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阅罢御史台报来的奏书,因其事关己身,不敢怠慢,遂入宫面见李隆基。
李隆基匆匆阅了一遍,既而抬头对宋璟笑道:“宋卿,这帮人虽詈骂你和衙役,毕竟不敢直斥括户为错。如此看来,这帮混人尚且知道括户为朝廷大政,他们不敢明里反对。”
“陛下所言甚是。然衙役行政之时,保不准有些害群之马为祸乡里,此事应知会各州县,让他们收敛衙役行为。”
“哈哈,宋卿啊,你仕宦多年,诗书满腹,莫非还瞧不出个中的蹊跷吗?”李隆基稍微停顿一下又问道,“嗯,朕问你,这些老者从何而来?”“奏书中写得很详细,他们从洛阳和太原而来。”
“洛阳与太原到京城,其方向不同,路途也不一样,他们缘何聚在一起,且同时到御史台击鼓鸣冤呢?”
“陛下的意思,是说这些人背后有主使之人,由此能够聚在一起?”
“对呀。朕再问你,为何长安没有人参与其中呢?”
“微臣愚钝,委实不知。”
李隆基摇摇头,笑道:“宋卿为人正直,与行鬼蜮之人的思虑实为迥异,所以你想不出。可是呀,此主使之人欲盖弥彰,恰恰说明其就在京城。”
宋璟还是不明白。
“哼,上次王守一带头在京退地交人,朕当殿赏了王守一。这帮人看到软抗不行,只好乖乖退地交人。然他们心中恼怒异常,又不敢把火撒在朕身上,由此将矛头对准了你。这帮老者口口声声说各地衙役横暴不法由你所教,分明是往你头上泼脏水嘛。”
“臣还是不明白,主使之人缘何在京城?”
李隆基转对高力士说道:“你派人速传崔隐甫面朕。”然后又转对宋璟说道,“京城之人与洛阳和太原两地渊源颇多,主使之人让他们同时到御史台击鼓,本人又不露面,妄想达到其目的,如此就露出了马脚。”宋璟不愿在此细节上费脑筋,叹道:“看来欲行一事颇难,多么明白的理儿,他们为了一己私欲,竟然处心积虑横加阻挠。陛下说得对,微臣向为直肠性儿,确实难识这班人的鬼蜮伎俩。”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天生万物,唯人的思虑最难把握。朕为皇帝,你为丞相,天下之人见了我们皆恭谨为上。然朕有时心想,他们的心里也同样恭谨万分吗?其中大部分人可能这样,总有一些人心里定会想些别的事儿。哈,此为无奈何之事,若人人都如宋卿这般直性心肠,也就不用大费心思了。”
宋璟心里有些不服气,心想那些鬼蜮伎俩自己并非想不到,无非心中厌恶不愿为之罢了。他看着李隆基那年轻的面庞,心中忽生绮想:人之禀性发乎天成,此子起初不过为一个郡王之身,之所以最终成为皇帝,大约其既有宏图大略,也有敏锐的机心。自己一根直肠子,竟然官至宰相,实为异数。
崔隐甫此时闻召入殿,李隆基待其礼毕,沉声问道:“听说你的心肠挺好,将那一帮老者招待得挺好的,他们这会儿许是正在大力夸赞你哩。”
崔隐甫一听此话,心想要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禀陛下,这些人远途跋涉而来,又多为功臣之后,微臣不敢不恭敬……”
李隆基打断他的话头,斥道:“尊老爱幼,此为圣贤所教,当为至理。然这帮老头子不辞劳苦,巴巴地跑到京城来闹事,你愈敬他,他们的劲儿愈大。崔隐甫,朕听说你还将他们奉入四方馆居住,那里例为四夷来使的居住地,他们为何能到那里骚扰?你好大的胆子!”
崔隐甫原想自己替朝廷排忧解难,说不定皇帝还会赞赏几句,孰料自己完全会错了皇帝之意,干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他看到皇帝发怒,急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糊涂,实在不会办事,请陛下降罪。”
李隆基道:“哼,这帮老头子此时定然酒足饭饱吧?他们不该花费朝廷的钱粮,朕今日罚你一月之俸,聊为补偿。你现在就入四方馆,将那帮老头子赶出去,谁若再敢聒噪,可将之架出城外扔到荒野之中。”
崔隐甫不敢再多话,叩首后出殿急忙赶往四方馆。
宋璟有些不忍,说道:“这帮人无理闹事虽令人着恼,然毕竟上了岁数。陛下此为,天下人知道后会不会说陛下失于敦厚?”
“对呀,朕正要使天下知闻此事。朕将他们逐出四方馆,再罚崔隐甫月俸,今后谁还敢在括户之事上妄生事端?宋卿,万事开头难,括户之事繁琐庞杂,既费人力,又费时辰,这些贵宦之家阻挠其实为末节。然去了贵宦之家的阻挠,后边的事儿即可一马平川,官吏衙役只要戮力括户即可。”
李隆基又笑道:“宋卿果然为谦谦君子!你以为这些老头子出了四方馆就会流落街头吗?错了,其主使之人定会妥善安置他们。朕不想多事了,若派人访其踪迹,定能查出主使之人的大致脉络。此事已结,随他们去吧。”
宋璟心中暗叹,自己尽管年长于这位年轻皇帝,然在此类事体上的思虑远远不及啊!
却说兵部核准天兵军可按募兵的方式招纳五千,则此五千人可由户部减其赋税,并给予其兵器、衣服之费。张说回到并州后即张榜募兵,百姓看到以此方式参军,自己不用拿钱置办衣甲,还可为家里省下一大笔钱来,由此响应者众多,旬日内竟有近二万人报名。张说见状大喜,如此就有了挑选余地,很快挑出了五千名骁壮的甲士。
张说没有将这帮人按惯例散入各防守关塞上,而是将他们领入蒙山之中。
蒙山向为皇室的狩猎之地,这里的山岭不高,然峰峦如涛,山谷连绵不绝,山间树木密布。这些甲士入山之时,恰至初冬,树叶、草丛皆已凋落,唯见山间空阔,极利骑马驰骋。
张说一身戎装,站立高岗之上,五千甲士四面环绕。张说伸手指向谷底,大声吼道:“诸位请看,谷底有何物?”
众人定睛观看,就见谷底聚集着马群。这些马儿大约训练有素,除了有轻微的鼻息声,没有一匹马儿妄自仰头长嘶。
甲士看完后没人说话,张说又大声吼道:“此为王大将军赠给天兵军的三千匹骏马。你们此次被招募从军,本大使不想让你们缩在城楼里为防御之士,你们要成为铁骑甲士!”
众人听闻,顿时嗡嗡议论。
张说又大声吼道:“马儿有三千匹,你们却为五千人。将来一人一骑,谁能上马就看你们个人的本事。王大将军随赠一百名马师,你们自今日起就跟随这些马师训练,三个月后可见分晓。成为马军者,本大使另有厚赏,被淘汰者即编入步军,待遇同于往日。”
张说出京之前又去见了王毛仲,请求拨给马匹。王毛仲此前得了张说所赠甚丰,且此为办公事,当然满口答应,然不解地问道:“并州北境关塞险固,甲士凭关防御即可。你要去许多马匹,有何用处?”
张说答道:“若凭关防御,气势终归差了一层。我欲练成马军,然后机动出击,由此可大堕突厥人的志气。”
王毛仲闻言赞道:“好呀,张兄此举,说不定可立奇功,圣上定会欣喜无比。”
张说拱手道:“承王大将军吉言,张说定戮力而为。圣上那里,还请王大将军多为美言了。”
此后三个月,这五千甲士就在蒙山里练骑术和劈杀之技,果然选出了三千名马骑之士。
是时正为隆冬时节,天上彤云密布、阴风怒号,突厥人此时皆躲于帐篷中围炉取暖。这三千铁骑奉命出关,深入到突厥的聚集之地,然后骤然发动,杀死了该地的突厥男人,将妇女和牛羊等物作为战利品带回关中。
默啜死后,突厥人至今尚未出现一位强有力的人物,形同一盘散沙,各自为政,难对大唐边境形成威胁。以往突厥势强之时,往往借助其马快刀利,快速突入大唐边境劫掠一番。张说今日效仿突厥人故技,以铁骑环甲之人去对付毫无防范的突厥部落,当然毫无伤亡,大获全胜而归。
张说送往朝廷的奏报中,并没有实话实说。他叙说事件的起因,却是突厥人因苦寒缺物,妄想入唐境劫掠一番捞些便宜,天兵军先是凭关抵御,看到突厥人气馁退去,遂派出新练马军追击掩杀,由此大破敌军云云。
李隆基阅此奏报,心中大喜,拍案击节赞道:“张说果然文武全才!昔太宗皇帝以骁勇的玄甲军威震大漠。张说刚刚练出三千铁骑,竟然有如此威力,实有玄甲军遗风。”
宋璟不愿表彰边功,这一次也实在拗不过皇帝的执意。诏书即下,其中大力褒扬张说的追击之功,盛赞其募兵有方,练兵得法,实有贞观时李靖之遗风。王毛仲养马勤谨,使大唐军用良马连年增加数量,此战显示该马优于突厥人之马骑,也应该予以褒美。
张说由此在李隆基的心中更加增添了分量。
且说李林甫到了并州,由并州司马陪同,奔赴各县督促括户事宜。如此不觉三个月过去了,是时李隆基撵走告状老者的消息已传遍天下,贵宦之家由此气馁,不敢与朝廷的括户之举对抗,则括户事宜进行得相当顺利。衙役们忙于丈量田亩造册,核实田亩的实际主人,然后想法招回逃户,数月内倒有三成逃户返回故土。
李林甫身为朝廷大使,初到并州时即要拜见张说。奈何张说以事儿太多为借口坚决不见,仅由并州司马出面接洽。李林甫看到括户事宜已纳入正途,且由于括户渐至深入,有许多事儿需与张说商议后定夺,因多次请见张说。
张说之所以不见李林甫,缘于他实在瞧不上这个靠宗室荫职和打通关节出身的无才之辈,心想这样一个钻营取巧的小子,来到并州后无非应景般地瞎比画虚吆喝,混够了日子即可回京交差,所以根本不想理他。
三个月下来,张说从司马口中得知,李林甫不图享受、不端架子,往往深入到乡里观察括户详细,夜里还召集有关人商议括户细节,甚至通宵达旦,心里就有了异样之感。
李林甫第三次请见时,张说同意他入衙相见。
张说抬头看见入衙拜见的李林甫,就见此人长身玉立,一张国字脸,生得器宇轩昂,且其自始至终,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张说不由得对其大生好感。
李林甫躬身行礼,张说道:“罢了,请坐吧。你为朝廷的大使,按理应该我先行礼才是。”
李林甫脸上依然洋溢着微笑,闻言再躬身行礼道:“张大人言重了。张大人向为朝廷重臣,又文名远播天下,晚生能得见一回,已是荣于华衮。”
张说听到其用“晚生”的称呼,心里顿时涌出了一股不舒服,心中暗自骂道:“小子不自量力,你连乡试都未参加,竟然敢妄自称为“晚生”?他于是哼了一声,问道:“你数次约见,到底有何事儿?”
李林甫倒是不多废话,直言道:“张大人,并州开始括户以来,已有三成逃户返归乡里。然朝廷当初颁布诏令,规定以百日为期允许逃户自首,如今百日已过,则今后返乡逃户者再无优惠。晚生以为,若想将括户事儿办好,须宽宏为主,此百日之限过于短促。”
张说近来虽未参与到括户具体事宜之中,然一直关注着事情的进展。李林甫现在说得很对,如今逃户返乡未及一半,期限一过,那些未返乡逃户肯定不敢露头,那么括户的进展就会停滞下来。张说心念至此,暗赞李林甫果然为有心之人,遂问道:“依李大使的意思,此事应该如何办呢?”
“晚生以为,括户应以宽宏为念,最好不设期限;若设期限,最少应以一年为限。晚生因请张大人以并州的名义上请朝廷,晚生忝代监察之职也会具文上奏,如此双管齐下,想是能引起朝廷重视。”
张说想了一下,觉得李林甫的提议很好,遂颔首同意,转向并州司马道:“就按李大使的意思,具文上奏朝廷,你先与李大使具体商议,奏文中的言语最好一致。”
并州司马躬身答应。
李林甫的笑容更加灿烂,谢道:“晚生拜谢张大人成人之美。”
张说淡淡说道:“我们皆为朝廷出力,此为有利朝廷之事,依序上奏实为为官者本分,何谢之有?嗯,李大使,我们没有师生之谊,今后不可自称晚生,我们同朝为官,还是互称官职为好。”
张说的这句话其实大伤李林甫的自尊心,然此人涵养甚好,脸上没有一丝不悦之色,依然微笑道:“下官明白。下官见了张大人,心中敬仰之情如波涛奔涌,由此说错了话,请张大人海涵。”
张说答应了一声,转对司马说道:“你速与李大使一起商议奏书之事,还是早一点将奏书发出。”
李林甫知道这是张说在下逐客令,急忙说道:“张大人,下官近来闲暇时候,绘了一幅张大人驱马图。若张大人不嫌下官用笔浅陋,就请就近一观如何?”
张说有了兴趣,说道:“哦,想不到李大使雅擅丹青?不知李大使师从何人学画呀?”
“下官素无才艺,就央求本宗李大将军指点一二。下官技艺拙劣,此次又凭记忆绘出了张大人面貌,恐怕难绘张大人之神韵与英姿,由此污了张大人法眼,下官先行谢罪。”
“哦,李大将军一手金碧山水画技驰名天下,其善以青绿为质、金碧为纹,你师从此名师,那是不会错的,何必如此谦逊?好呀,就请展开画轴。”李林甫入衙之时,右手就持一画轴,张说此时得知该画为己而绘,颜色稍和,心中也有了几分希冀。
并州司马上前帮助李林甫展开画轴,二人各持一端,将绘画展于张说眼前。张说定睛一看,只见画中一跨白马服戎装之将军,一手紧提马缰绳,使白马收弹前蹄、马身几乎直立;另一手紧握一柄三尖两刃刀,刀刃泛光与马身白毛相映,显得马上将军与**战马皆英武凛人。张说再观那将军面貌,至少有七分类似于自己,心中不禁大喜,不自觉抵近观摩。
一旁的并州别驾看完此图,脱口赞道:“李大使果然好手段,张大人的英武之姿果然溢于纸端。张大人的形貌也很像嘛,且绘画之道,最重神韵,此画中张大人之神韵又远胜形貌。”
张说再细看,就见身后背景有红叶衬托,依稀为秋天景色;卷轴的末端,还题有一首诗,张说细致一看,原来此诗还是自己的一首旧作,诗曰:
虏地河冰合,边城备此时。兵连紫塞臣以为若非皇后替二贼司。提剑荣中贵,衔中盛出师。
日华光组练,风色焰旌旗。投笔尊前起,横戈马上辞。梅花吹别引,杨柳赋归诗。
此诗系张说送友人赴塞外出使而作,李林甫使此诗与该画相配,倒是彰显了诗中描绘的边塞风光与金戈铁马的氛围,借此衬托张说的英武之气,可谓十分相宜。张说不由得瞟了李林甫一眼,心想此人年纪轻轻,本无学识,却能以诗画相配取悦自己,这份机心委实深沉。
李林甫的双目一直紧盯着张说的神情,就见张说阅罢后喟然叹道:“哦,李大使真正用心了。此画金碧辉映,笔格遒劲,极得李大将军笔法之韵味;嗯,想不到李大使的书艺也不错嘛,诸位请看,此草隶中依稀有王羲之之笔风,刚劲有力且又婉转自如。好呀,我就将此书画收下了,如此深谢李大使的美意。”
李林甫闻言大喜,笑吟吟地说道:“下官能得张大人如此夸赞,真正容于华衮。若张大人今后能指点一二,下官将会终生受用。”
李林甫此话,即是想向张说讨教诗文了,张说当然不会与此等人为伍,然今日人家巴巴地赠送书画,张说也不好开口拒绝,遂敷衍道:“好呀,我们今后有闲暇之时,还是可以共相琢磨嘛。”
李林甫当然瞧出张说的敷衍神情,不敢进一步央求,遂又说了几句客套之话,然后辞出。
张说与姚崇一样,根本瞧不上这些荫职出身的小吏。然李林甫今日所展示出来的书画之艺,张说认为颇有几分火候,心里就有了赞赏之意,暗想此人既有理政才具,又有钻研书画之道,其在荫职之人中,亦属超卓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