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下诏罢宋璟的中书令之位,另授宋璟为开府仪同三司;张嘉贞被授为中书省中书令、源乾曜为门下省侍中,张说以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
李隆基之所以未听姚崇建言,缘于他认可了宋璟的推荐。
那日李隆基将宋璟传唤至“勤政务本楼”,说道:“宋卿,朕欲授你为开府仪同三司,就像姚崇当初那样须五日一参,朕也会随时唤你咨以军国大事。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如此开门见山,宋璟闻言没有失落之感,反而如释重负,起身拱手谢道:“微臣敬谢陛下关爱。臣自从被授为中书令以来,深知本人才疏学浅,生怕有负圣望,因勉力为之。今日去释,大有卸除千钧重担之感。”
李隆基笑道:“如此说来,你为中书令之时,心中负担甚重,还是朕不恤你了。”
“陛下,臣固然才短智浅,然理政之时安其位,劬其劳,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有时结果会差强人意,却不是臣之初衷。”
宋璟为人正直,说话时往往不顾及他人颜面,颇有魏征之风。然其理政之时,其辛劳程度又甚于魏征。譬如魏征理政之余,善于自行调酒,其以葡萄酿成的美酒成为当时长安一绝,而宋璟殊无爱好,其在衙中考虑的是公事,回府休息常常自行呆坐,依然思虑朝政巨细。
宋璟又道:“陛下授臣以开府仪同三司,此职秩甚高,臣愧不敢受。臣现在最想做的事儿,却是到丽正书院修书。”
李隆基既然想以太宗皇帝为楷模,当然亦步亦趋。贞观之初,李世民设立弘文馆汇集天下学士,让他们或辨史、或修书,由此有了“好文之君”的称谓。李隆基在开元之初设立丽正书院,其大加搜写,广采天下异本,按“经、史、子、集”四部体制予以修治,李隆基为其命名为《群书四录》,如今其书已成。
李隆基答道:“宋卿欲入丽正书院修书,当然可以嘛,此与授你为开府仪同三司无碍,此事就不用再说。”
李隆基既而问道:“宋卿既去中书令之任,你属意何人为继任者呀?”宋璟心想,你既然罢我中书令之职,那么你心目中早已有了人选,遂直来直去说道:“陛下心中肯定已有人选,臣不敢妄言。”
“嗯,张说如何?”
“臣以为张说不可。”
“有何不可?朕知道张说与姚崇互有芥蒂,却与宋卿无碍。你如此说,肯定没有个人恩怨。”
“陛下如此说,让臣心中很不舒服。凡为臣子,须忠君体国,不能以个人恩怨而遮目。多年以来,臣论事时皆对事不对人,陛下莫非不知吗?”
李隆基无端地遭到宋璟直言相斥,心里虽不舒服,又想毕竟是自己找上门的话题,很快复归释然,敛容说道:“好吧,说说你的理由。”
宋璟道:“张说虽文名满天下,又处事练达,智计百出,然此人机心太重,逢迎善变,不堪大用。”
“然有人对朕说过,张说胸怀博大,有相者之风啊。”
“其胸怀固然博大,然其中多为文士飘逸之风,如此就少了一分对人的敦厚与凝重。”
“哈哈,宋卿认为张说实在不堪,你又属意何人呢?”
“臣以为张嘉贞可堪为用。”
“嗯,卿试言之。”
“张嘉贞为人平和,私欲无多,譬如他至今不愿置办田亩和房产,是为例证。此人理政时又中规中矩,谨守本分,他若为中书令,定会依陛下之言谨慎理政,少有过失。”
“人若中规中矩,就少了一些创举。宋卿莫非看不出吗?你与姚崇先后为相,朕对宰相辖内事体向无干涉,朕之所以如此,就是不想缚住了你们的手脚。”
“如今已为开元九年,朝廷的大政方针皆有成例,为相者只要谨慎本分勉力理政即可。”
对宋璟此类好认死理儿的人而言,最容易行极端之事。他若认为有理的事儿,可以不考虑皇帝的感受,不听他人的劝阻而一味干到底;若遇日常中的许多事儿,他往往极端保守,可谓小心谨慎。
李隆基最终认可了宋璟的建言,于是授张嘉贞为中书令;然他对姚崇的建言也没有忽视,就授张说为宰相职。
如此一来,李隆基就打破了自己自开元初年来设立一主一辅两名宰相的格局,朝中有了三位宰相,显示李隆基尚在观望。
李隆基还将崔隐甫自庐州召回,将其降为侍御史,崔隐甫从而由一个四品官员降为六品职。
张嘉贞体会圣意,看到皇帝处置崔隐甫,遂下牒废去禁钱限令。如此一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禁恶钱风潮无疾而终,恶钱又纷纷露出面目,罢市之事得以平息。
张说接到李隆基的授书之时,王毛仲正奉旨巡边,恰在太原。
是日晚上张说隆重设宴,单请王毛仲。张说拿出皇帝授书请王毛仲阅看,王毛仲阅后说道:“好呀,张先生终于以宰相职回到京城,可喜可贺啊。”
张说道:“张说明白,若无王大将军鼎力相助,我现在说不定还蜗居在哪一个边鄙之州,王大将军请受张说一拜。”张说说罢,即屈膝跪倒向前俯伏,其吻又及王毛仲靴面。
王毛仲见状大惊,急忙将张说搀扶起来,忙不迭地说道:“王毛仲何德何能?怎么敢受张先生如此大礼?张先生今后万万不能如此了。”
张说脸色平静,衷心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王大将军如此大恩,张说不知何以为报,只好拜礼以还了。”
此后二人归于座中,当然是王毛仲坐在主席,张说殷勤劝酒,渐至宴酣酒热之情势。
王毛仲此时酒意已有七分,脸膛已被酒劲儿熏得通红,其乜斜着眼说道:“张先生此次以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当然可喜可贺,毕竟还有点美中不足啊。那张嘉贞和源乾曜有何才干?他们如何能与张先生相比呢?”
门下省和中书省的长官,其职位当然要比兼知者的身份要重一些。王毛仲替张说鸣不平,张说听着当然顺耳。他当即附和道:“王大将军所言不差,譬如中书令一职,其总揆百司,那是何等重要!张嘉贞昔日为门下省侍中还可勉强而行,他今为中书令,恐怕就有些差强人意了。”
王毛仲颔首道:“张先生既这样说,那是不会错的。”
“记得皇帝带领百官东巡之际,张嘉贞为京城留守,当时雍州主簿王钧贪赃案发,张嘉贞奉旨勘问,王大将军还有记忆否?”
王毛仲闭目想了半天,方说道:“嗯,好像有这档子事儿。”
“此事大有蹊跷啊。”
“有何蹊跷?”
“我听说宋璟回京之后,对大理寺堂上杖毙王钧一事大为不满,曾责张嘉贞不问清楚以致草菅人命。”
“好像有此事。”
“我当时得闻此事之后,心里就打了个问讯:王钧曾为张嘉贞下属,一向对张嘉贞甚为巴结逢迎,此次王钧犯事,张嘉贞本该周全维护才是,缘何如此无情无意,竟然当堂杖毙呢?”
“是呀,此事有些反常。”
“我于是留了心,辗转打听个中详细。这一打听,还真的探出些幽微来。哼,张嘉贞对外标榜自己不置房产与田亩,然他在京城中的住宅,却是王钧一手帮他购置和修缮。王大将军请想,王钧如此忙乎,说不定还要替张嘉贞贴补一些钱物呢。”
“张先生的意思,那张嘉贞急于杖杀王钧,意在灭口了?”
“王大将军所言极是。王钧若果然贴补了钱物,说不定也是公中所出。张嘉贞生怕王钧被审时口无遮拦说出此事,由此在圣上及百官面前有碍他的清名,于是决意杖杀!”
王毛仲一拍几案,案上的酒盏等物竟然跳了起来,其大声言道:“张先生所言有理!想不到张嘉贞明似公正,暗实阴险,真小人也。”
张说既而叹道:“然王钧已死,则此事死无对证,我所说的终归是猜测罢了。”
王毛仲率然道:“不妨。我觑准机会,须在圣上面前说出此事。张嘉贞实为无德无才之人,他如何能居中书令之位呢?”
王毛仲与张说在太原相对饮酒,崔隐甫、宇文融、李林甫也在京城中相对聚饮。
崔隐甫此前与他们二人私下交往甚密,他们今日聚饮,有慰崔隐甫之意。崔隐甫数盏酒入肚,脸上愁眉未开,长叹道:“唉,我怎么如此倒霉?不好好做自己的御史中丞,跑到庐州去禁什么劳什子恶钱,却捞了一个贬官的结果。哪儿像你们括户有成,既得圣上赞赏,又对仕途有利。”
宇文融笑道:“崔兄确实有点饥不择食了。我听说宋璟起初想让倪若水任捉钱令,孰料这家伙滑头无比,竟然装病不去。唉,看来还是崔兄事先没有盘算清楚。”
李林甫衷心劝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崔兄大可沉寂一时,待风头过去,圣上还会起复你的。”
崔隐甫举盏祝道:“谢哥奴吉言,来我们再同饮一盏。”
崔隐甫饮后又复叹道:“我事先非是未加思虑,当时以为恶钱泛滥,圣上决心禁断,宋璟又是深恶痛绝,遂想顺势而成。孰料刚刚起步,圣上就改了主意,宋璟被罢,我也因之受累。你们说我使力太猛,因而得罪了权贵。你们当初开始括户之时,不是一样得罪权贵吗?”
宇文融摇摇头,说道:“这两件事儿看似相近,其实大为不同。”
“又有什么不同了?”
“神龙年间之后,国库日渐空虚,皇帝几无现钱可用。我问你,当今圣上为何要依贞观故事行事?哈哈,对了,圣上的本意就是想让国库丰盈。”宇文融如此诠释李隆基的国策,可谓相对别致。人生遭际不同,由此思虑定式也不同,若让宋璟来诠释当今国策,其肯定会从儒家正义的角度来大加渲染。
宇文融接着说道:“行括户之举,在于有立竿见影之效果,如此国库进账不少,当今圣上焉有不喜之理?然禁断恶钱之事呢?国家一时无法多造官钱,把恶钱全部禁断,国库能多收几许?且同时使市面大乱,所谓得不偿失是也。”
“说到底,还是我选择错了。”崔隐甫叹道。
李林甫举盏祝道:“崔兄不必如此哀叹,你这次其实是代人受过,圣上心中如明镜似的。我刚才说了,假以时日,圣上终归还有起复你的时候。”
宇文融也说道:“哥奴说得不错,崔兄就不必一唱三叹。来、来,我们接着饮酒。”
三人将盏中酒饮尽,李林甫忽然凝眉说道:“圣上这一次有些特别呀,圣上此前例设一主一辅两名宰相,此次为何又多了一个张说?”
崔隐甫说道:“听说张说近来与王毛仲打得火热,那王毛仲又是圣上面前一等一的宠将。想是圣上无法推却王毛仲之请,由此就让张说帮衬一下。”
宇文融觉得崔隐甫的想法太简单,遂摇头道:“崔兄之言差矣。当今圣上何等睿智,他的主意正着呢,岂能为了一个奴才的颜面所动?我想呀,圣上许是对张嘉贞不十分满意,才会有了如此格局。”
崔隐甫道:“好呀,若圣上对张嘉贞不满意,那么源公就有机会了。”崔隐甫知道,源乾曜既与李林甫有拐弯儿亲戚的干系,近来又因括户的事儿对宇文融甚为亲善,所以其心间倒是偏向源乾曜多了一些。
李林甫摇头道:“唉,即使张嘉贞去职,源公也未必能为中书令。”
“哥奴为何如此说?源公现为门下省侍中,其位已在张说之上。”
“你们忘了,张说还与圣上有师生之谊哩,圣上登基以来,最愿用前朝老臣为相,如姚宋二人就为例证。源公近来政绩无非括户有功,其与张说的阅历还差距不小,若说源公继任中书令,我以为渺茫得很。你们若不信,我们且拭目以待。”
宇文融笑道:“哥奴年龄尚轻,其揣摩圣上的心思还是有独到之处。嗯,我们且拭目以待,以此验证哥奴的揣摩之功。”
李林甫叹道:“宇文兄谬赞了。人间百物,以人心最为难测,何况是圣上的心思呢?二位兄长,愚弟不过随便说说,千万不可当真。”
且说政事堂到了姚崇、宋璟为相之时,几近废弛,因为只有一主一辅两名宰相,有大事时二人聚在一起商议一回,更多的时候辅相遵令而行。张嘉贞既为中书令,不觉将政事堂议事的规制重新恢复,其原因既有三人为相的格局,也有张嘉贞心中认为张说曾为自己上官的缘故。
政事堂议事例由中书令主持,张嘉贞得知张说自太原返京后,即召集张说和源乾曜入政事堂议事。
张说昔日为相之时,这二人连郎官都不是,所以张说入堂之后,其矜持之色不自觉就显露出来,二人并不为异,对张说颇多恭敬之色。
所议大事还是括户及禁钱之事,禁钱已然废弛,剩下的无非多做一些抚慰即可;源乾曜认为括户之事渐做渐难,朝廷宜以宽恕为主,应将括户初期的那些优惠措施不作日期之限,张嘉贞不敢定夺,须请皇帝示下。
张说在侧并不插言,微笑着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在那里议论不已,张嘉贞到了最后想起须让张说发言,遂说道:“张尚书有何高见?”
张说敛起笑容,说道:“高见倒是没有。然兵部刚刚接到朔方送来的一道急报,此事十万火急,亟需奏闻圣上。”
张嘉贞急问究竟。
张说道:“朔方那里本有解琬镇守,然去岁解琬忽然病故,朔方即由副使主持。”
张嘉贞道:“不错,吾弟嘉佑任朔方军偏将军,我对朔方情势还是知道一二的。”
“张令知道朔方时下的情势吗?”
“似平静如常呀。”
“怎么会平静如常呢?当初默啜死后,那些突厥降众就蠢蠢欲动,奈何他们忌惮解琬,虽暗流涌动毕竟未有动作。旬日之前,昔突厥降将康待宾忽然携众一万人脱离朔方管辖而北走大漠。”
“朔方急报说的就是这件事儿?”
“正是。”张说边说边将急报递给张嘉贞。
张嘉贞将急报看了一遍,瞧不出其中有何紧急之处,遂说道:“他们走就走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张说知道张嘉贞的性子比较简疏,行事时有些大大咧咧,他瞧不出此事的内中曲折,殊为正常,遂说道:“张令许是不知,这康待宾实为志大之人。他当初之所以归附朔方,缘于他与默啜一直不睦。他今日叛我大唐北走大漠,定想有所为。我个人以为,康待宾许是看到默啜死后,突厥人群龙无首,他先入大漠联络突厥部族,再设法说服突厥降众叛我大唐,然后领兵袭击朔方,妄图成就其在突厥人中的首领地位。”
“张尚书有些危言耸听了,他们不过一帮乌合之众,没有必要如此重视。”
“张令昔日亦为军职,当知军情似火的道理。康待宾现在正如萌芽状态,须早将之扼杀于无形,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万一康待宾大势即成,就要大费周章了。”
源乾曜看到张嘉贞摆着中书令的谱儿,在这里问三问四,有些看不过眼,遂说道:“张令,圣上何等睿智,他见了此军情,定会有吩咐的。”
张嘉贞沉默片刻,又问道:“张尚书,若朔方形势果然如此,兵部欲如何应之呢?”
张说决然道:“军情火急,不可耽搁。请张令代奏圣上,由张说兼知朔方节度使前去镇守,我或剿或抚,可保万全。”
李隆基见此奏报,当即准奏。
张说临行之前,特地抽出时间前往王毛仲府中辞行。
王毛仲大为困惑,问道:“张先生刚入京师,为何又要匆匆离京?如此一来,你这宰辅之身仅为边将一名,岂不是名不副实?”
张说叹道:“我为兵部尚书,当然要替圣上分忧主动请缨。只要边疆稳固,使大唐无虞,个人的一点名声又算什么?”
王毛仲听后大为感动,数日后见了李隆基又大为感触一番,盛赞张说能以大局为重,不慕虚名,实为忠节勤勉之人。李隆基也有同感,叹道:“是啊,张说自开元初年被罢相之后,其意志并未消退,反而磨砺心智,竭诚为国出力。王毛仲,想起你在汴州向朕举荐此人,可谓有功啊。”
王毛仲为李隆基的宠信之人,张说肯定不会向他全抛一片心。其口中所标榜与其心中所想,实为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儿。
朔方有事,张说身为兵部尚书自可荐一人前去主持,他为何如此主动请缨呢?张说其实看到,如今朝中的宰相格局以自己的位置居于最末,若行宰相职权到政事堂议事,皇帝满意时首功当推张嘉贞,若皇帝责难时自己也有份儿。与其如此,自己干脆远远躲开,既与朝中之事无涉,又可建功一番。
张说明白,一个人无事可做时,其既无功劳也无过错。张嘉贞时任主丞相,面对天下纷纭无比的事儿,他能将每件事儿办得妥妥帖帖使皇帝满意吗?显然不能!因为圣人也有错谬的时候,何况张嘉贞那简疏的性子,极易办错事哩!
一个人欲谋大事的时候,然眼前格局实无机会,还不如远远躲开静观其变。张说现在使的就是这一招儿:我没机会,时光飞逝的过程就会有许多变数,如此别人犯错就使我有了机会。
却说武惠儿果然足月生下了一个粉嫩的男孩儿,是为李隆基的第十八个儿子。李隆基观之发现此子继承了自己和惠儿的体貌优点,生得秀凝无比,其龙心大悦,为之取名为瑁。
古时天子所执之玉,用于覆在诸侯所执圭之上,称之为瑁。李隆基赐此子以此名,彰显了此子的身份之贵,似乎要凌于其他皇子之上。所谓母以子贵,而此子之贵得于母宠,明眼人皆能窥知。
想起武惠儿此前生下的二子一女皆夭折,李隆基不敢怠慢,令高力士亲自护送,将此子奉入宁王府中抚养。武惠儿在宫中将息二日后,因思念孩儿,被李隆基特准也入宁王府中。
李隆基自武惠儿出宫之后,倒也清心寡欲,未召其他嫔妃侍寝。其时已为深秋天气,夜来星空深邃,凉意渐浸,李隆基忽来兴致,令人取来谱纸,意欲谱曲一首。
李隆基于开元二年设梨园,由此招来了数人诤谏。李隆基虽未废梨园,也知为君者多近乐舞之事于国不利,遂下诏曰:“自有隋颓靡,庶政凋敝,征声遍于郑卫,衔色矜于燕赵。广场角抵,长袖从风,聚而观之,寝以成俗。此所以戎奇志,夫子遂行也。朕方大变浇讹,用除灾蠹,眷兹技乐,事切骄**,伤风害政,莫斯为甚,既违令式,尤宜禁断。”他既然如此诫约天下,自己当然不能沉迷于乐舞之中,如此宫中乐舞为之禁绝。赵丽妃有歌舞之长,其之所以渐渐失宠,大约也与此有关。李隆基新得麟儿,又为宠妃所生,其心间就充满了欣喜,观夜色阑珊,秋意渐浓,他的那颗多彩多姿的心儿由此**漾起来,也就有了谱曲的欲望。
其所谱之词为其一首旧诗,诗名为《过大哥宅探得歌字韵》,其诗为:
鲁卫情先重,亲贤爱转多。
冕旒丰暇日,乘景暂经过。
岁里申高宴,平台奏雅歌。
复寻为善乐,方验保山河。
李隆基为此曲取名为《花萼相辉曲》,无非还是颂扬兄弟之义。其曲以琴音为主,间以笛声为辅。李隆基按宫踏羽,口中轻声哼哼,手中之笔快速录谱。过了片刻,李隆基将笔一抛,大声道:“成了!”
这时有人说道:“陛下又成新曲了。”
李隆基抬头一看,就见王皇后笑吟吟地立在对面,想是自己刚才谱曲时过于投入,以致未察觉皇后进入,遂说道:“哦,皇后来了。朕刚才专注于谱曲,以致忘乎所以。”
王皇后依然笑吟吟道:“是呀,妾入殿之时见陛下专注谱曲,生怕打扰了陛下的兴致,因而静候一侧。陛下,妾刚才亲手淘了一盏波斯枣汁儿,请陛下尝尝。”
李隆基笑道:“好呀,朕正好有些口渴,呈过来吧。”
李隆基伸汤匙将枣汁儿送入口中,连品数口赞道:“哦,果然是皮肉软烂,有火烁水蒸之味,想不到皇后还有如此绝佳手艺。”
王皇后叹道:“陛下国事繁忙,妾有心侍候,终究不敢打扰太多。”
李隆基听出其话音里的怨怼之意,即是说自己对她有些冷落了。李隆基凝视王皇后那张熟悉的脸庞,忽然惊奇地发现,其眼角处已现出淡淡的纹路,心间顿时晃出一个疑问:皇后今年不过三十六岁,为何如此憔悴?
想起王皇后初嫁之时,二人皆为少年,哪儿懂夫妻**之乐?他们朝夕相处,反倒是兄妹的情意多一些。随着年龄渐长,二人夫妻情浓,再加上王皇后一家全力帮助李隆基走上皇位,则李隆基对王皇后又增添了一份敬重之情。
然而敬重之情难以持久,岁月的磨砺会使之褪色不少。王皇后至今色衰也就罢了,其成为皇后之后渐生的促狭之气最令李隆基瞧着生厌。
今晚的王皇后明显来时曾梳洗一遍,周身散发着李隆基熟悉的瑞脑香味儿,身上未着冠服,一头长长的黑发仅用一只金钗笼住,其黑发垂及腰间与一袭露肩素色长裙相映,由此就多了几分妩媚。李隆基观此心间暗暗一笑,顿生一些舒服的感觉。
王皇后果然说道:“秋夜渐凉,陛下似可早点安歇了。”
李隆基起身离案,上前执起王皇后之手,说道:“好呀,我们一同就寝吧。嗯,算来你多日未来侍寝了。”
王皇后闻言眼光迷离,其中终究难去幽怨之色。
一番云雨过后,王皇后透出几分羞涩说道:“陛下,妾近日寻来一个偏法儿,据称甚是灵验。”
李隆基的手从王皇后胸间滑至小腹,触手处觉得这儿少了武惠儿等年轻妃嫔的滑腻以及弹性,且稍显粗糙,遂叹道:“唉,你这肚儿为何难见动静呢?你放心,你永远是朕的皇后,何必如此费心劳力呢?”
“不嘛,陛下只要肯赐雨露,妾心思定然能成。”
李隆基又轻叹了一口气,毕竟有些乏了,于是沉沉睡去。
武惠儿虽在宁王府照看孩儿,其眼线倒是蛮尽力的,第二日就将皇后主动找皇帝侍寝的讯息传了过去。武惠儿闻言心急如焚,当日就撑着身体返回宫中。
孩儿固然重要,然与君王的宠爱相比,那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李隆基看到武惠儿如此快就返回宫中,笑问道:“你在宫中,孩儿在大哥府中,你能放心吗?”
武惠儿道:“大嫂夜不解衣,日夜候在孩儿身边,比妾还要尽心。妾在那里,反而有些碍手碍脚,还不如入宫侍候陛下。”
“好呀,明日你随朕去瞧瞧孩子,也正好谢谢大嫂。”
武惠儿浅浅笑道:“大哥大嫂以全家性命相托,陛下岂能以一句谢谢了事?”
武惠儿此时明艳的脸上充盈着笑意,笑意背后隐藏着许多话语,既有孩儿健康成长的侥幸,又有如释重负的欣喜。李隆基觑此容颜当然知道她的心意,遂笑道:“惠儿,让孩儿入大哥府中抚养,朕这个想法还是很妥当的。嗯,孩儿这一次定能健康成长,你大可放心。”
武惠儿脸现惶恐之色,上前用小手堵着李隆基之嘴,急道:“陛下千万不可说此满话,妾……妾……妾心里哪里敢稳当了?”
李隆基心里顿时划过一阵阴霾,心想自己威权天下,何以深锁的内宫竟然养不活武惠儿的数个孩儿,那心中的怒火油然而生。
这日王毛仲入殿奏事,李隆基忽然若有所思,问道:“王毛仲,你以为皇后如何?”
王毛仲对王皇后一直很敬重,脱口说道:“皇后有母仪天下之风,奴才以为皇后很好。陛下为何有此问?”
人遇事时往往有向人倾诉的念头,李隆基身为皇帝,也有是思。原来王琚在身边之时,正是出于这种诉求,李隆基大小事都要与他商议。如今皇帝威严日重,李隆基身边能够随便谈说的人越来越少,除了高力士之外,也就只剩下一个王毛仲了。
王毛仲又继续道:“惜皇后一直不能生子,有些美中不足了。”
李隆基接口道:“对呀,皇后有子成为太子,这皇后方才名副其实。嗯,朕有一个想法,不如废了她,另立皇后如何?”
王毛仲闻言大为震惊,急忙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呀。王皇后已经被立十余年,天下知闻,皇后又无过错,若轻易废之,天下肯定动**,乞陛下三思啊。”
李隆基想不到一个身边的奴才竟然如此爱戴皇后,就在那里沉思良久,继而说道:“朕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你何必认真?起来吧。嗯,此话仅我君臣二人的私话,出去后不得乱言。”
王毛仲此时的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就再叩首道:“请陛下放心,刚才的话儿奴才只会烂在肚子中,不敢泄露一字。”
二人没有想到,武惠儿在此殿里布下的眼线,还是原原本本将刚才的对话禀报给了她。武惠儿闻言又喜又恼,喜的是皇帝终于有废皇后之心了,恼的是王毛仲这个奴才竟然如此维护王皇后,遂将王毛仲恨在心中。
张说尚未行到朔方,康待宾果然发动了攻势。他此时已有突厥兵三万余人,其带人向南攻略,接连攻破六座小城。张说得知后心急如焚,带人加快行进速度,以求早些赶到朔方城。
这日黄昏,张说一行风尘仆仆抵达朔方城。朔方节度副使率人前来迎候,这其中就有张嘉贞的弟弟金吾将军张嘉祐。
张说稍稍梳洗一下,然后草草一饱,即升帐召集众将议事。
节度副使扼要讲了一遍朔方的驻守情况,对康待宾不屑一顾。他认为朔方城固若金汤,再给康待宾几个胆子,他也不敢领兵再犯。
众将闻言,也深以为然。
张说脸色凝重听完禀报,说道:“康待宾已攻破六座小城,你们以为他不敢来攻朔方城吗?”
节度副使道:“他决计不敢!康待宾昔为突厥降户,对朔方了如指掌,他明白若硬攻就是以卵击石!”
“了如指掌?对呀,你如此说康待宾,可谓说到了正点上。”张说赞罢副使,既而又面对众将道,“你们想过没有?康待宾如今逃入大漠之后,旬日间其下辖人众就从一万人升至三万余人,何其速也!他联络了本族之人后,下一步就会找拔曳固、同罗诸部进行联络,朔方下辖有突厥降户六万余户。你们想一想,若康待宾将这些人裹挟之后,朔方城还能安稳吗?”
节度副使不以为然:“那康待宾昔日不过为一降户,他有如此大的能耐吗?”
张说道:“他是否有能耐,观他近一段的作为即可窥其端倪。诸位,默啜死后,突厥人一盘散沙,这康待宾瞧准了这个空隙,妄想填补默啜昔日的位置,其野心不小啊。”
“若果如是,张大人计将安出呢?”节度副使问道。
“嗯,本人已然想好了。明日,我仅带二十人出去办一件事儿,你们须谨守本位防止康待宾来袭。”张说想了一下道,“唉,那数万突厥降户很是麻烦,须防止他们与康待宾暗中联络。”
节度副使道:“这数万降户居住分散,实在无法全部监视。”
张说颔首道:“我知道,如何处置他们?确实需要一个稳妥的法子。”
由此过了两月有余,张说很稳妥地办好了朔方的事儿。
他那日带领二十骑悄悄入了塞外,第一站到了拔曳固所部,第二站到了同罗所部。张说见了拔曳固,单刀直入说道:“康待宾可曾来贵部联络过?”
拔曳固回答来过,且他本人正在犹豫。
“此等事儿,你为何还要犹豫呢?默啜由你亲手所杀,他们将你恨之入骨。他现在来联络你,无非想连同一体对付大唐。待他势强之后,他们就会找你报默啜之仇了!”
拔曳固其实心如明镜似的,知道本部须取得大唐的庇护,否则就难于保全自身。他马上誓言声声,向张说大表忠心。
同罗非突厥族人,一直颇受突厥人的盘剥和压榨。张说既为宰相之身,又是兵部尚书,其亲入同罗部落里申言保护,同罗人当然喜出望外,坚言不与康待宾联络。
散去这二路康待宾的潜在盟友之后,张说又开始琢磨散居朔方的突厥降户,苦思处置他们之计。他这日忽然想出一计,当即向李隆基上奏疏一道。该奏疏的主要内容是奏请将河曲的五万余降户迁往许州、汝州、唐州、豫州等地,使朔方之地变得空**无人。
这并非张说想出的妙法儿,其实贞观年间灭掉东突厥之后,魏征就建言将突厥人迁往内地,实为同化之意。然李世民未用魏征之计,采用了温彦博的办法,即让他们到河曲一带居住,使他们逐步改变游牧方式成为耕种之农,如此就成为了大唐与大漠之间的藩篱。
不料此法实行近百年后,由张说奏请,李隆基核准,终于采用了魏征的初议。
迁居之事非一朝一夕可为,张说既然启动迁居,就派出专人催办此事。他此时心中,还在思索着如何与康待宾接战的事儿。
张说这一日得知,康待宾攻破了银城之后,又向连谷进攻。他当即集合起马步军一万,自己亲带五千马骑出合河关驰援连谷,令节度副使带领步军也随后掩杀。
张说敢于以少对多,缘于他知道康待宾虽号称拥数万之众,其下辖皆是仓促聚在一起的乌合之众,若与训练有素的官军相遇,根本不是对手。
五千马骑旋风般地杀奔连谷城下,此时城里人正在凭城坚守,与突厥人形成了僵持局面。此五千马骑到城下之后,顿时改变了战场态势,顿将攻城的突厥人杀得无招架之力,康待宾招呼手下人退出一里地,方才扎住阵脚。
康待宾惊魂过后,再观来袭唐兵不过数千人马,他立刻又来了劲儿,大呼道:“敌寡我众,只要上前与他们贴身缠斗,唐兵焉是对手?大伙儿上啊!”
张说见状,马上改变方略。他将人马分为两队,一队主攻,另一队掠阵,绝不与突厥人贴身缠斗,绕着连谷城池转着圈儿与对手周旋。
时间就如此被消磨着,日光过了中午,既而太阳西斜。张说如此有耐心,目的就是等待自己的五千步兵出现。
节度副使终于带领步兵出现在视野里,他们手持盾牌卷地而来,当其与突厥人开始接阵的时候,张说大声喝道:“放号炮,令城中守军开城门出击!”
突厥人由此大败,开始向后退却。张说不依不饶,命马骑不得脱离,步兵随后跟进掩护。
日落之前,突厥人星散逃遁。唐军俘虏三千人,其中包括其首领康待宾。俘获康待宾的别将立功心切,看到康待宾在那里孤身无援,遂赶上前去挥刀一砍,如此就取得了康待宾的首级。
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李隆基闻讯大喜,当即下诏旌扬,并赐张说实封二百户。
唐军收兵返回朔方,张说抽出大多兵力去强行迁徙那些突厥,以加快他们迁徙的步伐。相对来讲,张说较前一阵子要闲暇许多。
这一日,张说与节度副使在帐内说话,张说问道:“那个张嘉祐到底怎么样呀?”
节度副使闹不清张说与张嘉贞的关系如何,不敢贸然作答,谨慎答道:“他为张丞相的胞弟,还是称职的。”
“称职?”张说虎起脸说道,“我到这里未及三月,许多人找我告状,说那张嘉祐贪赃爱色,你难道未闻一丝讯息吗?”
节度副使顺势说道:“卑职也得闻一些,奈何其为张丞相之胞弟,无人敢问呀。”
“哼,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个丞相的胞弟又算什么?也罢,你这些天就不要做别的事儿了,好好查一查张嘉祐的案子。我回京之前,你务必将此事查清,以便奏闻圣上。”
节度副使看到张说无比认真,心想还怕什么,就放心查吧。张嘉祐此前仗着哥哥之势,没把多少人放在眼中,若想找他的毛病,随便一查都能拿到坚实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