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坐镇大理寺,再派人核查王猛一案,事情很快水落石出。
那断案法曹果然与锦衣少年有亲戚干系,且探事衙役还了解到事初起时,锦衣少年家人与法曹来往颇密。
宋璟于是求见李隆基。
李隆基听完了案件的全过程,叹道:“人皆有私,如此简单的事儿也有曲折,何况其他呢?”
宋璟禀道:“陛下,此事虽小,其意义颇深。那法曹与当事人有干系,本该回避才是,他却隐去此节,可见事之初即有私情。臣以为此法曹不宜再用,可夺其职。”
“若仅去其职,太便宜他了。宋公,朕以为为了警醒后人,应将之流放。那李元纮为府尹本以断案公正闻名,这一次却简略糊涂,应该申斥,且要在其考绩中记录一笔。”
“陛下如此处置,是否有些过于重了?”
“哦,你去查一下大唐律仪,若能沾上一些边儿,就如此处置吧。宋卿说得对,朕欲彰显法之精神,君权却不能凌于律法之上。”
“臣定会依法处置。”
李隆基沉默片刻又言道:“宋公,李林甫此次能从纷繁中窥出事情去向,其眼光看来不差,你以为如何?”
宋璟老老实实答道:“李林甫虽无文才,然他在宗室一辈中堪为能人。陛下,一个人不管出身如何,其心中若有认真做事欲望,还是能有作为的。如此之人因无文才,眼光识见就要逊一筹,其难以独当一面,然还是有辅助之功的。”
李隆基闻言笑道:“宋公,你与姚公、张说禀性各异,然在人之出身一节却出奇的一致。难道未经科举出身,就难以成为栋梁之才吗?”
宋璟禀道:“臣以为,人之出身事关国家大局。以张说为例,此人毛病颇多,然他自幼修习圣贤所教,心中渐成圣贤理想与行事法则,且其文名渐炽,其行为不免收敛以合圣贤所教。如此之人往往小节有亏,然大处还能依圣贤道理有所把持。”
“哦?朕原来以为宋公视张说一无是处哩,不料还能总体肯定。”
“对呀,譬如此次倡议封禅,张说如此热衷固然有逢迎陛下的心思,他又策动众人纷纷上颂赋,其实太过,臣本该贬斥才是。然臣又想,如今天下确实大治,且富庶程度胜于贞观、永徽之时,适当地举办一些大典,可壮国威,又能激发民众心中光荣之情,则封禅泰山应当举行。”
“哈哈,朕此前见你对封禅之举未曾表态,还以为你心中不愿哩。宋公能如此想,朕心甚慰。
停顿片刻,李隆基又道:“宋公,来年封禅之行,你就不要再鞍马劳顿了。泰山距京城,一去一返,至少用两个月,你的身子骨恐怕承受不起。”
“谢陛下关爱。”
“然封禅之时,朕与百官皆需前往,如此两京空虚。朕刚才想了,届时两京之事,还需借重宋公。”
“臣愿效力。”
“朕授你为东都留守,你坐镇洛阳,可以遥制西京,又可居中与朕联络。宋公,天下之大,唯有你担任此职,朕方才放心。”
宋璟知道,两京为国家最重要的地方,皇帝多居京城,很少出外。国家遇到皇帝出巡的时候,例由太子监国,宋璟想到此节,遂向李隆基提出建言。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太子未及弱冠,他又如何能监国?朕封禅之时,太子须随行的,也正好让他有所历练。宋公勿复再推,此事就这样定下了。”
宋璟见皇帝态度坚决,又想皇帝将两京托付给自己,实为莫大的信任,其心中感动,遂躬身领旨。
源乾曜下衙之后,就见李林甫已候在堂内。随着李林甫数年来积功而升,源乾曜早对他改变了态度,二人谈话也就多了起来。
源乾曜看到李林甫笑容灿烂,一直躬身而立,遂说道:“哥奴不用如此拘谨,坐下说话吧。嗯,你下衙后不回府,莫非有事吗?”
李林甫没有马上落座,依然躬身问道:“是啊,晚辈心有忐忑,想来问询源公。”
“有何忐忑?”
“晚辈听说宋公已将那桩案子核实完毕,且向圣上禀报,不知结果如何?”
源乾曜瞧了李林甫一眼,心想此人的嗅觉果然灵敏。今日宋璟到了中书省面见张说,其时源乾曜在侧,宋璟言道将王猛之案交割中书门下依序处置,并转达了圣上的旨意。源乾曜听出了其中的话音,李林甫此次有功,应予擢职。然李林甫升为何职?这就需要圣上和张说商议而定了,源乾曜向来不插足人事之事。
源乾曜先唤李林甫坐下,继而说道:“宋公已然向圣上禀报过,此案今后按序由有司处置。哥奴呀,你眼光甚准,那法曹果然与当事人为亲戚,唉,这一次连带李元纮也受到牵连。”
李林甫闻言黯然道:“李尹也受到牵连了吗?唉,林甫奏事未想太多,不料因此毁了李尹的一世英名,殊为可惜呀。”
“你很好呀,听宋公转述圣上的言语,圣上此次盛赞你哩。”
李林甫心中顿时狂喜,其努力拢摄心神,不想把喜色流露到颜面上,仅在面上表示出恭谨之色,拱手说道:“当初林甫回京,得源公所教入职御史台。今日能得圣上赞赏,足证源公的眼光甚炬,林甫感激源公栽培之功。”
源乾曜摇摇头道:“哥奴不必太谦。人若为酒囊饭袋,你就是用上九牛二虎之力,也难推上台面。你能有今日,皆为你本身戮力之功,别人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不过顺势而为罢了。你也看到了,臣子若有一些功劳,圣上就会瞧在眼中,并善加重用。哥奴,你如今就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好好干吧,假以时日,你定有大作为的。”
李林甫模样更加谦卑,其衷心说道:“林甫有幸,得遇源公大力提携。林甫不赞同源公刚才‘顺势而为’之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源公为何不对别人‘顺势而为’呢?晚辈定将源公的这番关爱常记心中。”
源乾曜听来觉得十分舒坦。李林甫如此效忠,让他心中有了深深的满足。
过了二日,李林甫的授书果然颁下,其被授为御史中丞,一下子从六品官员步入四品官员的行列。如此一来,崔隐甫为御史大夫,宇文融、李林甫为御史中丞,此哥儿三人由此牢牢掌控了御史台。
同时还下了一道贬书,将中书舍人齐瀚贬为蜀州司马。
齐瀚对历朝典章制度、人物春秋、韬略权谋烂熟于心,被誉为“解事舍人”。然其宦途平淡,仅在中书舍人任上一坐就是十余年,其在任上曾评价姚崇、宋璟的相业,评语堪为中肯,由此名声更大。
齐瀚此次被贬,缘于他惹恼了张说。
张说此时尚无闲心,请齐瀚评价自己,他之所以恼火齐瀚,缘于齐瀚数次言说王毛仲的不是,并欲上书奏闻皇帝。
是时王毛仲承恩皇帝之势,其统帅禁军,军中之人皆仰其鼻息,可谓权倾京中。以高力士为例,高力士早侍李隆基身边,并参与诛灭太平公主党羽的过程,实为有功之人。李隆基待高力士恩遇颇重,他未将高力士作为宦官对待,直呼其为“将军”。
王毛仲自恃在潞州时就跟随皇帝,根本没把高力士等宦官瞧在眼里。其日常称呼宦官,皆以“阉竖”呼之,他见了高力士还算客气,不过以“高宦官”代之罢了。
齐瀚愈发瞧不过眼,他也风闻张说与王毛仲的交情,然不以为意,这日单独见了张说之后,躬身请道:“张令,王毛仲愈发横暴不法,不知张令有所闻否?”
张说闻言一惊,抬眼瞧了齐瀚良久,欲探询其说话的真实含义。看到齐瀚脸色严肃,心想他后面定有话说,就随口应了一声:“王毛仲横暴不法?你从哪里听来的言语?”
“张令,此话还用别人转述吗?请张令先瞧王毛仲的宅子,其豪奢阔大,缘于他连娶妾侍,由此多侵民居以敷其用,此情此景与昔日悖逆庶人安乐公主差相仿佛!再者,王毛仲统制禁军,又为闲厩使统率天下战马,其本该谦逊待人、忠心护卫皇上才是,然他飞扬跋扈,在军中邀约亲信抱成一团,妄图使禁军成为私家军队。下官听说,王毛仲早就与葛福顺结成了儿女亲家。他们结亲之时,儿女尚在襁褓之中,他们之所以如此,儿女亲事尚在其次,最重者他们要在军中成就紧密联系,以助其势。”
张说紧盯齐瀚的眼睛,琢磨他说此话的真实含义。齐瀚的这番话说得太重,直指王毛仲培植个人势力,实有谋逆之心。张说明白齐瀚的底细,知道他向来不攀势、不聚朋,那么他今日所言,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呢?张说于是先试探了一句:“齐舍人,你如此说话非同小可啊!王毛仲是谁?他久侍圣上身边,对圣上忠心不二,圣上将之倚为腹心。你如此说话,实有离间之嫌啊!”
齐瀚容色平淡,答道:“下官知道王毛仲久侍圣上,也知他与张令交情甚好。然下官熟谙史事,深知人之野心萌生,实为最熟悉最信任之人,王毛仲如今已有苗头,请张令转呈圣上,还是要及早防范为好。”
张说闻言,明白齐瀚是言实为一个书呆子的无端呓语,看来非为有人指使,悬起的心也就轻轻落了下来,遂说道:“嗯,我知道了。我定会择机将你的这番话转呈圣上,让圣上明白你的这番苦心。”
张说停顿一下,又厉言道:“齐舍人,你非言官,为何如此生事?我可以将你的话转呈圣上,然你自今日始,不许再对他人说王毛仲的不是。王毛仲手绾兵权,万一被你的言语激恼,由此酿出祸端,则为你的罪愆!”
齐瀚明白张说在威胁自己,其不卑不亢答道:“下官虽非言官,然圣上秉持太宗皇帝贞观精神,自开元之初就导人诤谏,则下官亦有上言的资格。请张令放心,下官此等言语除了向张令禀报之外,至多会书奏圣上,断不会向外人言语的。”
张说也听出了齐瀚言语的执拗,若张说不向圣上转呈言语,其会上书圣上的。
张说脸色阴沉,鼻中“哼”了一声,不再答理齐瀚。
张说与王毛仲交厚,其成为中书令及此后宦途,还是需要倚重王毛仲的。齐瀚明知他们这种干系,却在张说面前直斥王毛仲之过,且扯到谋逆的话题上,令张说恼怒异常。张说更往深里想,若王毛仲果然谋逆,那么得益者为谁?且王毛仲奴才出身,如今不过一武夫罢了,若皇上追究起来,张说肯定脱不开赞计划谋的嫌疑!
张说越往深里想,越觉得此事重大。他待齐瀚走后,无心处置政事,就在室内踱步,思索自己应该如何处置此事。
他首先想的是:皇帝若闻此言,他该是何种态度?事情很明显,张说务必将齐瀚言语原原本本向皇帝禀报清楚,否则齐瀚再上奏书,或者皇帝将齐瀚唤去当面问询,张说由于言语不实,如此就有欺君之罪。
张说足足在那里想了大半个时辰,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知道,王毛仲此次毫无危险,齐瀚却要接受贬官的命运。
此后的过程证实了张说的预测。
李隆基得闻张说转述齐瀚的言语,并未马上表态,当即问道:“张卿,你如何看此事?”
张说停顿一下,缓缓答道:“齐瀚心忧国家,事事替陛下着想,极具人臣之义。臣以为,陛下导人诤谏,由此蔚然成风,实为可喜,齐瀚敢责陛下重臣,其胆气可嘉。”
张说知道,若上来即责齐瀚之行,皇帝肯定知道自己与王毛仲的交情,如此就露出了嫌疑。他此前已经细细分析过皇帝的心路,就采用了欲抑先扬的说话方式。
“哦?如此说来,王毛仲果然有异心吗?”李隆基迭逢乱世,经拼杀斗智而成为皇帝,颇有识人之能。他知道,现在就是再借给王毛仲十个胆子,王毛仲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王毛仲早侍陛下身边,其以奴才之身成为大将军,且陛下信之任之,臣以为他唯有感激圣恩,不敢有异心。陛下,臣愿以阖家百口作保,王毛仲绝对没有异心。”张说停顿一下又道,“然王毛仲平时生活确实有些奢侈,有过于招摇之嫌,陛下宜浅责数句。”
“浅责数句?王毛仲难道会收敛其行吗?”
“臣以为可以。”
李隆基陷入沉思。
统领禁军之人,有两件事情至关重要。一者要对皇帝绝对忠心,二者要能真正掌控禁军。李隆基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他当初派王毛仲去拉拢禁军中的中下级军官,由此关键时候反戈一击,最为紧要。李隆基瞧出了禁军的紧要之处,在人事安排上煞费苦心。他起初让二位弟弟统领禁军,自己的亲信王毛仲、李宜德、葛福顺等人又把持禁军中的重要位置,如此可谓双保险。然人心叵测,万一弟弟起异心分离禁军呢?于是乎,王毛仲最终取代了二位亲王,成为禁军之主。
王毛仲对李隆基绝对忠心,他与李宜德、葛福顺、李仙凫、陈玄礼等人一起可以掌控禁军的角角落落,实为最恰当人选。
如今齐瀚弹劾王毛仲,李隆基绝对不相信王毛仲会有异心,然心中也生出警惕:王毛仲掌控禁军十余年,其在禁军之中已是绝对权威,万一他渐生异志,又如何能制之呢?
李隆基想到这里摇摇头,心中叹道:天下能制约王毛仲者,唯自己一人而已。反过来说,将自己的安危系于一人的忠心与否上,殊为可叹。
李隆基决然道:“张卿,这些言语由你向王毛仲说知最好,事后,你将你们说话的过程告知于朕。至于齐瀚无端揣测功臣之心,应予贬官。”
张说闻言大喜,为了达到这种目的,他本来准备好了许多说辞。不料皇帝脱口而出,倒是免了自己的一番口舌。
张说事先揣知了李隆基的心路,王毛仲由于手绾禁兵大权,皇帝不会表示出一丝对王毛仲的怀疑。齐瀚如此诤谏,注定为被贬的命运。
王毛仲从张说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全过程,其闻言后心中既有感激又有惶恐,当即入宫面见李隆基,跪伏请罪。
这就是李隆基乐于看到的效果。
李隆基此时很大度,先唤其平身,继而道:“这些文官偏爱在鸡蛋里挑骨头,朕将之贬官,以示惩戒。王毛仲,你少文拙舌,今后还是离他们远一些最好。”
李隆基说此话时温言细语,王毛仲听来感激万分,其顿时泪流满面,双膝不觉又复跪在地上,叩首连连。
张说被授为封禅礼仪使,其首要的任务就是刊撰封禅仪注。于是,集贤殿里的众文士开始忙碌起来。张说此时也改变此前的处政方式,将大量政务交给源乾曜处置,自己则带领张九龄日日待在集贤殿中。
转眼间冬去春来,日子很快进入了四月。集贤殿内的一干人日日忙于书牍之事,他们走出门外,忽然发现周围姹紫嫣红,兼有鸟语花香,恍然有隔世之感。
张说此时已献上仪注草稿,李隆基阅罢很高兴,诏于今晚与宰臣、礼官、学士欢宴于集贤殿。
李隆基是日午后小憩一回,即信步进入集贤殿。那日张说献草稿时说道,其中有许多大事需皇上定夺,李隆基今日早来,正为商议此事。
众人见礼毕,李隆基笑言道:“朕今日入此殿,就不用许多虚礼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可以有利讨论。张卿,你为礼仪使,就由你先说题儿,大家一同议论吧。”
张说率众又是恭颂一番,然后依令围坐在李隆基身边。
按照古礼,封禅时本来没有妇人的事儿。然唐高宗封禅之前,则天皇后建言道:“封禅旧仪,祭皇地祇,太后昭配,而令公卿行事,礼有未安,至日,妾请帅内外命妇奠献。”高宗从其言,由此开了妇人走上祭坛的先河,此后的韦皇后也依例施为。
张说决定彻底斩断妇人走上祭坛的理由。上次南郊祭昊天上帝时,以睿宗皇帝配享,这次泰山封礼时,可以高祖皇帝为配享,皇帝为首献,李成礼为亚献,李宪为终献;至于祭地时,可以睿宗皇帝配皇地祇,献礼之人照旧。如此以来,宫闱之人别说主祭,就是当一名看客也没有资格。
此为最重要的问题,张说最先提出来请皇帝定夺。
李隆基在上次南郊祀礼时就坚决支持张说,此次也不例外,其闻言说道:“如此来办甚合古礼,孔子认为祭礼为大事,不许妇人上祭坛,我朝为何反其道而行之呢?张卿说得对,我朝此前迭遭乱世,妇人主祭实为肇始之源。”
李隆基如此说话,自是将其祖母则天皇后彻底否定。
李隆基接着说道:“此次封禅,宫闱之人不许随行。”
后世妇人不得接近祭坛,实由此始。
座中有位四门助教施敬本,其听了李隆基赞扬张说“甚合古礼”之语,心中顿时来了劲儿。此前议礼之时,他对张说和徐坚等人大肆删减古代礼仪颇为不满,多次上言应循古意,奈何其人微言轻,张说根本不理他。现在皇帝说过要循古意,遂越众奏道:“陛下,臣以为此封禅仪注草稿中有八条与古礼不合,应回归古礼。奈何臣身微言轻,张令竟不采纳,乞陛下圣裁。”
李隆基目视张说道:“哦,竟有八条之多呀。张卿,你为何不博采众意呢?”
张说微微一笑道:“陛下,敬本所言八条,臣与徐副使等人数次议过,就请徐副使详述如何?”徐坚是时被授为礼仪副使。
徐坚依言取出施敬本的上书,逐条向李隆基禀报。
李隆基仅仅听过五条,已明白张说和徐坚不采纳施敬本之言的原因,大约张说和徐坚将古礼删繁就简,施敬本不满,认为应该照搬古代烦琐的礼仪。李隆基挥手令徐坚不要继续叙说下面的三条,转问张说道:“嗯,朕知道你们分歧的所在,此事就不用说了。古人之说纷纭万端,张卿,你们须格式以定之。”
源乾曜此时不失时机说道:“陛下,臣观此仪注草稿,张令等人确实倾注无数心血而成。今日陛下临场圣裁,则仪注可成,彰显大典肯定成功。”
李隆基也很高兴,说道:“好呀,张卿能成仪注如此体例,可谓删繁就简,朕甚赞同。封禅大典千头万绪,且时辰无多,诸卿还要戮力为之的。”
由于皇帝赞同了“删繁就简”,剩下的事儿就相对简单。张说将仪注草稿中需要定夺的地方挑出来,李隆基很快裁定,所以日头未落之前,此仪注已大致定稿。
李隆基到了最后,又想起一事,问道:“张卿,兵部郎中裴光庭近日所上奏书,你看过了吗?”
裴光庭奏书中反对东行封禅,他认为皇上率百官东行,则西京肯定空虚,突厥人容易乘虚入寇。李隆基看过此奏书后,将之批给张说观看。
张说道:“臣看过了。陛下,裴光庭此议,有失我大唐威风,可以留中不理。自默啜死后,突厥人形同一盘散沙,哪儿有胆子和力量侵入中国之内?然裴光庭此议倒是让臣想起一事,也请陛下圣裁。”
李隆基道:“封禅之时,边关需整固为备。人心难测,万一有人想捞些便宜由此侵边,就会扰了大典的兴致。嗯,你有何事?说吧。”
张说道:“臣以为封禅大典既为中国喜庆之事,四夷诸国也应从封泰山。如此有两个好处:一者,四夷诸国入中国观礼,可以瞻中国物华之天宝,使其顿生倾慕之意,彰显中国之大国威仪;二者,中国向为礼仪之邦,若四夷来朝,可以使其渐生向礼之心,如此有利于天下安澜。”国家与人相同,当其有典礼之时,例邀外者前来观礼,既彰显与四邻亲近友好之意,又有显摆己势的诉求。张说此语一出,座中众人纷纷点头,皆以为然。其实前朝封禅之时,例邀四方君长及来使从封泰山,则此节已成为成例。
李隆基听罢默然,他明白如此做其实还有不便于说出的第三宗好处,即邀四方君长来此,也就有了将他们为质的作用,从而在封禅的过程中,其族人不敢轻举妄动。此等好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李隆基也不想画蛇添足,遂笑道:“好呀,如此大礼,应邀诸国从封。张卿,你欲邀约何方呀?”
张说答道:“若陛下允可,鸿胪寺须立刻派出使节四方邀约。如突厥、契丹、奚、昆仑、吐蕃、靺鞨等族,再者如大食、日本、高丽、新罗、百济、日南诸国,皆在邀约之中。”
李隆基当即准奏。
齐瀚被贬官后,中书舍人一职空出了位置,张说当即请得李隆基同意授张九龄为中书舍人,是为五品职。张说感到张九龄用得顺手,仍让其兼知枢机房主事。
是日朝会散罢,张说回衙后若有所思,就在室内缓缓踱步。
张九龄是时入内奏事,看到恩师在那里颇费思量,遂知趣地侧立一边,不敢出声相扰。
张说早见张九龄入内,其走了两圈行至张九龄面前立定,问道:“九龄,大典上所用词颂都备好了吗?”
“除了恩师所撰《封祀坛颂》与源侍中所撰《社首坛颂》之外,学生已将词颂之目列好。至于让何人来撰写,还请恩师示下。”
“嗯,玉册文与玉牒文由你拟出,至于其他文就分于别人撰之吧。圣上说了,随同登山之人可以升秩。呵呵,九龄,登封之后,你就擢为四品官员了。”
张九龄闻言脸现惶恐之色,躬身说道:“恩师,学生刚刚被擢为中书舍人,若再被超拔,外人会不会有闲话呢?学生以为,此次登封之时学生可以参与出力,然官秩不宜再动。”
张说摇摇头,心想这个学生什么都好,唯读圣贤书太多,有点泥古不化,这方面与宋璟颇有相似之处,遂斥道:“胡说!九龄,人遇事时不可退避谦让,何况是天赐良机?当今天下,除我以外,你实为后出词人之冠!则能替圣上拟玉册之文者,舍你其谁?那么依例升秩一级,实属正常,你何必要退却呢?”
张九龄一时不敢吭声。
张说又道:“九龄啊,人若处厄运之时,大可潜伏爪牙等待机会;若风生水起之时,就没必要左顾右盼患得患失了。譬如此次封禅,即天降大任至为师之身。封禅大典既要有赞襄机务之能,又要有识文懂礼之才,那姚崇与宋璟为相之时,为何不敢启封禅之议呢?哈哈,他们其实不能啊。”
张说说到这里,其自诩得色跃然脸上,张九龄观此状,心中忽然晃过《尚书》中的一句话:“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他此时想道,恩师如此志得意满,若自己用《尚书》中的话去劝谏他,肯定会招来没趣。他嘴唇动了动,又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张说却不知眼前的张九龄正在那里心思电转,依然自顾自说道:“九龄啊,你速去拟出一份登山的祀官与词官名单,赶快拿过来。”
张九龄领命离去。
张九龄归座之后,老老实实按大典议程逐个列出了祀官、词官名单。祀官主要从门下省、礼部、太常寺中产生,词官则主要从中书省、秘书省、集贤书院中择出。
张说快速将名单看了一遍,然后取过笔来在上面圈圈点点,最后将改好的名单递给张九龄,说道:“你再把此名单誊抄一遍,记住,此名单除了你我之外,不许第三人看见。”
张九龄接过名单,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其心中不由得大震,就立在那里有些呆滞起来。
张说在名单上有删有增,所删者多为非文学出身之人,所增者可分为三类,一类为张说的近身之人,如五房主事、中书省中书主事张观等人;二类如集贤殿的文学之士;最后一类则为张说的故旧与亲戚,如张说女婿郑镒赫然归入词官之列。
张说号为文宗领袖,其所选女婿当然不能为白丁之人。去岁张说二女儿待字闺中,张说瞧中了国子监录事郑镒。此人刚刚会试高中,被授为九品之官,且人物生得器宇轩昂,由此能得张说青眼。郑镒看到能为当今中书令之婿,也是喜悦非常,遂一拍即合,在去岁秋末办了婚礼。
张九龄当然明白此事的轻重:若郑镒被列入词官,且随同皇帝登封泰山,那么回京之后,郑镒则可一跃从九品官超授为五品官!
张九龄此时心中顿起波澜,就呆立在那里考虑是否劝谏恩师一回,张说看到他的迟疑,又催了一句:“你速去誊抄,愣在这里为何?”
张九龄还是下定决心,开言说道:“恩师,若将贵婿列为词官,学生以为外面物议定起,只怕有些不妥。”
张说叹道:“九龄,我岂能不知吗?然为师为相,已历二年有余,圣上择相有期,为师若不在任上多替故人和家人办些事,一旦罢相,再无能力。将郑镒列为词官,我也知有些过头。然错过这个时机,还有更好的法儿吗?且郑镒之才具,可堪为词官,既而登封超授,皆合朝廷规矩。”
“学生知道合乎朝廷规矩。然前时王猛之案,圣上亲自过问并责法曹徇私。恩师与郑镒实为翁婿,万一将来有人借此大作文章,则恩师实为被动。”
张说知道张九龄所言实为替自己着想,并无恶意,遂在那里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决然道:“九龄,我知道你的好意。这样吧,先将郑镒从国子监调入枢机房,先瞧瞧外人反应如何。封禅之期还有半年,郑镒入枢机房之后,也许封禅之后就风平浪静,我们那时再定下步行止。”
张九龄见张说意志坚定,也不敢再劝,遂暗叹一口气,转身去誊抄名单而已。
武惠儿虽未被立为皇后,然其恃李隆基宠爱,在宫中的地位实与皇后相同。这几年,她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李隆基将其封为咸宜公主和太华公主,由于王皇后被逐且死去,武惠儿觉得宫内危险已消,遂奏请李隆基将寿王李瑁接回宫中。
李瑁是年刚刚六岁,其继承了父母的体貌优点,生得面如冠玉,长身玉立,性格温和,待人彬彬有礼。武惠儿此时方将一子二女收拢膝下抚养,心中洋溢着无边的幸福。
武惠儿此时已迁入南熏殿居住,昔日侍候王皇后的宫人和太监皆被赶走,换上了武惠儿一一挑选的宫女;至于太监,武惠儿挑中了名叫牛贵儿的太监作为南熏殿值事太监。
牛贵儿年龄二十五岁,容貌生得奇丑无比,原在太监群中因为貌丑不知得了多少奚落,不料被武惠儿选中,由此身价陡增。
老天爷造化育人,还是相对公正的。牛贵儿容貌虽丑,然思维缜密,口才甚好。武惠儿正是瞧中了他的这种本领,将其选入南熏殿。武惠儿知道,如此貌丑平素不被人待见的他,其被自己纳为亲信,定然会对自己忠心无比。
武惠儿之所以选中牛贵儿,正是想藉此修通与宫外联络的通道。按说高力士对武惠儿也恭谨得很,然他是皇帝的亲信之人,武惠儿绝对不会将自己的这番心事坦露给高力士的。牛贵儿入南熏殿之后,不觉已侍候武惠儿近两年时间。牛贵儿此时已明主子心事,颇有默契,他日日到其他宫殿穿梭,热衷于帮助武惠儿打探讯息。
李隆基那日在集贤殿赐宴,牛贵儿自始至终混迹于殿中。宫中规矩,太监不许离开己位四处穿行,然高力士明白牛贵儿的来意,又知他在惠妃面前炙手可热,对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力士尚且如此,其他人明白武惠妃今日在宫中的地位,见了牛贵儿皆献上献媚之笑,皆不敢多管闲事。
宴会散后,牛贵儿三步并成两步返回南熏殿。武惠儿此时未睡,李隆基此前说过今日与宴就歇在兴庆宫,不用惠儿侍寝,则她不睡就是专等牛贵儿前来传讯。
牛贵儿将今日集贤殿君臣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待他说到封禅时宫闱之人不用随行的时候,武惠儿追问了一句:“圣上果真说定了?”
牛贵儿又将当时皇帝与张说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武惠儿听罢,心中顿时涌出两种情感。
她先是恼火张说:又是这张喋喋不休之嘴坏事!哼,“宫闱接神,有乖旧典”,当初则天皇后执政之时,你那时为何不在她面前鼓舌呢?你现在敢如此说话,不过欺我势弱罢了!
武惠儿想当皇后心切,然在李隆基面前不敢露出一丝痕迹。她闻听欲封禅泰山,心中顿时大喜。心想祭天时,由于有上次祀南郊的前例,自己终难涉及;然到社首山祭地时,定会以文德皇后配享,那么前朝有例,自己就是不能亚献,也能捞上一个终献。孰料张说改为睿宗皇帝配享,自己想露脸的机会终为空想。
她此时想杀张说的心思都有了,然自己无权无势,终究无法可想。
至于李隆基令宫闱之人留居京中,武惠儿闻言心中先是轻轻一笑:呵呵,圣上龙马精神,此去泰山一来一回至少需用二月,他身边若无女人侍寝,岂不是急煞了他!
李隆基是年四十一岁,其床笫之事正是健旺的时候。武惠儿相伴李隆基多年,深知皇帝或许能忍得二日,终归难忍到第三日,其到时定会随手寻来女人出火。
武惠儿想到这里,不由得心生警惕:皇帝东行可以不带现有妃嫔,然他在路上行走二月,其若需要,那最懂皇帝心思的高力士肯定会替他妙选佳人奉上的。武惠儿知道李隆基的禀性,他若专宠某人时,皆会倾尽心力相爱,至多偶尔尝鲜临幸她人一次,既而丢开。万一皇帝东行时宠上某位佳人,那么自己就会被疏远。
武惠儿此时已是深深地恐惧了:若自己在皇帝面前失宠,那是生不如死的。她想到这里,顿时心乱如麻,挥手令牛贵儿离开,自己则瞪着灯火木然发呆,时辰不觉过去,她竟然不知东方之即白。
第二日晚间,李隆基令武惠儿侍寝。武惠儿抖擞精神,将李隆基侍候得眉开眼笑。一时事罢,李隆基畅快说道:“好惠儿,还是你的手段最为迷人。朕这些日子实在快活,嗯,还是你的小腰身最好啊。”
武惠儿浅浅一笑,问道:“陛下这些日子到底遇到哪些快活事儿?惠儿实想与陛下一同高兴。”
李隆基眼睛微闭,慢慢说道:“想你也应该听说了,朕欲往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朕登基十余年来,渴慕再现贞观、永徽年间辉煌,如今天下安澜、国富民强,岂非高兴事儿吗?”
“妾听说了,妾着实替陛下高兴。陛下东封之日,妾当随陛下前去观礼,以睹此千载难逢盛状。”
李隆基轻轻摇摇头,说道:“嗯,朕说过了,宫闱之人此次不许登山。惠儿,你应当知道,前朝乱世,多由妇人干政而起,由此神人共愤,朕不敢再令妇人接近神仙。”
武惠儿闻言,忽然猛地坐起,扯着李隆基的手臂道:“陛下,妾不敢接近神仙。然陛下此去泰山,一来一回耗时良多,且路途遥远颠沛辛苦,陛下不许妾等侍候身边,惠儿怎么能放心呢?”
“不妨,沿途州县自会小心迎候,朕身边又有熟悉的内官调理,惠儿大可放心。”
“不嘛,陛下。妾若离开陛下这么久,不知该怎么活了。陛下,妾有主意,可以一举两得,乞陛下照准。”
“嗯,你有什么好主意?”
“妾选取伶俐之人随行陛下,到了泰山脚下不再前行,就在那里等候陛下礼毕返京。陛下行礼之前三日,妾当诫约自身,更诫约其他佳人,不许近陛下身前。”
其实李隆基说过不许宫闱之人随行的话之后,已然暗自后悔。试想如此长的日子里,自己身边少了这个可人儿,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武惠儿的这个主意,实在熨帖在李隆基的心坎之上,其心间顿时有了麻酥酥的感觉。他伸手将武惠儿拽伏在自己臂膀之上,轻声说道:“惠儿,你莫非不怕颠沛之苦吗?”
黑暗中的武惠儿脸上甜甜地现出微笑,她知道皇帝如此说话,已然允了自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