笑道:“夫人这就糊涂了。难道夫人没有看出,此皆武氏所为?皇上懦弱,难以自持,故而奸人得逞。上官大人冒险前来报信,说武氏已命庞同善到凌烟阁布置岗哨,老夫估摸着皇上的诏书已经到京了。”
夫人流着泪叹道:“此乃长孙一门不幸矣!”
“何止长孙不幸乎?前有柳奭,后有褚遂良、韩瑗、来济,我朝忠良岂止长孙一门?有此诸君,老夫纵死无憾矣!”长孙无忌止住夫人的哭声又说,“老夫要你来,就是商议将府役、丫鬟人等一概遣散,免遭刀剑之苦。至于你我,就听天由命吧!”
夫人点了点头,哀叹道:“想老爷本洛阳人,现却被从洛阳发来的诏书治罪,岂非上天弄人啊?”
傍晚,太尉府上的人大都离开了,只剩下府令和几名卫士。长孙无忌对府令道:“老夫就在书房,朝廷来人了你速禀就是。”
接着,长孙无忌开始一件件地清理自己撰写的文书草稿,凡是与武氏有关的都一一焚毁。特别是贞观二十三年先皇病重的日子,他曾与褚遂良一起谏言诛杀武氏。现在想起来,似乎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他越来越觉得,这也许是先帝留下的一个错误。他试图透过那涂抹得面目不清的文字寻找曾经的思绪,却觉得曾经发生的和现实发生的事是多么虚妄。他将奏章草稿丢进火里,立即燃起一串蓝色的火苗,须臾之后就熄灭了。
他就这样一卷一卷地烧,忽然,在卷帙浩繁的文书中,他看到了熟悉的笔迹。哦!这不是裴行俭写给自己的书信么?那信是由西州都督麴智湛派人六百里加急快马送来的。自皇上移驾洛阳以来,他就再也没有接到这样的快信了。裴行俭希望他能出面为褚遂良辩冤,可他知道,有武氏在前面挡着,皇上哪还听得进去自己的话呢?屈指数来,与自己站在一起的臣僚中也就只剩下裴行俭和上官仪了,他期待他们将来能有所作为。
他很犹豫要不要烧掉这慷慨激昂的信件,那上面每个句子都在灼烧着他的心——
太尉国之砥柱,社稷之重臣,岂能苟安图生而置大义于不顾乎?如此,可面对嵏山昭陵乎?可面对长孙皇后乎?可面对上天重负乎?行俭虽在一隅,然大唐安危,系欲一怀。请太尉以国事计,力挽狂澜,挫贼之图谋。
遂良者,国之栋梁,托孤大臣,岂有二心?此皆奸佞所诬,还请太尉明察,谏言陛下改弦更张,召褚大人回京,共谋国是……
这封信曾让他心潮起伏、老泪纵横,却不知道该怎样回复,他记得当时只是写了些保重云云的话。他知道裴行俭一定会充满怨气,可远在西北边陲的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处境呢?
长孙无忌最后看了一眼那行云流水般的文字,然后狠心地投到了钵内,直看着它化为灰烬。“裴大人!保重。”长孙无忌在心里说。
该烧的都烧了,长孙无忌站起来时,就觉得腰酸背痛,精神也有点恍惚。
这时候,府令有些慌神地进来禀报,说左卫将军张延师率领宿卫已将太尉府团团围住,中书令许敬宗,兵部尚书、参知政事任雅相入府来了。
长孙无忌将头上的冠冕摘下,轻轻弹了弹道:“终于来了。你不必惊慌,请他们前厅等候,老夫换上朝服就来。”
然而,未等府令出去传话,就听见院内传来许敬宗的声音:“长孙无忌接旨。”
长孙无忌也不出来迎接,只要府令传话,说既是皇上圣旨到了,岂可随意为之,自然是要身着朝服拜接。许敬宗遭到抢白,又因制度使然,不好发作,只有耐心等待。至于任雅相本就不相信太尉会谋反,便沉默地跟在许敬宗身后亦步亦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长孙无忌才出现在天井内,很庄严跪倒在地,口称:“吾皇万岁万万岁!”
许敬宗随即念道:
制曰:查太尉长孙无忌身为国戚,不思报效朝廷,前曾违逆圣意,反对立武皇后,今又密与褚遂良、韩瑗谋反,危乱朝纲,罪不容赦。朕念及托孤辅政有功,着即削去封邑、官爵,贬扬州都督,置黔。钦此。
虽是贬为扬州都督,却要发往黔地安置,这与流放无异,从此一定是抛尸僻地了。长孙无忌谢过恩,但他脸上依然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愤怨,仿佛这一切就是天定的,他不过是随了天意,走了一趟行程罢了。他面对东方道了一声:“陛下!罪臣不日即启程南行!”
任雅相上前劝慰道:“陛下忧虑大人年事已高,故而要本官遣宿卫援送至黔。”
与其说援送,倒不如说押解,长孙无忌心里明白这又是许敬宗的主意,随即转身道:“老夫与许大人同事一主,今虽遭诬陷,然忠心不改。离京之前,倒是有几句话送给大人。”
许敬宗没有搭话,心里暗笑道,将死之人,看你还能说些什么。
长孙无忌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讽刺:“老夫闻善取宠乎上,是态臣者也;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大人以此为镜,不妨自问,忠臣乎,篡臣乎?多行不义必自毙,大人好自为之吧。”
许敬宗的脸腾地就红了,眼里分明就充满了怒色,他不置一言,甩袖而去,从身后传来长孙无忌的放声大笑:“哈哈哈!此真是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啊!”
任雅相又怎能不理解长孙无忌此时的心境呢?当天井里只剩下两个人时,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在下情知太尉被冤,然圣命难违,还望大人一路保重。在下就遣左卫将军张延师护送大人离京。”
闻言,长孙无忌就感喟世事难料。当初他一手制造了吴王李恪谋反案,就是派张延师去拘捕的,如今倒轮到了自己,这是不是报应呢?但他还是向任雅相表示了感谢。可第二天,他却在护送的宿卫中看到了中书舍人袁公瑜的影子。
车驾出了长安城,转向西行。回望京都长安,在六月的烈日下,岚气浮动,宛若波浪,那城便像浮在水中,晃晃悠悠,这情景,让长孙无忌忽然地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禁不住问走在前面的张延师道:“张将军,为何袁公瑜会出现在宿卫队伍中?”
张延师道:“末将亦不知其详,只听许大人说,这是皇后的旨意。”
长孙无忌便沉默了。
袁公瑜并不回避长孙无忌疑虑的目光,他以能为皇后押送朝廷钦犯而感到荣耀,他催马越过张延师,来到长孙无忌面前,故意大声道:“下官奉皇后旨意,来送大人远行。”
长孙无忌冷看了一眼袁公瑜道:“袁大人言重了,老夫现为朝廷钦犯,何来大人一说?”言罢,他头转向南边,看着遥远的终南山了。
袁公瑜落了个没趣,心里就老大不舒服,暗暗骂道,看你老儿还能活几天,随后便打马朝后去了。
七月,长孙无忌一行终于到达了黔州的治所彭水。贞观以来朝廷实行的“羁縻”制度,使得这里形成了以“三谢蛮”为核心的五十多个羁縻州,范围是东西五百四十五里,南北二百九十八里。朝廷为稳定西南边陲,遂分别授予其酋长以王、侯、伯爵位,任命为都督、刺史。此地人畬田耕作,刻木为契,宴聚则击铜鼓。
长孙无忌被发配的彭水系“南谢蛮”领地,他们岁岁向朝廷进贡当地的珍奇财宝,朝廷也借此机会任命他们的酋长为都督或刺史。酋长谢强当年到长安朝觐皇上时,与长孙无忌见过面。然而,当从洛阳的飞报中得知他已是朝廷钦犯时,谢强一时竟很茫然。远离京都的他只知道素来有“蛮人”因不满朝廷而反叛的,却不曾闻长安也会有人会向朝廷发难。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长孙无忌既是朝廷钦犯,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迎接;又因为他是皇上元舅,怠慢亦觉不妥。于是,谢强选择了在很小的范围内举行接风酒宴。
席间,袁公瑜以中书省使者、张延师以兵部遣将的名义向谢强转达了皇上的口谕,提醒他说长孙无忌虽系罪犯,然一切以一品待遇处置。
谢强举起牛角杯,先向两位钦差敬了酒,才转过身向长孙无忌敬道:“大人落脚黔州,乃我族人之幸。大人在黔,宛若家居,不必拘束。”说罢,他仰起脖子,将米酒灌进腹中。长孙无忌见他喉结耸动,腹内咕咕作响,始知“蛮人”饮酒之快意。
连敬三杯,长孙无忌脸色通红,加之天热,他索性袒了胸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脯,要和谢强行酒令,输者连饮两杯。
张延师在一旁看着,内心很不平静,想这酒是什么?是苦闷之际借以发泄的缘由,是愤怒之际借以燃烧的火种,是快意之际借以畅怀的熏风?长孙无忌喝的是苦酒,这是很伤人的。他转过脸对谢强道:“太尉年高,大人还是适可而止,伤了太尉的身子,皇上那里不好交代。”
长孙无忌已有些浅醉,他从座上站起来,按住张延师的胳膊,话里话外都是豪气:“将军小看老夫了!当年老夫跟随太宗大战高丽,庆功宴上,虽无斗酒成诗之才,却是壮怀激烈,慷慨热血,些许米酒岂能醉倒老夫?来!来!来!接拳……”
袁公瑜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上前向长孙无忌作揖表示敬意:“老大人真是英雄暮年,壮心不已。人生难得几回醉,下官借花献佛,敬您一杯!”
长孙无忌轻蔑地看了一眼袁公瑜道:“你且站在一旁,老夫就要与刺史大人行拳。”
谢强就有些为难了,可酒喝到这个份上,情感就像决了堤的大水不可遏制,谢强只好接了长孙无忌的拳,连划了三局,都是长孙无忌饮了,到了最后一轮,谢强不敢再迁延,与长孙无忌同饮三杯,方“鸣金收兵”。
长孙夫人见老爷醉得一塌糊涂,倒在榻上就鼾声大作,忙命丫鬟拿湿巾为他擦脸:“唉!你如何醉成这样?”
长孙无忌睡得很沉,他在梦里游走。时而回到长安的坊间,与褚遂良品茗对弈;时而到了嵏山昭陵,与先帝和妹妹洒泪相语;时而又到了洛阳,当面指责武曌惑主乱朝。武曌恼羞成怒,要皇上下令赐他自缢而死。他挣脱府卫士卒,大呼冤枉。
他眼里充着血,看着站在皇上身边的武曌怒骂道:“你惑主乱政,必是逃脱不了鼎烹火燎的下场。”
“哼!”武曌的笑透着冰凉,“你说对了!本宫往后就是要造鼎烹火燎的刑具,只是你老儿看不到了。”
“你!”长孙无忌觉得心里堵得慌,他睁开疲倦的眼睛,果然看见袁公瑜和两个穿着夜行衣的人站在面前。他脑际“轰”的一声,知道自己完了。
“你们要干什么?”他试图挣开两个黑衣人有力的臂膀,却浑身使不上力,“你等竟敢暗杀陛下元舅,就不怕皇上判你等极刑么?”
袁公瑜很得意,说话的声音有点变调:“本官奉陛下手谕前来处置反贼,何来暗杀一说?此乃皇上手书,你还有怀疑么?”长孙无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果然是他熟悉的笔迹。
袁公瑜小眼睛精明地闪着光,不无讽刺地说道:“本官就再称你一次太尉大人,你是选择自缢呢?还是让我们动手呢?”
长孙无忌的酒完全醒了,情绪反倒变得格外平静:“老夫自跟随先帝以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何须你等脏了老夫的身骨?老夫死而无憾,只希望你等不要伤害夫人。”
“本官一向心怀善端,让太尉大人一人上路,何其忍心?事到如今,本官不妨告知太尉,夫人已先行一步,您去吧!本官自会向皇上禀奏的。”袁公瑜又笑道。
长孙无忌彻底绝望了,他奋力推开两位黑衣人,从案头捡起丈二白绫扔上房梁,踩了案几上去,长啸一声:“陛下!臣去了。”
袁公瑜对两位黑衣人道:“还不助太尉大人上路。”黑衣人迅速撤去长孙无忌脚下的案几,他浑身颤抖几下,就气绝身亡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薄得仿佛一片枯叶,在天地间飘飘****。周围团团黑云,阴风嗖嗖。他俯身看去,长安城在风雨中显得模模糊糊,洛阳宫在夜色里宛若一堆墓冢。
忽然,他看见对面走来的褚遂良,他一脸的血污,眼睛被血浸渍得殷红:“遂良!老夫看你来了!”
“太尉大人,遂良陪你来了。”褚遂良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他分不清是风声还是人声。
“好!我等一同去地府状告武氏。”
前面是一座悬在血河上的桥,那桥很窄,摇摇晃晃的,随时都可能坍塌。桥面很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桥的那头,站一个个孤零零的老妪,那不是夫人么?长孙无忌想,这大概就是奈何桥了。
在长孙夫人身旁还有两个年轻的身影,他们面无血色,一身素衣,倚树而立。远远望去,就像悬挂在树上的两片薄纸。褚遂良发现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两个儿子褚彦甫、褚彦仲。
“儿啊!都是为父害了你们呀!”褚遂良迅速越过长孙无忌,朝桥的对面跑去,风把他的本已褴褛不堪的衣裳剥得精光,他**着身子在阴风里奔跑。
“褚大人,老夫来也!”长孙无忌跟着褚遂良的脚步跑过河去,投进了夫人的怀抱……
褚遂良一个激灵醒过来了,看着身边的夫人早已穿戴整齐,用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他:“老爷!您这是怎么了?浑身火烫火烫的,还整夜喊着甫儿、仲儿的名字。”
褚遂良觉得额头清凉清凉的,原来是夫人用湿巾敷在他的头上:“昨夜老夫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长孙大人和甫儿、仲儿了。”
夫人伸手摸了摸,发现他的烧已经退了,便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爷是想亲人了,故而才有这般梦境。”
“可这梦也太奇怪了。”褚遂良喝下夫人递过来的热茶,“老夫在梦中看见长孙大人脖子上有被勒的血印,看见彦甫、彦仲站在奈何桥边呼唤。”
夫人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怕了,可口里却安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皇上罚也罚了,贬也贬了,还能怎样?”
褚遂良挣扎着起来,靠在榻上道:“老夫预感京都一定出事了。可这里距京都千里迢迢,消息闭塞,老夫……”
“老爷不要过于担心,倘是京都有事,甫儿、仲儿会有信的。”话虽这样说,可夫人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甫儿和仲儿在京为官,已经许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褚遂良的心已被凿得百孔千疮,她不忍再让他担心。
后厨熬了点米粥,褚遂良喝过后睡了,褚夫人悄悄来到偏院,看见明霁法师正在佛堂前做功课,念完一段《华严经》,她双手合十道:“南无华严经!我佛慈悲,护佑褚大人举家安泰。”
褚夫人十分感动,忙在明霁身边跪下道:“佛缘无涯,度我褚家脱离苦海。”
做完这一切,两人相携着来到佛堂外边。明霁问道:“褚大人身体如何了?”
“吃过法师开的药,烧已退了,这会儿已经睡了。”
明霁放了心:“将养几日,必会康复,夫人但放宽心。”
“只是没有孩儿们的来信,他的心就不安宁。”
明霁安慰道:“两位公子都已成年,置身宦海,自会知进退的。”
“老身也是这样说,可他……”
褚夫人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就见府令进来禀报:“启禀夫人,京城来人了。”
闻言,褚夫人的心就“怦怦”跳个不停,她急忙向明霁告辞,跟着府令来到厅堂,见一浑身血污的人坐在那里,先自吃了一惊。
那人听见脚步声,一转身见是夫人,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出了声:“夫人!大事不好了!”
褚夫人已认出这是褚彦甫府上的总管,遂问道:“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甫儿、仲儿怎么样了?”
总管道:“武氏诬告长孙太尉谋反,褚大人被作为同党再次被牵扯进来,陛下将两位公子免官,流放爱州。少爷离京来此途中,遭恶人追杀,在距爱州二百里的深山遇难!都是小的无能,没有护卫好两位少爷,小的该死。”
总管的头在地上磕得“嘣嘣”直响,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儿啊”的哭声,顷刻间褚夫人便倒地不省人事了。
府令见状,忙对站在一旁的丫鬟道:“快!快去请清化法师来!”
丫鬟去了不一会儿,明霁就来了,她握着夫人的手腕诊脉,须臾间两眼便淌出清亮的泪珠:“夫人去了。”
这消息让府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丫鬟、府役哭成一片。明霁心中悲愤交加,想这一年来若非褚遂良夫妇关照,她也不知该如何度过。她在心里恨武曌,诅咒佛祖为何不将恶人收了去。但她更知道,褚遂良还在病中,她止住大家的哭声,问总管道:“朝廷对褚大人做何处置?”
“褚大人的官职均已免去,许敬宗已遣御史大夫崔义玄前来拘捕大人回京。”总管应道。
“事急矣!此事须速禀大人得知,好有个应对之策。”……
褚遂良在病榻上听完禀报,挣扎着起身,眼望北方,仰天长啸:“大唐危矣!”他只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上涌,顿时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染红了白色的内衣。他仰面躺在榻上,昏过去了。
府令和总管扑上前去,抱着褚遂良呼唤道:“褚大人!褚大人……”他们并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正应了褚遂良昨夜的梦境。
明霁法师赶过来拨开人群,用力挤压褚遂良的人中,半日,他长出一口气,立时哭声弥漫了整个内室:“甫儿、仲儿,都是为父害了你们哪!夫人,我对不起你呀!陛下,微臣冤枉啊!”
见褚遂良醒过来了,大家的心落了地,纷纷上前安慰。褚遂良对围在身边的人道:“你等且退下,老夫有话要与清化法师说。”
待众人退了出去,褚遂良对明霁道:“朝廷钦差很快就要来爱州了,老夫已无力保护法师,还请法师早做打算才是。”
明霁流着泪道:“大人深陷危机,仍不忘贫尼安危,让贫尼铭感肺腑。贫尼不信大唐天下,没有贫尼立足之地。大人眼下还是养好身子要紧,不必为贫尼担心。”
褚遂良摇了摇头道:“武氏心狠手辣,必不会放过你,好在老夫这几年经营爱州,与辖下县令们相处甚佳,老夫现在就修书与崇平县王县令,让他护送法师继续南下……”
明霁十分感动,一时语塞,看着褚遂良写完书札,她已是泣不成声了。
褚遂良安慰道:“法师慈悲为怀,必得佛祖护佑,不必伤心。如无他事,法师且去歇息,老夫想一人静一静。”
明霁走后,褚遂良将前后发生的事情梳理了一番,情知武曌是下了斩草除根的狠心的。想到了这一层,他对两个儿子和夫人的遭际反而有了一种释然。倘是自己先被拘捕回京,腰斩长安西市,留下他们迟早还是一死。现在,他觉得自己已了无牵挂,即便眼下就告别这是非颠倒的人世,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褚遂良脸上掠过一丝僵硬的笑意,其实生与死不过是一张纸,穿破这薄薄的隔离,岂非此亦彼矣,彼亦此矣。一切的一切都将化为烟云,有谁能说,今日之死不会换取来日之生呢?
褚遂良挣扎着起来,觉得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这样也好,免得太清醒会留下太多的痛。他不再犹豫,从墙上的剑鞘中拔出宝剑,用力朝自己的脖颈抹去,一股鲜血从刀口处涌出,洒落地上,开出艳艳的花朵……
九真城外的山坡上新起了四座坟茔,其中有两座衣冠冢。清晨,从对面山头飘来的细雨默默落在坟头上,恰似离人的泪水,点点滴滴渗入赭红的新土中。
明霁早早地备了香烛,来到墓前。她的泪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人怨,哪是天怒。她双手合十,默默诵经,送这曾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刺史大人和他的夫人、儿子远行。她多想为他们办一场法事,让他们的在天之灵早日告别苦难。可是此刻,她也只能默默地念道——
佛法宏大,无生无死,一切皆空,生亦空,死亦空,所以生即死,死即生,生死只是在一个轮回当中,死是另一个个体的生,生意味着另一个个体的死,一切都是缘法。我佛慈悲,慧海无涯,愿大人早逢轮转,更生涅槃……
虽然身在佛门,然明霁毕竟亦是肉体真情,又怎么可以忘记尘世恩怨呢?她脸上看似平静,而心里却在流血。当雨水顺着蓑衣“嗒嗒”地落在草丛中的时候,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后跪倒了一大片身影,不仅有曾随褚遂良来爱州的府令、丫鬟和府役,更多的是当地的百姓。这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了许多。她相信褚遂良没有死,他就在百姓的心中活着。
当她回身合掌,向众人道谢时,府令问道:“法师欲往何处?”
明霁看了看远方一峰接着一峰的山脉,缓缓地说道:“于今四海为家日,吾心安处即吾家。”说罢,她慢慢地朝着弯弯曲曲的山道走去,雨水很快淹没了她的足迹……
显庆四年七月,大唐的土地到处是鲜血和悲歌。
皇上诏命,御史大夫崔义玄赴振州、象州追索韩瑗、柳奭,就地处决。
长孙祥因与长孙无忌通书而处绞刑,他的兄弟长孙恩则被流放檀州。
凉州刺史赵持满只因姨母乃韩瑗之妻,就被枷押至京师。酷刑之下,赵持满毅然坚持身可杀,辞不可更。许敬宗便要狱吏代书“狱辞”,将之诛杀在西市。
驸马都尉长孙铨乃长孙无忌族弟而被株连,他化装成乞丐逃到“流所”,很快被人举报,当地县令不敢藏匿,当场命衙役杖杀。
凡是与长孙无忌一案有染者,皆流放岭南。
在许敬宗呈报给武曌的文书中说,长孙氏、柳氏贬降者十三人,于志宁一族贬者九人。韩瑗、褚遂良、长孙无忌三家除籍,永不为京都臣民。
坐在洛城殿里,武曌看着这些数字,丹凤眼就眯成一条线,她看着殿外开得正盛的木槿花,心里很是惬意,可说出的话依旧严厉而冰冷:“此等反贼,国之蠹虫,必除恶务尽而安之。要继续严查,不使一人漏网。”
许敬宗点了点头道:“微臣明白,微臣就安排大理寺去查。”
“李义府到了普州后怎么样?”武曌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他来。
许敬宗道:“李大人在任上官声甚好,只是没有一天不牵挂皇后。”
武曌长叹一声道:“难得他知恩图报。只是当初他和那个杜正伦闹得不可开交,竟然在朝会上唇枪舌剑,有失体统,陛下也是不得已才将他贬谪出京。好了!现在也该是召他回京的时候了。”
许敬宗犹豫道:“皇后娘娘所虑甚周,只是陛下那里……”
“陛下乃九五之尊,当然要听从他的旨意。改日本宫在陛下面前谏言,先让他兼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武曌说到这里,眼睛顿然睁大了,“政之兴衰在人矣。主持选任,事关重大,本宫可不愿意再落入他人之手。”
“娘娘明鉴!”许敬宗预感,从此以后这朝中的大小事宜,由皇后主事的日子已不远了。
八月中秋节前,李治偕武曌回到了长安。可此时他的心一片空落和怆然。因为心情的原因,他要车辇选择了距太极宫最近的通化门进城。一路西行,虽说时令刚刚交了八月,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可长安街头古槐的叶子却早早地黄了,一片片金色的叶子在风中飘飘****,落在车辇周围,发出“窸窸窣窣”的哀歌,于是,莫名的惆怅便丝丝缕缕地环绕着李治,让他感到此地是如此的陌生。
这一次回归西都,他竟要李荣传口谕给皇后,希望与皇后分乘两辆车驾,但是遭到了武曌的婉拒,于是他便很违心地顺从了她的意志。是什么原因?似乎是清楚的,又是不清楚的。
一路上,他们晓行夜宿,李治的话比永徽年间少多了。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坐着,会从胸中吐出长长的叹息,尤其让他难熬的是,每到一处行宫,夜间总是失眠,勉强睡着了,也是噩梦不断,他常常看见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一身血污的样子。
一样的长安,不一样的感觉。武曌的目光恰如八月的秋阳,温暖而又鲜亮,看眼前的一切都是勃然而又畅心的。秋树多情,秋花有意,秋山清朗,秋水缓缓,显庆四年的中秋属于武曌,身边这个男人属于武曌。她不再担心长孙无忌的发难,也不再忧虑嫔妃们的争宠。这一切,都使得她的脸上呈现出滋润的水色,即便不化妆时也是白皙粉嫩的。她自信,在这个宫中,没有一个女人在她这样的年龄依旧如此容光焕发。
她之所以婉拒了李治的旨意,一定要和他共乘一辆车辇,就是要把这种感觉传达给留守长安的朝臣们。她轻轻地碰了碰李治的胳膊:“陛下,进城了。”
可她没有从李治脸上看到任何的欣喜时,她的感奋骤然退去。李治的脸色缺少光彩,目光呆滞,这让她有了担心。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导演的两场“谋反”案让他身边的近臣损折殆尽,他承受不了如此严酷的现实。他之所以容忍她这么去做,完全是因为太爱她的缘故。她不能看着他就这样消沉下去,她要让他尽快走出旧事的阴影。
“陛下!此次回京,该为弘儿加元服了。”
“哦?”李治瞬间打了一个盹,近来他的头总是晕,“他还只有七岁,就是到了十月也才八岁,还不到年龄。”
“臣妾就是想让陛下高兴。”武曌向李治投来热辣辣的目光,“古往今来,便国不法古。年龄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李治最难拒绝的就是从那双丹凤眼中散发过来的炽热:“好!就依皇后,此事就由礼部和宗正寺操办,皇后替朕多过问便是。”
“谢陛下!到时候还要大赦天下,以彰陛下圣德。”武曌又趁机建议。
“好……”
李治回答着,似乎又要睡去,武曌却在一旁提醒道:“陛下!太极宫到了,大臣们都在司马道上迎接呢!”
“哦!朕又回到长安了!”李治应着,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人同此心,一回到长安,他们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想尽早看到自己的儿子——太子李弘。当天午后,李弘就在上官仪的陪同下来清宁宫拜见父皇与母后。
许久没见,母子不免有些矜持和生疏,这让武曌心里隐隐作痛,眼角潮湿了,她拉过李弘问道:“你心中还记恨母后没有带你去洛阳么?”
李弘忙回答道:“儿臣不敢!儿臣知道母后是为了儿臣好!”
“这就对了!”
武曌为李弘抻了抻衣襟,就听见李治问道:“弘儿近来在学些什么?”
上官仪忙在一旁回道:“启奏陛下、皇后,殿下近来在读《礼记》。”
“哦?”
李弘在一边解释道:“先是博士郭瑜讲解《左传》,儿臣发现里面尽是些篡臣弑君之事,儿臣不忍卒读,就改学《礼记》了。”
上官仪赞道:“太子聪颖,举一隅而以三隅反,此社稷之福矣!”
武曌听了也很高兴:“子曰:‘不学礼,无以立’,诚至理也,然则,治国理政,素以礼法并重,前长孙太尉、李??曾撰《唐律疏议》,请侍讲择机授之。”
“皇后所言甚是,朕也是这个意思。”李治也很赞同。
闻听此言,李弘很不解地问道:“儿臣闻太尉因谋反而获罪朝廷,母后却要儿臣读他撰写的《唐律疏议》,儿臣甚是不解。”
武曌笑道:“这你就不明白了。其一,《唐律疏议》乃长孙无忌秉承你父皇旨意而撰,非私著也;其二,自古圣王治世,不因人废言。功罪两分,乾坤才能清朗。”
李弘听了唯唯点头,上官仪在一旁听着,也十分吃惊于武曌的高屋建瓴,心中便又添了几分忧惧。
这样的谈话少了许多亲情,看看时间不早,李治便道:“朕决定十月为你加元服,你定当刻苦自励,才不负朕之厚望。”
李弘向李治和武曌施了一礼,便起身告辞了。
出得宫来,李弘问上官仪道:“做皇上的儿子都这样么?”
上官仪没有回答,只是说道:“皇上、皇后的话殿下要谨记在心,距加元服大典不过一个多月时间,殿下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从司马道旁的树枝上飘来一片黄叶,落在上官仪的肩头,他捡起黄叶,胸臆间顿时铺满沉郁和落寞。
第二天朝会上,李治先询问了自离开长安后的政事变化。当许敬宗将关于处置长孙无忌的奏章呈上来后,李治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边,他不愿意再回首那些伤心的往事。
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义府出列陈奏:“自长孙无忌、褚遂良谋反案后,贬降朝臣很多,三省六部留下不少空缺,急需填补,请陛下圣裁。”
李治道:“选贤任能,国之根基,爱卿不妨在州、县选拔有识之士充实朝官,奏朕知晓。”
“微臣遵旨!”李义府一脸的笑意,其实关于省、部的人选名单就在他袖中藏着,之所以没直接上呈,是因为他要先向武曌禀报。散朝以后,他就直奔清宁宫。
武曌刚刚起床,昨夜她又开始做噩梦了,直到黎明时才昏昏睡去,现在,她惺忪的睡意还没有退去。对于用人的名单她看得很仔细,不放过一个疑点:“这个卢承庆任度支尚书不到一年,升任同中书门下三品是否有些快了?”
李义府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卢大人在先帝时曾任民部侍郎、检校兵部侍郎等职,本朝也曾多次奉旨出使突厥,后来,由于褚遂良诬告,被贬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简州司马,其人精于计算,量入为出,朝野皆以为能。”
武曌的眉宇展开了,心想受过褚遂良排斥者必是忠良之士,便道:“如此甚好!你奏明陛下即可。”
当她没有看到崔义玄和袁公瑜的名字时,抬头看了看李义府。李义府立刻明白了武曌的意思:“崔大人年迈不宜再任高职,他已向陛下陈奏,请求外放刺史。至于袁公瑜么,因为在谋反案中,他先后逼死包括长孙无忌在内的数人,朝野哗然。一下子擢拔恐怕……”说到这里,李义府刹住话头,小眼睛暗地打量着武曌。
武曌眉毛皱了皱说:“爱卿所虑甚周。袁公瑜见风使舵,可以为鹰犬,却不能为栋梁。还是让他待在中书省起草诏书吧!”
接下来,武曌又在名单中看到了“许圉师”的名字:“这个许圉师显庆二年就已迁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何以此次又加检校侍中?”
李义府道:“许大人此次侦查长孙无忌谋反案时,虽未直接涉足,却是搜集证据,多有建功。故而……”
“好!”武曌收起名单,“只要在平叛中建功者均予赏赐,就照这个名单起草奏章,呈陛下圣裁。”
“微臣遵旨!”李义府很谦恭地说道,“娘娘圣明!微臣明日早朝就呈陛下圣览。”
至此,显庆四年的三省六部班底基本上都按武曌的意思安排就绪了。
站在朝堂上的上官仪听到诏书上所列的名字,就在心里喟叹,从今以后,真是政归中宫了。
十月,太子加元服的盛典如期举行,李治当日同时下诏大赦天下。
立冬那天飘起了些微的雪花,武曌去了一趟感业寺。
今非昔比,鸿胪寺崇玄署官员早在前几天就知会了寺院,寺院就陷入一片仓皇。明霁住持自两年前去了龙门后,至今不知去向,这一年多时间都是职司们轮流主持法事。皇后又是曾在这里落过发的,弄不好降下罪来,谁也担待不起。大家在一起研判了许久,没有个主意,最后明清提出:“因为早年明月曾与明空在一起住过,还是由她代明霁迎接皇后娘娘吧?”
明月一听,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贫尼道行浅薄,怎能担此大任?”
明清劝道:“大家都知道你为难,可为了佛门姐妹,你就勉为其难吧!熬过这段日子,明霁回来就好了。”明月推脱不过,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明月司职后,首先布置的事情就是把皇后当年蓄发等待回宫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是她希望的始点,也留下她与皇上最难忘的记忆;她还要明清去把藏经楼的经卷整理好,说不定皇后要借些经卷回去;至于法堂更是不待言,当年皇后就是通过说法才得以见到皇上的。
这天一大早,大家云集在山门口等待着皇后的到来。
远远地瞧见仪仗成列、旗帜漫卷、车驾辚辚,好一派皇家气度,众女尼们面面相觑,惊异武曌与当年被逐时的天壤之别。
隔着几丈远,皇后下了车辇,朝着山门步行而来,那闰了毛边的猩红色披风被雪映得分外鲜艳。
明月带着众人站成一排,双手合十迎接道:“感业寺出家众恭迎皇后,南无华严经。”
武曌先去了佛堂,由张尚宫代为进香,闻听钟磬悠悠,许多的记忆都在一刹那涌上心头。待她在蒲团上打坐,听明清说法时,就感到了皇上的体温。是的,当年皇上与王皇后就是坐在这个地方听她说法的,物是人非,如今那个愚蠢的女人早已化为一抔黄土,而她还活着。
出乎明月的预料,出得法堂,武曌并没有去自己蓄发修行的房间,她觉得那是很屈辱的一段时光,不看也罢。她沿着松树林边的小径,直接去了藏经楼。她在当年与明霁叙话的地方站了许久,直看到楼下的雪越来越密,才向茶室而来。
一杯香茗滑过喉咙入了腹,浑身都是清爽的,武曌问道:“不是明霁住持寺院么?怎么不见她来。”
明月的眼里就溢满了泪花:“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感业寺这两年遭逢大难了。”
“怎么了?明霁怎么了……”武曌的丹凤眼立时睁得老大,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明月饮泣道:“两年前,明霁法师应龙门寺圆觉法师之邀前去论法,不想就再也没有回来。”
武曌眉头皱了皱,问伺候在一旁的张尚宫道:“你随本宫在洛阳时,可曾见过明霁法师?”
“奴婢不曾见过。”张尚宫有些慌神,不敢抬头去看皇后。武曌对自己亲手布置追杀明霁一事如此镇定,这令她毛骨悚然。
武曌的丹凤眼里渐渐地蒙上一层薄雾,顷刻间就化为盈盈泪光:“想那明霁法师与本宫是同乡,当年在感业寺时多蒙她关照,不想……”
当晚,武曌以皇后的身份在法堂为明霁做了一场宏大的法事,女尼们为皇后的念旧怀远而深为感动。
第二天,武曌又召集女尼们道:“寺院不可一日无主,各位法师尽快推举住持,报朝廷恩准。”
离开感业寺时,入冬的第一场雪已经下得很厚了,车榖碾过,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武曌掀开车驾的纱帘,望着漫天飞雪,忽然看到在寺院墙外的一角,一树红梅开得分外灿烂,她仿佛听见,春天已经在南山那边起步,朝着长安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