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王守仁与唐伯虎同进考场02(1 / 1)

王阳明 高兴宇 4950 字 5天前

许璋笑着说道:“《中庸》中说,‘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这个‘至诚’可能就是你所说的‘心清’吧。”

王阳明请许璋讲《周易》,许璋也不客气,说道:“《周易》说,‘是以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响。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孔夫子对《周易》十分着迷,他在晚年发现了《周易》揭示的天地万物运行的秘密,于是‘韦编三绝’,给《周易》作了《十翼》。孔夫子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孔夫子采用《周易》占筮,百卦中有七十卦是准的。”

许璋所说,有些是王阳明熟知的,但他依然听得津津有味。许璋最后劝王阳明不要一味地孤独休养,而是要动静适宜,养身养心。王阳明听从许璋建议,离开了阳明洞,移居杭州西湖疗养。

杭州乃南宋建都之地,西湖在杭州西部,南、北、西三面环山。西湖之妙,在于湖裹山中,山屏湖外,湖和山相得益彰;西湖之美,在于晴中见潋滟,雨中显空蒙,无论雨雪晴阴都能成美景。杭州以其美丽的西湖山水著称于世,也有人间天堂之说。苏东坡有诗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元朝时,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到了杭州,也称赞说:“这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华贵之城。”

王阳明在西湖四处游览,一日经过虎跑泉,听闻有禅僧坐关三年,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王阳明往访,以禅机喝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什么,终日眼睁睁看什么。”

禅僧惊起作礼,问王阳明道:“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矣,施主却道‘口巴巴说什么,眼睁睁看什么’,您为何这样说呢?”

王阳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法师是何处人?离家几年了?”

禅僧答道:“小僧河南人,离家十余年了。”

王阳明又问:“法师家中还有何人?”

禅僧又答:“只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王阳明继续问:“还想念吗?”

“不能不想念。”

于是王阳明解释道:“法师既然不能不想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

禅僧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合掌道:“施主妙论,更望开示。”

“父母天性,岂能断灭?法师不能不想念,便是真性发现。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语说,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要敬何人呢?”

王阳明还未说完,禅僧大哭起来,颤抖地说道:“施主说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看望老母。”

第二天,王阳明再往探访,寺僧回道:“这位禅僧已于今早负担还乡了。”

王阳明闻言感叹道:“人性本善,从禅僧这里便可验证。”之后,王阳明更加潜心圣贤之学。他一边调理身心,一边振奋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以实现其立志做“三不朽”的夙愿。

西湖绿荫环抱,山色葱茏,云树笼纱,画桥烟柳,吸引着众人前来。弘治十二年科考舞弊案的受害者唐伯虎,也来到了西湖。这场冤案对他的打击太大了,眼看着就要金榜题名,却顷刻间化成了泡影,为天下人耻笑,这怎能不使他羞惭、怨恨、愤怒和沮丧呢?科考之后,唐伯虎没有回苏州,而是满怀惆怅地到处游**。

唐伯虎看见西湖旁有一家酒店,酒旗飘展,酒香四溢,不觉酒兴大发,晃晃肩膀就走了进去。把盏酣饮罢,想结账离开,不料往囊中一探,竟空空如也。唐伯虎立时心急起来,环顾一下店内,竟没有一个熟识的人。没办法,他只得叫来酒保求情道:“我因为走得匆忙,一时大意,竟把银两落在客栈中。这位仁兄能否行个方便,赊回酒钱,在下不胜感激,改天定当奉还。”

酒保笑了笑说道:“我们是小本经营,概不赊账。”

唐伯虎立觉难堪,看到手中的扇子,便有了主意,对酒保说道:“这把扇子做工精良,能否以扇抵酒呢?要不,我把扇子先放这,回头我再拿银两来换取,可否?”

酒保看了看这扇子,再打量了一下唐伯虎,还是不答应。

无奈之下,唐伯虎便拿着扇子走到酒肆中间,对着店中的酒客吆喝着,要把手中的这把扇子卖掉。

店中一位老者讥笑道:“这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扇子,能值几个钱呢?”

“这位大爷,您看了便知。”唐伯虎把扇子递给这位老者。

老者瞥了一眼,不屑一顾地说道:“扇上之画,分明是信手涂鸦,出自无名小子之手,分文不值。”说罢,便把扇子扔到了酒肆门口。

不买也就罢了,小瞧人也就罢了,将扇子扔到门口岂不是伤人自尊?唐伯虎立刻怒火冲天。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阳明。因为中午饿了,王阳明便想过来吃饭。他将扇拾起,持扇而观,见扇上有“唐伯虎”落款,他便打量酒肆中人。王阳明见卖扇人器宇轩昂、风流倜傥,便知是苏州唐伯虎,于是问道:“阁下莫非是唐解元?”

唐伯虎怒火立刻没了,只是笑而未语。其他酒客一听眼前的卖画人是个解元,都争着看扇中之画。

众人都出高价欲购唐伯虎之扇,其中一位出到白银十两。唐伯虎没卖,而是将扇子递给了王阳明。王阳明摸了摸身上,只有二两银子,便尴尬地说道:“我的身上只有这些银两了,恐怕玷污了唐解元的画作。”

唐伯虎笑道:“足下慧眼识珠,我佩服至极,你也算是这把扇子的有缘人,此扇非君莫属,我只收你一两银子,够几天吃喝就行了。”

王阳明收起扇子,拱手道谢。

之前那老者见状,如梦初醒,从座上站起,走到唐伯虎面前拱手道:“唐解元大名远播,老朽有眼不识泰山。解元画作,天下无双。老朽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说完,连忙将唐伯虎拉至自己席上唤酒呼菜。

又是几大杯酒下肚,唐伯虎有些醉意蒙眬,欲出酒店,老者喊道:“解元留步!”

“你又有何事?”

“解元能否将那扇卖与老夫?”

“我已将它付与刚才的仁弟,岂能出尔反尔?”

“我出五十两白银,怎么样?”老者诚恳地说道。

唐伯虎不语,只顾走路。

老者大怒,立刻吼道:“我如此盛情待你,难道你也像市痞那样骗人吃喝吗?”

唐伯虎打了一个饱嗝,哈哈大笑,又要迈步。老者拦住他厉声说道:“那你现在就还我酒食,否则休想离去!”

唐伯虎对着酒客们道:“谁是市痞,大家一看就知道啦。是他拉我喝酒,又不是我向他索要的,大家说是不是?”

众酒客哗然大笑。

这时,早有人请来了捕快,拦住唐伯虎道:“唐解元乃江南名流,在下早有耳闻,阁下可知这老者是谁吗?”

唐伯虎回道:“不知。”

捕快道:“这是胡富商!”

“与我何干?”

捕快凑前耳语一番,唐伯虎听后笑嘻嘻地说道:“哦!原来此人与你家老爷有交情,实在不知。罢!罢!罢!笔墨伺候,待我为胡富商作画一幅。”顷刻间,文房四宝备齐。

唐伯虎又道:“请胡富商转过身去。”

胡富商不知何事,只好照办。唐伯虎在其背上三毫两笔,画作立就,众人见状,捧腹大笑。

胡富商不知何事,脱下外衣一看,原来唐伯虎在他衣背上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大王八。胡富商不由得怒火万丈,撸起袖子就要打人。

王阳明看到此景,急忙过去拉住胡富商道:“唐解元也不是凡夫俗子,岂是你得罪的起的?”

胡富商想想也是,便把手缩了回去。

王阳明又把手中扇子交给胡富商说道:“既然你喜欢这把扇子,就给你了,我再请唐解元画一把就是。”

捕快也来劝胡富商,胡富商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等胡富商离开,唐伯虎便请王阳明坐下,答谢他刚才出手相助,并询问他的大名。王阳明回道:“在下名叫王守仁,自号阳明,比你小两岁。弘治十二年,与你同进的会试考场。”

唐伯虎听了微笑道:“幸会。我虽然是南直隶乡试第一名,但如今却只能做个画师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唐伯虎以书画为业,有违俗理,迈出这一步需要很大的勇气。

王阳明见他精神愉快,好像没了科考舞弊案的阴影,便说道:“江西有位乡贤名叫娄谅,唐解元肯定听说过。我十八岁那年曾经拜访过他,他告诉我‘圣人必可学而至’。唐解元虽然不再参加科考,但同样可以做圣人。”

唐伯虎闻言,笑吟吟地赋诗一首——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吟完这首诗之后,唐伯虎又接着说道:“我已经做不了官了,也不再去读什么圣贤之书了。”

王阳明闻言惊讶道:“不是可以在浙江做个小吏吗?这样或许东山再起,至少也有个饭碗。”

唐伯虎摇摇头道:“士可杀,不可辱。要做小吏早就做了,不至于现在靠卖画为生。大丈夫虽不成名,也当有骨气,何必为了口吃的而低三下四呢?我已绝意仕途。”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王阳明与唐伯虎道别后,便去拜祭于谦墓。

王阳明早就想去祭拜了,他曾在北京于谦祠堂前题下一联:“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青山埋白骨,我来何处吊英贤。”此时再念,王阳明已是满脸泪水,他吟起了于谦少时创作的诗歌《石灰吟》来——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5

唐伯虎在王阳明面前表现得神采奕奕、风度翩翩,其实那都是打肿脸了充胖子。自那场惊世的科考舞弊案后,唐伯虎在外流浪了数年,所有银子都花光了,卖画也难以维持生计时,只好落魄而归。

唐伯虎的妻子徐氏一心指望他能获取功名富贵,不料不但进士没取上,功名也被革除了。自己在家孤零零多年,不知落了多少泪。现今唐伯虎回来了,衣衫褴褛,变成了穷光蛋。徐氏更是哭哭啼啼,吵了几天,最后说了一句:“若待夫妻重相聚,除非金榜题名时。”便收拾行李回娘家了。

按照律法,唐伯虎已经不能再参加会试了,徐氏虽然美艳,但唐伯虎却是得不到了。这可乐坏了苏州知府刘介,他听闻徐氏貌美,便急急派人去说合。徐氏禁不住媒婆那天花乱坠的嘴,便嫁给了刘介做了个小妾。

父亲留下的遗产早就折腾光了,唐伯虎常常有断炊之忧。他郁闷不堪,一旦卖出几幅画,便以酒浇愁。昔日的亲友大都不再理睬他,只有祝枝山等几个朋友来看望他。祝枝山经常出钱约唐伯虎出入青楼,与妓女厮混。苏州玩够了,两人又去扬州游**。

扬州地处江淮要冲,水道发达,交通便利,全国最大的两淮盐场所产官盐在此集散,然后转运全国各地。依赖盐业谋生的扬州人数以万计,扬州盐商富可敌国,大把大把的银子堆在家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任凭怎样变化,已无新意。繁华**、歌舞升平的扬州城便出现了一些教坊,专门**年轻女子,预备嫁与富商做小妾。不能做小妾的,便成了艺伎。为了迎合富商的口味,教坊特意训练这些女子的形体,以瘦为美,人称“瘦马”。光有形体瘦弱还不够,女子的举止投足、一颦一笑都必须符合盐商的审美,譬如走路要轻,不可发出响声;譬如眼神,要学会含情脉脉地偷看。

扬州瘦马天下闻名,唐伯虎、祝枝山很快就把身上的钱花光了。两人得知驻节扬州的两淮巡盐御史张彩爱附庸风雅,就琢磨着去骗几个钱花花。两人装扮成苏州玄妙观的道士去求见,并自称是唐伯虎、祝枝山的好友。

张彩见到两人便问道:“你们既然与名士往来,想必懂些文墨吧?”

祝枝山回道:“我们也能赋诗。”

张彩见状,就指着庭前一块假山石问道:“以此为题,你们能否联句成诗?”

唐伯虎不假思索地说出起句:“嵯峨怪石倚云间。”

祝枝山接口说道:“抛掷于今定几年。”

然后唐伯虎、祝枝山彼此承接:“苔藓作毛因雨长,藤萝穿鼻任风牵。从来不食溪边草,自古难耕陇上田。恨杀牧童鞭不起,笛声斜挂夕阳烟。”

张彩听了点头说好,又问他们有何需求。

两人回道:“张大人轻财好施,天下皆闻。如今苏州玄妙观年久失修,张大人如能捐俸修葺,可名垂不朽,并能获得元始天尊的佑助。”

张彩闻言大悦,便出白银五百两。唐伯虎、祝枝山拿到这笔钱兴奋得不得了,他们不敢留在扬州挥霍,便去扬州府下辖的泰州消遣。

泰州有个安丰盐场,范公堤纵贯其中,堤东面临大海,堤西是海滩、草**和盐灶,灶户住的茅草棚散布其间。安丰盐场产的盐不但量大,而且质优,所以商家多聚集于此。茶坊、酒肆、浴室、赌馆、娼寮也就应有尽有。

这日晚,在安丰烟花柳巷,涂脂抹粉、打扮妖艳的妓女们一改平日的笑脸,嘴里怒骂着:“你这个不要脸的唐解元,没钱了还来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撵着已喝得烂醉的唐伯虎、祝枝山出去。

唐伯虎、祝枝山想离开,可其中一个妓女非要他们把一两银子补齐了才能离开。堂堂英雄汉,硬是被一两银子憋住了。原来,张彩相送的五百两银子,没多久便被两人挥霍空了。今儿遇上个难缠的妓女,可把两人难堪死了。一大群盐丁围上来,像看耍猴似的。

安丰虽属于扬州府管辖,但这里不是扬州城,这里盐丁多,识字的不多,知道“唐解元”的更不多。这时有位名叫王银的青年恰巧路过这里,听到妓女在叫“唐解元”,便知眼前这位醉醺醺的人是苏州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王银是个穷盐丁,不过他怀里正巧有一两银子,便推开围观的人,走上前交给唐伯虎,这总算解了两人的围。

王银少时进过乡塾识字念书,父母又生了两个儿子后,家庭越来越贫困,只好辍学回家,跟着父亲煮盐。别看他岁数小,搬柴草、理蒲包、装盐、掌秤,王银样样精通。日晒雨淋,皲手裂足,小小年纪的王银早体味到了人生的艰辛。这一两银子对唐伯虎、祝枝山来说,仅仅消遣一两天,可对王银全家来说,不知道没黑没夜干多少活才能积攒出这么点钱来。盐民生计困难,此时已满十八岁的王银打算出外经商,将家中的余盐运到山东卖。

6

西湖确是个休养之地,王阳明不但没在半年内死去,反而身体渐渐康复。

一个消息传来,陆瑜的从孙、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邀请王阳明去担任山东乡试考官,这让王阳明有些喜出望外。山东不是普通地方,在全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讲历史,这里是孔孟之乡;讲现实,这里精英荟萃,人才辈出。

王阳明以《论语》中“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为题,来考山东的学子们。乡试的时间是八月初九到八月十七,连续九天。乡试的地点是大明湖旁边的济南贡院,共九千号舍。九千考生,仅仅录取八十位举人,可谓百里挑一。众多考生中,王阳明最欣赏的是来自山东堂邑的秀才穆孔晖。他字迹端正、文采飞扬,从孟子的“民为贵,社稷为轻,君次之”谈起,阐述道义和忠君关系。名次很快出来,穆孔晖拔得头筹,中了解元。

一位青年目睹了山东乡试的盛况,这人就是王银,他贩盐到了这里。离开济南后,他又去曲阜拜谒孔庙。看到络绎不绝的祭祀人,王银喃喃自语道:“孔夫子是人,我也是人,孔夫子能成为圣人,我为什么不能?”从这以后,他日诵《孝经》《论语》《大学》,常常置书于袖中,逢人就问,久而久之也能够侃侃而谈。

王阳明病好后回到北京,任兵部武选司主事。

此时,王华已出任詹事府的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负责东宫内外的日常事务。王华依旧向弘治皇帝及太子朱厚照讲解圣人之学,他进讲的圣人之学主旨鲜明,内容丰富,深受弘治皇帝的喜欢。就连太子身边的太监刘瑾、张永之辈听了王华的讲解,也是赞叹不已。

就在这时,云南发生大地震,朝廷命浙江常山人、户部侍郎樊莹前往视察,樊莹走了一圈后上表请求罢免云南三司以下官员三百余人。四川遂宁人、户部员外郎席书对樊莹所奏持异议,上疏道——

灾异系朝廷,不系云南。如人元气内损,然后疮疡发四肢。朝廷,元气也;云南,四肢也,岂可舍致毒之源,专治四肢之末?今内府供应数倍于往年,冗食官数千,织造频烦,赏赉逾度;皇亲夺民田,宦官增遣不已;大臣贤者未起用,小臣言事谪者未复,灾异之警偶泄云南,欲以远方外吏当之,此何理也?今樊莹职巡察,不能劾戚畹、大臣,独考黜云南官吏,舍本而治末。乞陛下以臣所言弊政,一切厘革。他大害当祛,大政当举者,悉令所司条奏而兴革之。

弘治皇帝登基十几年,确实有些松懈,寿宁侯张鹤龄强夺民田,横行京城。同时,冗官、军士越来越多,佛道法事有些泛滥,引起百姓不满。席书此番议论,自然惹怒了皇亲国戚和众臣。

王阳明看到这番情景,便在同僚中倡议为官先立圣人之志。所谓圣人之志,就是做一个道德上完美的人,不能为了私利而嫁祸于人。王阳明言论一出,满朝士大夫都认为他与席书是立异好名,不是同道中人。

众臣中,唯有翰林院庶吉士湛若水与王阳明意气相投。湛若水,广东增城人,曾与梁储一起从学于陈献章。陈献章仕途不如意,便在家设教,不少弟子得益于他的教诲,成为朝廷的栋梁。此时湛若水四十岁,王阳明三十四岁。

湛若水前来拜访王阳明。两人落座后,湛若水看到眼前杯中的茶叶竞相浮起而又翩翩沉落,便感叹起人生来:“人生如茶,清香伴着苦涩,如世事云卷云舒;茶如人生,苦一阵香一阵,剩下的是清淡平凡。”

王阳明知道湛若水在安慰自己,也笑着应道:“茶中有水,水中有茶,互相浸透,难以分离。不过,苦也不会苦一辈子,即使是杯苦丁茶,会品的人也能品出芳香、品出甜美。”

说罢两人相视,哈哈大笑。湛若水此来目的是与王阳明探讨儒家学说,便道:“我夫子陈献章说,‘学贵知疑,大疑则大进,小疑则小进。疑而能问,已得知识之半’。您怎样看呢?”

王阳明回答道:“我深以为然。打个比方吧,我曾经终日习练神仙之术,但后来怀疑这方术是断灭种性,因此倡议圣人之学。”

湛若水笑道:“我对圣人之学的理解为,不管处于什么样的环境,都要实践自己心中的天理。”

王阳明听了大为惊讶,继而敬佩得不得了。王阳明心里清楚,有的人嘴上说实践天理,但心里想的是害人之术;在明处谦谦君子,在暗处两面三刀。湛若水的这句圣人之学理解,如果上自皇帝,下至庶民,人人做到了,那么儒家倡导的仁义礼乐不就实现了吗?他起身向湛若水拱手道:“阳明出生三十多年,从未见对圣人之学参悟这么透的人。”

湛若水也起身回拜道:“若水游历四方,也未见像您这样好学、聪慧并且正义的人。”

王阳明与湛若水两人一见如故,常常召集众人相聚论道,两人声誉日隆。

7

弘治十八年,北方灾荒,仓库空虚。李梦阳此时已升任户部郎中,上疏指斥弊政,洋洋洒洒万言,其中不少地方涉及外戚:“陛下至亲莫如寿宁侯张鹤龄,今寿宁侯招纳无赖,夺人田土,擅拆人房屋,强掳人子女,横行江河,张打黄旗,势如虎翼……臣窃以为厚张氏过矣。”

李梦阳出生时,其母高氏梦见一轮红日坠入怀中,所以其父给他起名梦阳。李梦阳性情刚直,入仕后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发起了文学复古运动。陕西武功人、弘治十五年状元、翰林院修撰康海与他互相唱和,人称“陕西二才子”。

席书先前的上疏,只是粗略提到皇亲强抢民田,并未点张鹤龄的名。李梦阳这番上疏,直接把张鹤龄的大名说出来,简直是捅了马蜂窝。一贯骄恣横暴的张鹤龄全力反扑,在辩解奏疏中抓住“厚张氏过矣”一句,诋毁李梦阳“称皇后曰‘氏’”,是“谤讪母后”,罪当斩首。

弘治皇帝虽好佛道,但不失圣明,没有听从张鹤龄之词。张皇后的母亲金夫人坐不住了,亲自到弘治皇帝面前哭诉,请求把李梦阳逮捕法办。为了堵金夫人之口,弘治皇帝暂时把李梦阳关入锦衣卫大狱,然后向内阁大臣们征询意见:“众位爱卿,你们如何看待李梦阳上疏之事?”

内阁首辅刘健奏道:“陛下,依臣看,这是李梦阳狂妄。不过,他也是一心为国才敢直谏。”

刘健虽然说李梦阳狂妄,但实际上在替李梦阳解脱,弘治皇帝边听边点头。

大学士谢迁接着奏道:“臣也赞同刘大人的意见。李梦阳虽有不妥之处,但这是赤心为国。”

弘治皇帝当即下旨李梦阳复职,仅罚俸禄三个月。

金夫人和张鹤龄还是不满,依然抓住“张氏”二字不放,请求弘治皇帝严惩李梦阳。弘治皇帝不由得拍案而起,厉声斥责道:“张氏,概举之称,岂一门皆‘后’呢?”把金夫人、张鹤龄驳得哑口无言。

之后,弘治皇帝、张皇后邀请金夫人、张鹤龄游览南宫,这南宫就是先帝朱祁镇幽禁之地。酒过三巡,金夫人与张皇后都进内室更衣。弘治皇帝召张鹤龄到旁室,单独与他密谈。

弘治皇帝问:“你知道靖难之役吗?”

靖难之役,明朝哪位大臣不知?

张鹤龄诚惶诚恐地回答:“臣知道。”

“你知道有哪些皇亲国戚在这靖难之役中被杀吗?”

张鹤龄额头上汗珠直掉,惊恐得不得了,一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弘治皇帝替张鹤龄回答:“驸马都尉梅殷、耿璇,都督徐增寿,这些人都是皇亲国戚,都因为靖难之役被杀了。如果现在的皇亲国戚不守法,朕同样也会动用国法。”

张鹤龄闻言大气不敢喘一下,当即脱下官帽叩头,从此收敛不少。

弘治皇帝召户部尚书刘大夏前来议事,讨论完之后,弘治皇帝又问:“这些天,外面有什么议论?”

刘大夏回道:“陛下释放李梦阳,上下齐颂皇上圣明!”

弘治皇帝哼了一声道:“朕怎肯滥杀直臣,来泄小人私愤呢?”

刘大夏叩头称赞道:“陛下此举,真是如同尧舜了。”

弘治皇帝日理万机,身体越来越弱。在释放李梦阳两个月后,竟然卧榻不起了。

弘治皇帝自感在世时日不多,便将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召到乾清宫郑重地说道:“朕继承祖宗大统,在位十八年,如今已三十六岁,不料一病不起,恐怕要与诸位爱卿长辞了。”

刘健等人在龙榻下叩头安慰道:“陛下万寿无疆,怎能说这种话呢?”

弘治皇帝躺在龙榻上,长时间没说话,心想自太宗后,皇帝大都不长寿,而且子孙也不旺盛,不知道是何原因。自己崇信佛、道两教,也是无奈之举。大臣们劝谏的用意是好的,只恨没有找出皇帝短寿少子的缘由。

众臣跪在地上一声不吭,默默地等候着。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叹息道:“生死由命,不能强求。前些年朕迷上了方术,后悔没有听从诸位爱卿之言。如今朕将与诸位爱卿诀别,却有一事相托。”弘治皇帝伸出手,握着刘健的手说,“朕蒙先帝厚恩,选张氏为皇后,生子厚照,立为皇储,如今已经十五岁了。他尚未选婚,宗室社稷事关重大,应该令礼部即刻举行。”

刘健等人领命。

弘治皇帝又看着内阁大臣说道:“受遗旨。”

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叩头领命。

遗旨无非是大统相传、太子继位等话。末了,弘治皇帝又对刘健等人说道:“太子天资聪颖,只是喜好玩乐,还要劳烦诸位爱卿辅以正道,朕死也瞑目了。”

刘健等人又叩头答道:“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弘治皇帝这才让他们退下。

没过多久,弘治皇帝便驾崩了。

弘治皇帝为人宽厚仁慈,不近女色,勤于政事,大开言路,努力扭转朝政腐败状况,并且驱逐奸佞,励精图治,任用一批为人正直的大臣,史称“弘治中兴”,所以后世对他评价极高。

太子朱厚照即位,以下一年为正德元年。正德皇帝尊父亲弘治皇帝为明孝宗,太皇太后周氏已经驾崩,太后王氏还在,便尊王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张氏为太后,加封刘健以及李东阳、谢迁等人为左柱国。

8

弘治皇帝驾崩,一人急急赶往北京探听消息,这人就是弘治十二年科考舞弊案的主角徐经。他一心盼望新天子发下赦令,希望再返科举仕途。无奈因科考失意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北京便卧病不起,客死他乡。

去世的弘治皇帝三十六岁,孤身一人、穷困潦倒的唐伯虎也三十六岁了。从扬州回到苏州后,他继续破罐子破摔。

醉生梦死的岁月里,唐伯虎又一次遇到了青楼名妓沈九娘。沈九娘请唐伯虎去她妆闺作画,唐伯虎找到了久违的温暖。沈九娘安慰他道:“哪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就算得了功名,若无建树,也是无声无息,与草木同朽。倒是那些遭受挫折后执着追求、术有专攻的人流芳后世。”

在沈九娘的安慰下,唐伯虎的心灵创伤渐渐愈合。与沈九娘在一起的日子,唐伯虎细心捕捉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使他的仕女画达到了新水平。唐伯虎索性刻了一方石印,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随后,唐伯虎与沈九娘成了亲,他们买了一处位于苏州桃花坞的闲置宅子,起名桃花庵。唐伯虎自号桃花庵主,还写了一首《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不久,沈九娘生下女儿桃笙,一家三口人过起了平静的生活。

后来,苏州遭受洪灾,唐伯虎的画难卖了,有时连柴米钱也无着落。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沈九娘也费尽心力,常常面有愁容。唐伯虎画了一幅《秋风纨扇图》自我嘲笑,图中仕女就是沈九娘。她手持纨扇,于秋风渐起之时,在庭院中徘徊。画上有诗——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