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温与罗希奭得了李林甫的言语,即辟出刑堂开始拿人询问。韦坚凿沟潭毁人坟墓之事相对简单,仅将事主叫来询问一遍,再令事主将坟墓方位写入伏辩即可。二人对此事不太上心,却将心思完全用在韦坚是否贪赃之上。
吉温笑对罗希奭说道:“恩相说我们二人堪为良配,这样吧,我负责拿人,你负责审讯。我拿回之人,你务必使他开口说话,否则我颜面尽失。”
罗希奭道:“请吉兄放心,他们若不开口说话,就难见愚弟手段。天下承平已久,这些官员久不知刑法,我仅用两招,他们定知无不言。”
“哦,你欲用哪两招?”
“呵呵,说起来不过拾前人牙慧罢了。那些官员入刑堂之后,愚弟先用宿囚之法,白日不许他们喝水吃饭,晚间不许他们睡觉打盹,他们万一熬不住,审讯之人务必敲扑撼摇,不许他们入睡。愚弟以为,仅用此法,至少有几成之人会开口说话。”
“嗯,另一法呢?”
“其二即为‘铁笼’之法,愚弟已将此法物造成置于侧室,就请吉兄移步一观。”
吉温随罗希奭进入侧室,就见居中放有一只黑黝黝的铁笼子。此笼约有一人高,顶部有一个仅能容纳头颅的小口,边缘上竖有数个小木橛,此木下粗上尖。吉温一见此物,微笑道:“此物由索元礼最先使用,我还以为世上已绝了迹,不料今日又重见天日。”
索元礼系则天皇后的胡人面首,其首开酷刑之风,后来大名鼎鼎的来俊臣、周兴等人不过继其衣钵而已。此铁笼系索元礼首创,将人犯置于笼中,然后将木橛向内渐推,终能使人脑浆迸出而死,使天下之人闻 “笼”色变。令索元礼想不到的是,自己也败在此铁笼之中,后来有人举报索元礼不轨,则天皇后派人查问,索元礼起初不认,前来询问的官吏仅微笑着说了一句话:“取公铁笼来。”索元礼吓得急忙招认,最终死于狱中。
罗希奭笑道:“届时仅将木橛稍稍向内推移一些,这剩下的一成之人不用脑浆迸裂,肯定纷纷招认。”
吉温哈哈大笑道:“好呀,天下承平已久,他们久未见过此种手段,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嗯,此次尚可使用恐吓手段,若时辰稍长,其法就会不灵验。你须依时再用他法。”
罗希奭道:“请吉兄放心,此前刑法甚多,愚弟皆有记载,那是不用多虑的。”
吉温与罗希奭于是开始审理此案,韦坚很快就觉察到其中的暗流,并嗅出了二人的指向,于是先找李适之商议。
李适之问道:“当初为凿渠潭,且工期甚紧,由此毁了一些坟墓,实属正常。现在有人告状,朝廷给予一些补偿,也就罢了。”
韦坚道:“他们将参与营造之人悉数拿去,这些人出来后虽语焉不详,我瞧他们都恐惧得很。”
李适之道:“莫非其中还有其他隐情吗?”
“并无什么隐情。适之兄应当知道,那日广运潭会后,愚弟将船载之物分送于人。此事若被圣上知道,圣上会责怪我吗?”
李适之不以为然,说道:“随他们去吧。你将船载之物分送他人,此事虽有些不妥,并非大事。当今天下殷富,圣上也不至于因此微物降罪于你。”
韦坚由此有些心安。
李隆基近来热衷于歌舞之乐,不愿意赴禁苑梨园,就令人将兴庆宫的后园整修一番。后园居中为龙池,西为交泰殿,西北角为沉香亭。龙池之畔及沉香亭四周遍植绿树,春夏之时繁花似锦。沉香亭就成为伶人歌舞之所,李隆基和杨玉环有时技痒难耐,李隆基或鼓或笛,杨玉环或歌或舞,少不了在沉香亭合作一回。
转眼间过了新年,天气渐渐转暖,龙池四周绿叶再复,鲜花也一日日繁茂起来。李隆基新得李白诗三首,就将之敷演成曲,这日要在沉香亭演练,就令人将李白唤来观舞听乐。
李白此诗名为《清平调》,却是为杨玉环而写,其诗曰: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槛杆。
李白在诗中盛赞杨玉环。其一摹写在霓裳羽衣的背景下,如花一样的容貌沐于春风之中,如此花容得露华滋润,分明如仙女一样缥缈多姿。李白似在梦境之中感叹道:这样的人儿若非在西王母的群玉山头相见,定是在月宫瑶台相逢了;其二将杨玉环比为凝香争艳的牡丹,是时沉香亭侧植有牡丹,其花朵绽放散出香气,与沉香亭的香味(沉香亭系用沉香木营造)相混合,其味道愈加馥郁。李白此时又想起了楚襄王巫山梦断的往事,巧妙地将李隆基嵌入其中,由此大发感叹:可怜赵飞燕还需靠新妆来取君王欢喜,贵妃天生丽质,勿需用新妆点缀;其三更是大发感叹:如此倾国之色使君王笑目关注,使春风平生妒意,而贵妃依然平静淡然,她正倚在沉香亭北侧的槛杆之上,此为何等的风度啊!
李隆基那日得了《清平调》之诗,细细阅了一遍,既而叹道:“不愧为‘谪仙’之人啊!此诗似大江无风,涛浪自涌,白云卷舒,从风变灭,能为是诗,唯李太白一人而已。”又转向杨玉环道,“呵呵,古之美女以西施、赵飞燕为首,李白为你写了此诗,则千秋万代之后,你将凌于二女之上。”
杨玉环道:“果然如此吗?妾怎么看那句‘可怜飞燕倚新妆’有些刺目呢?妾知赵飞燕终被贬为庶人,李白此诗莫非讥妾亦为此结局吗?”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你擅歌舞,却不知诗之韵味了。若论才貌及宠幸,赵飞燕实属汉宫第一人,然赵飞燕还需倚新妆得君王欢喜,你天然去雕饰,已然胜过赵飞燕。呵呵,若让我来赞你,实在想不出比李白更好的法子。”
杨玉环转眸笑道:“陛下说得不对。若与李白相较来夸赞妾身,还是陛下更强一筹。”
“嗯,我未曾写诗赞你,又如何强于李白了?”
“李白诗中明明写道,赵飞燕及妾等后宫之人,唯得陛下宠幸,方可称得丽人。由此看来,妾等能得陛下一个赞赏的眼神,就胜于李白之诗了。”
李隆基伸手将杨玉环揽入怀中,笑道:“好呀,我若多与几个眼神,又将如何?”
杨玉环将头埋进李隆基怀中,既而抬头说道:“妾浑身无力,只好长在陛下怀抱中了。”
顷年以来,二人相处一起嬉笑逗趣,令李隆基感到无比轻松。种种类似这日的逗趣场面,不胜枚举。
李白这日入得宫来,午间又明显饮酒不少。屈指算来,李白自蒙召入京被授为翰林供奉,至今已半年有余了。
大凡性情中人,常常快意恩仇,其忍耐的功夫最差。且此等人心中难存其话,每逢饮酒之时辄将腹中心事倾泻一通,李白日日饮醉,似活在迷离之间,其胸中一句话儿也不存,实为透明之人。
他写作《清平调》之时,心情尚好,满想真情夸赞杨贵妃一通,由此邀宠皇帝,为自己拓展仕宦之路。李白被授为翰林供奉时,贺知章解释此职实为“天子私人”,因长伴皇帝身边,由此升迁甚快。半年下来,李白愈来愈觉得贺知章所言并非真实,自己固然长伴在皇帝身边,然皇帝仅将自己看成一位写词之人,当其游乐之时辄使李白写一些助兴的诗文,根本不让李白起草治国平天下的诏敕。
李白此时半醉半醒,斜睨沉香亭中忙忙碌碌的伶人,心中长叹道:我在皇帝身边,与这些伶人有何区别呢?
李白如此自怨自艾,并对李隆基起了怨怼之意。他有如此处境并不能怪别人,李白入京与“八仙”混在一起,其写诗可以“斗酒诗百篇”,然决计不敢用他来起草诏敕。他如此散漫的性子,也只好专写诗文了。
李隆基携带杨玉环分花拂枝而来,在场之人皆叩首跪迎。李隆基唤众人平身,从中看到李白的身影,遂走至面前将他搀扶起来,并一下子闻到李白身上的酒味,笑道:“呵,李卿不愧为酒中之仙,每日若无酒浸泡,就是有名无实了。”
李白躬身道:“臣闻陛下见召,深知陛下定会命题作句。臣若无酒意,则佳句难下笔中,如此就违了圣意。”
李隆基哪儿知道李白心间已萌出不快之意?也就难听出其话中的弦外之音,遂笑道:“罢了,莫非朕见了太白,即要命题作句不成?朕今日召你前来,却是请你观《清平调》曲舞,若曲舞不合诗意,你大可当面指摘。”
“臣不敢。陛下所谱音律,实属天籁之音,拙作能入陛下之乐,实在荣于华衮。”
“哈哈,我们君臣之间就不要互相恭维了。你善‘谪仙’之诗,朕谱天籁之音,若传扬出去,外人定会笑我们君臣二人不识好歹、自吹自擂了。”
李白此时有些站立不住,身子摇晃了一下。李隆基见状,笑对高力士道:“高将军,你携太白至好座儿宽坐,待曲罢后再来说话。”
高力士躬身答应,就携同李白前去落座。李隆基今日一身短打扮,明显要上台操鼓了。
李白坐定后,看到面前案上仅摆有瓜果及茶水诸物,心中又念起美酒,遂转对高力士说道:“高将军,陛下刚才让李白观舞,还要曲舞之后再说话。高将军当知李白最善饮酒,饮酒愈多,脑中愈清明,如此方知曲舞之妙处。就让他们上一坛美酒如何?”
高力士年近六旬,又是李隆基的宠信之人,外人见了他皆是小心恭维。且高力士性子持重,早对李白饮酒无节甚为不满。他现在听到李白要酒,心中的火气愈甚,强压怒火说道:“李翰林侍奉圣上身边,须以恭谨为上。你今日入宫就有酒意,已然有些不妥了。”
李白听到此话,顿时睁圆了眼睛,问道:“高将军莫非不许李白饮酒吗?”
“哦,咱家非是不许李翰林饮酒。譬如圣上赐宴之时,或者公余聚饮,大可一醉方休。李翰林刚才说了,待曲舞罢后还要与圣上说话,你已有酒意,刚才就站立不稳,如何还能接着饮酒?”
李白瞧着高力士那严肃的神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高力士脸色稍为和缓,低声说道:“李翰林善诗能文,极得圣上器重,还请李翰林不要辜负了圣上的期望才好。李翰林好饮,并无不可,然须用对了场合。李翰林,咱家今日不许你再饮酒,还是为了你好,望你不可会错了意。”
李白嘴张了张,心中终究不乐意,只好脸向沉香亭,静等曲舞开演。
李隆基所谱此曲,依诗三阙也谱为三幕。其场景及人物虽不如《霓裳羽衣舞曲》宏大,然细微处却更加细致,直将杨玉环的花容月貌演绎得如同仙人。
如纱如雾的缥缈仙境中,玉笛声声悠扬婉转,令人不知此为瑶台,还是群玉山头。如此仙境没有四季轮转,然那清脆的琵琶声催出的满腔和风,似乎将春的颜色和春的露华凝于环宇之中;一枝牡丹彤红如火,其徜徉在仙境瑶池的灵芝仙草之间,显得那样夺目,显得那样富贵。
羯鼓导引之下,乐声忽化为一片莺啭鹃啼之音,闻声可知那柳色金嫩,梨花雪香,说不尽的玉楼巢翡翠及金殿锁鸳鸯之趣。
曲终之时,美娇娘杨玉环缓缓落下广袖,操鼓手李隆基将双手抚于鼓面之上,二人四目相对,有说不尽的赞赏与柔情蜜意。
李隆基携手杨玉环走下舞台归于座上,很想听听李白的好评,其目视一圈未发现李白的身影,遂问高力士道:“李白何在呀?”
高力士此时方发现李白的座位已空,躬身答道:“臣观曲舞过于专注,由此不知李白何时起身。想是他如厕去了,臣这就派人找寻。”
李隆基见李白未完整地观看歌舞,心头就有了一丝不快。
片刻之后,数人回来禀告高力士,说未发现李白踪影。
高力士此时恍然大悟,急忙说道:“陛下,臣想起来了。曲舞开演之前,李白曾向臣讨要酒喝。臣当时见他已有酒意,深恐其再饮之后易失体统,遂不准其请。他中途溜走,定是酒瘾难耐,就出宫寻酒去了。”
李隆基闻言与杨玉环对视一眼,二人心意互通,脸现古怪之色,继而笑出声来。杨玉环边笑边说道:“这个李太白倒是有趣,好好的歌舞不瞧,却要中途溜号出宫饮酒。”她得李隆基解释,知道李白此诗盛赞自己,也就对李白有了好感。
李隆基对高力士道:“大凡才高之人,皆有怪癖。他要饮酒,你又何必阻他?他现在出宫定会说嘴,怪我等吝啬不肯与他酒喝。”
高力士道:“臣当时以为,臣子面圣之时须礼仪为上,酒易乱性,不可多饮。不料李白不识臣意,且不行禀告即私自溜走,臣以为应当惩戒一番。”
李隆基因李白未观完歌舞,又未得其评语,心中就有些不舒服。他沉默片刻道:“罢了。此等人与贺公大致相似,其放浪形骸,最喜在酒中寻到乐趣,就不必以寻常官吏之礼来要求他了。”
话说吉温与罗希奭将事儿办妥,即捧着一沓子伏辩来见李林甫。他们知道禀报此等隐秘事儿不可白日里大摇大摆进入中书省,遂在夜幕降临后悄悄进入李宅。
吉温禀报道:“恩相的眼光果然不差,这韦坚自恃为太子妃之兄,又与左相李适之交好,确实有些肆无忌惮了。恩相请看,这些伏辩中将韦坚的罪行说得很明白。”
李林甫随手翻了一下伏辩,又将之推到一边,说道:“你就叙说韦坚的详细吧。”
吉温道:“韦坚掘人坟墓,计有二百余座,小人将事主一一唤来,具成伏辩。其实他另有两宗罪行,令人更是吃惊。”
李林甫道:“你们近日拿人询问,动静不小,我耳闻不少。听说你们二人还有分工,吉温负责拿人,罗希奭负责审讯,你们使失传已久的铁笼子也重见天日了吗?”
吉温、罗希奭躬身道:“恩相明察秋毫,正是这样。”
吉温接着说道:“韦坚的这两宗罪行,其实早在恩相思虑之中,此次就坐得结结实实。韦坚在疏通漕运及营造过程中,没少克扣朝廷的钱物,新近兼任诸使,甚至向诸郡相关人员索贿,其既索钱帛,又要珍货,伏辩中皆有指明;他另一宗大罪行,既是将广运潭之会的货物纳为己有,并分送京中私密之人。”
李林甫早就洞悉韦坚的这些伎俩,像广运潭船上的珍货,李林甫也曾得到一批。他之所以令二人前去鞫问相关人员,不过想拿到真凭实据罢了。
吉温见李林甫在座中闭目沉吟不语,就跃跃欲试道:“恩相,韦坚贪赃之事实属明白无误。小可二人若请得恩相钧旨,这就去拘捕韦坚如何?”
李林甫冷冷地说道:“韦坚现为三品大员,你一个小小的法曹,能去拘捕他吗?”
吉温道:“小人若有恩相钧旨,就是一品大员也敢去拘。”
李林甫看到罗希奭站在一侧,脸色一直很平淡,且少言语,心中暗赞吉温将他荐来实谓得人。自己今后有了这二人为爪牙,即可无坚不摧!
李林甫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你们出去后不得妄言,更不许另生事端。你们这就退出去吧。”
二人躬身退出,李林甫又呆坐座中稍想片刻,即释然而起。他此时已然想到,单凭此事难以一举扳倒韦坚,事儿须从长计议,且韦坚并非李林甫的终极猎物。
李林甫次日见到李隆基,说话间就提到韦坚之事,李林甫语气平淡,缓缓说道:“陛下那日嘱臣访韦坚掘墓之事,臣已派人访查清楚,韦坚当初为赶工期,共掘二百余座坟墓,由此民怨沸腾。臣仰察圣意,知道陛下体恤民情,已让户部专项拨款予以补偿,则民怨已息。”
李隆基叹道:“祖坟事大,百姓得些钱物补偿即罢息怨愤,实为知礼恤朕啊。韦坚办事太过毛糙,他当初营造之时若拨出一些钱物予以迁坟,哪儿有此后之事?”
“想是韦坚急于完工,由此失于计较。陛下,臣访查之时,又得知韦坚有贪赃之举,不敢不奏。”
“哦,其贪赃数目多少?”
“要说其贪赃数目不算太大,这里有相关人员的伏辩,其中所说甚详,请陛下御览。”李林甫未提韦坚将广运潭货物分送他人之事,缘于他知道皇帝对此等事并不十分上心。
李隆基摆摆手道:“既然数目不大,朕就不用看了。你们为官一方,若无一些顺手之便,也就非为官身了,朕不宜深究。然韦坚身兼采访使、转运使多职,这些差使皆是与钱货打交道的活计,他今日有了这个毛病,假以时日,他能够放手吗?”
李隆基于开元之初自身简朴不说,还诫约臣下不得利用职权得人好处。进入了天宝年间,天下诸物丰富,李隆基大把花钱早已习惯,也就默认臣下借职捞些便宜。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让臣下做靠俸禄养家的清官,不过为一种美好的要求,现实中的官吏恐怕不可能做到。李林甫正是明白了皇帝的这种心思,知道吉温二人收列来的韦坚罪状太小,到了皇帝面前难以一举扳倒韦坚。
李林甫故作沉思状,既而叹道:“韦坚既有此举,若让其自行收手,恐怕不易。依微臣之意,臣可奉旨对其训诫一番,以使其有羞耻之心。”
李隆基道:“这种事儿,你若去问他,他肯定坚执不认……嗯,还是给他换一个位置吧。他既有此行为,就不宜任此触手钱货之职。李卿,朝中现在何职空缺?”
李林甫闻听皇帝如此决定,心里就乐开了花,这正是他想达到的目的。他又故作思索片刻,抬头答道:“自从李适之被授为左相,还同时兼知兵部尚书与刑部尚书,如此李左相就过于劳碌了。臣以为,可罢李相刑部尚书之职,另授予韦坚。”
李适之纵酒为乐,整日里呼朋唤友,李隆基早对授其为左相渐生悔意。他听到李适之的名字,心头顿时涌出不快,说道:“李适之兼职过多,确实应该分之。然韦坚有贪赃行为,此前为从三品官员,若授为刑部尚书,是为正三品,朕如此行事,岂非赏罚不明?”
“陛下,韦坚前次疏通漕运,再凿明渠及广运潭,遂有广运潭盛会,则韦坚实为有功之臣。其功名扬于天下,现在虽有贪赃行为,毕竟为小节,陛下又不欲彰扬其贪赃之行,那么骤然贬斥韦坚,天下人定然议论纷纷。”
“哦,你还替韦坚说话?”
“臣非是替韦坚说话,臣之所以如此建言,还是顾及陛下的威严。”
李隆基凝视李林甫,见其模样真诚,又知他与韦坚素无瓜葛,遂信其建言,微微颔首同意授韦坚为刑部尚书。
李林甫又似不经意地说道:“陛下,说起来挺有趣,能有广运潭盛会,其间还有李左相的功劳呢。”
“他又有什么功劳了?”
“臣访查之时,得知某一日韦坚邀李左相前去视察工地,其时广运潭离禁苑甚远,李左相遂令韦坚将潭向南开凿,陛下此后方能立于望春楼上检阅船队。”
“哦,果然如此吗?”
“应当属实。当时随侍李左相和韦坚的身边之人叙说此话,且有数人互证。”吉温与罗希奭此次拿人审讯,可谓细致入微,竟然将此等叙话也访查清楚。
李隆基又陷入沉默,李适之与韦坚交往如此亲密令他不快,而李适之平时看似大大咧咧,却能替韦坚出了如此好主意,又不露一言,令李隆基觉得李适之有些高深叵测了。他将这些不快努力忘掉,却说了另外一个话题:“李卿,你觉得陈希烈如何?”
陈希烈即是册韦氏为寿王妃的副使,现任金紫光禄大夫、门下侍郎,另兼集贤院学士、崇文馆大学士。此人禀性与牛仙客大致相似,不爱多事,谨守本分。
李林甫当然知道皇帝如此问话的含义,当即答道:“陈希烈恪勤恭谨,行事又按规矩,又善文章,可堪重用。”李林甫用人,首要者要看此人能否柔佞易制,陈希烈倒是颇合他的脾胃。
李隆基微笑道:“哦,卿也是如此看呀。”然后就没了下文。
李林甫不再追问,又提到另外一个话题:“陛下,韦坚去除诸职,可否由王鉷接任?”
“好呀,王鉷人才难得,极善理财,让他来兼知诸职,朕最欢喜。”
李林甫由此大获全胜。
事先筹谋好法儿,再巧妙地一步步将皇帝引入毂中,最后从皇帝的嘴中说出自己想办的事儿,这就是李林甫的本事。
李林甫如此做也有自保的想法,天下之大,庶务甚多,若皆决于自己之手,就是将诸事办得妥妥帖帖,难保没有怨言。现在大小事儿皆由皇帝定夺,外人没有话说,皇帝心中满意,决计不会认为李林甫专权了。
自从高宗皇帝于总章年间派兵击破高句丽,粟末靺鞨人联合少量高句丽遗民建立了渤海国,建都于旧国(今吉林敦化),不久向大唐纳贡称臣,其历代君王接受大唐册封,被册为渤海郡王。后来契丹人与奚人叛唐作乱,渤海国因其地理位置重要可以牵制敌军,更得大唐重视。
是年渤海国遣使入贡,进献鹰、马、海豹皮、昆布、人参、牛黄、白附子、虎皮等物。李隆基最喜其中的一张白老虎皮,他认为白老虎实在罕见,渤海国能将此皮献上,既显渤海国忠于大唐之心,又彰显祥瑞,因而龙颜大悦。他一面令有司赐予财货回赠,其中有潞绸、金银器、凌绣、名瓷、铜器等物,若以价值而论,逾于所贡方物何止十倍!他又嘱有司以渤海国文拟诏一篇。
李隆基将所拟诏令看了一眼,他不识渤海国文,当然难识其意,就令人读了一遍。李隆基听完顿时瞪起眼睛,斥道:“此文写得既短又平淡无味,岂有上国威仪?”
李林甫与李适之其时在侧,李林甫闻言答道:“陛下,那渤海国文繁复难识,此前回文皆是三言两语即可。若想写出汪洋恣肆之文,翰林院与鸿胪寺向无如此才情之人。”
李隆基此时忽然想起了李白,说道:“记得李白说过善识番文,他应当能识渤海国文字。高将军,你速派人将李白唤来,就让他在这里拟诏吧。”
高力士躬身答应,即派人前去召唤。李适之对高力士道:“李白昨夜又是饮得大醉,只怕此时未醒,你让人入贺公宅中去寻吧。”
李隆基听到此话,将李适之唤到面前问道:“李白昨日大醉,定是你们‘八仙’一起了。适之呀,你为何没有大醉呢?”
李适之道:“禀陛下,臣一样饮酒,不过酒量稍大一些,由此未醉。”
李隆基揶揄道:“呵呵,我朝宰相能够列身酒中神仙,唯卿一人而已。你酒量甚宏,饮酒甚多又不大醉而卧,实在难得啊。”
李适之当然知道此非好话,只好躬身站立,不敢妄自说话。一侧的李林甫闻听此语,脸上依旧保持平和恭顺之态,心中却欢喜万分。
李隆基又问道:“你兼知兵部尚书,近来边关还算平稳吗?”
李适之道:“东北境那里,安禄山新被授为平卢节度使,他一面督促渤海国出兵对敌军予以牵制,又主动出击并行分化之策,契丹人与奚人大敛气焰,已退往极北地域;至于西北境,突厥人近年来再未生事,唯皇甫惟明与王忠嗣尚需防范吐蕃,因边防稳固,近年来少有战事。”
“哦,边关无事,你于是可大肆饮酒了?”李隆基不忘继续揶揄李适之,又转换语气问道,“范阳节度使张守珪,近来还算安稳吗?”
天宝二载,朝廷单设平卢节度使,然仍然归范阳节度使节制。
李适之躬身道:“张大使恪守职责,多有边功,臣未听他有何异状。”
李隆基从案上奏书中抽出一封,将之抛到李适之的面前,斥道:“哼,你仅听张守珪言语,也就难见其他之言了。你好好看看此书,瞧里面到底说了一些什么?”
李适之捡起奏书仔细观看,就见此书系安禄山所上密书,未曾经过兵部及中书省,由此直接送到皇帝的手中。其中写道,张守珪曾派乌知义袭击奚人,此战先胜后败,战后张守珪隐瞒真情,反向朝廷奏报取得大捷,骗取了不少军功赏赐。
李隆基又令李林甫也观此书。
李适之禀道:“陛下,若依安禄山所言,此事应该发生在两年以前,其间无人奏报,今若凭安禄山一人之言,实为两可。臣以为,须派人前去核实。”
李隆基叹道:“张守珪少年英雄,积功而至此位,使我大唐东北境安静数十年。唉,莫非其年龄渐长,这患得患失的心情愈重吗?他果有此败,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要遮遮掩掩呢?”
李林甫因李适之兼知兵部尚书,对军事很少过问,他现在知道自己为右相,若一言不发,也为不妥,遂言道:“陛下,张守珪功劳甚大,然安禄山为平卢节度使,处于前线,他如此上奏,定有因由。臣以为可使人前去核查,以示珍重。”
李隆基颔首道:“也罢,就派人前去查勘一番吧。高将军,你从宫中选出一名持重的太监,由兵部派人引领前去查核吧。”
高力士、李适之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若安禄山所言为实,他不惧上官敢来奏报,其勇气与忠心可嘉啊。胡人中有此人物,也算不易了。他数年前曾入京一回,许久未入京,朕有些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李适之微笑道:“上月有人回京谈起安禄山,说他现在模样大变,本来粗壮的身体骤然发胖,变得大腹便便起来。”
李隆基脸上方有些笑意,说道:“果然如此吗?朕倒是想见他一面,适之呀,你这就唤他入京吧。”他说到这里,忽然忆起李白之事,“我们说了许多话,李白迟迟未来,他果然大醉未醒吗?”
高力士闻言,急忙出门张望,既而回来禀告道:“李白已入宫门,看来他果然未醒。前去召唤之人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臂膀,其腿脚尚不灵便。”
李隆基皱眉道:“如此烂醉如泥,又如何能书番文?”
说话间,李白已到了门前。想来他的脑子并不糊涂,只见他挥手推开相架之人,然后脚步蹒跚进入殿前,到了李隆基面前还知跪倒见礼。
李白说话尚且流畅,然起身时却有些费劲,高力士见状急忙上前扶了他一下,他站立以后还有些摇晃。
李隆基笑道:“太白似日日活在酒中,你的那些佳诗莫非需在梦境中而成吗?”
李白道:“陛下如此说,实在说到臣的心坎之上。自来诗酒相伴,人若平静沉稳,心中断难出现好句,臣之所以如此,无非想用斗酒换来好诗,即令臣快慰人生了。”
“嗯,你有此意不错,千万不可有屈子‘众人皆醉我独醒’卓尔不群之心绪。若是那样,我辈就愧对世人了。”李隆基正话反说,意谓李白终日邀醉,实不齿与世人为伍。
李白没有回答,只是哈哈大笑了数声。众人闻声,心中皆不以为然。李适之见状,有心帮助李白挽回一些局面,遂笑道:“李翰林,圣上召你前来,是想问你能识渤海国文否?”
李白一瞪眼睛,说道:“李左相有些健忘了。我们相处日久,你难道不知李白既识渤海国文,又善书之吗?”
李隆基有心瞧瞧李白是否虚言,遂笑道:“好呀,此为渤海国来书,李卿可先看一眼。来人呀,速备笔墨之物,就让李卿在这里当场回书吧。”
李白接过来书看了一遍,说道:“此有何难?陛下,不知回书篇幅若何?”
李隆基道:“若篇幅过短,难显我大国气度,至少千字吧。”
李白脚步蹒跚行至案前,看到一名宫女欲磨墨,就想起了那日高力士不肯上酒的情景,遂计上心来,拱手说道:“陛下,臣有一请,乞照准。”
李隆基道:“好呀,李卿但有所言,朕定依从。”
“臣曾经听说,高将军最善磨墨,所磨之墨精细匀称,陛下昔日最爱使高将军所磨之墨。臣斗胆请旨,今日之墨就由高将军来磨如何?”
李隆基笑道:“磨墨还有高下之分?朕今日第一次听说。看来这传说之事实为形形色色,高将军何曾替朕磨过墨了?”
李适之觉得李白在胡闹,移步过来轻声说道:“太白,不许胡闹。”
李白充耳不闻,兀自说道:“奈何臣今日有此心意,若挫了心志,恐怕这渤海国文就难书了。”
李适之闻言色变,李白的这句话有些过火,竟然想以书渤海国文之事来要挟皇帝。他本想张嘴再劝,不想高力士已行到案前,脸含微笑道:“好呀,能为‘谪仙’磨墨,实为咱家荣幸。李翰林,请稍等片刻,此墨即成。”高力士说完,已挽起袖子取过墨锭,低头磨起墨来。
李适之暗自叹了一口气,慢慢退回原地。李隆基见高力士不顾身份,可谓谦逊之极,心中也大生感触,叹道:“记得九龄也善渤海国文,奈何九龄已逝,墓木早拱,今日天降李卿来此,高将军欣然磨墨,传之后世,也为一段佳话了。”
李林甫见李白如此醉态再行狂悖之举,心中妥帖无比。张说、张九龄主政之时,对文学之士既偏爱又倚重,遂使朝中上下遍布文学之士身影,将非科举出身之人挤压得颇为逼仄。自从李林甫主政,他不像张说那样大力渲染,仅是暗暗地将那些非科举出身者调至重位,由此格局大改。李林甫之所以坚执循资格授任,即是要厘改此前超授科举之人的状况,使后续之人并重。李白今日恃才胡闹,皇帝虽隐忍未言,心中肯定对李白乃至文学之士顿生恶感。一个很明白的道理就是:如此狂悖之人,若让他去主持一方,能行吗?
高力士磨墨毕,李白也就无话可说,他取笔蘸墨,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李林甫在李隆基面前时刻掌握说话的时机,他此时拱手说道:“陛下,瞧李翰林奋笔疾书的模样,其对渤海国文定是谙熟无比。大凡国运昌盛,则人才毕集,臣恭贺陛下德昭天下。李翰林既有此才,将来出使四番,定会使四夷赞我大唐有人。”
李隆基闻言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李白很快将番书写好,然后捧至李隆基面前,躬身道:“陛下,此书已成,臣是否朗读一遍?”
李隆基道:“朕观李卿疾书之际,已知卿果然谙熟渤海国文。朗读就不必了,就依此下诏吧。李卿,你回书有功,朕赐彩绢二十段予以旌扬。”
李白急忙谢恩。
李隆基又道:“李卿酒意未消,又回番书,委实不易。适之,你这就携李卿下去吧。”
二人走后,李林甫又躬身奏道:“陛下,臣观李白委实才华横溢,又懂四方番书,不如将之调入鸿胪寺重用。”
李隆基瞧了高力士一眼,叹道:“重用?李白不过狂生一个,其日日饮酒,你不怕他误事吗?”
数日后,李白再入贺知章宅中饮酒,感觉这日的贺知章有些异样。此前酒仙们相聚贺宅之时,酒可以豪饮,然案上果蔬相对简单,自是以饮为主了。贺知章一生好友豪饮,又无其他进账,仅靠自身俸禄,当然有些窘迫。
这日的几案上,却摆满了各色肉食果蔬,其样既多,菜式又精。李白见之不免生出疑窦,遂问张旭道:“今日非年非节,贺公设如此盛宴,莫非有喜庆之事吗?”
张旭答道:“哦,确实有大事发生。开席之后,你自听贺公如何说话,便知端详。”
除了菜式精美之外,李适之还将他那些不轻易示人的珍贵酒器搬了出来,计有蓬莱盏、海川螺、舞仙盏、瓠子卮、幔卷荷、金蕉叶、玉蟾儿、醉刘伶、东溟样九种。这些酒器各有妙用,如蓬莱盏上有山、象三岛,注酒时以山没为限;舞仙盏有关闸,酒满则仙人出舞,瑞香毬落盏外。李适之在京中不仅以嗜饮出名,其酒器因独出心裁,亦为长安一绝。
众人入席之后,分别依各自爱好取过酒器一种,然后注满了酒。众人闻到酒味,知道此酒是李琎携来,不由得喜笑颜开。
李琎自号为“酿王兼麴部尚书”,其有独特酿酒之法,所酿之酒滋味独特,亦为长安一绝。他将酿酒之法辑成《甘露经》秘不示人;又运来云梦石砌渠蓄酒,名为泛春渠;再以金银制成龟鱼等形酒器,然后置于渠中,以备随时酌酒。他所酿之酒因用料考究,产量不多,外人极难品尝。众人看到数只大坛摆在一侧,知道汝阳王这日大方无比,自是允大伙儿豪饮一番的,由此皆有欣然之意。
贺知章举盏说道:“诸位,老夫今日蒙圣上恩准,即时辞官度为道士,后日就要离京返乡了。今日蒙汝阳王赐来美酒,李左相借来酒器,我们就大醉一场。来,请同饮此盏。”
李白将酒饮尽,心中顿时涌出伤感,他环顾左右,叹道:“原来贺公辞官回乡,李白为最后知悉之人。唉,贺公离京,我们这‘八仙’之名也就从此散矣。”
贺知章道:“太白不必伤感。老夫今年八十有六,此生得蒙圣上不弃,既为官身,又可呼朋聚友,放浪形骸,不料暮年之时又成就‘八仙’之名。来,请再饮一盏,老夫今后返乡为道,还会记挂着诸位。”
众人依言同饮,其中有人想道,贺知章已为高龄之人,其家乡在会稽山下,那里距离京城何其遥远,那么此番饮后,若想再聚,恐怕虚妄得紧;更有人想道,只怕从此一别,今后难再相见了。
张旭看到场面有些沉闷,遂起身道:“人生动如参商,诸君能够聚首,且在京中得了‘八仙’之名,实有深厚之缘分。贺公向为旷达之人,我们与其分别固然伤感,然此伤感若被贺公带回家乡,即为诸君之失。来吧,大家或饮或放歌,须延续往日之状,此方为贺公之愿。”
贺知章闻言捻须大笑道:“对呀,还是伯高最识我心。你们为老夫送行,若效那凄凄惨惨模样,就愧对了‘八仙’的名号。”
席间的气氛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常态。此日实为“八仙”最后一次在京中聚饮,若有人不得醉归,就愧对了这番情意。是日座中人人喝得烂醉如泥,一大半人需被人搀扶回去。
李白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此前在贺宅中大醉之后即被人扶入客房中安歇,今日亦复如是,李白入得客房即躺在榻上呼呼大睡,此前他大醉后往往一觉睡到翌日午后。
李白的性子虽豁达,然贺知章即将返乡离京,让他心头生出许多依恋。饮酒之时虽如往日一般狂饮放歌,然毕竟掩不去心头的那丝伤感。他睡至四更时分,因口渴忽然惊醒,遂黑暗中起身喝水。贺宅的客房虽不奢华,然室内洁净,且一应物品具备,仆人们素知李白的习性,早在案上为他备好了醒酒汤。李白披衣而起,熟练地摸到了茶盏,然后一饮而尽。李白此后再难入眠。
李白当初蒙李隆基召唤入京,行前写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说明其建功立业之心甚为迫切。然其入京已久,只有一个翰林供奉的名号,看来皇帝无非把他看做一个作诗写序的应景之人,离李白出将入相的理想相差甚远。李白由此十分苦闷,这种苦恼渐渐变成愁绪弥漫李白的全身,这晚又被贺知章离别的伤感勾起,愈发变得浓烈起来。
他酒意并未全消,然已清醒大半,遂披衣而起燃亮烛火,在室内踱步转圈。他推窗外望,就见院内的月光如银泻地,竟有些许清凉之意。
此时正是李白作诗的最佳时机,他一时兴起,转身走至案前,提笔写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写完,又自诵一遍,自我感觉甚好。此时倦意又袭了上来,他于是又和衣沉沉睡去。
此诗重笔书写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最后一句“明朝散发弄扁舟”许是他从贺知章辞官的事儿上得到启发,遂萌生了辞官漫游的念头。
贺知章离京之时,李隆基派太子李亨率百官亲往贺宅中送行。
李亨随身携带了一乘舆,并转达了李隆基的口谕:“父皇说了,贺公年高,不易骑马,可乘舆而行。”
贺知章眼观乘舆,知道此舆系皇帝所用,他急忙跪倒谢恩。
李亨将贺知章搀起,微笑道:“沿途驿舍之中,已备好抬舆之人,贺公可从容到达家乡。哦,对了,这儿还有一道吏部的授书。贺公长子贺曾被授为会稽郡司马,父皇说了,贺曾不用管郡中之事,唯以侍奉贺公为要。”
贺知章此时感激万分,老泪夺眶而出,又跪伏谢恩。
李亨及百官一直将贺家送出春化门外,方挥手而别。
待贺知章行到灞桥西首,就见那里站满了送行之人。李白握其手道:“贺公,会稽山神秀,实为养老佳所。某一日,李白说不定就会飘然而至,我们届时再痛饮数番。”
贺知章忙乱地与众人道别,并未将李白的话放在心上。贺知章回到家乡不久,即阖目逝去,则此次送别实为永诀。
贺知章于则天皇后证圣元年(公元695年)中进士,初授为国子四门博士,由此一路走来,先后经过五位皇帝,其职位相对稳定且渐有提升,为官时间竟然达五十年之久。他因为高寿熬死了多少政坛人物,又因豁达好客,使开元一代的著名文学之士不约而同地聚在其身边,由此就有了许多佳话。
说也奇怪,自从贺知章离开之后,京中文学之士再无聚集之地,渐渐无声无息;且自天宝年间开始,再无年轻文学才俊出现,此后诗文名著者,皆为开元年间成长之人。
却说贺知章离开京城数月后,李白在京城虽饮酒、赋诗依旧,心中的郁闷愈益加深。某一日酒后以《行路难》写成一诗,诗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天。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首诗辗转流传,李隆基某一日也看到此诗。他读罢笑对高力士说道:“高将军,看来李白似乎不满眼前处境啊。你观此诗,可见其心绪难平。”
高力士将诗读了一遍,说道:“李白对眼前美酒、珍馐毫无兴趣,看来其志在山水之间。”
李隆基摇摇头道:“非也。其最末写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此方为其最终志向。唉,李白自称为豁达之人,却一面有仕宦之心,另一面有飘世之意,他把自己置于矛盾之境。”
“或者陛下为李白再换一职位?”
“李白能干什么呢?他若如张说那样既有文才,又有济时之用,可堪大任;若能沉下心来专事学问,也算适宜。我看呀,他一样都不能。”
高力士颇有同感:“陛下识人甚准,让李白为翰林供奉,倒是人尽其用。”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人之禀性发乎天成,则其一生命运随其禀性而动。高将军,你相信吗?李白早对这翰林供奉不耐烦了,终有一日,他眼见无升迁之机,定会辞职而去。”
“陛下届时能放逐吗?”
“李白的性子,唯在山水之间能舒缓其心智,且会有佳句产生。既然这样,为何要将他羁绊在京城之中呢?”
数旬之后,李白果然上表辞职。李隆基没有拦阻,且赠百金以恤之。
某一日,李白只身出京飘然东去。
按:李白月夜之诗,实名为《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系天宝十二载时,李白在宣州所作。本书为合李白此时愁思,因提前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