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之时,姚崇神色如常按例奏事。他执笏奏道:“陛下,欲使农事少受水旱之灾,须大兴水利。自贞观朝以来,历朝皆重水利,如贞观朝共营造水利设施二十六处,高宗皇帝时期建有三十一处,则天皇后时期建有十五处。这些水利设施建造之后,即可永惠后世,实有百世之功。如今到了我朝,陛下倡兴农事,一些地方因地制宜量力而行,也屡有建造,臣请陛下下旨褒扬这些有功官吏。”
李隆基这些年先遇旱灾,再遇蝗灾,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其间多次下旨让各地量力营造水利设施。是年刚刚入夏,若此时再督促一番,则有利于推动此项事情更加深入,李隆基闻言赞道:“好呀,姚公果然为有心人。何处官吏水利之功最为彰显呀?”
姚崇答道:“华州刺史姜师度、太原府文水县令戴谦与蓟州三河县令鱼思贤最为彰显。自开元元年至今,姜师度已在华阴县、郑县开凿敷水渠、利俗渠与罗文渠;至于鱼思贤,其为任丘县令时开凿通利渠,到了三河县,又先后开凿渠河塘和孤山渠;戴谦则在文水县开凿甘泉渠、**沙渠、灵长渠和千亩渠。”
“嗯,他们开渠之时,可曾在租庸调法之外额外摊派否?”
“臣此前曾让御史台派人前去核查,发现此三人皆因势利导,由渠水惠及田亩的主人自愿出力,官府无非出面出头组织,如此顺势而成。譬如文水县令戴谦,其所建田渠皆在开元二年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在于他能顺应民心,统筹调动,因而一年乃成。”
李隆基闻言顿时龙心大悦,起身说道:“好呀,国家能有如此官吏,则为朕之幸,国家之幸!朕为皇帝,卿等为重臣,若无此等地方官吏在所辖地面努力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是万事皆依诏敕中规中矩而行,终究落在下乘。姚公,可诏此三人官秩皆升一级,朕另赐此三人彩绸百段,以褒此行。”
姚崇躬身领旨,李隆基继而言道:“昔秦国之所以能一统中国,其水利之功不可忽视。那位韩国的水工郑国在本国无用武之地,秦王嬴政却采纳其建议在关中引泾河水兴建郑国渠,遂使关中八百里秦川得到了泾水的滋润;还有蜀地的都江堰,朕年少时曾去观摩,甚叹李冰父子因地而设的鱼嘴、飞沙堰和宝瓶口实在奇妙如斯,竟然无坝而引水滋润蜀中平原如今。秦国有水利而能兴农,遂成霸业。姚公为中书令多年以来,凡事皆能上心,国势连年渐旺,则为国家之幸啊。”
李隆基不赦赵诲的举动,此时仅他与姚崇二人心中有数,至多大理卿班景倩能猜出数分,其他人皆茫然不知。李隆基此宏论一出,朝班中马上有数人步出,既恭维皇帝之能,又捎带附和皇帝之赞夸赞姚崇。
朝会散去后,姚崇独自留下,显然有事与皇帝会商。这些年来,朝中大事例由李隆基和姚崇商议而成,群臣们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怪。
姚崇看到群臣皆已退出殿外,躬身言道:“微臣以老朽之身,本以为如此苟延残喘以度余年而已。不料得遇圣恩,赐臣以国家重柄,臣戮力而为,虽办了不少错事有负陛下嘱托,陛下犹信任有加,得夸赞不少,臣心中实在不安。”
李隆基微笑道:“姚公今日怎么了?你这些年为中书令,尽力使国家步入正轨,实有房玄龄之功。朕今日赞你之语,实为朕衷心之言。高将军,速为姚公赐座。”
高力士久侍李隆基身边,当然能洞察李隆基对姚崇的内心变化之微,李隆基今日虽言笑晏晏,他却感受到今日的气氛有些异样,遂不敢吭声,乖觉地将姚崇引入座中。
姚崇微微摇摇头,叹道:“臣之心确实有些年轻,似乎还是二三十岁的年龄,然臣的身子毕竟六十七岁,已然老了。譬如前一阵子,臣得病休息良久,还得陛下恩典赐居‘四方馆’内,此病痊愈之后,臣觉得大伤元气,每每感到力不从心。臣这些日子细细想了数遍,认为若拖着此老朽之身勉力理政,许是对国家不利,且有负陛下圣恩。臣因想请陛下罢臣中书令之职,另举贤人继任。”
李隆基不赦赵诲,心知姚崇近数日之间定会找自己辞去中书令之位,此时心中早有准备。他闻言先是沉默片刻,继而说道:“姚公莫非想弃朕而去吗?刚才朝堂之上,你让朕褒扬数人,以彰其水利之功,为相者统揽大局,能于细微处辨为政主流,当今天下,唯姚公一人而已。你若离去,让朕去哪里再寻如姚公这样的人呢?”
姚崇闻言起身离座,随即“扑通”跪倒,两行老泪潸潸流出,边叩首边说道:“陛下,天下已然承平,且朝中胜过臣者何止一人?陛下若不肯放臣而去,即是不恤臣了。陛下,臣坚意去职,若陛下不答应,臣只好长跪不起了。”
李隆基见状,也急忙起身,走下御台与高力士一起将姚崇搀了起来,并且责怪道:“姚公何必如此?有什么话儿尽可慢慢说,如此涕泗满面,还要长跪不起,成何体统?高将军,速去拿湿面巾来,替姚公揩去脸上泪痕。”
高力士转身拿面巾,李隆基执姚崇手恳切说道:“也罢,朕就依了你。然你刚才说了,朝中胜过你者何止一人,则继任者由你举荐。若你所荐之人德行不似你说的一样,那也没办法,这中书令一职还由你勉为其难吧。”
君臣二人经历这么一番表演,皆顾全了彼此的颜面,可谓皆大欢喜。姚崇接过高力士递过来的面巾,慢慢揩净脸上的泪痕,然后复归座上,说道:“臣所荐第一人,想陛下心中定然有数。吏部尚书宋璟为人耿介有大节,居官梗正,为政清毅,可堪为用。”
姚崇此前曾向李隆基举荐宋璟为相,奈何李隆基认为宋璟为人梗正,且其资历又与姚崇相似,若两人搭伙时政见不同,极易酿成纷竞,遂弃置不用。现在若姚崇罢中书令,则局面为之变化,宋璟的理政能力较之姚崇稍逊,然在人们心目中实为道德标杆。李隆基欲依贞观故事行事,则道德教化实为主旨,选取一位道德高尚之人任中书令,则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李隆基此前料定姚崇定会举荐宋璟,心中早已肯了,然口中答道:“宋璟之德堪与姚公相匹,然其理政之时常常泥古不化。若说他强于姚公,朕却不这样以为。”
“若陛下认为宋璟不行,还有一人,其虽活络一些,也可堪为任。”
“嗯,姚公请讲。”
“相州刺史张说。此人文才识见,皆臻一流,若陛下能用其长,则亦为良相。”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张说曾为朕之老师,朕识其长短所在,如目下之境,他实不宜为相。姚公,朕听说你替代张说为中书令,张说私下里对你怨言甚多。你如此不记私怨而为国荐相,实为大公无私。”
姚崇有些动情,说道:“臣暮年之后,本该蜗居一隅以度残生,陛下不弃微臣,擢拔臣于危难之际,此番恩典让臣此生难赎。且臣佐陛下施政数年,陛下待臣以宽宏,令臣肆意妄为而不加恶言一句,今日更赞臣遥追房杜之贤。此情此景,令臣感激万分,兼而羞愧难当,臣今生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不敢在陛下面前图逞私心。”
姚崇此言语出真诚,令李隆基大为感动,遂温言道:“也罢,朕就遂了姚公之愿,授宋璟为中书令吧。姚公,你今后虽去中书令之职,朝中的事儿也不许懈怠了,可以开府仪同三司之职参与政事,须五日一参,朕也会如常咨以军国之事。”
开府仪同三司为文散官之首,姚崇任此职既可颐养天年,享受较高的官俸,又可不脱离朝政,实为一个最适宜的退路。姚崇于是再起身,叩首谢恩。
姚崇走后,高力士方敢说话,其说道:“陛下,姚崇举荐宋璟为相,是不是有些私心呢?此二人自则天皇后时即私交甚好,臣听说宋璟处事时泥古不化,且直来直去,若让他来主持军国之政,能行吗?”
李隆基今日因为顺利地更换了中书令,心中无比惬意。其实不用姚崇举荐,李隆基早已属意宋璟。自其主政之后,将军国大权放手任中书令施为,则中书令一职或者说主要宰相人选为其心中最高思虑之事,其心中思虑何止百次?高力士久在身边,李隆基日常将其视为可以倾诉的人儿,可谓言语无忌,高力士因而敢与李隆基说些朝政大事。李隆基现在却不直接回答,微笑着说道:“高将军,你现在速去吏部,把宋璟召来。嗯,你见了宋璟,就说朕得姚崇之荐,意欲授其为中书令,让他心里早做预备。”
高力士躬身答应,遂去传唤宋璟。
宋璟正在吏部衙内忙碌,闻听皇帝传唤,急忙跟随高力士向宫内走去。
高力士满脸含笑说道:“恭喜宋尚书了。宋尚书现在闻召入宫,实有大喜事一件。”
宋璟斜目瞧了高力士一眼,脸色严肃如常,根本不答理高力士。
高力士看到宋璟未有回应,感到甚没趣味,继续微笑道:“好叫宋尚书得知,宋尚书今日得姚公之荐,圣上已属意宋尚书为中书令了。”
宋璟闻言停下脚步,脸上颜色变得更加严厉,斥道:“高宦官,你虽被圣上授为内监门将军,不过为圣上的恩典,仍为宦官的身份。朝廷有制,内官不得交结外官,更不许泄露禁中之言。我是否为中书令,当由圣上授任。我现在未得圣上言语,你竟然敢妄传,实为大罪。你知道我宋璟的性子,莫非想凭着你能传点讯息,我就感恩你吗?”
高力士是何等身份?他遭了这一顿抢白,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急忙辩解道:“宋尚书想是不知,咱家说此言语也是奉旨而为。”
宋璟不再理会高力士,疾步甩开高力士径直奔入太极殿。
李隆基看到宋璟的脸色严峻,笑问道:“宋卿此来,莫非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缘何如此颜色不开呢?”
宋璟瞧了高力士一眼,愤然说道:“陛下,微臣来此路上,高宦官言说陛下欲授臣为中书令。朝廷规制,内官不得泄露禁中之语,不得交结外官,高宦官此行,实为大罪,臣请陛下当即惩之。”
李隆基闻言先是一愣,继而言道:“宋卿恼怒原来为此。嗯,高将军召你之时,是朕让他传说此话。刚才姚公极力请辞中书令之职,并向朕荐你为代,朕召你前来,正为此意。”
宋璟正色道:“陛下如此,实为不妥。中书令为朝廷重要职务,圣上欲授此职,例该征询重臣意见以博采众议,进而形成定议,并在朝堂之上郑重昭示此事。陛下现在通过宦官之口传召微臣宣示此事,实在失于简慢。”
李隆基闻言哑口无言,刚才的惬意顿时飞得无影无踪。他今日本想召来宋璟纵论一番,就像当日在骊山离宫与姚崇促膝深谈一样,孰料宋璟上来先谏高力士的不当,再指责自己的不是,让李隆基一时无措。
高力士眼见皇帝的尴尬之色,有心说话以消除不堪,又想自己若说话,宋璟肯定又会直斥自己,场面闹得愈发不可收拾,遂缄口无言。宋璟看到李隆基不吭声,又追问道:“陛下今召臣来,还有其他事吗?”
李隆基缓过劲儿来,言道:“朕想了一下,如此召你过来,确实有失郑重,朕的确有失。嗯,朕本想与卿谈论一番,也罢,待朕在朝堂之上授任之后,我们再细谈。”
“如此,容臣告退。”
宋璟走后,高力士忧心说道:“陛下,昔太宗皇帝之时,魏征最善犯颜直谏。奴才观宋璟之态,分明又是一个魏征再生嘛。如此诤谏之人,若授为御史大夫或者主持一部事务,可谓恰当为任。中书令位居中枢,其上应天子,下接百官,若如此直性人儿为任,没有一点变通的时候,能行吗?”
李隆基闭目冥想片刻,忽然哈哈笑道:“哈哈,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一位中书令!魏征再世?高将军,朕若想如太宗皇帝那样成为一名旷世明君,辖下若无魏征那样的诤臣,终归名不副实。朕就是要让宋璟当中书令,就是他了!”
次日李隆基果然授姚崇为开府仪同三司,仍兼知太子少师;授宋璟为中书令。李隆基此次以赵诲之事点拨姚崇,顺利地完成了此次相权交接,可谓相当从容,了无痕迹。
监察御史崔隐甫此次因赵诲一案颇有功劳,李隆基甚为嘉许,少不了要升其官,被授为侍御史,一下子从八品官员升为六品之官。要说最亏者当数赵诲,其因为姚崇的缘故被列为大案,遇大赦也无法逃命,数日后即被斩首。赵诲本为明经出身,又得当朝宰相青眼有加,外人眼中其仕宦之途本为一马平川,私下里艳羡不已。孰料其阴沟里翻船,昔日的恩师无法援手,反而加重其罪。由此看来人还是平常为真,若木秀于林,必遭人惦记,其错处甚至被无限放大,甚至因此丢了性命。
宋璟当了中书令即入衙视事,姚崇散朝后随行入中书省取了一些自己的随身物品,无非是些笔砚之物。
姚崇取物之后,转身欲走,其目睹室内的熟悉之物,想到自己在此室内理政三年有余,不免有些感叹,遂说道:“广平,大唐的千钧重担今后就落在你的肩上了,望好自为之。”
宋璟与姚崇的性格虽不同,然二人皆互慕对方特长,所谓惺惺相惜是也,二人私下里的交情甚洽,宋璟衷心说道:“请姚公勿虑。开元之初,天下乱象纷纷,也只有姚公的本事能治此乱。当今天子年龄不大,能在乱世中识姚公之才,如此眼光实在令人叹服。如此君臣共治,使天下步入正途,我今日继任此职,无非守成而已。”
姚崇知道宋璟遇到夸赞他人之时,往往惜语如金,他今日不吝言语将李隆基和自己夸赞得如锦绣一般,显系衷心之言,脸上于是漾出微笑,说道:“天下人事能得广平赞许,那是不差的。我今日得此赞语,则不枉了这数年为相。广平,你说守成过于轻松了,我消除乱象,毕竟有迹可寻,陛下要依贞观故事行事,则贞观时期的政治清明与天下富庶的大任就要落在你的肩上。此象看似平淡,然所费力气何止万钧?且要不着痕迹。”
宋璟拱手道:“圣上今日说了,姚公今后要五日一参,圣上还要咨以军国之事,则我今后有事相询时,姚公也要不吝教诲。姚公,晚间请至敝舍,我们对饮一番如何?”
姚崇知道,宋璟眼光奇高,能入其眼者甚少,放眼天下,能得宋璟心悦诚服者实在少之又少,其对己如此谦逊,实为异数,其心间大为感动,遂拱手道:“如此,愚兄就叨扰了。对了,几案右上角有王守一的奏请之书,已押在那里数日。愚兄知道,你终究为继任者,王守一奏请之事于愚兄为烫手之事,然对你来说实属容易,如此就请恕愚兄推搪了。广平,愚兄告辞了。”
姚崇走后,宋璟即取过王守一之书阅览了一遍,方知姚崇为何为难。
国丈王仁皎忽然得病身故,其女现为皇后,王家当然要大大操办一回。王守一想起了李隆基生母昭成皇后之父窦孝谌的故事,遂上书一道请求将王仁皎之坟修为五丈一尺。
唐制规定,为官一品者坟高一丈九尺,若大臣功勋高者得以陪葬先皇帝,其坟不过高出三丈而已。窦孝谌之所以坟高五丈一尺,还是缘于唐睿宗李旦的恩典。则天皇后长寿二年正月初二,李旦的二妃窦氏和刘氏按例入宫拜见婆婆则天皇后,不料一去不回,尸骨无存。李旦成为皇帝之后,追谥窦氏和刘氏为皇后,并招魂葬于东都洛阳城南。窦皇后的父亲窦孝谌也因此受益,窦孝谌此时已逝,生前曾任润州刺史,此次被追赠为太尉与邠国公,其家人免不了将其旧坟再修一遍,竟然将其坟修高至五丈一尺,唐睿宗得知后竟然默认,遂为成例。
姚崇之所以为难,缘于他为太子之师。姚崇与宋璟行事手法不同,然在此事上绝对观点一致,即不允许诸事逾制而为。王守一上书请求高五丈一尺造坟,即为逾制。姚崇知道当初立李瑛为太子,王皇后心里已非常不舒服,自己为太子之师若出面驳回,极易引起王皇后与赵丽妃的龃龉,于是小心谨慎,不敢轻易作答,正好自己即将卸任,就将此件押下归宋璟处置。
宋璟阅罢觉得实为小事,自己面见皇帝之时让其按常例修坟即可。
是日午后,宋璟入宫求见李隆基,向其禀报了不少事情,其中也包括王家逾制修坟的事儿,李隆基从宋璟之请,答应按常制修坟。
是日晚间,当姚崇与宋璟对饮的时候,王皇后梨花带雨地来见李隆基,当然是继续说修坟的事儿。
宋璟回衙后驳回了王守一的修坟之请,王守一闻讯后并不找宋璟纠缠,而是直接入宫见了妹妹。
李隆基耐心地听了王皇后一番泣不成声的哭诉,叹道:“坟高坟低皆为外人所观,对死者而言有何干系?昭成皇后之父坟之所以修成五丈一尺,那是父皇鉴于母后离奇失踪,为慰母后家族,遂默认其逾制。朕顷年以来依贞观故事行事,则诸事皆须依朝廷规制而为,你为皇后,难道不识朕心吗?”
王皇后抽泣道:“家兄午后入宫向妾说道,既有成例在前,奈何到了家父面前而一朝毁之?家父之坟若按常制修造,外面定会群言汹汹,妄议妾位将不保。”
“糊涂。你的皇后之位岂能与此坟连在一起?唉,这个王守一呀,如何与怨妇一般?”
“陛下,此事的确关乎妾家颜面。望陛下看在家父兄昔日立有大功的面上,就从了此请吧。”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你又非不知,是宋璟等人坚执按常制修坟,朕要虚心接受臣下诤谏之言,如何能驳之呢?对了,你此前带领后宫之人修习文德皇后之《女则》,当知文德皇后遇到此等事儿,她会如何处置。”
王皇后一时语塞,她知道文德皇后对族家要求甚严,竟然不允许太宗皇帝授其功臣哥哥长孙无忌为重臣,则如此逾制之为,她断不会做。
李隆基看到王皇后那楚楚可怜的容色,想起夫妻二人的患难与共时光,又念起王仁皎与王守一坚定跟随自己争夺皇位的情景,心里软了下来,长叹道:“也罢,此次就从了你吧。你告诉王守一,自此以后,不得再有非分之想。”
王皇后闻言后笑容上脸,当即躬身谢恩。
李隆基没有向宋璟言说自己又改了主意,待宋璟辗转得知王家开始逾制修坟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宋璟又多方确认此讯息,当即入宫求见李隆基。
宋璟拜毕即问道:“臣听说皇后家已开始逾制修坟,陛下是否得知此事?”
李隆基坦然答道:“朕知道。朕事后觉得皇后父兄皆有大功,如此小事何必闹得其家不愉快?坟高坟低,无非土多少而已,若太较真就是因小失大,就允了他们。”
“陛下怎可如此呢?”宋璟的声调不由得高亢起来,“陛下金口,已答应臣之请,如今又反复,如此实在不堪。”
宋璟的这句话说得过于难听,李隆基素常的隐忍功夫不差,闻言不禁拉下脸来。李隆基此时心想,宋璟此前虽以正直闻名,然见了自己犹慢声细语,未有如此激烈顶撞的时候。难道他现在当了宰相,脾气也跟着见长了吗?
宋璟却不理会皇帝现在的心情如何,自顾自继续说道:“陛下于开元之初焚珠玉、禁雕缕,其意在于戒除奢侈。俭,德之恭;侈,恶之大也。陛下若允皇后之父逾越礼制厚葬,即是鼓励天下再归奢侈之途。”
李隆基叹道:“宋卿,朕明白这个道理。然有成例在前,朕难道能一时废之吗?”
“睿宗皇帝之所以默认,缘于其心伤昭成皇后之逝。再说了,当时之所以如此,缘于朝中没有如臣一样之人极谏。陛下,逾制修坟既不俭省,又违圣人之意。圣人昔年制礼,使衣衾棺椁,各有度数,遂使天下之大,皆依礼而为。陛下欲遵贞观故事,焉能自废其礼?”
“然则朕已答应了皇后和王守一,若再废之,岂不是失信于人?”
“皇后非不知礼之人,若遵制而为,其实对皇后一家实属好事。昔太宗皇帝嫁长乐公主,其因为最爱文德皇后,诏其陪嫁之资甚于长公主,魏征闻而切谏,太宗皇后欣然纳之,文德皇后不怒反喜,遣使厚谢魏征;而韦庶人追王其父,并为其父擅作醴陵,而祸终及其身。陛下,臣所以极谏,无非想成就王皇后之俭德,也因此维护了陛下对天下之承诺,此为去小节而立大信!”
李隆基心中暗道:“此人莫非是魏征再世吗?既认死理,脖项又直!”他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其之所以答应王皇后,无非认为修坟实为小事,无关国家大计。不料宋璟认为此事太大,并将之上升到国家生死存亡的地步。李隆基心中不以为然,说道:“也罢,朕让皇后按常例修坟罢了。”宋璟闻言拱手道:“陛下,国家知人情无穷,故为制度,不因人以摇动。陛下能够如此,实为天下之幸。”其看到皇帝答应自己,不再多废话,遂躬身告退。
李隆基派人将王皇后唤来,说道:“刚才中书令宋璟又来极谏一番,朕答应他了,乃父之坟不可逾制修造。”
王皇后闻言,眼泪顿时成为两行,抽泣道:“此为皇家的事儿,宋璟为何横加干涉?陛下,妾父之坟已开始修造,则天下知闻,现在再按常例修坟,天下之人定会耻笑妾家。”
李隆基想起文德皇后的事迹,再对比自己的皇后之言,遂思二人的差距甚大。文德皇后既有贤名,又有大家之风范,而自己的皇后实在上不了台面,心中就生出了厌恶之意。他于是板起面孔,斥道:“此事不用再反复,就依了宋璟。你告诉守一,修坟事小,然逾制则事关国家大局,让他不可再来求恳。”
王皇后闻听此言,知道此事不可再说,遂委屈答道:“妾知道了,今后不敢再提。如此,妾……妾就告退了。”其泣不成声,两道泪痕分外明显。
李隆基见状又忆起王家的功劳,更忆起王皇后跟随自己这么多年的死心塌地,心里忽然又软了下来,柔声说道:“这样吧,你让守一寻人撰一碑文,由朕亲笔书之,然后成碑立于乃父墓前。”
王家之所以要求逾制修坟,无非以此彰显皇后对王家恩宠。李隆基如今主动提出书其碑文,此等恩遇甚至要比在坟上多添几许土更重,王皇后闻言,当然明白事情的轻重,遂破涕为笑,说道:“如此最好,妾父地下有知,定感激陛下恩情。陛下,妾听说当今天下以张说之文最美,妾派人让张说撰此碑文如何?”
“张说远在相州,若一来一回,会耽搁许多时日。也罢,你们不嫌麻烦,尽管去吧。唉,皇后呀,你我夫妻情重,岂不比这些虚空的外物更为珍重?你如此重视这些俗物,有点可惜了。”
王皇后却没有听出夫君话里的弦外之音,顿时欢天喜地地告退。张说看到皇后派人来请碑文,当然抖擞精神,妙笔如花,将王仁皎夸得如开国功臣一般。李隆基将此文一挥而就,用的是他最擅长的隶书之体。墓碑刻成之后,立于渭水之滨的王仁皎墓前神道中,路人见此,皆知当今皇帝对皇后族家恩宠殊遇。
一场小风波由此风平浪静,此后两日,李隆基一直在思虑此事:宋璟此为,应该鼓励还是稍稍抑之呢?
第二日的早朝之时,李隆基给出了答案。他当殿褒扬宋璟,赞道:“朕常欲正身纪纲天下,今遇国丈之事,朕有迷失之时。众卿皆不敢言,独宋卿敢强项诤谏。朕此二日深思,若想依贞观故事行事,须依圣人之言行教化之道。则众卿须像宋卿这样,敢于逆龙鳞触龙颜,教化之策方能深入人心。为旌扬宋卿之功,朕赏彩绢四百段。”
群臣闻言,心中顿时大吃一惊:四百段啊!是时彩绢实与钱币有相同的功用。唐高祖李渊于武德四年废除已通行一千三百余年的五铢钱,改铸开元通宝,遂为有唐一代的通用货币。是年每斗米约为三十五文,面每斗四十八文,绢每段三百三十文,彩绢约为五百文。绢由于具有容易贮藏和便于交换的功用,除了可以制成衣饰使用之外,较之其他物品更具有货币的功能,唐人实将之视为货币。李隆基此前赏人,或者数十段,至多不过百段,今日一下子赏了宋璟四百段,价值二十万钱啊!
当初太宗皇帝为了导人诤谏,大臣孙伏伽因上谏言,竟然因此得赏一处豪宅——兰陵公主园,则李隆基今日当殿赏赐宋璟,实有相同功用。
宋璟得了这笔巨赏,他若将此物捧回家中,也就不是宋璟了。是年陈州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朝廷此前已赈济多次,宋璟令人将此彩绢换成米面,然后送之陈州以济灾民。
君臣二人冀此四百段绢,皆收到了各自美名。
自入冬以来大雪已下了数场,这日自凌晨时分雪渐渐下密,天亮之后,就见宫内上下皆蒙上了白色一片。雪花还没有止歇的意思,一直下到近午时,地上的雪层已积有半尺多厚。
李隆基此前一直在殿内批阅奏章,其过一会儿就问高力士:“雪还在下吗?”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心情愉悦有加。他将案上一沓子奏章看完,起身兴致勃勃地说道:“高将军,随朕出外到雪中走一走。”
高力士随侍李隆基多年,知道他有冒雪而行的癖好,早就为之备好了一件白纱中单大氅和一具素色斗篷,一双高腰的乌皮履。李隆基装束出门,不许其他仪卫随行,仅有高力士一人跟随,主仆二人就踏着乱琼碎玉冒雪向殿后走去。
甬道上皆被落雪覆盖,此甬道一直通往宫内居中的海池,李隆基一路默默行走,唯听其脚下乌皮履踩雪的“嘎吱嘎吱”声。
二人来到海池边,放眼望去,海池的静水早已凝结成冰,现在冰面上又蒙上了一层雪花,与周边的亭台、廊桥、楼阁浑然一体,成为一个银白的世界,四周寂静无声,似乎时间也凝固不前。
李隆基取下斗篷,抬头望天,任密集的雪花跌落在脸颊之上,其时飘落的不唯雪花,间或夹杂有雪粒,敲在脸上有微微刺疼的感觉,李隆基心境奇好,赞道:“若一年之中,日日皆有雪花飘落,岂不美哉?”
高力士说道:“陛下心系庶民,若天下无季皆冬,则粮食定会颗粒无收,陛下那时定会忧虑万分了。”
李隆基笑道:“高将军,你莫非也成了宋璟一般?朕好不容易出外轻松一番,别再拿军国大事来烦我了。人生一场,若整日里规规矩矩,那是好无趣味的。”
高力士道:“世人皆言宦者最善献媚,陛下也经常训诫宫内之人。臣若万事皆顺着陛下,则陛下定会疏远臣等。”高力士毕竟陪伴李隆基多年,二人虽为主仆,然渐有友情,说话不像起初那样小心翼翼了。
“朕休闲之时不再想军国之事,你要顺着我高兴才是。”
“臣明白。”
李隆基手指池中说道:“眼前白雪茫茫,若池中此时有数丛绿树,则此景更佳。”
“陛下若有此意,入春之后可使人在池水之中造一小岛,并植常绿之树,则陛下来年落雪之时可观此景。”
“罢了,朕也就是说说而已,不用大兴土木了。”
李隆基提起绿树,勾起了高力士心里的记忆,遂说道:“臣想起一处观景的所在,临湖殿里的牡丹应该开了,陛下若有兴致,倒是可以一观的。”
李隆基昔年曾在王崇晔宅中看到其用热气培育出的洛阳牡丹,其记忆犹新,此后令人依其法在宫内培植,以待春节时观赏。他此时闻言大喜,说道:“好呀,眼前雪花飘飘,室内又有牡丹争奇斗艳,此景大妙。我们这就过去。”
高力士说道:“此去临湖殿路途甚远,请陛下稍待片刻,臣唤人抬舆过来。”
李隆基摇手不许:“如此美景,何必乘舆而行?我们就慢慢走过去。对了,午膳就在临湖殿用吧,你可派人速去筹备,还要暖上一壶好酒。”
高力士看到李隆基心情甚欢,心内也随之轻松。其在跟随行走的过程中,唤人细细嘱咐了一遍。
临湖殿此前一直空置,自从开始在宫内培育洛阳牡丹之后,这里似乎就成为一个养花的所在。到了冬日,此殿门窗皆用棉帘遮盖,殿内四角燃起木炭,室内宛若春日时的温度。只是其中水汽较浓,加之浇花用的肥汁味儿与水汽相混,殿内显得十分难闻。
为了便于皇帝和妃嫔前来观赏,高力士早就令人将临湖殿的东侧室修葺一新,室内依然温暖如春,没有了水汽和难闻的味儿,仅将绽放的牡丹挑选后移入此室。临湖的窗子也不用棉帘遮盖,而是糊上了素色的窗纸,若推窗向外观去,可以欣赏到湖水的碧波与柳浪,当然,眼下飞雪纷纷,窗外则成为一派雪景。
李隆基一路走来览尽雪景,身上也沁出了一层细汗。他步入东侧室,只觉一股热浪迎面袭来,令他顿时感到身上衣装的厚重,遂在高力士的服侍下除去外面衣衫。
室内已摆满了各色的牡丹花,有红、白、粉、黄、紫、蓝、绿、黑等颜色,其花朵名称也争奇斗艳,如洛阳春、潜溪绯、寿安红、欧家碧、魏紫、鹤翎红、玉天仙、二乔、璎珞宝珠、飞燕红妆、雪夫人、粉香奴等。是时牡丹经过多年人工培育,已有一百余个品种。
李隆基边观赏边对高力士说道:“昔年王崇晔在宅中冬培牡丹,不过十余个品种,那时观之已觉新奇,他又怎能比过皇家呢?”
牡丹本为野生植物,与荆棘无异,关中周围的山地皆有生长。自隋朝开始,牡丹在民间培植的基础上进入皇家园林,隋炀帝建都洛阳之时,辟西苑二百里专事种植牡丹,“洛阳牡丹”由此驰名天下。洛阳城北面的邙山本野生有大量白色的杨山牡丹和紫斑牡丹,经过花师们与外地牡丹的嫁接,加上其他牡丹品种的大量引入,洛阳牡丹的花色渐渐丰富起来。洛阳这个地方很奇怪,外地的牡丹若移植到此,花色及花朵之盛要胜于原产地;而将洛阳的牡丹移往别处,花朵就会慢慢变小,由此就有了“种植好牡丹,必取洛阳土”的说法。眼前盛开的牡丹,皆为其幼苗时连盆带土运来,花开一季后即丢弃,却也不用那么多的讲究。
李隆基观罢群花,走至墙边将轩窗推开,外面的急雪飘飘洒洒挤入室内,李隆基不由得脱口赞道:“美哉斯景!窗外飘雪纷纷,室内花香袭人,人处此景,浑若天成!”
高力士见李隆基今日一直兴致颇高,生怕打乱其思绪,不敢贸然接腔。其等待片刻之后,方轻声说道:“陛下,时辰已过午时,该是进膳的时候了。所暖之酒为剑南之‘烧春’,现在正适宜饮用。”
李隆基此前心里似有缺憾,且一直挥之不去,此时方才恍然大悟,说道:“是了,今日之花丛中为何未见‘眼儿媚’呢?”
“眼儿媚”为牡丹花中一种,系人工培植而成。其花朵为黄色,每瓣花瓣居中处有一条隐隐红线,好像一个浓妆的美人在那里轻抛媚眼。李隆基因此花比较特殊,对其记忆甚深,今日因未见到,又想不起花名,到了此时方悟。
高力士急忙说道:“花丛中果然没有,请陛下稍待片刻,臣速入花殿里问询。”
高力士很快返回,禀道:“陛下,‘眼儿媚’花期较长,臣刚才看了,其花苞刚刚绽开,须数日后方能全部绽放。”
“都是一样的花儿,为何此花要稍长数日呢?”
高力士心想,花期长短自由其花木决定,如此浅显的道理,皇帝还要问个究竟,自己实在答不出来。他转头向后面喊道:“你出来,速速回答圣上的垂询。”
通向正殿的门帘一动,一双素手撩开门帘,从中走出一位素衣女子。想是临湖殿甚暖,此女子衣衫甚薄。其上着窄袖茶褐上衣,下系素色长裙,裙幅红绿相间,随行走略显颜色,长裙在腹下以一带缚之,想是因裙子过长不易劳作,故而系束。是时天寒地冻,妇人们素常的衣装稍嫌臃肿,此女子一身薄衣轻盈而出,令李隆基观之更有爽心之感,眼光也为之一亮。
此女子低头渐趋而来,李隆基可以看到其露在外面的小臂与颈胸上部的肤色同藕色相若,其长裙鼓摆之余,可见其身形婀娜之极。李隆基此时心间忽然漾出了一股酥酥的感觉,他自己也不知因何而出。就见此女子行到跟前盈盈下拜,口中吐气如兰说道:“贱婢拜见陛下。”其语音中虽有急促之音,未见惊慌之态。
李隆基将刚才的疑问再说一遍。
女子答道:“此花系由‘邙山黄’与‘二乔’培植而成,其花萼相配颇费时日,如此就挨后数日。此后花种乃成,待播种后花开之日,皆要顺延数日,其个中缘由,想是因此而生。”
李隆基聆其语音,只觉声声轻柔又清晰无比,宛似黄莺之声,心中酥酥的感觉又加重了一层。其面向高力士笑道:“高将军,如此浅显的道理,你却说不清楚。”然后又低头说道,“嗯,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此女闻言,缓缓将头抬起,就见其面貌粉嫩至极,似吹弹即破,一双圆睁的大眼深若泓水,微微一眨似会说话。李隆基此时心里一震:嗯?如此的可人儿,为何在花房里充杂役之职呢?
李隆基素为一个怜香惜玉的主儿,他思念至此,心中柔情顿起,说道:“平身吧,起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闻言叩首谢道:“贱婢不敢起身,如此就违了宫中的规制。回陛下问话,贱婢名惠儿,家姓为武。”
李隆基听说其姓武,心中已大致知其来历。武家势落之后,其得罪女眷若未至流放地,多入掖庭宫为婢女,此女年龄不大,估计自幼时即入宫。为证己猜测,李隆基接着问道:“如此来说,你为武家后人了。你父亲姓甚名谁?”
“贱婢之父名为武攸止,已于长安元年病卒。贱婢当时年幼,按例入宫长大至今。”
武攸止系则天皇后的侄子,武家得势后被封为恒安王。武攸止为人宽厚谨慎,不像武承嗣、武三思等武家子弟那样野心勃勃。其与李氏皇族私交甚好,此后李唐复辟乃至李隆基当了皇帝,武家后人难得善终,仅武攸止的恒安王之爵名未加剥夺。
若按辈分而言,李隆基应该唤武攸止为表叔,则与面前的这位小女子实为表兄妹了。李隆基明白这些渊源,心中的怜惜之情又大为加剧,转视高力士道:“如此藩王之后怎能充此杂役之职?高将军,你为内宫之首,焉能将其与得罪之人混为一谈?”
高力士暗自哭笑不得。此人之所以沦落如此境地,实受则天皇后的余荫。自李唐复辟之后,中宗时代对武家之人尚可,到了睿宗执政,武家境遇一落千丈。王皇后昔日随夫家小心度日,内心对武家之人极为怨毒,她如今为后宫之主,当然对武家女眷没有一点仁慈之心,严令她们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并不得接触皇帝。像武攸止死后,则天皇后认为此女年幼恩准其入宫抚养,不料形势突变,其长大之后竟然沦为仆役之身。高力士此时暗骂自己不该让此女近皇帝之身,若王皇后知道今日的事儿定会暴怒不已。他脑中思绪不已,口中期期艾艾答道:“臣实在糊涂,竟然忘了此女为恒安王之后,臣实在该死,请陛下责罚。”高力士明白,皇帝也就罢了,如何去对付王皇后的询问方为正理。
李隆基不再理会高力士,转而柔声说道:“哦,你叫惠儿,赶快起来说话。”
武惠儿不再扭捏,再向李隆基叩首后即袅袅婷婷立起身来。李隆基观其身形,只见其如风摆杨柳,身子既显柔软,然骨肉丰腴而实,心中不由得充溢喜爱,右手不自觉伸了出去扶其臂膀。触手间只觉满手柔软滑腻,心中一直存有的酥酥之意顿时释于手掌间。
武惠儿看到皇帝来搀扶自己,脸上的羞涩之意一晃而过,仅在脸上留下两团淡淡的红晕。李隆基见此,心中忽然又涌出醉意,恍恍惚惚问道:“惠儿,你今年年龄多少呀?”
“禀陛下,贱婢今年年方二九。”
“哦。这些年也难为你了,宫中的岁月难熬吗?”李隆基此时说话,早无皇帝的威严,实如一位长兄在怜爱妹子。
“禀陛下,贱婢年幼时入宫,得则天皇后怜爱,其饮食器具并不差,还有专人教授诗书及乐律。至于此花房之职,非是尚官有意役使,却是贱婢知道则天皇后昔日最爱牡丹,因多次坚请此职。”
“如此说来,你是睹花思人了?”则天皇后为李隆基的祖母,她虽杖杀李隆基的生母,毕竟亲情血脉犹存。武惠儿这会儿提起则天皇后,一下子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武惠儿的眼中顿时涌出清泪,哽咽着说道:“贱婢年幼丧父,则天皇后如此亲怜有加,贱婢睹物思人,感到则天皇后音容犹在。”
李隆基此时似乎忘记了自己尚未进膳,其凝视惠儿片刻,爱怜地说道:“你今后在朕面前,不许自称贱婢,自称惠儿即可。”
他又转向高力士道:“一个金枝玉叶的女子,却与闷腥臭气为伍,岂非亵渎玉人?高将军,你唤人把惠儿领走,先以香汤沐浴,今后就让她在太极殿服侍朕吧。”
高力士心里叫了一声苦,若武惠儿今后在太极殿大模大样服侍,王皇后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将如何处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