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鉷的结局让李林甫瞠目结舌,他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攀依皇亲的闲汉,一个唯唯诺诺的庸官,二人一旦联起手来,竟然以莫须有的罪名说动皇帝,并逼迫王鉷自尽。李林甫此时方悔起初过于大意,以致自己眼睁睁地瞧着王鉷消失,却无力施以援手或阻止,使自己顿失一臂之助。他思念至此,心中喟然叹道:“一辈子玩鹰于股掌之间,不料被雏鹰啄了眼睛。”
及至杨国忠取代了御史大夫之位,并将王鉷昔日所兼二十余使收归自己,李林甫方才明白杨国忠当初不遗余力查办邢縡案子的最终目的。如此看来,杨国忠举荐鲜于仲通为京兆少尹,其目的就是将罗希奭排挤出京兆府,由此拥有了刑狱逼供的手段。
李林甫起用吉温和罗希奭二人,由此“吉网罗钳”闻名天下。李林甫用此二人制造了许多大案,将那些可能对其地位形成威胁之人悉数拿下。
杨国忠瞧出其中关键,即令鲜于仲通入主京兆府,由此拥有了李林甫曾经的手段。李林甫此时深悔当初太过大意,自己当时未将杨国忠瞧在眼里,对鲜于仲通入主京兆府未曾加以阻止,方对此后的王鉷一案无力掌控。
李林甫此时对杨国忠有了警惕之心,然他还有一个关键之点未曾想到:杨国忠开始在朝中呼风唤雨,若无皇帝的支持,他许是寸步难行!
李隆基得高力士提醒,觉得李林甫为相十余年,使朝野上下皆听其命,就有了制衡的心思。李隆基有了制衡的考虑,就选择了杨国忠作为牵制李林甫之人,所以章仇兼琼与鲜于仲通得以入职京官,王鉷既倒,杨国忠顺势接替其职。
李林甫仕宦一生,迭施诡计谋得宰相之职,如此潜心经营十余年,早知皇帝已然离不开自己。不料到了暮年,未曾潜心识明皇帝心意,将满腹心思用在他人身上,如此便马失前蹄,大错就此酿成。
他此刻待在“精思堂”中,一直琢磨杨国忠与陈希烈二人。陈希烈此次出人意料地帮杨国忠说话,李林甫隐隐觉得他受了杨国忠的蛊惑,即使这样,陈希烈不过庸人一个,并不足为虑。李林甫遂将满腹心思用在杨国忠身上,他先思杨国忠此次招数,心中哂道:“不过觑知了老夫的手段,如此拾人牙慧,并无新意。今后想法将鲜于仲通调走,再掌京兆府刑狱之事即可。”
李林甫再将杨国忠的禀性与手段想了一遍,觉得对自己的威胁不大。杨国忠现在虽掌御史台大权,可能会指使御史上奏书弹劾自己,然自己在朝中经营十余年,各衙司皆有自己的心腹之人,且中书省、门下省皆有谏官,杨国忠若让御史弹劾自己,那些谏官也不是吃素的。
李林甫现在对杨国忠有了深深的敌意,然不屑将其作为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他相信,若自己略施小计,管教杨国忠有来无回。步出“精思堂”的时候,唯见天上满是星斗,微风**漾着清凉,李林甫深吸一口气,就觉清凉瞬间绕遍肺腑之间,心中觉得惬意无比。蓦地,由于凉意侵体,他忽然弯腰猛咳,竟然咳得眼冒金星。李林甫此时想起,自己是年已经六十九岁,已有些老态龙钟之感了。
杨国忠奉旨查抄王鉷之家财,其进入王鉷宅第后,仅从大门行至中堂,早已惊得瞪大了双眼。就见其中的房栊户牖,无不以珍异饰之,凡药臼、食柜、水槽、釜铛、盆瓮之物皆以金银为之,以镂金为笊篱、箕筐;房中置有水晶、火齐、琉璃、玳瑁等床,悉以金龟、银鳌为脚;堂中设连珠之帐,却寒之帘、犀瑞牙席,还有鹧鸪枕、翡翠匣、神丝绣被、七宝枕、瑟瑟幕、纹布巾、火蚕绵、九玉钗、澄水帛等物。王鉷宅中有一景最为神奇,名曰“自雨亭”,系引出地下的涌泉,昼夜喷出地面如散雨状,井栏以宝钿为之,亭子系用镂金汉白玉筑成,水雾落处有奇石一片,这些奇石有盘坳秀出如灵丘鲜云者,有端俨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缜润削成如珪瓒者,有廉棱锐刿如剑戟者,实有“百仞一拳,千里一瞬”之观感。泉水漫过亭面之上,虽盛夏酷暑,人若置于亭中,其凉爽如深秋。
令杨国忠喜出望外者,即是王鉷贮藏的钱货宝珠之物,在其后进院中,竟然有十余间房间装满了诸物。杨国忠调来二十余人清点造册,竟然用了数日之功。杨国忠此前揣测王鉷肯定财货不少,然没有料到有如此之多,他由此陷入了深思。
王鉷的家财肯定不是他的俸禄所得,其从天宝初年开始接手天下租赋财货之事,近十年来确实暗自搜刮不少。这些财货来历不明,藏在王鉷宅中外人无从得知,若老老实实将所有财货上缴国库,岂非傻痴之人吗?
若按王鉷的俸禄所积,再加上皇帝的赏赐,王鉷说什么也难以营造出如此美轮美奂的宅居。杨国忠暗自想道,这个宅院虽精美无比,自己奉旨查抄,说什么也不敢将之昧为己有。那么将此宅院献出,再加上一间财货,王鉷就在皇帝和百官面前成为一名极贪之人。
剩下的十余间财货呢?杨国忠打定主意,这些财货既然无迹可寻,当然要全部归于自己名下了。
待杨国忠将诸事办妥,那些珍货也被搬入自己宅院的密室之中,他想起此前诺言,就从中取出数匣金银珠宝,然后亲自捧入虢国夫人的宅中。
若按杨国忠与虢国夫人此前的相约,虢国夫人助杨国忠登上要位,那么有了收益,二人须平分。杨国忠此次捧来数匣宝货,就是与抄来王鉷的一间财宝相比,又值几何?看来人皆有私,那些诺言是靠不住的,尤其有赌性之人更加没谱。
虢国夫人看到眼前的珠光宝气,一颗欢心早融入其中,脸上的容艳又变得娇媚无比,哪儿知道杨国忠向她昧下了巨大的财富呢?她欢声说道:“哥哥果然好主意,如此财货,妹子要说媒多少次方能相比呢?”
杨国忠将之揽在怀中,伏在其耳边轻声说道:“妹子,好日子刚刚开始,你将库房准备好,这些珍货将如流水一样汇入妹子宅中,只怕有一日,妹子视珍货如粪土,再也不会稀罕了。”
虢国夫人推开杨国忠,嗔道:“嘿,我什么时候都稀罕得很,你不许悭吝哟。”
“那是,那是,哥如何会悭吝呢?妹子呀,你今后在圣上面前,还要多替为兄美言呢。只要有权柄在手,财货之事实为小节,我们兄妹联手,定为天下无敌。”
虢国夫人闻听杨国忠提到李隆基,心中顿时为之一漾,脸上娇态愈甚,且有了傲然之姿,说道:“圣上那里又值几何?不用玉环言语,我若说话,圣上也会百依百顺,你就不用多虑了。”李隆基自从那日临幸了虢国夫人,此后难丢此滋味,又数次避开杨玉环,二人暗暗成就好事。此时,虢国夫人的脑际中晃出了二人缱绻时的销魂场面,嘴角间又不觉漾出了数纹笑意。
杨国忠观其模样有些心惊,他此前从秦国夫人那里隐约得知皇帝对这个妹子有了别种心意,且近来宫中流出了风言风语,遂委婉地说道:“妹子呀,我家能有今日还是缘于玉环,我们若有事向圣上相请,还是让玉环转述最好。”
虢国夫人闻言一撇嘴,哂道:“玉环?你莫非不知她的禀性吗?她专注做圣上的宠妃,却对家中之事不管不问,你若指望她替我们办一些实事,只怕徒然熬白了头发!”
杨国忠知道,虢国夫人与其他三个姐妹相比,无疑精进许多。譬如杨玉环,其满足于与李隆基双栖双飞,对其他俗事不愿多想,更不想多问。杨国忠本来还想规劝虢国夫人,杨家能有今日,终究缘于杨玉环的贵妃之位,不可妄自与皇帝厮混,由此生乱,须万分珍视才是。他见虢国夫人如此说话,不敢再劝,只好暗自咽下一口唾沫。
李隆基与虢国夫人的好事最终被杨玉环撞见。
每年冬日之时,李隆基率百官及妃嫔入华清宫避寒,早已成为惯例。是年赴华清池的途中,杨家凭借贵妃之宠,其车驾排场最为耀眼夺目,杨国忠以剑南节度使开纛,其后三夫人与杨铦家鱼贯而行,他们每家一队,每队着一色衣,远远望去,形如五色之云。其竞为车服,一车一费,动辄数十万贯,那拉车之牛甚至不堪重负。至于贵妃诸姐皆盛饰珠翠、钿簪,其摇落于途,路人俯拾皆是。
所谓物极必反,杨家恩宠声焰震天下,令外人侧目艳羡,然虢国夫人有私于皇帝,终究惹出一场乱子。
李隆基与虢国夫人意乱情迷之时,李隆基偶然提起,若两人共浴温泉之中,岂不更妙?虢国夫人由是渴望,此次既入华清池,少不了与李隆基眉来眼去,两人商定某日某时,由李隆基走出飞霜殿,以林荫间漫步的名义避开杨玉环的耳目。
李隆基出了飞霜殿不远,即转入一条小道折向西行,此路尽头有一角门,即是虢国夫人居所的入口。李隆基入得门来,那活色生香的虢国夫人早已俏立等待良久,李隆基当即将她揽入怀中,二人相携共入小汤池效鱼水之乐。此池露天并无遮挡,二人在水中头颈处虽有风寒吹拂,然汤水之温滋润胴体,早将发间蒸腾得有汗流出,二人又在水中不肯安静,虢国夫人的**声浪语更撩得李隆基心思难平。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们方才离池入室。待二人更衣毕,宫女方怯怯说道,刚才贵妃来访,在室内待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离开。
虢国夫人闻言,知道妹妹得知了自己与皇帝的好事,她之所以未当场喝破,还是为自己的夫君和姐姐留下脸面。她惊恐万状,急问李隆基如何是好。李隆基并不惊慌,淡淡地说道:“事情已然做下,徒说无益。她既然不肯喝破,想来不愿将事情闹大。待朕见了她,看她如何说吧。”
李隆基回到殿中,看到杨玉环已在那里哭成一团。李隆基见状未有愧疚之感,反而由此想起了她上次出宫之事,心中渐生恼火之意:“此女妒悍如此,是何道理?朕为天子,难道临幸何人还要得你认可吗?哼,你姐孀居在家,朕与她玩乐一回,有何不可?”
杨玉环见皇帝入宫后不答理自己,遂带着哭声道:“妾这就去兄宅居住了。”
李隆基闻言心头火起,斥道:“胡说,好好的宫中不住,偏要入杨铦宅中。你为贵妃,宫中宫外难道任你来往吗?”
杨玉环本想斥责皇帝不该与自己的姐姐有了私情,话到嘴边又想,终究是自己的姐姐行止不端,那也怪不了别人。她思念至此,心头一酸,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话头难以出口。
李隆基见状,心中柔情顿起,二人恩爱多年,他毕竟难舍此女,遂走近几步轻声说道:“玉环不用伤心了,你若较真,今后不许三姨再入宫便是了。”他如此说话,其实已认错,自是保证今后不再与虢国夫人有来往。
杨玉环心中不知想些什么,仅是泪流满面不作回答。李隆基无计可施,就觉得待在这里实在无趣,遂摇摇头缓步离开。
此后的日子里,杨玉环虽未离开宫中入杨铦之宅,却终日对李隆基冷若冰霜,不出一言。李隆基觉得无趣,不数日即下令大队人马返回京城。以往来此避寒,他们要住足两月方回,这次却仅有十三日。
杨玉环回京之后,坚执向李隆基请求出宫入杨铦宅中。李隆基觉得杨玉环有些不可理喻,自己已然答应今后不许虢国夫人再入宫中,她犹在这里不依不饶,其心中恼火又复上升,威胁道:“你出此宫门甚是容易,若再想入宫门,恐怕就难了。”
杨玉环此时的执拗性子直冲脑门,她依然泪流满面,虽然不说话,可以看出其意志坚定。
李隆基无可奈何,只好轻叹一口气,挥挥手,令高力士将她再送回杨铦之宅。如此事隔四年,杨玉环基于同样的原因再次出宫。
杨国忠得知杨玉环出宫,不明何故,即刻入杨铦宅中探望。他进入宅中,就见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和杨铦满面忧色地坐在堂中,其中未见虢国夫人的踪影,再向他们询问虢国夫人何在,秦国夫人说她在家不肯前来。杨国忠微一沉思,就知道这场风波的根源何在了。
杨国忠现在后来居上,其得皇帝宠遇,又在朝中风头正劲,入堂后,杨家兄妹就向他讨要主意。
杨国忠问秦国夫人道:“玉环如今是何心思?”因为秦国夫人与杨玉环年龄最为接近,诸姐妹中她们二人见面时说话较多。
秦国夫人答道:“玉环现在只是哭泣而已,我想法与其说话,她却毫无心思。她常常拿出那盒黄金钗钿发呆,偶尔叹道:‘什么海誓山盟,都是些唬人的鬼话。’我知此盒系圣上赠予玉环,她如此说话,显是对圣上有怨言。”
杨国忠摇摇头,秦国夫人此话更加印证了他此前的猜测,遂叹道:“唉,果然闹出了事端。我此前劝过三妹,奈何她不听,如今如何是好呢?”
杨家兄妹此前也知虢国夫人与皇帝眉来眼去,且她数次滞留宫中不回,现在杨国忠点明此事因虢国夫人而起,他们心中顿时了然,由此大惊失色。
韩国夫人怯生生地说道:“或者让三妹过来向玉环认个错儿?”
杨国忠道:“不妥。玉环此时正在气头之上,她若见了三妹,许是更糟。唉,三妹怎能玩火呢?我们一家能有今日富贵,皆缘于玉环啊!她如此横插一杠,岂不是想自败家门吗!”
杨玉环已为天下皆知的贵妃,且被皇帝宠爱无比。虢国夫人与李隆基暗度陈仓,缘于李隆基贪图新鲜因而偷腥,事儿终究不敢放于明面之上,且虢国夫人为寡居之身,说什么也难以达到杨玉环的地位。
二夫人及杨铦心急如焚,他们皆明此中道理,急问杨国忠如何挽救此颓势。
杨国忠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若想挽回局面,两件事儿缺一不可。第一件,圣上难舍玉环,待气头过去下旨复召;第二件,玉环不可对圣上有怨怼之心,还要主动向圣上请罪,以求宽恕。”
面前三人听了此话,觉得这两件事儿实比登天还难。皇帝果然难舍玉环吗?他会下旨召玉环回宫吗?就是那里屋面壁哭泣的杨玉环,又如何肯低下头来向皇帝认错呢?他们一时面面相觑。
杨国忠不容他们迟疑,决然道:“玉环的事儿,就请诸弟妹设法转圜了,此为我们杨门的头等大事,务须珍重。至于圣上那里,就由我去找高将军求情,请他设法在圣上面前维持吧。”
杨国忠因时常入宫替皇帝点筹,身上持有出入宫中的令牌,由此见到高力士很容易。杨国忠见了高力士,双膝跪地,脸上流出不绝的泪水,叩首道:“高将军,杨门遭逢大难,恳求援手则个。”
高力士脸色平淡,见杨国忠行此大礼微觉诧异,就伸手将他搀起道:“朝廷有规制,杨大夫不该行此大礼。来吧,请坐下说话,杨门如何有大难了?”
“玉环被斥出宫,莫非高将军不知吗?”
高力士微微一笑道:“哦,原来杨大夫忧心此事。贵妃不过出宫省亲,又如何成了被斥出宫了?杨大夫言重了。”
高力士对杨国忠和杨玉环这对兄妹看法迥异。当初杨玉环能够入宫,那是出于李隆基与高力士的共同密谋而成,高力士在其中出力不少。高力士此后眼瞅着杨玉环渐至贵妃之位,对自己帮皇帝玉成此事大为满意。
杨玉环生得风姿绰约,令人赏心悦目,自不必说。高力士最看重她性格活泼天真,兼而多才多艺,其陪伴于皇帝身边,皇帝便能有许多快乐,实为渐至暮年的皇帝的佳偶。杨玉环虽处贵妃之位,绝无弄权之心,既不像韦皇后那样插手朝政之事,也不像武惠妃那样在宫中迭施心机,无非有些妒嫉之心而已。高力士以为,妒嫉之心实为妇人天性,无伤大雅,因而对杨玉环最为满意。
杨国忠不过为蜀中一闲汉,其作为贵妃的远亲入宫替皇帝计筹,不料由此平步青云,竟至如此显赫地位。观其现在势头,已然隐隐与李林甫分庭抗礼!高力士随侍李隆基身边多年,多少人物成为过眼云烟,高力士能知这些人物的禀性长短。大凡朝中显赫人物,其所恃皆有自身之长,即使如李林甫,虽张说、张九龄等人讥其无文,然他居相位能勤谨理政、掌控朝局、凡事循格循序而行,也有其长啊!杨国忠到底有何长处呢?高力士左瞧右瞅,实在瞧不出端倪来,最终认定他不过有些赌技而已。高力士昔年愿意在李隆基面前进些忠言,然李隆基近年来心性似乎有些变化,高力士虽对杨国忠行为看不惯,终究闷在心中,不敢在皇帝面前提及。
杨国忠现在看到高力士面色平淡,将杨玉环出宫说成省亲,心中不明其意,又央求道:“唉,想是高将军不知呀,下官刚从杨铦宅中出来,得知玉环一直以泪洗面,实在不知有何变故,故急急入宫向高将军讨教。”
高力士当然明白此事的前因后果,其对虢国夫人****成性也颇为不满。贵妃上次因妒曾出宫一次,虢国夫人岂能不知?杨家富贵至今,皆为沾了贵妃的恩泽,她却不识后果与皇帝暗度陈仓,岂非昏了头吗?他当然不对杨国忠说知详细,又微笑道:“贵妃省亲,许是思念逝去的父母,由此垂泪,那也是有的。”
杨国忠明白高力士在和自己打哑谜,由此说些鬼话,遂再请道:“玉环许是乍离宫中,由此睹物思旧,方才垂泪。高将军所言不错,下官倒有些大惊小怪了。乞高将军转呈圣上,玉环如此垂泪,若时辰久了会伤身,她若能回宫到了圣上身边,心境许是会好起来。高将军,下官唯有再次叩谢了。”
杨国忠说毕,又复跪倒叩首。杨国忠来时的路上暗思请求高力士之道,高力士实为皇帝身边一等一的人儿,此人待皇帝忠心无比,又口碑甚好,自己若奉财货央求,高力士绝对不取。他想到最终,觉得唯有以真情感动之,许是有些作用。
高力士将杨国忠搀起来,责怪地说:“杨大夫不该行此大礼。请杨大夫放心,咱家为圣上和贵妃面前的老奴,但凡有利于圣上和贵妃之事,实为老奴分内所当。请杨大夫勿复为虑。”
杨国忠得到高力士的这句话,悬着的心方才落下一些。
其实杨国忠不知,高力士早觑破了李隆基的心事。举目天下,能陪伴皇帝身边并给皇帝带来长久愉悦的妇人,唯杨玉环一人而已,则皇帝必定难舍杨玉环。只不过眼前皇帝和贵妃皆在气头上,须使他们彼此平静数日,到了该说话的时候,高力士再适时进言,效果更佳。
高力士此后观察李隆基,发现他此次神情与贵妃上次出宫时相较,有了不少变化。杨玉环上次出宫的翌日,李隆基即在殿内动辄责打宫人,显示出其心境颇为烦躁。杨玉环此次出宫已到了第三日,李隆基犹平静如初,未露烦躁模样。
莫非皇帝果然对贵妃没有挂念之意了吗?或者皇帝此次与虢国夫人暗通,由此愧对贵妃,而故做镇静?高力士心中猜疑不定,就决定向皇帝试探一回。
李隆基此时来到勤政楼,正在那里阅读堆积下来的奏书。他静静地看了一个多时辰,感觉眼睛有些疲累,遂从御座上起身在殿内踱步。看到高力士在侧,其笑眯眯地说:“高将军,我刚才读了杨国忠的奏书,他言说今岁税赋又可增加一成。呵呵,看来人无完人,能通一艺就成。杨国忠若非有了这些职使,又如何能瞧出他的手段呢?”
自王鉷自尽后,其身兼职使皆归杨国忠,遍视朝中诸官,杨国忠实为官职差遣最多之人,计有:
散官:银青光禄大夫。
职事官:御史大夫。
使职差遣:判度支事、权知太府卿;两京太府,司农出纳、监仓、祠祭、木炭、宫市、长春、九成宫等使,两京勾当租庸、铸钱等使;蜀郡长史、持节剑南节度、支度、营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关内道及京畿采访处置使。
爵位:弘农县开国伯。
高力士听到皇帝赞许杨国忠,他此时正在思索杨玉环的事儿,闻言后心里就多了些轻松。因为皇帝既然认可杨国忠,说明杨玉环在皇帝的心中位置未改。高力士始终认为,杨国忠之所以能飞黄腾达,固然与其本身善于逢迎皇帝和计筹有干系,最重要的还是缘于杨玉环的宠遇。高力士心中这样想,口中就随口答道:“是啊,杨国忠最善樗蒲计筹,最为精细,不可让赋税流失一厘,想来赋税日增了。”
李隆基斥道:“你明显心不在焉,在想什么心思?赋税增加与樗蒲有何干系?如何就扯在一起了?”
高力士急忙躬身答道:“臣胡言乱语,乞陛下责罚。”
李隆基哈哈笑道:“我们随便说话,哪儿需要动辄加罚呢?”
高力士见皇帝心境尚可,急忙拱手说道:“陛下,臣刚才走神,实为有罪。陛下刚才提到杨国忠,臣心间由此念起贵妃了。”
李隆基见高力士提起杨玉环,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斥道:“我们好好说话,为何又提到这名悍妒之人?真是好没来由。”
高力士眼观李隆基的神色,见他虽笑容顿失,毕竟没有恼怒之色,遂知经过这数日的平复,他的心间已归于平静,遂说道:“陛下,贵妃不明不白出宫数日,想是妇人智识不远,有忤圣情。然贵妃久承恩顾,陛下何惜宫中一席之地,若使其就戮,也须将之戮于内宫,安忍取辱于外哉?”
李隆基听完此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上前摸了摸高力士之头,说道:“我还以为你发烧乃至呓语呢。嘿,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戮她了?她执意要出宫,难道让我死乞白赖拦下她吗?”
高力士闻言心中大乐,看来皇帝依然难舍杨玉环,所以有了眼前的尴尬场面,他于是请道:“贵妃出宫已有三日,不知她在外面如何?臣若得陛下允可,就前往探望一回?”
“哎,你着急什么?她那执拗的性子,须好好磨炼一回。就让她好好静思一段时日,否则她入宫后动辄与我翻脸,反为不美。”
高力士心中暗笑,原来皇帝心中还有这般思虑,分明想拿捏杨玉环一段时日。他稍微沉思片刻,继而言道:“陛下,贵妃性子刚烈,她出宫数日,难明陛下心思,万一有个好歹,如何是好呢?”
屈指算来,李隆基与杨玉环自从骊山成就好事,至今已有十余年。李隆基从杨玉环那里得到过无数欢乐,他们共演舞曲,有相同的志趣和言语;或游赏诸景,杨玉环笑靥如花,每每说出话来让李隆基妥帖无比,李隆基甚至为之取了一个“解语花”的名号,由此可见他们二人心意与言语交融甚洽。今日高力士危言耸听,李隆基明白他有夸大之嫌,心间也不由得怦然心动。
他们现在二人实为斗气,若由此酿成祸端,殊非李隆基之愿。
他沉默片刻,说道:“也罢,你就携带一些御膳去瞧瞧她吧。是啊,一别数日,她千万不要闷坏了身体。”
高力士知道,这场闹剧已然接近尾声了。
及至高力士入了杨铦宅,杨氏兄妹看到高力士携来御膳,再忆起杨玉环第一次出宫的情景,知道此行系皇帝示好之意,皆喜上眉梢。杨玉环见了高力士,又是泪飞作雨,少不了一番满含悔意的哭诉。
高力士此时暗暗笑道,皇帝与贵妃真如冤家似的,两人同时使性分开,又很快有了悔意,还要劳动这一干子人跑腿传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杨玉环叙说一番,忽然拿起剪刀来,高力士见状大惊,还以为她要有自戗的举动,作势欲扑。杨玉环摇头止之,然后撩开头上青丝,挥剪剪开一绺,又从身上取出一方粉红色的锦帕,将青丝放入裹起。
杨玉环将之递给高力士,说道:“妾青丝一缕,请高将军呈于圣上面前,圣上由此定知妾之心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杨玉环剪发代首,实有与李隆基诀别之意。高力士接过锦帕,已然读出了贵妃的断发之意:若李隆基不再召贵妃入宫,任其流落宫外,她自会杀身殉情,从此与君绝。
高力士细心无比,似不经意间将剪刀轻轻拿起,然后宽慰杨玉环道:“老奴前来,即为圣上有意驱使。老奴回宫之后,定向圣上陈情,三日之内务必使贵妃返宫。就请贵妃不可再伤怀落泪,否则圣上见到贵妃时,看到贵妃因伤神而凋颜,说不定会怪罪贵妃之兄侍候简慢呢。”
杨玉环脸上方有了一些笑意,说道:“高将军待妾以殷勤,妾深谢高将军。请高将军放心,妾定会自重身体,请转呈圣上勿以劳心。”
“如此就好,老奴这就告辞了。”高力士到了外房,将剪刀交予杨铦,嘱他务必使人环伺贵妃左右,不可出丝毫差池。
李隆基掀开锦帕,看到那缕青丝,脸上大惊失色,连声说道:“罢了,罢了,高将军,你速去将她召回吧。我知道她外柔内刚,言出必践,若一时想不开,什么样的事儿都能做出来。哼,她若非如此性子,也不会动辄出宫了。”
高力士听到李隆基话音中犹有愤懑之情,心中又是一阵暗笑。大凡后宫妃嫔,在皇帝面前皆为恭谨模样,哪儿有人敢如杨玉环一样动辄使性子?所谓爱之深、恨之亦深,皇帝与贵妃为这句话做了很好的诠释。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至于李隆基与杨玉环会面后如何言语,与上次出宫后的会面情景大致相似,即是礼遇如初,宠待益深。杨氏兄妹与高力士跑腿说合有功,李隆基皆予重赏,独将虢国夫人抛在一边。
杨玉环还在杨铦宅中之时,已说过从此不见虢国夫人的狠话,杨家之人觉得此女行为放浪,差点儿断了杨家恃宠的根本,由此同仇敌忾。虢国夫人从此不得入宫,也就少了昔日的许多威风,只好紧紧靠拢杨国忠。她此前瞧不上杨国忠的发妻,每每出口皆呼之为“娼妻”,现在无人答理,只好与杨妻过往渐密,似为亲姊妹一般。
李林甫现在对吉温有了顾忌,觉得他既对安禄山示好,又对杨国忠献媚有加,这样活络之人不足以交托心事,由此渐渐疏远之。其实吉温仍然视李林甫为恩人,依旧待其忠心,只是李林甫能从细微处识出吉温活络心意,吉温不能感知罢了。可见仕宦场中以人划线,吉温既然得李林甫之恩发迹,就该步步跟随才是,他有此行,就犯了大忌。
罗希奭此时依然得李林甫信任,是日晚间,他闻唤悄悄进入李林甫宅中。
李林甫问道:“你此次巡边,何时能到蜀中呀?”朝廷六部每岁例安排人巡边,罗希奭现为刑部员外郎,此次与人结伴出京巡边。
罗希奭答道:“禀大人,小可此行先赴陇右,再赴剑南,若到蜀中,当在两月之后了。”
“嗯,杨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你们若到剑南巡边,当知南诏的近时形势吗?”
南诏本为西南乌蛮及白蛮人的蒙舍诏,当时乌蛮及白蛮人共有六诏,因蒙设诏居南方,故称南诏。六诏之中,南诏势力起初偏弱,其首领皮逻阁眼光卓识,不像其他五诏那样在大唐与吐蕃之间摇摆不定,他一直归附大唐,由此得到大唐支持势力渐强,最终统一了其他五诏,被李隆基封为台登郡王,后进爵为云南王。
皮逻阁死后,其子阁罗凤继为云南王。这阁罗凤年轻气盛,即位后又想向东兼并土地,此想法与大唐思虑不合,双方小有冲突,边关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罗希奭知道这些变故,却不明其中详细,就老老实实回答说不太清楚。李林甫为相十余年,其虽居京城,皆知天下细微。南诏的这些微澜他也心有体味,如此就思好一计。李林甫于是说了两个名字,并问罗希奭可否识得此二人。
这二人系李林甫安插在剑南军的心腹之人,罗希奭此前在李林甫宅中数次遇到过,遂答应道:“小可识得他们。恩相的意思,莫非让小可到了蜀中去见他们?”
“嗯,你去见见他们,并将这两封书信交予他们。他们若有回书,你就顺势带回京中吧。”
罗希奭不敢多问,遂拜辞而去。
陈希烈前次突然倒向杨国忠,令李林甫大为震惊,从此就对陈希烈有了许多戒心。他以往入宫请见李隆基的时候,往往带同陈希烈前往,自此后不愿答理陈希烈,入宫时往往独自一身。
李林甫这日入宫后向李隆基禀报完诸事,又拿出数道请表,说道:“陛下,此为蜀中之人的请表,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接过请表,慢慢地看了一遍,发现这些请表皆为蜀中之人联名而写,其内容只有一个,即是近来南诏形势有些不稳,亟需剑南节度使杨国忠亲临蜀地,以就近赞画机宜。李隆基读完后蹙眉问道:“南诏一向与大唐亲密,为何近来颇有异动呢?”
李林甫答道:“臣见了这些请表不敢怠慢,急召兵部与鸿胪寺相关之人问询究竟。看来这些请表所言属实,南诏形势之所以不稳,主要缘于二因。一者,自皮逻阁死后,阁罗凤继为云南王,此子行事有些刚猛,与剑南属吏交往有些失措;二者,杨大夫遥领剑南节度使,自领职后未曾至蜀地一步,如此就失于就近署理,有了脱节之感,使阁罗凤难知杨大夫威仪,就缺少了震慑之功。”
李隆基颔首道:“不错,卿言有理。哦,杨国忠现在兼职不少,头绪纷繁由此失措。李卿,你有人可荐吗?若有得人,可授其为剑南节度副使,也可替杨国忠分出些繁务。”
李林甫笑道:“杨大夫精力旺盛,处事得宜,若令杨大夫专注一些,其实不用再授副使。”
李林甫深明杨国忠此时的心性,杨国忠春风得意,最欲揽权,恨不得将朝政大权皆集于其手。譬如剑南节度使一职,他不置一事,却最爱此职的威风,像出行华清宫之时,即以此职建纛,他断然不会轻易丢手的。
“哦,卿意欲何为呢?”
“臣以为,可遣杨大夫入蜀地镇抚一段时日,以杨大夫之能,其亲掌此职后威力顿现,那阁罗凤见杨大夫亲临,定知朝廷专注剑南,他从此定会敛行低眉,不敢再有异动。”
李林甫派罗希奭入蜀地联络,让蜀人联名上请表,催杨国忠亲署剑南节度使之职,即是想让杨国忠离开京城,使其渐与朝政疏远,此为釜底抽薪之计。
李隆基闻言,当即明白李林甫的真实心意,然李林甫建言合理,他也无话可说。就内心而言,李隆基渐增杨国忠之势,其实是要用他来牵制李林甫,现在渐入佳境,李隆基其实不想让杨国忠离开,他于是沉吟道:“国忠长于理财,未曾亲历军中之事,他是否亲身入蜀地,其实无碍吧?”
李林甫前来之时早已想好劝说皇帝之计,见皇帝话中透露出不愿杨国忠离京的意思,遂微笑道:“陛下,如今大唐国势鼎隆,最具震慑之力,遂使四夷来朝。国家势强,边将其实不用兴兵弹压,以势抚之即可。杨大夫为陛下重臣,又身兼诸职,他不用识军机之事,只要赴蜀地走一遭,即可令南诏心惊,从而稳定边陲。”他见皇帝沉吟不言,又继续言道,“陛下,臣之所以如此认为,其实有诗为证。”
“有诗为证?卿欲言何诗呢?”李隆基知道李林甫缺文少墨,今日却主动谈诗,就觉得有些奇怪。
“臣近来偶读岑参之诗,最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与《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二诗,现抄录于此,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先读《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一诗,就见其中写道: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李隆基再读另一首诗,仅看完“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数句,就击节赞道:“果然好诗,其迥拔孤秀,语奇体峻,意亦造奇,实与李太白相似。李卿,朕此前曾听闻过岑参的诗名,他现在何处呀?”
“禀陛下,岑参原为河西节度使府书记,现调至安西节度使府判官。”“哦,此人诗才卓著,堪当重用。”
李林甫今日献诗并非替岑参美言,其意指杨国忠。李林甫为相多年,既减少会试得中者的数量,又将得中者多授以散阶之官。他要努力营造一个四平八稳的局面,不肯让有才之人崭露头角。现在皇帝欲重用岑参,他先含糊答应一声,继而言道:“陛下,臣读过此诗,深叹我朝边功,早已凌于汉武帝时代之上。察以往朝代,少有将边塞之事入诗,如今‘边塞诗’蔚为风尚,其中彰显陛下文治武功之功业。”
李隆基见李林甫拐弯抹角,终于将话题扯到杨国忠赴蜀之事上,心中甚赞此人用心良苦,遂微笑着说道:“若如卿言,国忠势必入蜀地走一遭,如此方能解剑南之危局么?”
“臣以为是这样,乞陛下圣裁。”
“也罢,就令国忠克日出京,就由卿代为转述吧。”
李林甫终于说通李隆基,心中就惬意万分。他拜辞李隆基返回中书省,行在路上又在琢磨下一步的行动:只要杨国忠能够顺利离京,其势顿时失却大半,那么再施巧计,管叫他有去无回!李林甫想到此节,心中又泛出不屑之意:一个成都街头的混混,还敢妄想与自己相抗,真正瞎了眼了。
杨国忠听罢李林甫笑吟吟地转述了皇帝的旨意,心中顿时感到五雷轰顶。他出了中书省,也不回自己的衙中,竟然不知不觉进入了京兆府。自从鲜于仲通入京以来,杨国忠将之视为心中的倚靠,每遇大事皆要与其商议。
鲜于仲通眼见杨国忠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有大事发生,遂将他迎入侧室问询究竟。
杨国忠将皇帝旨意说了一遍,最后黯然说道:“圣上遣我出京,这些身兼的差使眼见毫无用处。唉,早知如此,我干吗要兼知这个劳什子的节度使?!”
鲜于仲通思索一阵,然后坚决地说道:“若杨大人出京赴蜀,未必是圣上的心意,其中定有李林甫的‘功劳’。下官此前得闻一些蜀地传来的讯息,恐怕与此事有关。”
“什么讯息?”
“前时罗希奭去蜀地巡查边事,其身在蜀地未走,就有人联名上书。下官得讯后曾百方打探上书内容,奈何他们口风甚严,未曾询问出来。今日看来,这些上书许是与大人有关,定是出于罗希奭指使。”鲜于仲通虽入京为官,蜀地的讯息仍畅通无比。
“依鲜于兄猜测,让我入蜀定为李林甫的阴谋吗?”
“应该是这样!圣上现在日益倚重杨大人,哪儿肯让杨大人离京呢?”
杨国忠恨声道:“这个老不死的奸相,竟然敢动我的心思!鲜于兄,此为李林甫的阴招,然他毕竟说动圣上有了旨意,如何是好呢?”
鲜于仲通沉默一阵,方缓缓言道:“圣上心意到底如何?杨大人其实不知。依下官之意,杨大人这就速速入宫面见圣上,届时请杨大人察言观色,以探圣上真实心意。”
“若圣上坚意让我入蜀,如何是好呢?我不想入蜀,又以何理由向圣上申明呢?”杨国忠此时已六神无主,心中毫无主意。
“嗯,若圣上坚意让大人入蜀,大人也不可与圣上硬抗,可顺势拜见贵妃,让贵妃向圣上求情。至于理由嘛,大人身兼诸职,若入蜀则无法处置,即为现成的理由。”
“鲜于兄让我找玉环央求?唉,鲜于兄当知玉环的脾性,她向来不喜管闲事,又如何肯向圣上进言了?”
鲜于仲通笑道:“大人为贵妃之兄,若在贵妃面前坚请,或者悲恸一番,贵妃定然为兄动容。万一圣上不肯答应,下官又想好了一招,定能解大人眼前之厄。”
杨国忠大喜道:“好呀,既有妙计,快说,快说。”
“大人身兼剑南节度使,无非多了一些威名,其实并无用处。依下官所见,不如将此职让出去。然此职亦为要职,不可落入外人之手,章仇兼琼昔为剑南节度使,不如让他兼领此职,并立刻入蜀主持。”
杨国忠听到章仇兼琼之名,心中大为恼火,说道:“让章仇兼琼兼领?罢了,我当初让他入京,已然将肠子都悔青了,不要再提他了!鲜于兄此言倒是提醒了我,鲜于兄在蜀中多年,也深谙剑南形势,这剑南节度使一职,由兄主持最为妥当。”章仇兼琼为刑部尚书之后,想是自顾身份,不肯与杨国忠交往过密,杨国忠方才大为恼火。
鲜于仲通在蜀中有许多产业,若领剑南节度使一职,既可照顾自己的生意,又可八面威风,他当然满口答应。
杨国忠依计而行,当即入宫请见李隆基。
李隆基还以为杨国忠来向自己辞行,遂微笑道:“呵呵,想不到蜀人盼卿入蜀执意得很,竟然联名请求。好哇,你就去走一遭,得偿其愿吧。”
杨国忠得知了蜀人上表的内容,再忆起鲜于仲通刚才提过的罗希奭入蜀之事,确认这一切皆是李林甫闹的鬼。然个中幽微太过繁复,他又无凭无据,无非猜测而已,不敢在皇帝面前直斥李林甫,只好又伏地叩首,兼而涕泪泗流道:“陛下,臣确实应当入蜀主持剑南之事,然臣入蜀之后,其他事儿无法署理,只怕要因之停顿了。陛下待臣恩宠无比,诸事若因之失措,实在有负圣恩,臣只好事先叩首谢罪了。”
李隆基想不通杨国忠为何悲痛,说道:“起来吧。又非生离死别,何至于有悲恸之情呢?你入蜀无非在那里主持一段时日,即可回复京中,你权当前往巡视一番即可。”
杨国忠并不起身,继续请道:“臣署理诸使职刚刚顺手,若骤然弃之,实在对国事不利。陛下,剑南那里其实无关宏旨,臣以为派员镇之即可。鲜于仲通久在蜀中,最明剑南地理人事,臣愿举之署理剑南节度使之职,也可让臣专心署理朝中之事。”
李隆基此时方才明白杨国忠不愿离开京城,遂叹道:“卿去蜀中历练一番有何不可呢?你办事妥当,最识朕心,待从蜀中返京之时,朕有意授你为宰相职。”
杨国忠听到皇帝许愿,眼光顿时发亮,然又想到毕竟要入蜀,生怕其间李林甫再使诡计,心中又复黯然。他衡量利弊,觉得还是以不离开京城为上策,遂绞尽脑汁申明不离京的理由。
李隆基有些不耐烦起来,看见杨国忠一直跪伏在地上,就说道:“哦,你先退下去吧,让朕再详思一回,再定行止。”
杨国忠退出勤政楼,一转身又前往南薰殿。他为贵妃之兄,又持有宫中通行的令牌,所以通行无阻。
杨玉环听了杨国忠的一番倾诉,疑惑道:“你身兼剑南节度使之职,理应入蜀主持呀。圣上既让你入蜀,那是不会错的,你又何必推三阻四呢?”
杨国忠知道这个贵妃妹妹向来不关心朝廷之事,对吏道可谓一窍不通,他也没必要向她解释其中详细,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随便扯了一个理由:“妹子应当知道,圣上前些日子赏了愚兄不少钱,愚兄就想用这些钱造一新宅。”
杨玉环道:“是呀,你现有的宅子确实太过简陋,早该建一新居了。”杨玉环知道此钱的来历,她出宫之时,杨国忠上蹿下跳,为自己回宫颇立功劳,李隆基正是基于此予以赏赐。杨玉环想起此节,心中又涌出对杨国忠的感激之意。
杨国忠道:“妹子知道,你那位嫂嫂平素诸事不问,则建宅之事须愚兄操心。我若入蜀,新居现在刚刚打起地基,又要从此撂下了,不知何月才能建成。”
杨玉环颔首道:“哥哥所言不错。也罢,我就向圣上央求一声。哥哥不管入蜀还是在京中,一样替朝廷办事,又有何区别呢?”
杨国忠闻言大喜,心想若杨玉环开口说话,皇帝定然不会驳她的面子,遂连声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