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城的招福客栈里,一个七岁的小孩在认真学习。他学的不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等经书,也不是朱熹、陆九渊的儒学,而是纵横之术。这个小孩正是张忠,教他的正是李孜龙。在张忠的脸上,还带着刚刚被净身的痛苦。
李孜龙叮咛道:“儿呀,明天你就要去参加太监招考了,如果能选中,你就去宫中做太监了,今天我教你最后一课。处世一是要柔。清澈的溪水没有人不喜欢的,因为它能以柔克刚,并且清澈见底。你到了宫中后,见了大太监也好,见了后妃也好,见了皇上也好,一定要百依百顺、灵活勤快。他们需要什么,你就奉送什么。你要像溪水那样,哪儿有凹处,你就流到哪儿。”
小张忠听了,不住点头。
李孜龙继续教道:“二是要狠。陡峭的石壁既不长树,又不长草,却让人们仰视惊叹,这是因为它的狠。你到了宫中,表面上要像水那样清纯,但心里要像石壁那样狠毒。即使见了我,你也要装作不认识,为了你的升迁,你甚至可以把我杀死。皇上、后妃都是人,你在他们面前是一条摇尾乞食的狗,但反过来时,这条狗也可以咬人。”
张忠听了这话就有些迷惑不解了,李孜龙看出他的心思,便补充道:“这第二条你一定要记住。虽然现在不解,但你以后就明白了。”接着,李孜龙教第三条,“三是要敢。敢说,为了利益,你可以去诬陷他人;敢做,为了大业,你不要畏首畏尾。”
张忠继承了其父石彪、其母银珠的灵活,听了这话,立刻询问道:“义父说的大业,指的是什么?”
“义父教你这些年,就是为了这大业呀!”随后,李孜龙便将其父石彪、其母银珠的身世以及五年前的约定,还有自己建立吕不韦功业的梦想,一一向张忠道出。
张忠先是惊奇,再是害怕,最后则是豪情满怀了,咬着牙向李孜龙保证道:“义父,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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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考太监,显贵们会嗤之以鼻,而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却是炙手可热!要想成为一名太监,要先交上一笔净身手术费,还有休养、饮食和医药等费用,合起来要二十多两银子。穷苦人家哪有这么多钱?只好将镰刀往火上一烤,然后一刀下去,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了。
这次太监招收名额特别多,有一千五百人。可各地前来应征的大大出乎朝廷意料,居然有两万多人。
录用太监,由司礼监会同礼部办理,司礼监拥有实际的决定权。张忠皮肤白净、聪明伶俐,负责招录的司礼监监丞梁芳一眼就看中了。
李孜龙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石彪送的一百两银子,李孜龙还剩下五十几两。他只留下几两碎银子,将五十两银子用红包裹紧,全塞进张忠的布兜里,一再叮嘱他进了宫,要舍得用钱。
不到一天时间,一千五百人就选足了。还剩下这么多人怎么办?他们都已经净身了,如果不当太监还怎么活?一听招录完毕,现场哭声一片。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紧急禀报成化皇帝:“恭喜皇爷,今年前来应征太监的足足有两万多人呢!他们都想来做皇宫的一块铺路石子,皇爷的恩泽布天下呢!”
听了怀恩这一番称赞,成化皇帝很开心,当即决定扩招三千人。三千人招满后,大家还是久久不愿离去。因为这一次招过了,不知道还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招。已经净了身了,如果下一次招考还不被选中,那可是欲哭无泪呀!
有苦闷的,也有兴奋的。这李孜龙完成了数年心愿,高高兴兴地从招福客栈搬到了西院。这个名叫西院的地方,其实是一处青楼。与其他青楼不同的是,来这儿的客人虽然身着男装,却没有一缕胡子,反而是一副娘娘腔,一听就知道是宫中的太监。太监虽然已经净身,但也是男人。即便生理上没了欲望,心理上还是有的。
李孜龙来到西院,是想探听一下宫中的消息。他与张忠五年相处、父子相称,感情还是有的。
李孜龙在西院住下当晚,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驼背太监前来。只见他眼皮肿胀、两眼无神、额头出汗、体态瘦弱,李孜龙学过医、巫、符等杂术,知道这个驼背太监神经衰弱、有睡眠障碍。他觉得这个太监可以利用,便留心观察。他见这个人走进王翠儿的房间,一进门便有说有笑,分明是老熟人了。
第二天驼背太监走了后,李孜龙便走进王翠儿房间,先是将二两银子交给她。见到这么厚重的资费,王翠儿也是个聪明人,见李孜龙喉结突起,立刻脱去衣服,坐在榻边。
李孜龙微微一笑,小声说道:“在下李孜龙,今日前来拜见小姐,是想请您帮我引见一下昨晚来的公公,在下有事相求。”
王翠儿闻言脸上一红,立即穿上衣服,心想什么人都有,一个无聊的公公有什么好求的,但嘴上还是应道:“您让小女子和他说什么呢?他叫韦舍,一个掌管清洁的直殿监太监。他三天两日来一次,您有事直说就行。”
李孜龙笑道:“在下是茅山道士,深得真传。说是有求于韦公公,实是给他治病驱邪呢!”
茅山术是一种神秘的道术,能够驱鬼降魔,令人心生敬畏。王翠儿听说过这种法术,今日见茅山道士就在面前,不由得两眼放光。
李孜龙见状,继续说道:“韦公公中了蛊邪,我用一道符便可让他精神提振,并且不再失眠、做噩梦。”
闻言,王翠儿不由得惊叫道:“这个死太监确实萎靡不振且一晚不睡的,他再来的时候,小女子一定好好向他推荐您,让他以后睡得像死猪一样,不再纠缠我。”
李孜龙道谢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静候王翠儿的消息。
自大明朝建立起,朱元璋就在乾清宫门口立了一块铁牌,上写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可惜,传了几代皇帝后,内臣管理就越来越松了。宦官机构有二十四衙门,分掌司礼、御用、御马、惜薪、钟鼓、宝钞、混堂、兵仗、银作、御酒、御药、盔甲,还有的被派外地充任守备、监军、织造、市舶、仓场、陵监以及采办、粮税、矿税、关隘等使。上万人的太监队伍哪能管得紧、管得细、一点差错不出?李孜龙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定下这“大业”。
三天后,韦舍又来。王翠儿便将“蛊邪”等事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并把李孜龙吹得像神仙一样。这韦舍也是极信巫术之人,另外也是病急乱投医,听王翠儿说到一半,便亲自前来拜见李孜龙了。
一番相见礼仪后,李孜龙将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向内弯,将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指尖,然后在韦舍额头一番轻揉,他边揉边说道:“这是暗月猎手符咒之印,今夜公公可睡个安稳觉。”
揉完额头,李孜龙又将一张画满了符座、符脚、符窍的符纸交给韦舍,嘱咐道:“公公今晚将此符纸放在胸上,心中默诵‘参、井、鬼、柳、星、张、翼、轸’这八星宿之名,便不会做噩梦了。”
韦舍记牢了,这夜顾不上欺凌王翠儿,将八星宿之名念了不到三遍,就酣然睡去,第二天早晨一醒,果然精神矍铄,心中暗暗佩服起这李孜龙的法力来。韦舍回到宫中,便觉李孜龙是他的贵人,又记起王翠儿说的“蛊邪”之事,便恨不得立刻向李孜龙求解。好容易盼到黄昏,韦舍便急匆匆赶到西院。
李孜龙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他对韦舍说道:“蛊术是一种以毒虫作祟害人的巫术。你早在十年前就被人种下了蛊邪,如果没有这个蛊邪,你现在早已不在直殿监打扫清洁,而是在司礼监秉笔了。”
韦舍比李孜龙还清楚,司礼监秉笔太监是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宦官之职。明朝初年,最后一个宰相胡惟庸被杀后,朱元璋彻底取消了丞相制度。朱元璋干了一阵丞相之事,把自己累坏了。可再设丞相,朱元璋不放心任何人,他便发明了内阁制度,就是挑出一些有才华的人组成一个秘书班子,代表皇帝阅读大臣们的奏章,并对国家的一些事情提出意见,然后写给皇帝,这叫作“票拟”。皇帝要是同意了,就用红笔批示,叫作“批红”。票拟的权力当然在内阁手中,批红的权力开始在皇帝手中。慢慢地,皇帝懒惰了,就培养一些太监读书识字,然后挑出一些可靠的,代替皇帝用红笔批示,这些负责批红的太监就叫作秉笔太监。
韦舍与梁芳一样,早年中了秀才,为了尽早出人头地,便自残身体入宫做了太监。以他肚子里的墨水,早就该做秉笔太监了,可直到现在却只做了个打扫清洁的头儿,所以委屈、不满,又导致自卑、失眠。他异常激动地请教李孜龙道:“先生可有破解之术吗?”
李孜龙答道:“当然有。俗话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想破蛊,必须找出宫中埋蛊之地。”
韦舍闻言又是一番激动,喃喃地说道:“先生,您能跟随咱家到宫中查找吗?”
“遵从公公之命。”李孜龙当即答应。
韦舍不知李孜龙说出此番话,正是为了进皇宫看一看。他一是想看看自己的义子张忠,二是满足一下好奇心。二人约定第二天晚上,李孜龙扮作太监,由韦舍领进宫。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夜,皇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名女扮男装的人到宫中到处打听一名叫王敬的太监。兼管刑狱、侦察、缉捕盗贼的锦衣卫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觉得这人形迹可疑,便抓住审问。这人很快便一五一十交代,原来她是一名青楼女子,有个名叫王敬的太监欠她的过夜之费。王敬不想给这笔钱,便躲在宫中。这女子只好乔装偷偷混入宫中,找这个王敬要账。
成化皇帝正在万贵妃处,听闻此事,便传旨把那个叫王敬的太监交司礼监处置,并令人将那青楼女子拖到宫外处斩。
乌飞兔走,暮去朝来,从广西断藤峡来的小太监汪直渐渐长大了。他虽然年纪轻轻,却聪慧狡黠。这时,侍奉在万贵妃左右的汪直斗胆插言道:“皇爷,既然有青楼女子擅入宫内,说不定还有同伙或不良之人混入呢。皇爷应该传旨让司礼监会同锦衣卫认真查一查,即便查不出什么,也给那些滥领滥放宫外之人的内贼一个警告。”
成化皇帝觉得此言有理,便再次传旨命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仔细检查皇宫。
穿着太监服饰混入皇宫的李孜龙来得不是时候,他见锦衣卫不停穿梭,误以为自己的行踪被发觉,便急忙从皇宫北门逃出去,躲到了万岁山。锦衣卫搜到万岁山,发现了李孜龙。一声呼喊,几名校尉冲上去按住了李孜龙。
成化皇帝接到怀恩的禀报,不由得暗暗吃惊,想不到一夜之内,戒备森严的皇宫竟然有两个刁民潜进来。
汪直又进言道:“皇爷,这个人不同于那个青楼女子,需要交三法司严加审问。”
此刻的成化皇帝已经非常欣赏小汪直了,当即令他会同刑部严加审讯。刑部尚书张蓥瞧不起这个小太监,只派刑部郎中李士实会审。
大堂内,汪直半少年腔、半娘娘腔问李孜龙道:“堂下刁民是何人?竟敢擅闯皇宫禁地。”
李孜龙嘿嘿一笑,慢声回道:“我是神人,难道不能来这儿吗?”
李孜龙走南闯北,明白自己已难逃一死,用神人之说或许会少受些罪,或许会觅得一线生机。他虽然老练,但也露出了江西口音。
大堂之上的李士实就是江西南昌人,他哈哈一笑道:“如果你是神人,那么本官就是神官啦。”
汪直听闻二人口音相似,便知道是一个地方的人。他跟着李士实的话呵斥道:“大胆刁民,竟敢妄称神人,咱家觉得你皮肉之苦受轻了。来人,给咱家狠狠地打!”
李孜龙是经历过世面之人,经受酷刑也是咬牙不说一句实话。汪直见李孜龙脸上有一道刀疤,便怀疑其是乱民出身,当即叫锦衣卫中参加过平叛之人前来指认。说来也巧,锦衣卫千户吴绶看见李孜龙脸上的刀疤,便记起他是乱匪李胡子的谋士。汪直又叫把守宫门之卫士前来辨认,有人认出他是跟在太监韦舍之后进来的。
一切明了,汪直不由得欣喜异常,当即禀报成化皇帝。成化皇帝立刻觉得脊背冷飕飕的,心想乱匪李孜龙分明是来弑君的,当即传旨将韦舍、李孜龙正法。
早已吓破胆的韦舍望见李孜龙,立刻低下了头,什么话也不敢说了。李孜龙依旧一言不发,他什么也不能交代,一交代,义子张忠的命就没了,已经筹划五年的“大业”也没了。想起“大业”,李孜龙不由得壮志陡生,大喝道:“我李孜龙是茅山宗师,我一定作法让江西人的子孙也做做皇帝。”
行刑这天,汪直令直殿监的小太监们前去观看,算是一次警示。小张忠就在太监人群里,两眼泪汪汪的。义父有话在先,小张忠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旁边的小太监还以为他胆小,被这正法场面吓哭了呢。
成化十二年七月初七午时三刻一到,行刑之人一刀下去,李孜龙的脖子处一股血柱喷出。在场的几千人,一点声息不敢出。突然间,天越来越黑,北京城上空发生日全食了。
从这时起,北京城内都传言茅山宗师李孜龙变成了一只金睛长尾、长得既像狗又像狐的怪兽,将太阳吞掉了;又传言这只怪兽能够穿窗入户,不但能自由出入皇宫,而且能够直达各家密室。怪物所到的地方,人一遇见就昏迷。
李士实本是个儒生,成化二年中了进士。进入刑部后,先是主事,后是员外郎、郎中。他本来不信什么邪术,现在也不由得心神不安起来,心里嘀咕道:“这茅山术够邪的!李孜龙所说江西人的子孙成为皇帝,该在谁身上应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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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李士实等臣民心惊胆战,成化皇帝也胆战心惊。上朝的时候,奉天门的锦衣卫都在议论宫中见到怪物的事情,吓得成化皇帝几乎瘫倒。
成化皇帝感觉到处都布满危险,不由得疑神疑鬼、大为紧张。他不再去上朝,整天躲在万贵妃宫里,战战兢兢。
万贵妃抱着成化皇帝安慰道:“万岁爷呀,有妾在呢!”
成化皇帝结结巴巴地说道:“贵——贵妃呀,要是你不在了,朕——朕该怎么办呢?”
闻言,万贵妃撇着嘴说道:“妾要是不在了,万岁爷肯定另寻新欢了。”
成化皇帝叹了口气道:“哪——哪能呢?贵妃要是不在了,恐怕朕——朕也不能活了。”
汪直在旁,见状便向成化皇帝进言道:“皇爷,此事还要秘密去查。如果了解了宫外的臣民动向,那宫中自然安定了。”
成化皇帝觉得有理,便令汪直从锦衣卫中选人乔装成平民,出宫侦察。
得到圣旨后,汪直便穿着普通百姓的布衣,戴着小帽,乘坐驴子在京城内外走动,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小宦官。汪直行动诡秘,处处留心,得到了许多情报。上自朝中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凡有什么街谈巷议,汪直无不奏报给成化皇帝。这过程中,汪直查出了王翠儿,得知韦舍领李孜龙进宫的目的,便断定李孜龙并没有同伙。成化皇帝对汪直的作为非常满意,虽其年少,却破格任命他为御马监掌印太监。
宦官衙门中也有冷热轻重之分,重者权倾天下,轻者轻如鸿毛。司礼监是专门掌管内外奏章的,御马监是管理御用兵符的。司礼监和御马监一文一武,是宫中最为显赫的衙门,宫中太监们无不想尽办法进入这两个衙门。汪直年纪轻轻就成了御马监掌印太监,不能不令太监们眼红。
成化十三年,成化皇帝在灵济宫前设置西厂,任命汪直为提督。不管是国家大事,还是百姓小事,西厂都要监视,甚至连亲王府邸都在其侦察范围之内。汪直从锦衣卫中选出大批善于刺探情报的人员,到西厂效力。
其实西厂之外,还有个东厂。这东厂是朱棣所设,专门刺探弄奸不轨的事情。在东厂内摆有大幅岳飞画像,以提醒东厂办案毋枉毋纵。东厂权力在锦衣卫之上,只对皇帝负责,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东厂设提督、掌班、领班、司房等官职,具体负责侦缉工作的是役长和番役。
成化皇帝别树一帜,西厂的人数比东厂还要多几倍,声势上也超过了东厂。这汪直年纪虽小,倒也是能干之人,为了巩固地位,他接连导演了几出大戏。
大明律典,贩私盐者罪至死。尽管如此,为了谋取高额利润,还是有人铤而走险。而且,这些人多是有权有势的官宦。
为了制止贩售私盐,成化皇帝特下旨重申,内外官员如有夹带私盐,不分是否知情,一律问罪。
皇帝的圣旨只吓唬住了胆子小的,南京镇守太监覃力朋就没拿圣旨当回事。因为他原来是周太后身边的太监,有周太后做靠山。
成化十四年正月,覃力朋趁到北京进贡之机,装了百艘私盐。人人都知道覃力朋是宫中的红人,因此在各个关卡时,官吏不敢多加盘查,一路相安无事。当船队到达武城县时,偏偏有个叫王安的典史不识时务,对覃力朋的船队阻拦查问。覃力朋火冒三丈,不由分说打掉了王安的两颗门牙,还一箭射死了王安的一个随从。
生性耿直的王安哪受得了这种气?他亲往北京鸣冤告状。王安先告到东厂,东厂提督尚铭一听是告覃力朋,吓得不敢接案子。王安又告到了西厂,汪直不清楚覃力朋的后台,心想虽然和覃力朋同为宦官,但为了立威取信,也应该公事公办,于是下令逮捕覃力朋,追查他殴打大明官吏、滥杀无辜、贩卖私盐的罪行。审理完毕后,汪直奏请成化皇帝处死覃力朋。覃力朋手下的小太监急了,想方设法拜见了周太后。周太后找到成化皇帝,几句话就让他心软了,于是宽赦了覃力朋。但成化皇帝认为汪直能秉公办事,对自己也是忠心耿耿,就更加信任他了。
汪直恩宠日盛,开始结党营私,他收锦衣卫百户韦瑛为心腹,狼狈为奸,屡屡制造出骇人听闻的冤狱。
成化十四年二月,汪直制造了宣府总兵杨晔的冤狱。他指使韦瑛先是诬告,后是严刑逼供、制造假供,将杨晔与他儿子杨泰等人逮捕下狱,杨晔受尽酷刑惨死在狱中,杨泰最后问斩。
三月,汪直指使西厂番役在各地打击“妖书妖言”。番役们预设圈套,自编“妖书妖言”,诱使百姓前去观听,然后将其逮捕,许多无辜百姓被杀。
四月,礼部郎中乐章出使安南国,刑部郎中武清巡视广西。番役报告汪直,说乐章、武清二人接受贿赂,带回许多财物。汪直不向皇帝奏请,就直接将他们逮捕下狱。而韦瑛向太医院索取药物不成,就在汪直面前进谗言,汪直就让韦瑛将太医院医官方贤逮捕下狱。
汪直兴风作浪,冤死的官民不计其数,朝野一片哗然。大臣们群起上疏,一再奏请成化皇帝关闭西厂,弹劾最猛的是大学士商辂。
商辂上疏道:“朝廷政令过于严苛,法网刑措又极细密,弄得人人互相猜疑,其势汹汹,这些都是陛下一直纵容汪直而造成的。以前曹钦谋反,就是由于逯杲过密监视他的行踪。现在朝廷内外群情**,再这样持续下去,一旦造成祸乱,将很难平息。恳请陛下撤销西厂,把汪直罢免了,将韦瑛诛杀,以正国法。”
这里说的曹钦谋反例子,成化皇帝是知晓的——
当年,天顺皇帝收审了石亨后,曹吉祥预感自己日子也不多了,便准备铤而走险。曹吉祥的侄子曹钦认为最大的敌人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逯杲,于是准备合谋次日就起事,免得夜长梦多。有人将此事密告吴瑾,吴瑾立即报告禁军统领孙镗。两人急禀天顺皇帝,天顺皇帝便命人紧急抓捕曹吉祥。曹钦得知秘事泄露后,先是带领精锐士兵杀死逯杲,然后提着逯杲的人头向众人喊道:“今天兵变,都是逯杲激起的。”孙镗统领京城禁军追杀曹钦,吴瑾带领五六名卫士也参与平叛,路上遭遇曹钦人马。曹钦虽处于末途,但困兽犹斗,吴瑾等人寡不敌众,全部被杀。一身是伤的曹钦带着残兵返回家中,与前来追剿的禁军抗拒。最后曹钦投井自尽,家中大小全被杀光。
成化皇帝虽然知道曹钦谋反的原因,但看到商辂的奏折后依然生气地说道:“不过是信任一个太监,难——难道会危害整个天下吗?皇宫凶险之时,你们这些大臣都干什么去了?”又叫怀恩去传旨严厉申斥商辂。
商辂并不慌张,对怀恩正色道:“朝臣不论大小,有罪都应当请旨捉拿审问。汪直竟敢擅自捉拿郎中以上的京官,这是第一桩大罪;宣府是边塞要地,总兵之职极其重要,岂可一日空缺?汪直擅自拘押总兵,牵涉数人,这是第二桩大罪;而知法犯法,残害百姓,这是第三桩大罪。不除掉汪直,国家就危在旦夕了!”
怀恩也是识理之人,又说了几句话就回宫去了。
汪直刚刚掌管西厂的时候,士大夫们与他并没有什么来往。随着西厂权势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毒,有些大臣见了汪直便叩头如捣蒜,扯腿似烧葱。巴结汪直的人,趋之若鹜。
王越此时已回北京担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他通过韦瑛与汪直通好。王越得到汪直信任后,山东历城人、吏部尚书尹旻非常眼红。尹旻一心想巴结权阉,便请王越牵线搭桥。他生怕礼节不到,惹汪直不快,便请教王越道:“拜见汪直时跪不跪?”
王越想独享汪直厚爱,便说道:“你身为六卿,岂有下跪之理?”
一日,尹旻随王越一起来到汪直府。王越先入告,尹旻等人在外面等候。可这尹旻也非等闲之辈,暗中派人窥探。只见王越一到汪直面前,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到把事禀告完毕,才叩头退出。尹旻听闻后不动声色,率众人鱼贯而入,全体下跪,叩头请安。汪直高兴坏了,从此将尹旻视为自己人。尹旻也就此撇开王越,径直趋附汪直。王越知道后大为恼火,直骂尹旻不够朋友,尹旻则立刻反讥道:“我跟人学的还不行吗?”
朝中众臣中,也有与尹旻处世方式相反的,比如兵部尚书项忠。他性格高傲,路上遇到汪直也不搭理,汪直恨得咬牙切齿。
这天,项忠与商辂一起拜见成化皇帝,意欲参劾汪直。
商辂首先奏道:“朱熹夫子认为,人人都有两个‘心’,一个是‘人心’,饥食渴饮就是‘人心’;不过圣人不以‘人心’为主,而以‘道心’为主。所谓‘道心’,源自仁、义、礼、智等,表现为恻隐、羞恶、是非、辞让,这就是善。圣人亦不能无‘人心’,但‘人心’须听命于‘道心’……”
成化皇帝知道商辂是儒学大家,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商爱卿不用向朕传经授道了,朕知道你下一句就是:‘人心’有私欲,所以危害天下;‘道心’是天理,所以要遏人欲而存天理。”
项忠刚要接话,在成化皇帝旁边伺候的大学士万安突然趴下来高呼“万岁”。万安,四川眉州人,与万贵妃不是同族,但他大献殷勤,自称是万贵妃的侄子。万贵妃心中高兴,在成化皇帝枕边屡屡吹风,于是万安连连高升。万安虽学的是儒家学说,但全然没有儒学弟子的品质和精神,见商辂、项忠要参劾当年万贵妃身边的太监,便想制止。可他资历浅薄,又不敢顶撞,便灵机一动叩头高呼“万岁”,弄得商辂、项忠也只得同时趴下高呼“万岁”,而后退出。
商辂本来是要向成化皇帝宣讲朱熹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劝皇上遵从圣人之道,用人不疑,让众臣尽心为朝廷出力,不受汪直恐吓威胁,不料因为万安这一声“万岁”,这些想法遂告流产。原来按大明朝惯例,大臣直呼“万岁”即是奏事完毕。因万安这一声“万岁”,气得商辂、项忠直骂万安是“万岁阁老”。
商辂、项忠又联合户部尚书薛远、工部尚书董方等人参劾汪直,成化皇帝见群臣的意见太大,就下令罢除了西厂,把韦瑛贬去戍守边关。可是西厂虽然罢除,汪直的宠信并没有因此衰减,他的罪责也没有被追究,仍然回到御马监担任掌印太监。
明朝设监察御史,隶属都察院,如果巡查各省,则称巡按御史;如果出巡盐务,即称为巡盐御史;如果出巡边关,则称巡关御史。监察御史戴缙九年不得升迁,看见汪直仍然被宠信,索性迎合成化皇帝的意思,私下奏上一本,说西厂不应该废止,还说汪直的行为不但应当被今日众臣效仿,而且可以为万世效仿。成化皇帝当即准奏,于是西厂重开,提督依旧是汪直。
当年剿灭李胡子乱军时结怨于项忠的吴绶写得一手好文章,在汪直的保荐下被授为北镇抚使。吴绶一直恼恨项忠,他唆使东厂的人诬陷项忠接受一位名叫黄赐的太监请托,任用一个叫刘江的人为江西都指挥使。成化皇帝一时糊涂,竟让项忠对簿公堂。项忠哪肯低眉顺目?当下就在大殿抗辩,毅然不屈。成化皇帝大怒,将他削职为民。随后,汪直又诬陷商辂纳贿,为乐章、武清等人说情,商辂也辞官回乡。戴缙和汪直的其他党羽则纷纷加官晋爵,汪直更加飞扬跋扈了。
松花江大曲折处,明朝称海西。成化十五年七月,海西的女真人纵兵抢掠明朝边境。北直隶献县人、辽东巡抚陈钺急向朝廷报警。汪直听信心腹王英的话,向成化皇帝奏请前去镇抚辽东,想以此获得军功。成化皇帝也想派汪直前去,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觉得汪直太年轻,好大喜功,予以反对。最后,成化皇帝派河南禹州人、兵部侍郎马文升前往辽东抚慰。汪直提出让王英跟着去,却被马文升婉言谢绝了。汪直因为这件事,便恨上了马文升。
马文升到了辽东,训斥陈钺不能保家安境,陈钺十分羞愧。马文升费尽周折,率兵将海西女真人打败,一直追到了抚顺,辽东战事才渐渐平息下来。
“对海西来说,安抚重于平乱,怎么能不彰显大明恩威呢?”捷报传到朝中,汪直向成化皇帝上奏,请求前往辽东安抚。成化皇帝准奏。
汪直到了辽东,陈钺在郊外匍匐相迎,说尽了恭维言辞,所有跟随汪直的人员,陈钺全部都有礼相赠。到了城中,陈钺设下盛宴,穷尽珍馐。汪直兴高采烈,喝得酩酊大醉。
过了一天,汪直奔赴抚顺会见兵部侍郎马文升。马文升也是出城迎接,只是所有接待的礼仪不如陈钺。汪直未免有些失望,草草应酬之后便返回辽东。
汪直和陈钺说起马文升怠慢他的事情,陈钺便说马文升居功自傲,到了辽东后,禁止明朝百姓与海西人农器交易,招致海西人不满。这些言辞,汪直全记在心中。
汪直想起安抚之事,派人前去招抚海西女真人。海西女真首领郎秀领着四十名属下前来进贡,汪直见到这些零零散散的女真人,诬指郎秀等人不是进贡,而是借机窥视大明边境情况,不由分说把这些人全部杀光。
汪直上奏朝廷,说他们取得了大捷。朝廷论功行赏,给汪直增加俸禄,命他提督禁军,陈钺也升为户部尚书。汪直一回到京城,立刻参劾马文升,说他“妄启边衅,擅禁农器”。成化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将马文升逮捕下狱,没过多久便将他贬到重庆。成化皇帝还责怪都察院、六科言官隐藏不报,当廷杖责给事中李俊等五十六人。
未出一月,海西女真人前来复仇,深入云阳、青河等塞堡,杀掠男女老幼,肢解无辜百姓。折腾了好一阵子,才退回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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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六年,多年未犯边境的蒙古侵入河套。
这些年,蒙古一刻也没忘记向大明朝复仇。此时,已经成年的达延汗开始亲政,科尔沁等各个部落全部臣服于他。满都海也给达延汗生下七子一女,七子全以钢铁之意的博罗特命名。达延汗与满都海依旧将地点选在河套,是因为这儿水草丰美,气候温暖,适宜羊马繁殖,也适宜游牧民族生存。
成化皇帝接到警报,急令王越提督军务,又令河南夏邑人朱永为总兵官,汪直为监军,前去御敌。
汪直到达宣府,声势赫赫,地方官吏全都卑躬屈膝礼敬,唯独山东单县人、宣府总兵官秦纮不卑不亢。
汪直问秦纮道:“秦镇台头上的乌纱帽是谁家的?”总兵官又称总镇,所以人称镇台。
秦纮答道:“本镇台头上的乌纱帽是用白银三钱,在铁匠胡同买的。”
汪直闻言大笑,讥问秦纮道:“秦镇台头上的乌纱帽很漂亮,可你却长得这么丑。”
秦纮冷冷回答:“本镇台虽然丑陋,却还不至于损伤父母给我的身体。”
秦纮这句话分明是在讽刺汪直是一个阉奴,汪直听后,居然没有吭声。
在宣府城中,王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先帝朱祁镇对他说:“朕的三星剑留在了威宁海,你去取回来吧。取得三星剑,文官可封伯。”
王越从梦中惊醒,不得其解,只是喃喃道:“文官封伯,大明朝一百多年来才一位呢。”
这位封伯的文官就是当年在南宫看管太上皇朱祁镇的靖远伯王骥。他因平定云南麓川叛乱,被朱祁镇封为靖远伯。后来,他又参与南宫复辟,救出了朱祁镇,获授兵部尚书。据传,三星剑就是他平定云南麓川叛乱时的战利品。
这时,探子来报,说蒙古达延汗与满都海都在威宁海。
王越闻言狂喜,当即计上心来。他说服汪直奏请成化皇帝,命朱永率大军从南路走,自己与汪直则沿边境攻打威宁海。
威宁海位于大同西北二百里,是个草原湖泊,四周是水草丰盛的游牧之地。每到春夏之季,威宁海四周绿草如茵,牛羊遍地,湖面上鸿雁成群,堪称塞外明珠。
威宁海位于茫茫漠北,谁敢孤军深入?这样冒险奇袭,必定是九死一生。不过汪直激进好武,当即要学那汉朝的卫青,于是尽调大同、宣府两镇精兵,昼伏夜行数日至猫儿庄。此时天降大风雪,在此天气下连夜奔袭,王越、汪直是何等的酣畅。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是唐代卢纶的《塞下曲》,王越小声地说给汪直听。汪直腹中墨水不多,不知道这首诗歌出处,只是听了后觉得勇气倍增。
风雪中的达延汗与满都海睡在帐中,浑然不觉一支明军已经悄然前来。
王越、汪直来到蒙古大营前,见对方全无警惕,欣喜不已,立刻下令明军冲杀。仓促之中,满都海战死,达延汗仅以身免。王越从满都海身上缴获一把宝剑,仔细观看,只见宝剑精雕细刻,上有三颗闪闪发亮的宝石,心中不由得激动万分,暗暗想道:“看来我封伯的梦也会实现。”
原来这三星剑是当年罗克特穆尔在土木堡之变中从明皇身上缴获的,他死后为其女儿满都海所持,如今又回归了大明。
虽然四周是白茫茫的大雪,但威宁海并未结冰,宛如一面偌大的镜子,倒映着雪山蓝天。王越、汪直无心欣赏这塞外美景,率军押着蒙古妇幼一百七十人、马驼牛羊六千头胜利而归。
以前都是蒙古入侵明境掠夺,今日明军反入蒙古境内缴获。捷报传到北京,成化皇帝十分兴奋,当即封王越为威宁伯,汪直加食米四十八石,前来报捷的王越之子王时也被成化皇帝升为锦衣卫千户。只是朱永一部无功而返,并未得到朝廷封赏。
遭此大难后,达延汗哪能不报仇?旋即率军侵入大同辖区剽掠。王越、汪直等率领明军截杀,追至黑石崖又获大胜。朝廷论功,加汪直食米三百石。太监无秩可升,只能加食米,以年十二石为一级,成化皇帝给汪直一下子加了三百石,前所未有。
成化皇帝又命汪直总督军务、王越任平胡将军,统领明军精锐征剿蒙古,并号令各地巡抚、镇守太监、总兵俱受其节制,有不遵号令者可先以军法处置,然后奏闻朝廷。
汪直有此尚方宝剑,自然是雷厉风行。又因明朝边境卫所大量战马缺失,汪直为追补缺失的战马,强行逐级摊派,有些卫所军户为了缴足战马,不得不卖儿鬻女。宣府总兵秦纮立刻把汪直的劣迹记录下来上疏朝廷,状告汪直。而奏折到京城之日,正值朝廷大比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