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携同吉温回到凉郡地面,一面安排人协助吉温核查,一面组织兵力向石堡城进发。看来李隆基志在石堡城,他令陈希烈自朔方、河东两镇抽调六万兵马,皆归哥舒翰统辖。这六万兵马再加上河西之兵,计有十万人,哥舒翰自领中军,再令高秀严、张守瑜二将统左右军,数日间即抵达石堡城下。
高秀严与张守瑜带兵轮番进攻,他们日夜攻打,奈何石堡城墙坚壁厚,他们除了在城下留下一堆尸体,三日三夜竟然难以撼动石堡城半分。
哥舒翰治军向以严酷著名,他看到攻城三日未下,又伤折六千余人,心中自然怒火万丈。他令人唤来高、张二人,先是劈头盖脸一番辱骂,继而下令将他们绑起来,欲斩之而示众。
高秀严眼见大祸将至,当即跪倒哀求道:“哥舒大使,石堡城坚固难攻,经此三日攻打,吐蕃人已然疲惫。请哥舒大使暂寄下末将二人项上之头,以三日为限,容末将戴罪立功。届时若攻不下此城,我等虽死无悔。”
哥舒翰知道石堡城的详细,若欲攻取,除了硬攻之外别无他法。眼前二人面临杀头之难,若以死相激,许是能逼出他们的杀气来,于是就允了高秀严之请。
这二人死里逃生,深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即哥舒将军秉持圣旨,说什么也要将石堡城拿下,至于死伤多少,那是无妨的。高秀严恨声说道:“张兄,你都瞧见了。三日为期,不是城破,就是我等二人纳命。”
张守瑜刚刚从惊悸中逃出,决然说道:“三日之内,我们须驱兵日夜攻打。纵然积尸为山,后续者再踏尸破城,也顾不得了。”
他们到了第三日,果然将石堡城拿下。是时,斜阳夕照,城门前的唐兵尸体堆积如山,其尸体相叠竟然到了城墙垛口处,后续唐兵正是踏着尸山攻入城中。大战过后,城门前血流成河,腥风弥漫,夕阳与血色相映,实在狰狞无比。
战后检点人数,是役死者三万五千人,伤者无数。
哥舒翰经此一役,将吐蕃人压迫后退三百里。他派兵固守石堡城,又在赤岭筑城为塞,两城遥相呼应,使吐蕃人不敢妄动侵扰之心。哥舒翰此后又在辖区中再历数战,名气愈大,隐然超越了王忠嗣,当地的民谣盛赞哥舒翰: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哥舒翰在石堡城激战正酣的时候,吉温已将事情办妥返回长安。他得了李林甫的授意,不再刻意替董延光隐瞒战情,其与哥舒翰写就的奏书很客观地叙述了实际战情。
这亦为李林甫的本事,时刻关注李隆基的态度变化,进而调整自己行事的尺度,至于牺牲何人,却与李林甫无关。
李隆基看了哥舒翰与吉温的奏书,心中若有所思;待此后看到攻取石堡城的捷报,哥舒翰不敢隐瞒其中伤亡情况,李隆基方悟王忠嗣当初持重的原因,就对王忠嗣有另外一番心思了。他于是召来李林甫和陈希烈,有了如此一番谈话。
“董延光败绩,欲将责任推至王忠嗣身上,实在可恶。如今王忠嗣已在狱中羁押多日,该是了结的时候了。朕今日召你们前来,就想议论此事。”
李林甫听吉温转述核查情况,再思皇帝心意,明白王忠嗣此次已然逃过大难,遂禀道:“董延光不识地理,一味猛攻,由此劳师败绩,伤折不少,确实有罪。其败绩后不思罪愆,反将责任推至王忠嗣身上,则错上加错,应予惩罚。”
陈希烈毕竟心实,说道:“看来石堡城确实易守难攻,此次哥舒翰虽将城池攻下,却折损甚多。董延光不识深浅,由此败绩……”
李林甫知道皇帝不喜听到这等话语,遂打断陈希烈的话头,说道:“哥舒翰领兵攻城虽伤折一些,毕竟将城池拿下。董延光不识大势,败绩后还攀诬他人,岂为不识深浅了?”
陈希烈不敢再吭声。
李林甫又道:“陛下,董延光有罪难赎,王忠嗣也难辞其咎。哥舒翰此次得圣意催促,虽人员伤亡多一些,毕竟将石堡城攻了下来。如此看来,石堡城并非如王忠嗣所言那样坚不可摧,他此前提调四镇之兵,大可稳妥排阵,循序攻取。王忠嗣若早奉旨意,定能将石堡城拿下,伤亡也会少许多。”
揣摩圣意,用自己的话将皇帝的心思说出来,此为李林甫的能耐。经过此案的一番折腾,纵使王忠嗣有帅才将能,李隆基说什么也不会再让他回到军中,他于是说道:“好吧,就如李卿所言,王忠嗣与董延光皆有过失,就将他们贬为某郡太守吧。”
皇帝的这句话,就为王忠嗣之案一锤定音,李林甫当初筹谋这件事儿的时候,其首要者意在太子李亨,捎带将王忠嗣拿下。如此结局虽非李林甫之愿,然王忠嗣被贬为太守,从此与军职无关,也就翦除了太子的最大强援。
李隆基又道:“哥舒翰此次攻城有功,就擢授其为河西节度使吧。李卿,朕这些日子想起你此前说过的话,看来任番将为边将,其利甚大啊。如今安禄山在东北境连奏凯歌,哥舒翰又新建功,前时高仙芝攻破小勃律,实为例证。”
高仙芝被授为安西节度副使之后,安西节度使夫蒙灵詧即令其带兵攻打小勃律国。
小勃律国位于葱岭之西,都城设在孽多城(现克什米尔吉尔吉特城)。小勃律国起先为大唐属国,后来吐蕃势强,且与大唐交恶,吐蕃拉拢小勃律国,将公主嫁给小勃律王苏失利为妻,小勃律国由此归附于吐蕃,与大唐绝交。吐蕃此后以小勃律国为落脚点,进而控制了西北二十余国,使大唐的西域之路从此断绝。此后数任安西节度使(包括夫蒙灵詧)皆明小勃律国的位置重要,多次领兵攻打,皆无功而返。
高仙芝就带领一万兵马杀向小勃律国,封常清时任节度判官,郭子仪为振远军使随同远征。他们过拨换城,入握瑟德,经疏勒,登葱岭,涉播密川,路上千辛万苦,历百日后到达特勒满川。
特勒满川的西南端有一连云堡,即为小勃律国的北方堡垒。其堡中驻兵千余,堡南又以山为栅,驻兵九千以为呼应。若拿下此堡,即可挥兵直指小勃律国都城。
其时为夏秋之间,特勒满川本有积水,夜来又来洪水,满川成为一片汪洋。高仙芝与当地土人叙话毕,第二日杀牲祭川,然后令将士身带三日干粮开始涉水。他们到了连云堡前,小勃律人并不防备,乍然看到水中出现了唐军,顿时惊为天人,遂被一鼓而擒。高仙芝此后统军势如破竹,很快攻入小勃律国都,将国王及吐蕃公主俘获,并令封常清将他们解往长安。
经此一役,西域诸国知道吐蕃势落,遂有七十二国纷纷向大唐归附。高仙芝班师回到安西四镇,夫蒙灵詧得知未经过自己认可,小勃律国国王已被解往长安,就认为高仙芝抢功,顿时勃然大怒。因高仙芝为高丽人,夫蒙灵詧张口闭嘴呼之为“高丽奴”,在那里破口大骂,并令高仙芝派人将小勃律国国王追回,他要另派人解送报捷。
高仙芝大惧,急忙派人去追封常清。其时封常清已行到朔方地方,闻令后并不折返回身,反而一径入了京城。
李隆基现在热衷于开疆拓土,闻听西域大捷,诸国又复归大唐,当然喜上心头,少不了召见封常清细问究竟。封常清一面详细禀知了战况,又捎带言说了高仙芝现在的境遇。封常清泣涕说道:“高副使立此大功,却遭遇厄境,许是会忧郁而死。陛下,高副使如此,今后朝廷还有人敢奋勇立功吗?”
现在皇帝提起了高仙芝之名,李林甫明白其中的曲折,遂禀道:“陛下,安西节度使夫蒙灵詧此前攻打小勃律国无功而返,如今高仙芝建功,他又嫉贤妒能,妄图贪为己功。微臣窃以为,他实与董延光相似,应当受罚。”
陈希烈也赞同此议。
李隆基脸现怒色道:“对呀,嫉贤妒能,为官者大忌。就召夫蒙灵詧返回,这安西节度使一职,由高仙芝继任吧。”
李林甫禀道:“陛下圣明。今后安禄山独挡东北,哥舒翰力逼吐蕃,再与高仙芝联手,可保大唐西域之路通畅。且陛下待番将以宠信,委之以重托,古往今来,除大唐以外,未之有也,由此可见陛下博大之胸怀。”李林甫本想说李隆基大胆使用番将,实为古往今来第一人,然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太宗皇帝待番将也不差,于是迅速变换言语。
陈希烈也少不了说出一番恭维言语。
太宗皇帝当初大胆使用番将戍边,那是李世民基于华夷一家的胸怀,视番将为大唐之人,不管将其用在何处俱为正常之事。李隆基却是得李林甫提醒,认为番将与朝中百官及中土之人没有瓜葛,且番将骁勇善战,若重用之,他们除了对皇帝感恩戴德,无复他心。李世民与李隆基一样用番将,而李隆基就多了一些机心,祖孙所行看似相同,其实大有区别。
李隆基笑道:“二卿深识朕心,就速去办理吧。”
李光弼此次被授为陇右节度副使,封常清大得李隆基赏识,也被授为安西节度副使。郭子仪此战有功,其原来官职毕竟低微,虽增秩一级,并不惹人注意。
至于朔方与河东二镇,李隆基令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陈希烈遥领河东节度使。
王忠嗣被贬为汉阳太守,终于脱身牢狱。他被家人接出,由于多日待在潮暗的牢房之中,难见天日,乍见阳光,顿时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在牢中待得时日颇多,王忠嗣渐渐与同室之人混得厮熟,又与其中一个自称山人的老者说话最多。
这个老者平时在外最爱串门交结人物,后来被牵入一桩谋逆案子入狱。李隆基现在最恨这些僧人、方士乃至山人与官吏交结,由此易行阴谋之事。这老者得罪入狱,估计其罪名颇大,王忠嗣入狱之时,他已在狱中待了许多时日。他与王忠嗣攀谈数句之后,已暗暗猜出其来头不小,遂好意提醒道:“狱中之人驳杂,你不可妄自说话。万一有人得到你言语的把柄,肯定会向牢头首告邀功,则罪加一等。老夫入狱日久,他们连我的名字还不知呢。”
老者这日看到王忠嗣又在那里长吁短叹,遂低声劝道:“王将军,老夫早知你之威名,可谓战必破,攻必克。然你蒙难入狱,有一点肯定无疑,即是你遭人暗算了。”
“遭人暗算?我光明磊落,唯以公心行事,又有何人恨我呢?”
“嘿嘿,自古忠贤之人,皆工谋于国而拙于谋己,由此暗箭难防,最易伤身。何人恨你?你身领四镇节度使,已然犯了别人。你没有防备之心,就是今日未倒,将来定会跌得更惨。”
王忠嗣默思良久,除了知道董延光为掩盖败绩攀诬自己之外,实在想不出其他暗算之人。
老者又嘿嘿一笑道:“王将军日里想些忠君之事,不似山人偏想些人心幽微之处。王将军若如山人这样闲人一个,大可多琢磨别人,看到势头不妙即撤身走人。可你为四镇节度使呀,那是万万走不开的。若山人居王将军位置,首要者须得皇帝信任,再有朝廷重臣维护,另要防同僚属下行幽暗伎俩。王将军,这三者缺一不可,你皆能持否?”
王忠嗣默然不应,片刻后方喟然叹道:“为将者唯忠心镇边而已,何必要想这些心思呢?”
“嘿嘿,王将军若不想,山人就无话可说了。你心中若无这些心思,山人就奉劝你及早离开是非之场吧。若居是非之地,你就不要妄想安静,那些莫名的是非会一宗宗找上身来。”
“唉,我许是连命都保不住,何谈离开不离开呢?”
王忠嗣出狱之后,想起老者的这番话,心中惧意大增。他出狱之际,老者又重重嘱咐:“记住,那些暗算之人会注视你的一举一动。你出狱之后,实为凶险无比,须早早离京避开他们的视线。”
儿子劝王忠嗣去拜见太子,他说父亲此次出狱固然是得哥舒翰的力请,然太子暗中相助也有其功。王忠嗣令其闭嘴,一面自家中取出一些财物令儿子送至牢中,让人寻妥当之人转赠老者;一面令家人连夜收拾家财装车,第二日天未亮即赴汉阳上任。
王忠嗣遭逢大难,终究心事难平,一年后即染病郁郁而终,年仅四十五岁。他这期间未曾与太子李亨见过面,然太子却未忘记他,曾在王忠嗣刚刚到汉阳后派贴身太监李辅国前去探望。
李辅国回东宫向李亨言说了王忠嗣的近况,李亨得知王忠嗣如今形容枯槁,知道他难以走出大难的阴影,不禁唏嘘连声。
李辅国道:“殿下,那王忠嗣似乎换了一个人儿。奴才见了他如入定一般,极少说话,唯奴才辞行的时候,他数番欲言又止,最后方小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让奴才转奏殿下:‘李光弼严毅沉果,有大略,乞太子珍视。’”
李亨闻言,当即明白了王忠嗣的深意,其神情也如入定一般。王忠嗣如此说话,俨然向李亨交托后事了。
李隆基经过这场风波,对李林甫如今权倾天下有了些许担忧。他这日与高力士单独面对,叹道:“高将军,记得朕数年前欲将政事委于李林甫,你当场反对,现在看来,你还是有些道理的。”
高力士答道:“天子巡狩,古之制也。天下大柄,不可假人。若李林甫威势既成,谁敢复议之者?”
“不错,是这个道理。李林甫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今大唐天下,不可缺了此人。然上下官吏,皆仰李林甫鼻息论事,亦为隐忧。”
高力士听出皇帝的口吻中,依然对李林甫推崇备至,唯对朝中上下官吏人云亦云、毫无主见有些不满,心中就不以为然。李林甫为相十余年,确实用心国是,凡事皆有条理,皇帝用着顺手,许是认为国家难离此人了。高力士明白自己为内官身份,不敢妄议朝政,其心中虽有想法,只好选择默然以应。
自开元初年开始,李隆基设立一主一辅两名宰相,给予主宰相以极大的权力。譬如姚崇在任期内可以大刀阔斧推行新政,使天下气象为之一新,此后历任宰相各逞心力,终于实现天下大治。李林甫为相之后,天下已富庶无比,李隆基以为无需再费心力,只要将朝务大致稳定即可,李林甫行事有恒度,如此大称李隆基之心,这也正是李林甫久任宰相的原因。
李隆基现在的忧虑,即是不许李林甫权倾天下,以致朝中上下皆为附和李林甫的声音,不过这些想法就没必要向高力士叙说了。
杨国忠现在春风得意,除了晚间继续入宫侍奉李隆基计筹之外,白日里也可以向李隆基单独奏事。他这日向李隆基奏事完毕,李隆基笑眯眯地问道:“国忠呀,你除了理财之能以外,还有识人之能吗?”
杨国忠久在赌场中浸**,早已练就了快速反应的能耐。现在皇帝有此问话,其话中指向就比那骰子的变幻无端简明多了,杨国忠脑中灵光一现即明其意,遂躬身禀道:“陛下,臣昔年多混迹于乡俚之中,难识能人。然臣所以能侍奉陛下,得益于两名恩人,臣以为此二人实为有才具之人。”
“嗯,你得章仇兼琼之荐得以入京,他实为卿之恩人,另一位呢?”
“另一位即是臣昔年东主鲜于仲通了。陛下,鲜于仲通既为蜀中富豪,亦为朝廷散阶之官,现任朝议郎。”
“哦,朝议郎为六品秩级。如此说来,你认为此二人为有才具之人了?”
“禀陛下,臣孤陋寡闻,想是因为此二人对臣有恩,方有如此心机,其中不免存有私心了。”
“呵呵,也未必呀。章仇兼琼为剑南节度使,那鲜于仲通虽为散阶之官,非是靠钱换来,朝廷诠选授任皆循资格,他能列身六品,亦非庸才了。”
杨国忠顿时释然。
李隆基又道:“卿既认为他们为有才具之人,朕就替卿报恩一回,就将他们召入京中为官如何?”
人们心目中历来重京官轻外官,李隆基于开元初年力推内外官交流,意在使内外官地位平等。然朝廷力促某事,恰恰因为其有缺憾。以内外官为例,虽朝廷力促交流,人们还是恋栈京官,不愿出外。章仇兼琼与鲜于仲通地居蜀郡,与中土相较实为相对偏僻的地方,他们若入为京官,不啻鲤鱼跃入龙门。杨国忠闻言大喜,急忙伏地叩首,说道:“陛下圣恩,微臣这就代他们叩谢陛下了。”
“嗯,户部尚书一职空悬至今,就让章仇兼琼入京任此职吧,至于鲜于仲通,先授其为太府少卿吧。”
杨国忠暗自思忖,章仇兼琼若任户部尚书,王鉷时为户部侍郎,自己为户部度支郎中,这样对自己其实有利;而自己现任太府卿,太府寺无非职掌邦国仓储之事,让鲜于仲通任自己的副职,其实无用。他于是再叩首拜道:“臣再谢陛下圣恩。只是鲜于仲通长于吏事,若授其为太府少卿,非其所长。”
“起来说话吧。卿不欲使鲜于仲通入职太府寺,欲令其往何处呢?”
杨国忠起身答道:“陛下,微臣知道京兆府尹虚悬已久,就让鲜于仲通入京兆府主持如何?”
“呵呵,鲜于仲通现为六品秩级,授其为太府少卿,已为超授了。京兆府为上郡,其府尹为三品,朕若授之为京兆尹,岂不是大大超授了?”
“臣狂悖无知,全凭圣上之意。”
“也罢,就授鲜于仲通为京兆府少尹吧。待朕看看他是否有才具,再定下步行止吧。”
杨国忠不料今日得了一大注赌财,自己今后在京中就陡然有了两名强援,心中狂喜无比,又伏地叩首谢恩。李隆基眼观杨国忠欢喜的模样,心中也很满意。
这就是李隆基的思虑结果,他今后要大力培植杨国忠的势力,以使其与李林甫分庭抗礼,自己就可安稳而居。
李林甫对这次皇帝未与自己相商就授任杨国忠的二位恩人心存不满,但却不会如张九龄那样直谏皇帝,他乖觉地奉圣意颁下制书,授章仇兼琼为户部尚书,鲜于仲通为京兆府少尹。回到府中,他又独居“精思堂”,默默地琢磨这件蹊跷事儿。
他明白,皇帝既有此行,说明皇帝与自己已有裂隙。那么这种裂隙是如何形成的呢?
杨国忠能够接近皇帝,且他近来又有义仓折绢之举得皇帝赞扬,莫非是杨国忠在皇帝面前进谗言吗?李林甫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杨国忠虽有贵妃的庇荫,其在朝中毕竟无根无底,现在还是谄媚李林甫的当儿,他绝对无胆向皇帝妄进谗言。
至于陈希烈等为数甚少的能够面圣之人,李林甫根本不相信他们敢对自己动手脚。
李林甫将诸人诸事儿想了一遍,最后得出了结论:莫非御史台出了毛病?
御史台与其他衙司不同,御史们的奏书除了可以按序经中书门下署理后上达皇帝,也可以隔过中书门下直接送入皇帝之手。李林甫这日遍寻无果,终于认定许是某位居心叵测的御史妄自奏书,其中定是叙说自己之短,由此让皇帝与自己有了隔阂。
是时,御史台之主官御史大夫空置,仅吉温为御史中丞主持台务。李林甫经过详思后觉得吉温不适合此职,原因有二:吉温长于刑狱不通文书,其面对一帮善于舞文弄墨的御史,实难驾驭;再者吉温心思活络,与安禄山暧昧不清,近来又与杨国忠打得火热,李林甫渐对吉温心生不满,因为王鉷的例子就放在眼前,王鉷虽得皇帝宠信,一直对李林甫忠心无比,吉温与王鉷相比,无疑落在下乘。
李林甫于是有了决定,他要向皇帝推荐王鉷兼知御史大夫,以掌控御史台。至于吉温,须将他调出御史台,找一个闲差使让他清醒清醒吧。
若想办妥这件事儿,须对皇帝察言观色,以掌握好进言的时机,此事也不忙在一时。然有一件急事儿,那是非办不可的,到了第二日辰时,李林甫罕见地驾临御史台。
李林甫的出行排场今非昔比,前数十丈有金吾卫鸣锣开道,左右还有数百甲士护卫,虽公卿见之,也纷纷躲避。昔日姚崇、宋璟与张九龄等人为相时,在大街上行走时无非一骑一仆而已,不刻意回避士庶之人。李林甫之所以行如此排场,固然有摆谱树威的考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即是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结怨甚众,生怕刺客来袭,遂护卫重重。此前宰相不自视特殊,始终认为自己为普通之人,并不刻意与士庶之人保持距离;李林甫为相十余年,早将自己视为神人一般,如此就与士庶之人拉开了距离。
吉温事先不知李林甫要到御史台,乍闻恩相驾临,不禁慌得手脚忙乱,小心翼翼地将李林甫迎入衙中坐定,并问询恩相此来究竟。
李林甫脸色平淡,吩咐道:“你速将三院御史及主事以上官吏皆集于此堂,我有话说。”
御史台设三院,即台院、殿院和察院。台院例设侍御史六人,掌纠举百僚入阁承诏,知推、弹、杂事;殿院设殿中侍御史九人,掌殿庭供奉之议;察院设监察御史十五人,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另有主簿、主事及令史等官吏。按照朝廷规制,这些人虽秩级不高(如监察御史仅为八品官员),皆有直接向皇帝上书的权力。
李林甫为相十余年,深知御史台的特殊地位,早依自己的口味将台内御史调换了数番。这些人皆得李林甫之恩,闻听李右相驾临,皆躬身疾趋而入,然后小心地向李林甫行礼。
李林甫眼观这些人鱼贯而入,他知道这些人皆经自己之手得以进入御史台。尽管这样,李林甫对他们并不放心。李林甫深知,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了,别看他们人人对自己恭谨非常,焉知其内心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
眼见人员到齐,吉温躬身说道:“右相大人,除了到郡县巡视三人未回,台内人员皆集于此,就请右相大人问话吧。”
李林甫露出他那惯常的笑容,眼光在堂内慢慢扫射一圈,然后开口说道:“我多年来忙于冗事,竟然未入御史台一回。呵呵,御史台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以肃正朝列,如今天下殷富,朝野秩序井然,这其中就有御史台的功劳。林甫其实早就应该来慰问诸位了。今日方来,其实有些晚了。”
吉温急忙答道:“右相大人日理万机,却心系御史台,实为我辈幸运。”
其他人也纷纷说话,无非是些恭维与感激之语。
李林甫将手一挥,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他又缓缓说道:“诸位不用自谦。如今朝列端庄,方使天下秩序井然,实为天下殷富、四方来朝的基石。若归根溯源,此为御史台职掌所在,有此好处,又有谁敢与御史台争功呢?”
座下诸人当然喜笑颜开。
李林甫又接着道:“圣上昨日与我谈起此事,圣心也颇为欢喜。然我当时心有隐忧,夜里竟然为之难寐,我今日因之不入中书省,就直奔御史台了。”
众人看到李林甫的脸色渐至郑重,其心皆提起来,就愈发无声地关注李林甫下面的言语。
“中书省右补阙杜琎的事儿,诸位想来皆已知闻了吧?”
吉温答道:“杜琎无端妄语,竟然上书言说天下黑暗,由此抹煞圣上大治之功,实为忤逆之言。后来我等听说杜琎不过被贬为县令,心中甚为不平。杜琎此罪,虽杀之也不解恨,谁让圣上与右相宅心仁厚呢?”
中书省有右补阙,门下省有左补阙,皆为六品官,其与谏议大夫功能相似,即随时谏朝政及皇帝诏敕之失。数月前,右补阙杜琎不知犯了哪一根筋,写了一道洋洋五千言的奏书。李林甫见其中多写天下诸失,且许多事儿皆为李林甫所为,他当即扣下此书不让李隆基看到,仅向李隆基淡淡说到杜琎大逆不道予以贬官,李隆基对一个六品官员毫不在意,就随口同意了。
李林甫厉声道:“杜琎职掌与诸位有些相似,其固然可以言无不忌,也不该颠倒黑白胡说八道呀?譬如天下殷富,四方来朝,杜琎却妄说危机四伏,实为昙花一现,诸位能赞同其言吗?不说诸位,就是到田野里随便寻来一个老农夫,他也不会赞同杜琎之言的。”
众人纷纷颔首赞同。
李林甫又长叹一声,说道:“我之隐忧,恒由此起啊!为人为官者,首要者须判断大势,不可逆势而动。杜琎之所以被贬官,就是不明此节。”吉温此时已大致明白了李林甫的来意,躬身说道:“右相大人仁慈为怀,刚才谆谆所言,其实还是为着下官们的身家着想。”
李林甫微微颔首道:“哦,就是这话。若天下凋敝,乱象纷生,此情正是诸位大展身手的时机。方今天下花团锦簇,国势蒸蒸日上,诸位应顺应大势,多添好言才是。那些没来由的添乱混账之语,诸位须以杜琎为鉴,今后还是少说为佳。”
众人见李林甫推心置腹,于是纷纷答应。
李林甫此时脑中晃过一物,心中就有了一番精辟之语:“诸位皆知宫中的立仗马吗?”
宫中规制,每日寅牌之时,宫中正殿侧宫门外,皆有八匹厩马分列左右厢,以为仪仗,候仗下即散。这些骏马皆养得高大威壮,以显仪仗之威,是为立仗马。御史台的御史官秩虽低,然皆有入宫面圣的机会,他们此前对立仗马不太注意,现在李林甫提起,他们纷纷忆起了立仗马的模样。
李林甫继续说道:“这些立仗马日常按三品之俸予以豆料,由此被养得膘肥体壮,它们立在殿前,颇有威仪之状。然立仗马之所以能为立仗马,就在于它们立在殿前须终日无声,若有马妄自鸣叫一声,就会被黜而不用。嘿嘿,被黜之马今后虽欲不鸣,妄想再享受三品俸料,它还能失而复得吗?”
李林甫的这番话最符合其身份,其以宰相之身说出威胁之语,以堵塞众人言路;此前张九龄等人鄙薄李林甫少文,这番话即为最好的注脚,因为这句话以马来喻官,实有侮辱之意,其中透露出李林甫内心的极度刻薄。
众人默默品味李林甫的话,座下又是一片寂静。
李林甫生怕众人不明白,又加重语气说道:“当今圣上实为不世出的明主,诸臣欲顺之尚且不暇,哪有时辰说些不恭顺之言呢?”
吉温当即说道:“诸位,右相大人这番话,实为我辈自身着想。请右相大人放心,今后自下官为始,皆牢记右相大人这番金玉良言,不敢妄行其是。”
座下众人心向李林甫者为多,于是纷纷出言向李林甫表达忠心。李林甫见今日已达到此行的效果,脸色再复灿烂,遂在众人簇拥下离开御史台。
后数日,李林甫向李隆基建言,欲改授吉温为户部侍郎,王鉷为御史大夫,李隆基当即准奏。杨国忠听到这个风声后,认为太府卿与御史大夫虽同秩级,御史大夫却能寻任何人的毛病,就比太府卿风光多了,也找李隆基求为御史大夫。
李隆基道:“卿善理财之事,如何又瞧中御史台了?”
杨国忠当然不敢说御史大夫较之太府卿要风光许多的理由,仅说若兼知御史大夫,可以更加有利于理财。李隆基信了他的这番鬼话,说道:“授任王鉷为御史大夫的制书已发,朕不能朝令夕改。也罢,卿既认为有利于理财之事,就权在御史台兼知御史中丞吧。”
杨国忠急忙谢恩。
杨国忠之所以坚执入御史台兼职,其内心中实有与王鉷较劲儿的心意。
王鉷现在不再兼职户部侍郎,从而入主御史台,看似与户部没有了干系,然他身兼的二十余使却并未拱手交出。则他现在虽不在户部任职,此前的财税大权一丝未失。杨国忠因新近立功得皇帝宠爱,早对王鉷手中的实权虎视眈眈,他之所以如此,缘于他有更大的觊觎。
赌徒的心理,往往得胜时傲视天下,而手风差时,又有患得患失之心,模样儿不免猥琐顺承。杨国忠现在春风得意,乍然又成三品大员,其下一个赌注当然不屑于同秩级的王鉷,他之所以与王鉷较劲,其实意在李林甫的宰相之位。
杨国忠入朝数年,对权倾天下的李林甫献媚有加,甚至不惜充当李林甫的先锋打手。然他慢慢冷眼旁观,渐渐瞧清楚了李林甫行事的路数。其路数之一,即是身边要有一帮得力的帮手。
李隆基突然让杨国忠荐人,此举实为雪中送炭,让杨国忠在京中一举有了两名得力的帮手。
章仇兼琼与鲜于仲通此前施恩于杨国忠,如今终于有了回报。二人入京后,断然不敢在杨国忠面前以恩主自居,皆变得恭顺小心,变成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鲜于仲通虽为京兆少尹,然京兆尹位置空悬,鲜于仲通就有了主持京兆府之实。他此番入京,少不了携带巨财,并将其中的绝大部分奉与杨国忠。
杨国忠看到眼前这数担金珠宝货,脸上无动于衷,说道:“鲜于兄初入京城,尚无住宅,这些财货就拿去购置一处宅子吧。我现有俸禄,圣上赏赐又不少,手头还算宽裕。”杨国忠此前口呼鲜于仲通为“主人”,此次见面不觉就改了称呼。鲜于仲通未有不适之感,且觉得杨国忠呼己为兄,有些受宠若惊了。
鲜于仲通见杨国忠推辞,哪儿知道杨国忠替皇帝敛钱之际,他自己也是赚得盆满钵满呢?其日进斗金,岂会瞧得上鲜于仲通所赠小钱?可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鲜于仲通不明其意,坚执要赠。
杨国忠叹道:“国忠昔年困顿之时,得鲜于兄相助方得保全。若无鲜于兄相助,哪儿有国忠今日?也罢,我先收下此物,待兄离府时再转赠于兄,如此就为国忠的一点心意吧。”
鲜于仲通见杨国忠坚执不受,心中感动,只好答应。
杨国忠又道:“鲜于兄今后执掌京兆府,知道其中的奥妙吗?”
鲜于仲通道:“京兆府知京中庶事,因京中达官贵人太多,最应小心谨慎。下官到任后,不敢肆意妄为,凡事还要到杨大人这里讨要主意。”杨国忠虽呼鲜于仲通为兄,鲜于仲通却不敢倚老卖老,老老实实以官职互称。杨国忠起初不许,待听了数日后,也就觉得顺耳,遂不再坚持。
杨国忠摇摇头道:“错了!京中达官贵人虽多,哪一个敢在我杨国忠恩人头上撒野?鲜于兄,你勿复为虑,凡事就由国忠替你做主即可,不用怕他们。”
鲜于仲通道:“下官不知,乞杨大人分解。”
“嗯,京兆府有一个名为罗希奭的法曹,鲜于兄知道此人吗?”
“下官知道。外人常以‘吉网罗钳’来喻说二人,罗希奭就是其中的‘罗钳’了。听说那罗希奭手段毒辣,人闻其名就闻风丧胆。”
“对了,就是此人。吉温与罗希奭闻名天下,鲜于兄知道他们得何人授意吗?”
“听说此二人早年皆为李右相门客,他们能够发迹如此,想来李右相脱不了干系。”
杨国忠闻言赞道:“鲜于兄果然讯息通畅,虽僻处蜀中,对朝野之事皆在掌握之中。不错,吉温与罗希奭一前一后任京兆府法曹,此职虽微,却能掌京中刑狱之事。李林甫这些年来恃此二人,办了许多大案啊。”
“下官在蜀中,也知皇甫惟明案、杜有邻案及王忠嗣案皆由此二人所办。”
杨国忠冷笑道:“哼,李林甫通过此二人控制京中刑狱之事,又对御史台不肯放手。他若想兴大狱,不过在其一念之间。”
“杨大人何出此言?下官听说,李右相其实待杨大人甚为关爱。”
“甚为关爱?与王鉷相较,他还是关爱王鉷多些。”杨国忠说到这里,脸上早变成了愤然之色。
鲜于仲通毕竟浸**江湖多年,对人间鬼蜮之事最为明晓。他一转念间,很快知悉了杨国忠的心意,遂决然说道:“下官既为京兆少尹,即为罗希奭的上官。下官入职之后,慢慢寻出罗希奭的不妥之处,想法将其贬斥就是。”
杨国忠摇摇头,说道:“李林甫知道鲜于兄为国忠恩人,若鲜于兄将罗希奭贬斥,那李林甫定然迁怒至国忠身上。鲜于兄,那李林甫为相十余年,可谓枝繁叶茂,我们若公然与其相抗,那是得不到好处的。”
鲜于仲通想不到杨国忠入京数年,仿佛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崭新的人儿,心中就在那里感叹不已。
杨国忠沉默片刻,方缓缓言道:“鲜于兄入职后,须大说罗希奭的好话,我再在皇帝面前吹吹风,想法升一下罗希奭的秩级,将其调出京兆府最好。”
为调某人关键岗位,对其明升暗降,这也是杨国忠从李林甫那里学到的本事。
杨国忠知道吉温、王鉷与罗希奭实为李林甫最为倚重之人。吉温此次被调职,让杨国忠觑出了吉温似在李林甫面前受到冷遇的倾向,若将罗希奭再调到一个无关紧要的职位,则可除去李林甫的两个得力爪牙。至于王鉷,杨国忠与其共同署事,就有了观察的机会。
李林甫一生最会算计人,他没有想到,在他眼中无关紧要的杨国忠已在暗中默默算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