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进入了腊月,往年的这个时候应该落雪数场,这年冬天似乎并不太冷,太阳日复一日高挂中天,没有落雪的预兆。田中的禾苗因无雨雪光顾,已有裂隙出现,禾苗嗷嗷待哺,无比口渴。
中国古来有春日祈雨的习俗,冬日漫长,禾苗蛰伏过冬,对雨水的需求较之生长期要低许多,所以未有祈雪的仪式。北周大象元年时,乞寒胡戏自波斯传入。该戏系众人**形体,然后鼓舞跳跃,彼此泼水相戏,以乞寒意。进入腊月之后,东西两市已演数场。往年的这个时候,乞寒人众游街行走,沿途人员陆续加入,其场面蔚为壮观,这些人甚至来到承天门前的广场起舞,皇帝及其妃嫔按例登门观看。
唐制规定,百官在通乾门、观象门前序班,文在先,武在后。朝见之时,百官至于宣政门,文官由东门而入,武官由西门进入。这日百官序班之时,数人抬头望见满天星斗在闪烁,星星里面似乎饱有水分,有人嘟囔道:“瞧如此星象,今日肯定又是一个艳阳天了。”旁边有人附和道:“是啊,今年老天连一朵雪花都不落,应该乞寒了。”
姚崇听到这些对话,在那里若有所思。是时人们往往畏惧上天,心里极端虔诚,姚崇却不这样认为,他多次说过天地之间有其运行法则,某地少一些雨雪实属正常,靠人力祈求终归无用。
此后的朝会上,李隆基提到了乞寒胡戏:“张说为中书令之时,曾向朕建言罢乞寒之戏。如今已到腊月,姚崇,可颁敕令,自今以后,无问蕃汉,即宜禁断。”
姚崇出班躬身答道:“泼寒之戏**跳足,挥水投泥,甚失礼仪,陛下今罢此戏,实为移风易俗之举。”
李隆基微笑道:“姚卿能识此节,甚识朕心。嗯,你为中书令,当对骄**及伤风害政之事严加禁断,不用朕一一言明。”
姚崇知道,李隆基拨乱反正之心甚为殷切,他将一应功臣赶下要位,即是让自己再无掣肘之人放手施政。他此时举起笏板,就见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朗声奏道:“陛下,微臣有数策请予核准。第一条,如今‘斜封官’已罢,且历年所积各处官职缺员不少,亟待调整。臣以为年关将至,须对京官及外官进行考课,定其优劣之后,再加授任。往年考课例由吏部考功郎中主管,再由中书舍人核查。臣与卢侍中商议过了,此次考课由臣二人亲自主持,优胜劣汰;第二条,顷年以来渐渐形成重京官轻外官的弊例,此次考课之后,务必打破这种格局。臣以为,京官之识见才具整体不错,若让他们扎堆儿待在京中,实为浪费,应让他们放为外任以造福一方,同时将外官交流至中央,可以弥补京官亲民的不足。”
李隆基微微颔首,说道:“这些事儿早就该办了。严格考课之制,此为贞观朝形成的规矩,这些年确实有些废弛了,你们亲自主持,就是拨乱反正。姚卿,你提出的重视外官,此点殊为可贵。其大至一州刺史,小至一县之令,皆为亲民要职,其理政如何关乎国家大局。这样吧,朕不管其他考课之事,唯对县令的考课,朕亲自主持。”
姚崇暗想天下有三百余州,县又多数倍,则县令有近千人,若皇帝一一接见这些县令,那得费去多少时日?遂禀道:“陛下亲择县令,可开真才之源,又可明吏治之严。然天下县令甚多,臣以为陛下可阅县令之卷,至于接见县令,可以京畿范围县令为宜。”所谓京县,包括长安、万年、河南、洛阳、太原、晋阳六县;畿县则是指雍州府、河南府、太原府所管诸县。
李隆基明白姚崇的苦心,颔首同意,另叮嘱道:“好呀,三百余州府刺史由吏部选叙,朕大致能明其人;然县令众多,所举者不免鱼龙混杂,你们要多加留心。”唐制规定,县令人选除具备做官资格之外,另由五品以上的京官各举荐一人,若吏部选叙不严,定有滥竽充数者。
姚崇道:“自今开始,吏部选叙一批县令之后,须入金殿拜谢陛下并接受陛下简择。”
看到李隆基不再有话,姚崇继续道:“第三条,‘斜封官’行于世,使天下士子心灰意冷,由此阻塞才具之道。臣以为今后须严格考试及选拔程序,为引天下英才,可依贞观时的‘四时听选’行之。”唐制规定每年的举子须冬月时集于京师候选,贞观初年时打破这一成例,改为四次选拔。
李隆基准奏,并说道:“进士一科自高宗皇帝时开始以诗赋取士,如今诗赋正兴,不宜改动。”
姚崇此后又奏数事,皆与人事有关。李隆基知道,治乱须从人事开始,一一准奏。当初姚崇在骊山向李隆基申明十事,其中提出的“班序荒杂”,虽事关皇帝亲信、宦官、外戚乱政事宜,皆与选才授任有关,姚崇此次先从吏治下手,可谓抓住了重点。
近时朝臣经李隆基整肃之后,奏事者大为减少,卢怀慎虽为侍中以缄言为主,基本上以姚崇为主奏事。所以姚崇奏事时,以这对君臣对话为主,姚崇奏毕,朝会也就基本结束。
李隆基此时起身道:“众卿缓些时候再散,随朕一同到庭院里一观。”
群臣不明所以,遂尾随李隆基身后出殿,就见太极殿前的庭院里,一群太监与宫女正在那里忙碌。他们来来往往,将携来之物堆在地上,已成为好大一堆儿。群臣定睛一看,眼光不禁为之灿烂,就见其中物件皆为五颜六色的珠玉。群臣中有人心发绮想:莫非皇帝今日有了兴致,又有人能领赏不成?
李隆基挥手一指,说道:“这些珠玉器玩,或为内宫贮藏,或为后妃佩饰,朕今日将之悉数取来,要当众卿之面,将之焚毁。”
众人不明其意,有人心里却大叹可惜:如此贵重之物若遭焚毁,岂不是暴殄天物?
李隆基接着说道:“近世以来,奢费之风愈刮愈烈。像悖逆庶人的一件五色裙子,竟然值百万钱,更使岭南珍鸟一时绝迹。朕今欲大治天下,须力倡节俭,以绝浮竞之风。高将军,点火!”安乐公主死后,李隆基废其公主称号,改称为“悖逆庶人”。
高力士指挥太监们点火,为了增加火势,太监们取来牛油木炭之物与珠玉混杂,火燃起之后,就听“噼啪”声中,浓烟随之升腾,一堆价值不菲的珠玉渐渐成为一摊灰烬。
姚崇明白李隆基的心意,心想若将宫内珠玉悉数取来,恐怕言不副实。然皇帝这样做,向天下宣示自己如此克己,天下之人更应效仿之。当初安乐公主在京城炫示自己的百鸟五色裙,官宦之妇争相仿之,遂使江岭奇禽异兽毛羽,采之殆尽;至于太平公主府内,其绮疏宝帐,音乐舆乘,同于宫掖。李隆基本人为太子之时,其好妓之声,闻听宫内外,即位之后,更是追求声色。先天二年正月十五,李隆基派人在安福门外造了一座灯轮,高达二十丈,饰以金玉锦绮,燃灯五万盏,簇之如花树;另宫女千数,皆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丹粉。据时人估计,其一花冠、一巾围皆万钱。装束一妓女则需钱三百贯,由此可见当时之奢靡。李隆基今日能够这样做,可以看出其治世之决心。
李隆基目视姚崇道:“姚卿,你速拟一道敕书明发天下。其一,宫内今后所有人不得服珠玉锦绣,宫内金银器物由有司收集起来,将之铸为铤以供军国之用;其二,天下更不得采取珠玉、刻镂器玩,造作锦绣珠绳,违者决杖一百,受雇工匠降一等办罪;其三,两京及诸州旧有官织锦坊宣停,百官车服饰及酒器用物也不许奢费。”
姚崇问道:“陛下,如今三品以上官员饰以玉,四品饰以金,五品饰以银,今后也诏改之吗?”
李隆基摇头道:“也不可矫枉过正,百官服饰显示层级,还是照旧吧。”
李隆基又目视高力士道:“高将军,朕听说外面有传言,以为朕耽求声色,频频采择女子,以充掖庭。唉,朕这是替太平公主受过,朕当初事事顺从太平公主,其采办女子充入宫掖之事,朕如何能拒绝呢?”当初太平公主为讨皇帝哥哥李旦的欢心,确实从各地选来了不少宫女。然这些女子入宫之后,李隆基却顺势享用不少。
高力士躬身道:“小人久在宫中,未见陛下诏采女子。”李隆基道:“这样吧,当初太宗皇帝曾遣出宫女三千人,你可选择宫女遣出,人数要比三千为多。”
高力士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朕今日罢乞寒胡戏,以遵儒家礼仪;再焚珠玉铸金银,使百姓家兴人和;至于罢遣宫女,其意在于抑制己欲,使宫女安居乐业。众爱卿,朕说过要依贞观故事行事,非空泛之言,需要渐行渐积,落到实处。姚卿,你当时申明十事,朕将身体力行。”
姚崇听言后心中感动,遂跪倒言道:“陛下身行力践,臣等若再不将事做好,实在愧对圣恩。请陛下放心,臣等定鞠躬尽瘁,如贞观之臣那样尽心尽力。”
百官见状,也急忙跪倒成一片,誓言尽心尽力。
李隆基道:“众卿平身。朕恨不得马上恢复贞观、永徽时的荣光,然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们君臣只要用心办事,相信终会有这一天。好了,大家散去吧。”
御史大夫赵彦昭与张说为故交,他当时得张说之嘱,先后两次上奏章弹劾姚崇。孰料姚崇遇弹陡升,竟然官至中书令,掌控着中书省与尚书省的大权,而张说却被贬出京。赵彦昭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不禁黯然神伤,又见姚崇如今大权独揽,他终归会知道自己上章弹劾的本意,其每思至此,心中不免惴惴,深恐遭到姚崇的报复。
然而一段时间过去了,皇帝和姚崇那里无声无息,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奏章一样,自己还可以在御史台任御史大夫。
那日皇帝罢乞寒戏、焚珠玉、遣宫女,令百官深受震动。熟谙史事的赵彦昭知道,皇帝宣示今后依贞观故事行事,看来并非口头说说而已!若依贞观故事行事,太宗皇帝开诤谏之风,当今皇帝肯定不会偏废!皇帝和姚崇不怪罪自己,恐怕正是基于此呀,他们不想因此堵塞言路。
赵彦昭认识到这一点,顿时来了精神。他决心要以魏征为楷模,争取当一名诤臣,将功补过。此后的日子里,赵彦昭的谏章每日不少一篇,其所谏内容极其驳杂,既指摘皇帝大政之失,更有外戚、勋官之劣行。
李隆基看到这些奏章很高兴,一日拿着赵彦昭的奏章对姚崇说道:“看来你当初建言不处置赵彦昭还是对的,你瞧,此人奏章中虽有偏颇之处,总体来看,极富魏征诤谏之精神。”
姚崇道:“人往往善变,关键要看当时之导向。赵彦昭今日之变其实源于陛下欲效太宗皇帝开诤谏之风。”
李隆基颔首道:“是啊,当初太宗皇帝倡导清明政治,遂使封德彝这些前朝佞人收拾起劣行,转而做出一些有益之事。赵彦昭能够如此,朕心甚慰。”
姚崇走后,李隆基派人将王皇后传入殿内。李隆基手持赵彦昭的奏章挥舞道:“你们王家为关中望族,你这妹子既蒙家教,为何做出如此不法之事?”
原来赵彦昭所奏,言说王皇后的妹夫长孙昕横暴不法之事。是时王姓与长孙姓皆为望族,长孙昕门当户对娶了王家女儿。此后妻姐竟然成为皇后,本人也被授为尚衣奉御,此为五品官员,掌管天子服御之事。当李隆基与姑姑钩心斗角的时候,长孙昕觉得自己宅第狭小,就想法将邻近的民居拆迁,其手法当然不会公平。李隆基的事儿办成,长孙昕的新宅也大致建成,然邻居积怨已深,他们慑于皇后之势不敢说什么,私下里的辱骂却是免不了的,如此就传入赵彦昭的耳中。
王皇后接过奏章看了一遍,说道:“陛下,妾近时到过妹子宅中,却不像赵大夫所称那样宏大奢侈。至于邻里纠纷,他们想多索一些补偿,由此内心不平,那也是有的。”
李隆基道:“朕答应过姚崇,今后不许外戚贵主更相用事。长孙昕身为勋戚之后,如此横暴不法,倚仗的就是你这皇后之势!当初安乐公主侵夺民宅,由此民怨沸腾,那赵履温更是被百姓生食其肉,你们为何不接受这个教训?”长孙昕为长孙无忌的曾孙,当初长孙无忌被高宗皇帝逼迫自杀,子孙们被流放岭南,十五年后,高宗皇帝方才恢复元舅的官爵,准其子孙荫官。
李隆基说到这里想起长孙皇后,遂说道:“遥想太宗文德皇后当日,其鉴于汉朝马皇后不能抑制外戚当权的往事,数次苦求太宗皇帝不许哥哥无忌处于要位。唉,看来文德皇后实为非常人,她当时说外戚当权不利于国家,更不利于自保。长孙无忌若以勋戚身份悠闲自保,哪儿有此后的横祸?”
王皇后惶恐说道:“妾当以文德皇后为楷模,多加劝诫身边亲戚,不许他们胡作非为。”
“嗯,文德皇后逝前著有一本名为《女则》的册子,你为后宫之主,要带领她们多学学此书。至于长孙昕,宅子已建成也就罢了,你要让他逐个找邻居赔情,并按常例多与补偿,以平怨愤。”
“妾明白。”王皇后躬身答应后退出。
长孙昕是年二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王皇后将其夫妻唤入宫中,劈头盖脸怒斥了一顿,并转述皇帝之言,令其赔礼赔钱。长孙昕当着皇后之面唯唯答应,出宫后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将一腔怒火撒在赵彦昭头上,由此有了一件非常的举动。
是夜彤云密布,日光早早隐去,大臣们离衙返宅时踏黑而行。赵彦昭的宅第位于曲江之侧的修政坊内,距御史台甚远,赵彦昭行到离家有三条巷子远的地方时,路边的宅居里早已掌灯一片,此时正是晚膳时候,路上行人甚稀。
黑影里蹿出二人,他们来到赵彦昭面前不吭一声立刻拳打脚踢,赵彦昭左推右挡,然毕竟人已中年,如何挡得了这两位身强力壮者的殴打?很快,赵彦昭脸肿鼻青,身上官服也被撕烂。
赵彦昭在灯影里识出了一人,气喘吁吁喊道:“长孙昕,你当街殴打本官,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长孙昕见赵彦昭认出了自己,遂住手不打,沉声说道:“当然有王法!如你这样多嘴多舌之人,就该用拳脚招呼。”
“本官为御史大夫,纠察百官之失为职责所在,大唐有律令,就是言中有失,也不会因言取罪。你现在殴打本官,其实就是和大唐律令作对,你难道不知后果吗?”
另一人上前又踹了一脚,双拳将赵彦昭挥倒在地,然后用脚踩在赵彦昭身上,沉声骂道:“多嘴多舌者本没有好下场,今日你挨一顿揍算是得了便宜,今后若不改正,有你的好处!”
长孙昕也上前来朝赵彦昭踢了两脚,说道:“就是这样。”
二人随后扬长而去。
第二日的早朝班序里,群臣看到赵彦昭鼻青脸肿,脸上犹有血痕,身上官服也被扯得七零八落,身边之人急忙询问究竟,赵彦昭只是摇摇头,并不作答。
御史大夫为正三品官员,朝见时立在文官的前列。赵彦昭如此模样立在太极殿内,李隆基升御座后立刻瞧见。群臣按制拜见皇帝后起立,李隆基即唤出赵彦昭道:“卿为御史大夫,负责纠察百官之失。朕前些日子罢乞寒胡戏,意在恢复儒家礼仪,你今日当殿烂衣露体,有失朝廷威仪,该当何罪?”
赵彦昭当即跪倒,说道:“臣确实有失朝廷威仪,然罪不在臣身。臣昨晚离衙回宅路上,被人殴打至此。”
“朗朗乾坤,又是京城地面,何人敢如此大胆殴打三品官员?”
“臣曾向陛下奏报尚衣奉御长孙昕夺人宅基的不法事儿,由此引起长孙昕不忿,昨晚他带领一人将臣殴打,责臣不该多嘴。”
李隆基闻言大怒,遂喝道:“长孙昕,是这样吗?”
长孙昕是时立在后排,闻言急忙出班前趋,与赵彦昭跪在一起禀道:“陛下,臣昨晚与赵大夫途中相遇,因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李隆基冷冷说道:“赵大夫身上如此,你的服饰却光鲜得很呀。朕问你,与你一同动手的那人是谁?”
长孙昕答道:“臣当时恰与妹夫杨仙玉行在一起,他当时看不过就帮了手。”
李隆基此时的脸色变得铁青,看到姚崇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心想长孙昕明显是胡说八道,其心怀私愤伺机殴打赵彦昭当是实情。长孙昕身为勋戚之后,又是皇后妹夫,今日若不给群臣一个满意的交代,其他事儿也就无从提起。他想到这里,呼道:“高将军,速派人将杨仙玉传来!”其又柔声向赵彦昭说道,“赵卿,你起来吧。待杨仙玉到来之后,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赵彦昭缓缓起身,不忘继续添油加醋:“昨晚的事儿,请陛下详查。臣以为,长孙昕毁伤臣之发肤,臣身虽痛,也就罢了;然他们扯烂官服,实有轻辱国体之心!”
李隆基颔首道:“朕知道了,赵卿,你退回去吧。”他转而瞪着俯伏在地的长孙昕道,“赵卿年近五十,你与杨仙玉正值青壮之年,如此殴打赵卿,显系蓄意为之。你身为国家官员,不思王法律令所在,竟然咆哮凌辱官服,实在有辱国体,此罪一也;你身为勋戚之后,又是当今皇戚,本该谦虚谨慎,然你仗势欺人,飞扬跋扈,此罪二也;太宗文德皇后不预朝政,为抑外戚之势数请太宗皇帝,由此名垂百世,你为文德皇后族人之后却行此劣行,实在有辱文德皇后之名,此罪三也。”
长孙昕想不到这件事儿到了如此地步,心间方才有了些悔意,其叩首流涕道:“臣知罪了,臣愿替赵大夫疗伤并赔偿,以此谢罪。”
李隆基“哼”了一声,转问姚崇和卢怀慎道:“姚卿,卢卿,按我大唐律令,该如何处置呀?”
卢怀慎当然以姚崇的建议为准,姚崇禀道:“陛下,长孙昕身为皇戚行此劣行,实在有辱官体,应当严惩。臣以为,应当给予廷杖三十,以去赵大夫之忿;另废为流人,以观后效。”
群臣听言不禁暗里唏嘘,心道姚崇果然心辣手狠,如此斗殴之事,若杖击三十,再罚官俸则足够了。
李隆基却不这样想,接口说道:“大唐立国以来,太宗皇帝不许外戚干政,当初长孙无忌官至太尉,非为外戚故,缘于长孙无忌佐太宗皇帝克定天下,且有治国之能。然自则天皇后之后,先有武氏乱政,后有韦氏谋乱,遂使大唐国脉陷入倾覆之危。长孙昕如此做看似小事,其实是一脉相承,姚卿之言,不足以改此劣势。”
群臣听到皇帝如此说,心想如此处置长孙昕尚嫌太轻,那么皇帝又会如何处置他呢?
过了一会儿,杨仙玉被带至殿上,群臣很快有了令人目瞪口呆的答案。李隆基此时不愿再从杨仙玉口中证实昨晚的事儿,悠悠言道:“众爱卿,当初太宗皇帝修订《贞观律》,其基于前隋苛政的殷鉴,以宽简的法则厘定新律,由此出现死刑岁断无一人的年景。如今事儿大不相同,乱世多年,须用重典。长孙昕、杨仙玉,你们横暴不法须当严惩,那也怨不了别人!来人,当殿杖杀此二贼!”
群臣闻言,大惊失色,然慑于李隆基之势,无人敢此时向皇帝求恳。那长孙昕和杨仙玉闻听此言,顿时瘫在地上。要说杨仙玉最冤,不过帮大舅哥助拳,不料由此丢了性命。
如狼似虎的十余名甲士进入金殿,他们上前提溜起长孙昕二人,将之掼至地上,然后挥开大棒猛击,棒棒向要害处招呼。二人先是凄厉惨叫,随着两棒猛力向二人的脑袋猛击,其叫声先后戛然而止,只见红白脑浆迸出,显见不能活了。
金碧辉煌的太极殿中,如此添了两具死尸,显得狰狞万分。群臣中有胆小的人,早已吓得或闭目不观,或作呕吐状。那赵彦昭也惊得张大了嘴,没有想到事儿竟然以如此结局收场。
李隆基一直端坐在御座之上,其好整以暇观看棒杀此二人的全过程,脸上未有喜怒之色。待高力士上前探探二人鼻息,禀报他们已然身死,李隆基方点点头,令高力士将此二人尸体抬出殿外。
尸体虽抬出,殿内血污未消。李隆基目视赵彦昭道:“赵卿,长孙昕系朕之私戚,朕平素管教不严,致使其凌辱卿之朝服,朕难辞其咎。今将此二贼当殿杖杀,其实难以谢罪。唯望爱卿今后不改刚正不阿之精神,继续诤谏于殿前,勿以此等凶人为念。”
赵彦昭此时烂衣破颜,早已失却了入殿时的志气,遂伏地叩道:“陛下如此替臣出面,臣唯有万分感激,不知所言。”
刘幽求与钟绍京等人被授为散官,他们明白从此有职无权。这日天降瑞雪,刘幽求在宅院中眺望落雪,其默思良久,既而静极思动,遂唤下人去请钟绍京和崔日用入府饮酒。
钟绍京与崔日用现在皆为闲人,闻听刘幽求召唤,当即踏雪而来。看到刘幽求依旧立在院中如雪人一般,钟绍京笑道:“圣上下诏不许行乞寒胡戏,刘兄如此乞寒,很是别致。”
刘幽求抖动一下,伸手掸掉发上积雪,笑道:“乞寒也就罢了,今年的这场初雪还算有模有样,我们临雪围炉饮酒,定有一番好兴致。”
崔日用是时也走入院来,闻言接口道:“刘兄果然有趣,我在家中刚刚起意邀人饮酒,刘兄的人就到了。”
刘幽求哈哈笑道:“我们现在皆为闲人,心意不免相通。走吧,请二位入室,我备好的小羊肉已然炙烤熟了,闻见香味了吗?”
三人相携入室,只觉满室飘香,他们心情顿时大好,其后分宾主坐下,相互敬酒,不大一会儿就喝得脸儿通红。酒过三旬,说话也就无所顾忌起来。
刘幽求摇摇头说道:“那日圣上当殿杖杀长孙昕二人,我回府后脑中一直浮现那堆模糊的红白脑浆,以致挥之不去,那天夜里没有睡好觉。”
钟绍京也道:“我也如是。”
刘幽求道:“唉,圣上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过了?长孙昕不过动手打人,竟然为之丢了性命!我们知道太宗皇帝当时宽法慎刑,圣上一面说依贞观故事行事,一面又说乱世须用重典,岂非自相矛盾?”
崔日用道:“刘兄莫非瞧不出吗?我听说骊山围猎之时,姚崇曾向圣上建言十事。圣上这些天罢乞寒戏、禁珠玉、遣宫女,此案抑制外戚导人诤谏,皆为姚崇当时建言的内容。”
钟绍京道:“如此来看,圣上这样做,是为了践姚崇之言?”
“应该是这样。”崔日用答道。
刘幽求厉声道:“姚崇虽三度为相,甚至瞧不上魏知古小吏出身,然其内心骨子里就是酷吏做法!我就弄不明白了,姚崇到底有什么好?却大受圣上器重,我们之所以成为散官,皆因圣上让我们给姚崇腾路!”
钟绍京忧然说道:“二兄如此说,实在让我替国家担心。姚崇虽不是酷吏,然其心硬如铁,绝非谦谦君子;而圣上杀伐决断绝不手软。刘兄,还记得上官婉儿那晚乞命的事儿吗?其实上官婉儿可以不杀,孰料圣上没有一丝犹豫当场杀掉。圣上如此,姚崇也相似,他们能行仁政吗?”
刘幽求冷笑道:“我们从此成为闲人,国家今后走势如何,不用我们再操心。唉,想起这些就心寒,我们替圣上出了多少力,脑袋都差点掉了,眼前百废待兴,难道就没有用着我们的地方了吗?”
钟绍京也甚为郁闷,叹道:“我们三人,皆为圣上出了大力。若无刘兄之谋,以及日用决然投奔,能有圣上今日吗?”
刘幽求笑道:“是呀,你那日若晚一些开门,焉能有今天吗?”
三人说起往事,心中郁闷难平,遂频频饮酒,由此大醉。
姚崇行事可谓雷厉风行,其夜以继日,未出正月,早将所有官员考课完毕。他与卢怀慎一起,根据官员考绩结果,拟出了授任名单。姚崇从中拣出五品以上官员的授任名单,然后单独入宫面见李隆基以求核准。
李隆基看了三品以上官员授任情况,看到赵彦昭被授为吏部尚书,遂问道:“你们将赵彦昭考课之绩定为上下,果如其然吗?”考课共有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该考课等级,直接与禄秩相关,凡考中上以上,每进一等,加禄一季。是时考课甚严,能获上中以上者,实在寥若晨星,如赵彦昭能获上下级,已属难得。
姚崇答道:“此次考课,虽由臣与卢侍中主持,然其进程中诸人分掌各个层次,以公平公正为要不敢有失,其结果无人能够操持。赵彦昭能有如此评语,臣也感到吃惊。”
李隆基笑道:“赵彦昭曾两次弹劾你,又与张说相善,朕以为他能安守本位就很不错了,不料能擢其为吏部尚书。姚卿,你很好,可谓气度从容。”
姚崇也笑道:“臣若小肚鸡肠,岂不是辱没了陛下的眼光?”
李隆基又是一笑,将名单递还给姚崇,说道:“好吧,将之颁发吧。‘斜封官’已被废,如今各个官职皆被授任,吏治一道可谓走上正轨。嗯,此次京官与地方官变动甚大,估计那些出京赴为外任的京官肯定有些想法了。”
“重内轻外之积弊由来已久,他们有些想法实属正常。此次授任过程中,臣等考虑到了这种差别,对那些考绩中中以上者皆晋秩一级。如尚书右丞倪若水被授为汴州刺史,其原为四品,现为三品。”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如此就能遂其心愿了?朕看未必。然他们只要能去赴任,且能用心办事,这些人文才识见都不差,相信对地方会有益处的。对了,朕说过要亲自考核县令,此前虽见过京畿县令一面,毕竟人数太少。你曾说过让朕见见新任县令,近期可有安排?”
“陛下,近期诸事忙乱,此事可稍缓一缓,臣以为下半年为宜。”
“此事不宜太缓!这里有数道奏章,多是奏吏部选叙太滥,以致县令非才。”
姚崇拱手道:“臣以为所奏属实。陛下,如今天下三百余州,县多数倍,安得刺史县令皆称其职乎!臣以为凡事须循序渐进,若起初即追求完美,反遭其累。”
李隆基见姚崇之思决然,遂不再追进,说道:“也罢,就按卿言来办。”姚崇又递上名单,说道:“陛下,此为三品以下郎官授任名单,请陛下圣裁。”
李隆基此时却无动于衷,不接名单,更不与姚崇说话。
姚崇心思如电,心想是否刚才的县令话题惹得皇帝不高兴,遂说道:“臣半年后即派出巡按使,专门巡查县令德绩才行,以定黜陟。陛下,此为拟授任郎官名册,请予御览核准。”
李隆基依然不理姚崇,其身子竟然微倾,眼光向房梁瞧去。
姚崇又说了一遍,李隆基依然不理。
高力士在一旁看到姚崇的尴尬之色,遂上前圆场道:“姚公,圣上有些乏了,你可先退下吧。”
姚崇心里惴惴不安,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对自己如此。他只好伏地叩拜,然后悄悄地退出殿外。
姚崇走后,高力士小心问道:“陛下,姚崇有何不妥?”
李隆基坐直了身子,眼光从屋顶收为平视,说道:“他当然不妥,且有点招人烦。”
高力士道:“陛下欲励精图治,所以选姚崇担大任。臣以为,唯有君臣相偕取得共识,如此方能图治天下。刚才姚崇数请陛下,而陛下不顾不应,如此不纳臣言,使臣下恐惧,臣下今后怎么还敢说话呢?”
李隆基道:“哼,朕命姚崇担当大责,数次向他言明,今后朝中大事,朕当然与他一起商量。然如此授任郎官之类的小事,实为姚崇与卢怀慎辖内所决,他今日再三来烦朕,岂不是自讨没趣吗?”
高力士恍然大悟,说道:“陛下是思,姚崇恐不能悟。臣请求现在往中书省走一趟,可否?”
“嗯,你去吧。你告诉姚崇,朕用人不疑,只要出于公心,那是百无禁忌的。”
姚崇其时正在衙中颇费心思,李隆基突然拉下脸,令他如罩了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何处得罪了皇帝。高力士入衙后叙说详细,姚崇方才释出微笑,说道:“圣上如此信任臣等,古来君王尚无此例。高将军,请上覆圣上,就说姚崇今后定放手施政,不敢辜负了圣上的心意。”
高力士道:“对呀,姚公若能如此,也不枉了我的这番奔走。”
姚崇凝视高力士道:“高将军,我此前对宦官殊多无礼。有你这样的内官在皇帝面前,则为国之幸事。来,老夫今日要向你行礼,聊表寸心。”
高力士上前扶住姚崇,说道:“姚公不可,外臣与内官只要一样为圣上尽力,那是没有差别的。请姚公放心,我不敢干涉朝政,今后若有此等有利于圣上和国家之事,我还是尽量做一些。”
姚崇深深一躬,此举确为真心所至。高力士能得姚崇如此礼遇,不啻于皇帝的夸奖,实有志得意满之感。
李隆基当殿杖杀长孙昕,王皇后心里当然不是滋味。然李隆基此前以《女则》要求自己,言谈话语之间流露出不满,王皇后深知自己无子嗣为软肋,不敢在长孙昕之死上有所怨言。何况妹夫死了,妹妹大可另寻他人改嫁,确实没必要替长孙昕哀痛欲绝。
李隆基许久未让王皇后侍寝了,王皇后知道后宫中以赵丽妃侍寝为多。赵丽妃既尊敬王皇后,在后宫中人缘又好,王皇后也就不以为意。
李隆基这日晚间又让赵丽妃侍寝,赵丽妃默契地替李隆基宽衣解带,然后一同躺入锦衾之中。丽妃是年二十三岁,虽已生过一子一女,身子较之初识李隆基时丰腴不少,然周身皮肤犹滑如凝脂,让李隆基觉得愈有滋味。李隆基的后宫佳丽甚多,其发现特别之女时不免起意,然而这些人侍寝之后,李隆基又感到兴趣索然。缘于这些佳丽侍奉龙体之时,多是心中既恐惧又羞涩,不免手脚忙乱,令李隆基甚不畅快。而赵丽妃甚懂李隆基心思,其单独面对李隆基的时候,柔情满腔,恨不得死在对方身上。李隆基爱怜之情顿时涌起,与之云雨大得趣味,令其念念不忘,认为与丽妃相处实为人生中的极大乐事。
却说二人一番欢畅后,丽妃伏于李隆基身上渐渐恢复平静。李隆基用手轻轻摩挲丽妃之背,闭目说道:“敏儿,遥想你初在潞州时羞涩至极,不料数年之间,你竟奋进如斯。”
丽妃并不回答,只是双手又紧抱了一下李隆基的腰间。
赵丽妃过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陛下提起潞州,妾想起一件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不说出来,朕如何知道当讲不当讲?”
“皇后这些日子督促我们读文德皇后的《女则》,妾知道后宫不许干政,因而深恐言语之间涉嫌政事。”
“不妨,你说来听听。”
“今日午后,张员外夫人入宫聊些往事。说话间,她忽然垂下泪来,说张员外在府里经常长吁短叹,甚多心事,她眼瞧着心里也难受。”赵丽妃一直称呼张暐为张员外,至今未改。
李隆基森然道:“张暐如此慨叹,莫非有怨言吗?”
“非也。张员外知道陛下让他们悠闲自保的好意,不敢有怨言。只是觉得如此一来与陛下聚少离多,因而心里难受。”
李隆基笑道:“如此小事,还用日日长吁短叹吗?朕这些日子忙乱得很,哪儿有时间凭空消闲?待将来诸事理顺后,可诏他们夫妻入宫叙叙旧事,亦无不可呀。”李隆基此次夺功臣实权,然对他们还是有区别的。如张暐与刘幽求等人相比,虽一样是功臣,然张暐还有不同之处,其为李隆基亲信之人。张暐豪爽仗义,饮酒无度,有对李隆基的绝对忠心,李隆基还是非常喜欢这个优缺点明显的忠心之人的。
“陛下,张员外夫人让妾转呈陛下,说张员外有要事请求入宫,不知陛下能准否?”
李隆基伸手刮了一下赵丽妃那玲珑的小鼻儿,笑道:“他们夫妻二人也颇有心机,张暐有事想见朕,自可当面奏请,何必如此绕着弯儿让你来转呈?哈哈,他们想让朕念着旧情,多对张暐好一些而已。敏儿,你告诉他们,今后不可如此了。”
赵丽妃又泛出那令李隆基为之情迷的眼神,说道:“妾明白。不过若没有他们,妾此生如何能侍奉陛下?那时的张员外,又如何知道陛下今后能成为皇帝呢?陛下,妾日日还念起张员外拨给的那座宅子,只觉得比此宫里更温馨。”
李隆基道:“是呀,人皆有私,那是一点不假的。朕虽为皇帝,也不能免俗,谁让我们当初接受张暐的巴结呢?”
丽妃闻言,不禁浅浅而笑。
后一日午后,李隆基在殿内将奏章批阅完毕,忽然忆起赵丽妃之语,遂让高力士派人传张暐入宫觐见。
张暐入殿后,即抢至李隆基面前叩拜,然后眼含热泪,说道:“臣近来闲住府里,只是念记陛下得紧,今日既蒙召见,心中不禁为之鼓**,难以自已。”
李隆基令其平身,微笑道:“你在府中清闲无比?朕看未必吧。朕听说你府里来人穿梭不已,又是游方道士,又是游侠逸士,似比朕还要忙乱一些。”
张暐闻听此言,脸上不禁为之一变。他知道皇帝起事之初以结交这些人为多,如今昔日的阿瞒成了皇帝,当然不许臣下再行阴谋之举,他急忙辩解道:“臣在府中确实见了不少旧人,臣之所以如此,还是基于对陛下忠心的缘故。”
李隆基依旧微笑道:“好嘛,朕想听听你的忠心在何处。”
“臣以为,天下承平不久,此前陛下先诛韦氏,再清太平公主之党,由此积怨不少。臣所以频召故人,无非想多知道一些讯息,以为陛下耳目。”
李隆基颔首道:“嗯,朕若非知道你对朕忠心,早就要问你了。你说有要事相告,现在可以说了。”
张暐转头看了看殿内,李隆基明白其心意,说道:“高将军是无妨的。高将军,你可让其他人全部出殿。”
殿内由此仅剩下三人,张暐低声禀道:“臣有两件要紧事儿,可谓十万火急。第一件事儿,陛下起用姚崇,让所有功臣优闲自保,陛下知道这些功臣们的近况吗?”
“朕不甚了了,只知道刘幽求、钟绍京等人私下里交往甚频。朕就不明白了,你也为功臣也为闲人,为何不与他们一起扎堆儿饮酒谈说?”
“他们也数次叫过臣,然臣皆以托词却之。臣以为陛下让功臣优闲自保,其实意蕴深远,若功臣们不听圣言继续扎堆儿,那就是失了自保之道。”
李隆基颔首,目视高力士道:“刘幽求他们博闻识见,哪一个不比张暐强?奈何如此浅显的道理,他们愣是弄不明白。”
张暐躬身道:“陛下,他们不明白也就罢了,更为可恨的是他们不念圣恩,对陛下口出怨言!”
李隆基脸上变色道:“你未参与聚会,如何能知他们口吐怨言?”
“臣知道他们经常聚会,由此就上了心。陛下知道,臣若想在刘幽求宅中安插耳目,那是不用大费力气的。”张暐此后将刘幽求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出来,李隆基听至大半,心中已然震怒,遂拍案呼道:“高将军,速传姚崇过来!”
高力士离殿后,李隆基脸色稍和,说道:“张卿,这件事儿就不用说了。第二件是什么事儿?”
张暐放下刘幽求等人的话题,脸色变得更加凝重,说道:“陛下,此件事儿尚需时日打探,臣也是刚刚嗅出一点苗头。最近入臣府中的一些故人言道,东都洛阳那里有人放言,说陛下的皇位非为正统,这个皇位应该是李重茂的。”
当初唐中宗李显暴崩,韦皇后立李显的小儿子李重茂为皇帝。此后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诛灭韦氏之党,事变结束后,太平公主从御座上将李重茂提溜下来,说道:“天下之心已归相王,此非儿座!”如此相王李旦就成为皇帝,李隆基成为太子,李重茂被封为温王囿于内宫。李隆基与张暐皆是事变过程的主要参与者,当然知道李旦的皇帝位是靠抢夺而来的,那么李隆基的皇位由此延续而来,说到底不会令人心服。
李隆基脸上恢复平淡之色,释然道:“天下悠悠,如何能堵众人之口?他们愿意如此说,就随其去吧。”
张暐摇头道:“不然。臣感到其中有人推波助澜,显系有意为之。臣已探知一人,此人现在虽化名隐居,然有人识得其面貌,识得此人正是太平公主府典签王师虔。”
“哦,王师虔?若这些流言由王师虔所发,确实需要郑重对待。王师虔当初化名逃逸,莫非隐居在洛阳吗?”
“一月前有人在洛阳孟津见过王师虔,臣听说后暗里派人去访查,然不知所终。”
李隆基凝思片刻道:“张卿,你很好。若有王师虔出现,则其志不小,不可小视之。此事还要继续访查,朕要好好想想此事,容后再议。”
“臣明白。”
姚崇在高力士带领下进入殿来,李隆基厉声道:“姚卿,刘幽求、钟绍京和崔日用三人不思君恩,动辄说些怨谤之言。你即日起将此三人圈禁中书省内,由你亲自查核,视实情予以发落。”
姚崇不明所以,期期艾艾说道:“臣奉旨。然此三人说话并无对证,臣当以何法审之?”
“张卿这里有人证!张卿,你速将人证带至中书省。”
姚崇此时完全明白张暐为告密者,遂躬身领旨,其目光飘过张暐的脸庞时,眼中透出一丝复杂之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