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现在十分关注边疆之事,对有军事之才的人物也十分注意。司农卿皇甫惟明昔年任左卫郎将之时,曾上书建言与吐蕃和好,并出使吐蕃取得成效。皇甫惟明自幼与忠王李亨为好友,比李亨与王忠嗣要年长数岁,三人读书会武,私谊甚好。李隆基认为皇甫惟明之长在于军事,须让他到边疆历练一番,某日制授皇甫惟明为河西节度使,原河西节度使牛仙客转授朔方节度使。
皇甫惟明到了凉州之后,在河西节度副使王忠嗣的陪同下,逐个视察了营房与仓库,惊奇地发现牛仙客果然名不虚传。只见营房整洁有序,库房中粮食盈满,诸般兵器虽置满仓库,然整齐有序又清洁如新,大约是经常擦拭的缘故。
皇甫惟明叹道:“牛大使清勤如此,那些动辄伸手要钱的边将何以为堪?有将如此,实为国家福祉。”
王忠嗣也赞道:“牛大使日常行事皆依令式,不敢有逾越。其清廉也就罢了,对圣上赏赐的财物皆缄封不启,不敢挥霍享用。”
皇甫惟明又赞了一声,回衙后将牛仙客的事迹写成一书,然后上奏皇帝。李隆基阅罢,也是大为赞叹,又虑皇甫惟明言过其实,遂派刑部员外郎张利贞前往凉州查实。
张利贞自凉州返回洛阳,就在朝堂之上将复核情况禀报李隆基:“陛下,皇甫大使起初的奏书句句为实,臣奉旨查看了所有营房与仓库,与奏书中的描绘并无差别之处。”
李隆基闻言大喜,说道:“武将能征善战,是为本色,然多失于理财。牛仙客能战又清勤如此,这种人就少之又少了。唉,朕想不起来如何赏他了,皇甫惟明的奏书上说,牛仙客竟然将朕所赐之物继续封存,朕就是再赏财物有何用处?”
座下群臣闻言不禁莞尔。
李隆基仰头说道:“如何赏牛仙客?朕要好好想一想。张卿,可拟制书一道予以褒美,这皇甫惟明不掩其功,也须彰扬。”
张九龄躬身答应。
朝会散后,李隆基留下张九龄与李林甫,欲继续说牛仙客的事儿。李隆基叹道:“牛仙客为武将之身,其能理财如此,行事皆依朝廷令式,朕以为此人有出将入相之能,二卿以为如何?”
李林甫瞧了张九龄一眼,当然不先说话。李隆基的话已然很明白,即是欲重用牛仙客。李林甫对牛仙客没有恶感,因为牛仙客与李林甫的出身大致相同,且牛仙客为人谨慎,逢事以避让为先,与之相处最为省心。
张九龄与李隆基说话之时,向来不看李隆基的神色与口气若何,一贯由着自己的思路来说话,他当即答道:“陛下,牛仙客之清勤确实值得褒扬,待制书颁下,天下皆闻其名,则褒奖已足。陛下说牛仙客有出将入相之能,臣不敢认同,其薄文少识,岂是相者之才?”
张九龄如此说话,不自觉又触到李林甫的痛处。李林甫不知是涵养甚深,还是听此言语多了,并不为怪,依然笑吟吟站立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恼怒之色。
李隆基接受上次欲授张守珪无果的教训,断不会再提授牛仙客为相之话。他这日心中已有计较,即是想授牛仙客为兵部尚书。他于是笑道:“朝中已有相者三人,朕不想再授他人。你们三人皆没有军事经历,若让牛仙客兼知兵部尚书,如此就相得益彰了。”李隆基说完后,由于深谙张九龄的禀性,知道他最爱阻挠自己的想法,故转向李林甫道:“李卿一直未说话,你以为呢?”
李林甫躬身说道:“陛下圣虑远大,只要张令传旨,臣自当照办。”
李隆基眼光中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看来李林甫顾及自身行止,断不会在自己面前显示其与张九龄有异议。他于是只好转问张九龄道:“张卿,你以为呢?”
张九龄果然不给皇帝面子,引经据典说道:“臣以为不可!尚书为古之纳言,我朝或多以旧相任之,或选历重任且有德望者任之。牛仙客不过为河、湟之间一使者罢了,若授之为尚书,天下之人会怎么说呢?”
李隆基今日之所以不提授牛仙客为相,而退为其次,其实还是忌惮张九龄。现在张九龄慷慨陈词一番,将牛仙客说得如此不堪,其不看牛仙客的能力,唯观其出身,令李隆基的心间晃出一丝恼怒。然李隆基明白,此类人言语说得难听,而心底无私,不过奉圣贤道理而已,遂将心间火气慢慢按捺下去。他停顿片刻,又柔声说道:“也罢,就依卿之言不授尚书。然牛仙客此行确实超卓,当为天下楷模。若仅仅以制书褒美,毕竟有些薄了,或者将之封爵,赐予实封如何?”
张九龄当即予以反对:“陛下呀,汉时之法非有功不封,唐遵汉法,此太宗皇帝之制也。牛仙客作为边将,其积谷帛、缮器械,实为其职责本分。陛下若欲赏之,金帛可也,唯独不宜裂地以封。”
李隆基闻言脸上有些僵硬,嘴角不自觉牵动了一下,显示出内心极度不喜。李林甫在侧冷眼瞧科,心中若有所思,且很快有了计较。
李隆基努力使自己脸色恢复正常,其年轻时被人呼为“阿瞒”,当知喜怒不形于色为其涵养所在。张九龄的言语竟然使他脸上改换了颜色,由此可见其心底之怒。他此时反问道:“赏以金帛?张卿又非不知,此人惯将赏赐之物封存,就是赏他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君臣此后无话可说,李隆基遂令二人退下。张九龄已退出殿门,李林甫却一瘸一拐地落在后面。李隆基见状,心想此人朝会之时尚无异状,为何顷刻之间就腿瘸了呢?看来李林甫有话想说,遂将李林甫唤了回来。
李林甫脸现痛哭之色,说道:“臣刚才扭身移步,不料忽然剧痛难忍,想是岔气之缘故。”
李隆基不想听他的鬼话,笑问道:“李卿,你莫非有话想说吗?”
李林甫见皇帝猜出了自己的意图,急忙躬身答道:“陛下圣明,微臣确实有话想说。”
“嗯,说吧。就是错了也无妨。”
李林甫道:“陛下即位以来圣目识人,唯才是举,使各级官吏皆得其所,倾尽心力为朝廷办事,由此大治天下。陛下识人,不以门第不以出身,如臣等小吏出身之人,也能超擢相位,臣唯有感激涕零。”李林甫知道皇帝睿智无比,这些好听话儿须点到为止,若泛滥为之必定招烦,遂归入正题道,“张令刚才所言,臣以为失于偏颇,其以文吏眼光拘泥于古义,如此就违了陛下唯才是举之初衷。”
李隆基脸上有了一些笑意,问道:“哦,原来你与九龄的想法有些不同呀,刚才为什么不说呢?”
“臣牢记陛下训示,不敢与中书令意见相左。”
“你们不许动辄争吵,然商议大事之时还是可以争论的。朕倡言臣下可以诤谏,难道就允许中书令成为一言堂吗?嗯,你以为可以给予牛仙客实封吗?”
“微臣以为,牛仙客实有相者之才,难道就不能为尚书吗?至于封爵实封,其实为末节了。”
李隆基目视李林甫,心想此人为宰相,比张九龄要有趣多了,其颔首说道:“嗯,朕知道你的心意了。然九龄刚才所言也有些道理,牛仙客固有宰相之才,还是需要一些历练的。明日朝会之时,还是先为其封爵位赐实封吧。”
李林甫心中坚执认为,皇权为上,臣子须察言观色,诸事皆顺着皇帝的心意而行,如此臣子之位方能恒久。如张九龄这等动辄犯颜直谏,屡屡不合皇帝心意之人,焉能长久呢?皇帝现在如此表态,说明他刚才根本不喜张九龄之言,无非碍于太宗皇帝倡言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训示,心中勉强按捺罢了。
李林甫甚识进退,见皇帝已然表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遂拜辞而去。
第二日的朝会之上,群臣奏事大致结束,李隆基言道:“褒美牛仙客与皇甫惟明的制书已颁发了,朕觉得稍嫌单薄,可封牛仙客为陕西县公,加实封三百户。”
张九龄闻言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昨日似乎已接受了自己的建言,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卦了呢?按说李隆基刚才所言没有一点儿与群臣商议的意思,所谓君言为重,又是当殿说出,身为中书令的张九龄应该依旨意行事才是。
然若顺从圣意而为,就不是张九龄了。他闻言出班,坚执反对牛仙客封爵。
李隆基冷冷说道:“难道什么事儿都要依着你才行吗?”
这句话已然说得相当刻薄了,甚至有厉言斥责张九龄有越位之嫌的意思了。
张九龄无动于衷,依然不依不饶地说道:“太宗皇帝说过,自古以来民为重,君为轻,则朝廷大政,须依圣贤道理而行。”
张九龄如此当殿顶撞,李隆基感到在群臣面前失去了颜面,一时怒火难抑,遂讥讽道:“你认为牛仙客没有门籍,那么你又有何门阀呢?”
张九龄闻言一愣,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说话,即是讥诮张九龄并无望族血统,为何要苛责他人呢?这句话又比上句话更加刻薄,若为识趣之人,闻皇帝此言默默退回朝班最好。
然张九龄并未退回,又前行一步跪下说道:“臣确实生于荒远之地,且家世微贱,而牛仙客为关中之人,有祖荫可恃。然陛下能擢臣践台阁,掌纶浩;牛仙客却为河、湟一使者,其目不识文字,若降大任于他,臣以为不宜。”
李隆基心中怒火更炽,本想再加呵斥,然他毕竟有隐忍功夫,知道史官在侧,若自己再与张九龄纠缠下去,传之后世,定有失威仪。于是他强按怒火,说道:“张卿,牛仙客的事儿就如此定了,你退朝后速速拟旨吧。你若有想不通的地方,我们可以私下再谈。嗯,退朝吧。”
李隆基不等张九龄回答,也不待张九龄起身,自顾自地起身离去。
李林甫下衙回府,一个人在庭间沉思发呆。家人知他此时正在思索大事,皆不去打扰。
眼前的那盆牡丹花经过秋风之后,花叶早已凋尽,仅剩下壮硕的枝杆犹在抵御日甚一日的寒风,待来年再吐芽绽开。李林甫眼睛盯着枯枝儿暗自想道,人其实与草木一样,其繁茂与枯萎的时光皆有一个前奏,那么张九龄现在为何季节呢?
一个很明白的事实,即是皇帝与张九龄之间的裂隙在逐步增大,然能判断大势的李林甫异常清醒:皇帝此时尚未有舍弃张九龄的兆头,欲速则不达,自己还应韬光养晦,断不敢贸然出招,以致前功尽弃。
那么,能使张九龄彻底垮台的机遇在何处呢?
李林甫不知道,但他相信一定会有的。
如此,就慢慢地等待机会吧。李林甫思念至此,忽然感觉有些饥饿,遂抬步向堂中走去。
吉温依旧为李林甫的门客,此时他已成为李林甫最信任的亲信。侍立一旁的吉温,看到李林甫挪步,急忙小跑至其身后禀报道:“大人,萧炅已等候多时了,让他入见大人吗?”
李林甫闻言,脸现厌憎神情,说道:“真没眼色,没看到现在是饭点吗?先让他候在那里,我用完晚饭再见他。”李林甫知道萧炅的来意,萧炅刚刚由户部侍郎之职改授为岐州刺史。当初萧炅被授为户部侍郎,还是得李林甫之荐,奈何此人太不争气,吏部考功甚差,加之刚刚闹了一场笑话,由此被授外任。
萧炅的门第相当显赫,其为南朝梁国萧衍的后裔,属昭明太子萧统的一支,为当时的名门望族。萧氏向以文学传家,如萧统就编撰了《昭明文选》,萧炅却没有这些爱好,自幼不学无术,长大后靠门第荫官而已。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是他们出身与经历大致相同,萧炅与李林甫聚在了一起,如今李林甫为相,得其所荐,萧炅由此被授为户部侍郎。
某一日,萧炅赴喜宴,与朝中官员在厅间闲坐等候,恰巧萧炅座侧放有一本《礼记》。萧炅左右无事,将之取过诵读起来。读了片刻,口中忽然诵出“蒸尝伏猎”四字,就听四侧响起了一阵轻笑,萧炅不知何故,急忙住口不念,并抬头观看。
就见周围多为一片奇异的眼光,一人从座中立起身走至萧炅面前,微笑着问道:“萧侍郎刚才诵读得挺好,只是周围声音有些嘈杂,刚才数句未闻清楚,烦请萧侍郎再读一次,可乎?”
萧炅笑道:“严左丞有令,萧炅敢不遵从?”
于是低头又念了一遍。
周围笑声又起,比刚才更加响亮。萧炅不明何故,脸现迷惑之色。那严左丞谢道:“萧侍郎果然读得好,挺之深谢了。”
此人名严挺之,即是当初在太原向李隆基奏报王毛仲私索甲杖之人。李隆基后来念其功绩,擢其为刑部侍郎。及至张九龄为中书令,张九龄与严挺之禀性相似,二人私谊又好,张九龄遂荐其为尚书左丞,并兼知吏部选拔之事,李隆基当即准奏。
原来《礼记》原文为“烝尝伏腊”,意指四令时节。萧炅估计不识“腊”字,将之读为“猎”字。严挺之等人多为科举出身,对《礼记》诸章实在谙熟无比,萧炅读后,他们马上意识到了错误。严挺之起身戏言让他再读一遍,萧炅不知是计,由此笑料更大。
萧炅从此又得了一个“伏猎侍郎”之雅号。
更有好事之人揶揄道:本朝上有“弄獐宰相”,下有“伏猎侍郎”,看来他们惯好在山林中穿行狩猎了。
却说李林甫吃完晚饭又独坐消食一番,方让吉温将萧炅唤过来。
萧炅不想离开京城,此次来意,就是央求李林甫帮他想想办法。
李林甫听完萧炅的倾诉许久未吱声,既而呵斥道:“你好好去参加喜宴,无非吃饭喝酒而已,偏要去诵读什么《礼记》?你的文才很好吗?哼,那帮人自幼习书,在他们面前读《礼记》,你岂不是班门弄斧吗?”
萧炅低头听训,心中却不以为然:我不过读错了一个字,李大人您呢?那幅“弄獐”之字挂在姜度中堂何止一日?岂不是比我丢丑还要大吗?其想到这里,愤然骂道:“这帮人太可恶了,不过多识几字,有何张狂之处?”
李林甫摆摆手道:“罢了,不要再纠缠这件事儿了,与读书人打交道,唇枪舌剑你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们的。即便你当时占了一些便宜,然笔杆子攥在他们手中,千秋万代之后,终归是你遗臭万年。”
萧炅道:“李大人,这件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朝廷授书已下,又无过硬的理由,如何再扳过来?张九龄与严挺之让你出任岐州,人家未提你的‘伏猎’之事,缘于你的考功太差,且京官外任向为皇帝提倡,就是到了皇帝面前,这样的理由也很过硬。”
其实李林甫不知,严挺之兼知吏部诠选之事,某一日对张九龄说道:“张公无法制止‘弄獐宰相’,难道也能容忍‘伏猎侍郎’吗?”张九龄遂以考功为由将萧炅改任,则萧炅出为外任还是缘于“伏猎”。
萧炅道:“哼,下官知道,下官之所以有今天,皆是那个好事的严挺之撺掇张九龄的结果。”此前京官放为外任的时候,往往在秩级上稍稍升一些以为安慰。萧炅原为户部侍郎,是为正四品下,而岐州为下州,刺史也为正四品下,看似为平级调任,实则有贬官的意味了。
李林甫叹道:“你还是先去就任吧,将来再寻机会。人在背运之时,多静少动为其主旨,你此去岐州,须勤于政事,最好不要多说话。”
萧炅躬身答应,然意犹未平,狠狠说道:“我与严挺之有何冤仇,他为何要平白无故害我前程?李大人的训诫,下官定会铭记在心,然这口气终究难忍。”
李林甫淡淡地说道:“你能不能忍住,事关你想成事或是坏事。你若想图一时痛快,大可效匹夫之行前去辱骂一番,此于事有何补呢?唉,萧炅啊,世间要隐忍的地方太多了,你这点小挫又算得了什么?”
萧炅见李林甫大发感慨,一时难明其意,只好应了一声。
李林甫又笑了一声,说道:“你此去岐州为任,其实很好呀,如此就在京城无声无息。你那‘伏猎’之名,说不定数月之后就会被人们淡忘了。如此一来,你就处于暗处,那严挺之就居于明处。”
“暗处?”萧炅有些不明白。
“对呀,那严挺之在明处,他若有过失,你大可进行点评嘛。”
“严挺之难道会有过失吗?李大人,此人除了说话难听一些,下官确实瞧不出他的过失之处。”
李林甫幽幽一笑,说道:“他难道没有过失之处吗?他现在没有,并不意味他将来没有!萧炅啊,严挺之身处要位,他能保证自己不犯错吗?对了,你说他说话难听,这许是他犯错的根源。”
严挺之将“弄獐宰相”与“伏猎侍郎”连在一起笑谈,李林甫也有耳闻,他内心里也早对严挺之恨得牙根直痒。
裴耀卿这两年忙于漕运之事,经常到各地奔波,很少回京,如此殚精竭虑,终于使运粮关中有了起色。
南方所产之粮经运河运到洛阳,其间通行无阻,运价甚廉,其最艰难处即是三门砥柱一段。这里水流迅疾,舟船易破,几乎无法通行。高宗皇帝显庆年间,朝廷征六千余人在三门山凿石开山,修山路以通牛车,将水运改为陆运。然如此一来,其运费昂贵也就罢了,运量却受到限制,每年最多能输入关中之粮约五十万石,远远不敷关中使用。
裴耀卿亲自在三门山附近踏勘多次,最终采用了“沿河设仓、逐级转运、水通即运、水细便止”的办法,即在三门砥柱东面置集津仓,西置三门仓,又于三门北山开山路十八里,漕粮运至集津仓后,改为陆运绕过三门险滩储入盐仓,再用船运至太原仓,最后经黄河入渭水,漕粮即可输入京师。
如此一来,每年可输入京师漕粮二百余万石,并节省运费十余万缗。
李隆基听完裴耀卿的禀报,龙颜大悦,放声大笑道:“好呀,朕从此以后再不用被人讥为‘逐粮天子’了!哈哈,裴卿功劳很大,张李二卿,朕该如何酬劳裴卿呢?”
裴耀卿躬身答道:“臣忝为侍中,这些年未署朝政之事,仅仅忙于漕运之事,漕运虽有小成,毕竟有亏职守。陛下若不斥责微臣,则已足矣。”
张九龄衷心赞道:“三门险滩向为漕运最艰难处,此前多少人想了无数方法,依然难奏其效。裴侍中今依地势,逞巧思而去难题,实有李冰建都江堰的同工之妙。陛下,裴侍中刚才说话太谦,臣以为可颁制书褒奖。”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颁制褒奖实为惠而不费之事,然天下之人会不会责朕过于吝啬呀?”随着国势渐旺,府库财货日积,李隆基如今赏赐之时,其手面甚阔。
李林甫此前与张九龄一起面君时,难闻其声,现在似乎话语也多了起来,其躬身说道:“裴侍中此举使朝廷每年节省运费十余万缗,其功莫大焉。”此话藏头露尾,既顺李隆基之意,又顺势捧了裴耀卿。
李隆基道:“如何赏赐裴卿?裴卿如今官至宰相,又有爵位,也就照旧吧。朕听说裴卿在长安的宅第甚小,这样吧,朕在长安赐你一处新宅,建造之费用由国库所出。李卿,此事就由你来办吧。”
李林甫躬身答应,裴耀卿急忙谢恩,张九龄想起那日朝堂上与皇帝争论的情景,也不想在此等小事上徒费口舌。
李隆基因为运粮关中的事儿得到解决,兴致变得很好,展颜说道:“裴卿将此等事儿办成,看来其中也有天意。我们此次离开长安,不觉已近两年。朕在宫中一直住得挺好,近来却有数名宫女接连遇到异事,她们皆说看见过青面獠牙之鬼怪。想来宫中闹鬼,定是上天催促我们速回长安了。”
三人闻言一惊,宫中闹鬼实为大事,裴耀卿急问道:“陛下,若宫中有鬼,不可忽视,须由太常寺之巫师施法祛之。”
李隆基不以为然道:“鬼怪之事多为传言,不足为信。然宫中人心惶惶,也不可忽视。今日三位宰相总算聚齐了,我们这就商议一下,趁着现在天气尚未寒冷,我们回归长安如何?”
李隆基口中对鬼怪之事不以为然,心中却未必这样。是时人们皆信鬼神,宫中有如此异兆,李隆基肯定为此上心且心生焦虑。
张九龄再一次表现了他不懂君心的特点,宫中既然闹鬼,李隆基心中已有不安,那么离开洛阳返回长安实为正解。张九龄却不这样想,其躬身禀道:“陛下,如今刚入十月,正值秋收时节。若大队人马返回长安,势必影响沿途百姓的秋收事宜。微臣以为,若返京可延后一些时日,待仲冬十一月最为适宜。”
裴耀卿也顺口赞同了一句,李林甫却一声不吭。
张九龄此议实为秉持“民为重、君为轻”之圣贤道理,主要考虑不夺农时,也就忽略了李隆基的迫切心迹:此时返回长安既可摆脱洛阳宫中闹鬼的窘境,行在路上又不会觉得寒冷。
三名宰相中有两名不同意现在返回长安,李隆基心中不高兴,也就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待他们辞退的时候,李林甫又故技重演,装出腿脚不舒服的样子,故意落在后面,李隆基瞧其模样,知道他有话想说,就将他唤了回来。
李林甫说话相当简约,其拱手禀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欲返长安,其实不用征求臣下的意见。”
“此为朝政大事,例该征询宰相意见。”
“微臣以为,洛阳与长安为陛下的东西二宫,陛下或住东宫,或住西宫,全凭陛下一时兴致,我们为臣下者自当跟随罢了,那是不必多言的。”
李林甫此言实为李隆基找寻理由,将皇帝行幸两京说成自己的家事。自古以来,皇帝家国一体,则皇帝无私事,所以皇帝立皇后太子,乃至日常用度,例当与重臣商议,以匡正过失,有利国家。
李隆基听言后觉得十分顺耳,说道:“刚才九龄所言也有道理,朕之出行须不违农时。”
“张令有些泥古不化了。陛下心系百姓,返回长安之后免除沿途地方的租赋,如此对百姓更为有益。”
李隆基向李林甫投去赞赏的目光,心想此人能够体察圣意也就罢了,还能因势想出一些妥当的处置之法,如此就很难得了。
后一日,李隆基下诏,全体人员于十月初六动身返回长安。
张九龄选择直率之言与皇帝相抗,其效果极差。皇帝由此愈益不高兴,且大多结果与张九龄的初衷相违,可见李林甫的法儿显得更为高明。自古以来,以诤谏出名者以魏征最显,成就魏征之名者非是其本人,还是缘于其身后的太宗皇帝。李隆基此前能够容忍宋璟和韩休,现在对张九龄却有些不耐烦了。
大队人马返回长安不数日,气温骤降,长安很快迎来了是年的初雪。
李隆基晚膳后离开勤政楼,其不坐暖舆,自行顶着雪花踏雪而行,如此费时小半个时辰方入南熏殿,周身已然发热,且冒有薄汗。
宫女帮他去掉斗篷,看到武惠儿未前来迎接,李隆基微觉诧异,遂顺口问了一句,宫女怯怯地答道:“禀陛下,娘娘今日不知何故生闷气,连晚膳也不用,一直躺在榻上呢。”
李隆基来到榻边,果见武惠儿侧身而卧,脸朝向里侧,遂上前将她身子扳过来,急问道:“惠儿,莫非身子不舒服吗?”
武惠儿急忙起身欲见礼,李隆基见她脸上布满了泪痕,就将她按坐下去,惊问何故。
武惠儿眼中不绝地流出泪水,张开嘴本想说话,又摇摇头不再开言,唯低声啜泣而已。
李隆基愈发摸不着头脑,就与武惠儿挨着坐于榻上,轻轻手抚其肩,柔声问道:“惠儿,到底有何委屈之事?你如此闷在心中,岂不是作践自己的身子?”
武惠儿再摇摇头,然后轻声说道:“陛下呀,妾不想说出此等言语。唉,事关皇子,妾不管怎么说终究难脱嫌疑。”
“皇子,莫非哪个皇子惹你了吗?”
武惠儿还是摇头,说道:“陛下,妾真的不想说,也不敢说。”
李隆基看到武惠儿顾虑甚多,遂宽慰道:“惠儿,你我夫妻一体恩爱多年,可以无话不说,你就是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我知道皇子众多,难免口舌驳杂,他们多数年幼,说话少有分寸,若无意间冲撞了你,还是宽怀为本吧。”
“陛下,若年幼皇子说话无礼,妾也是一笑了之。然这几个皇子年龄既长,学识又好,其所言非是脱口而出,当是深思熟虑而成,妾因此方才忧虑万端。”
“嗯,哪几个?”
“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
“他们如何说话?”
武惠儿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似自责般说道:“陛下,此话说来话长。唉,陛下踏雪入殿,妾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儿,竟然忘了替陛下宽衣。来,且将靴子脱下,先烫烫足,待陛下安定下来,妾再详说吧。”
李隆基其实未听出她话中的破绽:武惠儿本来一直躺在榻上伤心落泪,又如何知道自己踏雪而来呢?
李隆基舒坦地斜倚在胡床之上,温度适宜的热水滋润着足部。他凝视侧旁的武惠儿,温言道:“他们究竟如何?你可以说了。”
武惠儿道:“妾此前早知他们三人私谊甚好,他们或入东宫,或入二王之府,诸皇子中他们三人私下交往甚多。”
“嗯,诸皇子中以他们三人学识最好,想是他们趣味相投,由此过往甚密,实属正常。”
武惠儿摇摇头道:“妾起初也是这样想,现在看来全错了。他们如此交往甚密,非是志趣相投,缘于他们的母亲或逝或被陛下疏远,由此对陛下渐生怨怼之情,且陛下一直待妾亲爱,他们连带着将妾母子也一同恨上了。”
李隆基生于皇家,对后宫之事何等熟稔?他闻言觉得武惠儿有点小题大做,微微一笑道:“惠儿,此为你之猜测吧?瑛儿为太子二十余年,日常端庄谨慎,绝非多事之人,他不该对我们有怨怼之情啊?”
武惠儿此时的颜色也淡定下来,其缓缓说道:“妾侍奉陛下多年,陛下当知妾非无端猜测之人。妾今日之所以伤心,实因得了翔实的凭据。”
“有何凭据?”
“鄂王瑶府中有一张姓仆人,其日常侍奉鄂王左右。前几日,这张姓仆人因做错一件小事,被鄂王令人痛殴一番,他由此不忿,前往驸马杨洄那里告密。陛下,原来太子他们三人一起时说的话,既对陛下无礼,又对妾母子心怀怨毒。”
李隆基闻言,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脸色顿时变得凝重无比,沉声问道:“他们如何说?”
“他们说陛下宠爱妾身,由此渐至昏庸,只对妾生子女怜爱,却对其他皇子公主视若无物。以太子为例,其居储位二十余年,陛下唯劝其读书,年近三十竟然还不能接触政事。太子曾多次慨叹,他至今不知监国为何滋味。”
李隆基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其“哼”了一声,并不插言。
“鄂王与光王多引前史为例,劝太子要以隐忍为主。他们说陛下年事渐高,太子终有一日能够继承皇位,到那时杀伐决断,其实未晚。陛下呀,妾以为他们所言实在阴险无比,他们既盼陛下早日交出权柄,又想不利于妾母子。妾由此忧虑万端,将来事情终归要成这样,妾难有万全之策啊。陛下,难道妾殷勤侍奉陛下,也错了吗?”
李隆基脸色怒极,伸手猛地向下一击,怒道:“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李隆基是年五十二岁,正值壮年。遥想自己于先天元年登基之时,自己不过二十四岁,看自己目下的身体与精力光景,再做二十年皇帝也非难事,难道太子李瑛果然有些焦急了吗?
太子若有此等心思,只要其不付诸于行动,按说也很正常,然他现在就与李瑶、李琚混在一起,那李琚还为文武全才之人,他们如此妄议父皇,其实已有结党之嫌了。
李隆基由郡王之身经多番拼杀成为皇帝,他当然明白觊觎皇位者甚众。为了清除这些对皇位有威胁者,他往往不待其发展至萌芽状态即扼杀之。像王毛仲当初未必有谋反之心,然其权位日重且交结诸将,则有谋反的条件和可能,所以李隆基凭借严挺之的奏言将王毛仲一伙散之于无形。如今太子三人交结妄言,其实蕴藏有祸乱的可能,李隆基由此心生警觉。他默默思索片刻,然后问道:“那张姓仆人现在何方?”
“杨洄为了不引起鄂王警觉,即让他又返回鄂王府中。”
“嗯,杨洄还算谨细之人,如此做甚好。惠儿,此事不用声张,我明日先与九龄他们商议一下,再定下步行止。”
武惠儿脸上不自觉地绽出笑容,答道:“妾谨遵陛下之言。陛下,妾身今生侍奉陛下,则心足矣,唯思身后瑁儿和琦儿一生平安,则为大幸。”武惠儿共生过四个儿子,前两个生下来不久即夭折,寿王李瑁为李隆基的第十八个儿子,另李琦被封为盛宣王,为李隆基的第二十一子。
李隆基叹道:“你仅想瑁儿和琦儿,我却想让诸子皆一生平安啊。”
第二日朝会散后,李隆基留下三名宰相,意欲和他们商议太子结党之事。
李隆基将太子三人私下过往甚密且口出怨言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朕于开元之初,即诫约诸王不得私下交往过密,今三子置若罔闻,实有轻慢之心,且无端怨恨朕与惠妃,则有图谋不轨之意。”
太子图谋不轨,实为震动朝野之事,张九龄等三人闻言,不禁惊愕万分。
张九龄问道:“皇子之间为兄弟,他们互相交往实属正常,陛下建“花萼相辉楼”,即是彰显兄弟友悌之情。微臣请问,若言太子图谋不轨,除了他们来往较多之外,还有其他真实凭据吗?”
“当然有了。他们背后对朕有怨言,待惠妃以痛恨,有人亲耳听到他们多次谈说,现有伏辩在此。”
“哦,他们也说惠妃的坏话,那么惠妃也知此事?”
李林甫见张九龄连着追问惠妃,就想岔开话题,其躬身禀道:“陛下,既有知情者伏辩在此,就让大理寺协助宗正寺查勘此案吧。”
裴耀卿也赞同李林甫之言。
张九龄接连追问武惠妃,绝对有其缘由的。他见李林甫与裴耀卿皆赞同查验,即挥手止之,说道:“陛下,微臣以为此案不必查验。”
李隆基心中的厌憎之情又起,耐着性子问道:“不去查验如何能明其中详细?张卿,如此明晰的事儿放在面前,诸人皆明,你为何视而不见呢?”
张九龄拱手说道:“陛下即位近三十年,今太子被立储之后,常不离深宫,日受圣训。今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日久,子孙极盛且恭顺,未闻其过。陛下若令有司勘问,说不定小事演变成大事,既不利于陛下名声,也对太子不公。太子国本,难以动摇,乞陛下慎思之。”
“哼,张卿所言,实无道理,难道有司会屈打成招吗?太子他们既无大错,若有小失,所谓防微杜渐,正好借机训诫一番。”
张九龄声音高亢起来:“陛下若让有司查勘,天下人皆知天子与储君有间隙,如此太子威信顿失,此后定有小人推波助澜。陛下,太子不可轻废,昔晋献公、汉武帝及隋文帝易太子,其后失却天下,应为殷鉴。”
李隆基怒极,呵斥道:“难道天下之大,唯有你张九龄知道历史兴替?你还说什么小人推波助澜,莫非天下唯有你张九龄为君子吗?”
张九龄横下一条心,沉声答道:“陛下,此事确有幽微之处。微臣昨日晚间遇到一件蹊跷之事,本来顾及皇室颜面不想说出,观眼前之势,臣不得不说了。”
原来昨日晚间,武惠妃的贴身太监牛贵儿忽然进入张九龄府中。张九龄不明其来意,遂询问其究竟。
牛贵儿的丑脸上露出倨傲的神色,说道:“咱家日常在惠妃娘娘身边行走,想张令定然知晓。”
张九龄摇摇头道:“我其实不知。朝廷有规制,内外官不得妄自交结,我何必识得你们?”
牛贵儿对张九龄奚落之言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咱家今日请见张令,却是替惠妃娘娘传话。惠妃娘娘说了,当今太子朝不保夕,那么有废有立,张令若能多替寿王说项,惠妃娘娘可保张令长期居于相位。”
张九龄闻言怒火万丈,手向外面一指,大声喝道:“滚出去!你是何方的妖人?竟敢杜撰惠妃之言!”
牛贵儿只好鼠窜而去,当此之时,武惠儿正在南熏殿里向李隆基倾诉。
张九龄将牛贵儿入府传话的过程说了一遍,李隆基闻言脸色大变,裴耀卿与李林甫也是惊愕万分。
张九龄进而问道:“陛下,若那牛贵儿果然系惠妃指使,则惠妃实有废立之心;或者牛贵儿系其他妖人指使,亦未可知。”
李林甫道:“张令多虑了。想惠妃多年来端庄谨慎,断不会行此鬼蜮之事。那个牛贵儿确实要好好问一问,他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李隆基的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此事由惠儿而起,其中的关键之人张氏仆人、杨洄和牛贵儿,皆与惠儿有关,则惠儿所谋所虑,即是想让瑁儿替为太子。
李隆基此时对张九龄的恼火已无影无踪,心中的诸般滋味一时难明,其脸现萧索之色,挥挥手道:“罢了,此事就议到这里,大家都散了吧。”
是日晚间,牛贵儿按例进入李林甫府中。
李林甫怪道:“惠妃让你找张九龄说项,你为何不先透个信儿?你们莫非不明白张九龄的禀性吗?唉,你们如此办事,只会越来越糟。”
牛贵儿在张九龄面前碰壁,第二日一早方把详情禀报给武惠儿。此时李隆基已去早朝,武惠儿知道自己办错了事,又无计可施,只好长吁短叹。
李林甫转而柔声道:“你回宫后告诉惠妃,欲谋大事,不可性急。请惠妃放心,我李林甫愿为惠妃奔走,且力保寿王为储。”
李隆基既知这场事儿实由武惠儿拨弄而出,心中就有了不少异样。然他与武惠儿恩爱多年,见了面也不忍责备她,仅淡淡地说了一句:“惠儿,你今后有什么心事,对我说知也就罢了,不必再对外人说项。”
武惠儿愧疚满面,当即跪倒请罪,衷心说道:“陛下,妾一时糊涂,心想瑁儿若能成为太子,可保万全,如此就办了糊涂事,妾知道错了,乞陛下责罚。”
李隆基将她搀起来,温言说道:“母爱其子,实属正常,你并无过错。只是储位之事,关乎国家大政,朕不敢随便废立。”
武惠儿见他并未责怪自己,心中感动,竟然又痛哭起来。
李隆基又好言抚慰,忽然又想起一事,遂嘱咐道:“瑶儿府中的那名张姓仆人,朕并未说出去,还让他在府中待下去吧。你可使杨洄继续与之联络,若他们再说什么话儿,让杨洄及时禀报过来。”
武惠儿弄的这场事儿虽未达到自己的目的,毕竟引起了李隆基的警觉。这三个儿子有才有识,动辄聚在一起密谈,其形迹着实可疑,且李瑛还是太子呢!李隆基对何人为太子并不太在意,若有人形成威胁自己的苗头,那是分外上心的。
武惠儿不料皇帝还有这等兴致,心中的热望又复燃起。其破涕为笑,急忙殷勤侍候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