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钟绍京暮启宅门 李隆基夜战禁宫(1 / 1)

那日李隆基回府后,将崔日用与自己会面的过程告诉了刘幽求。两人商议良久,一致认为崔日用此次反水非常可信,且此人很有用处。

刘幽求说道:“崔日用给我们带来一个很重要的讯息,就是韦太后他们已然准备动手,我们唯有先发制人,方可免祸。”

李隆基点头道:“不错,我初听此闻,也是大吃一惊。我们原来所想,韦太后他们并未注意到我们,我们可以从容准备,看来是大错特错了。刘兄,我刚才一直在想,我们其实并未准备充分啊!”

刘幽求看出李隆基此时心中有所犹豫,遂坚定其信心道:“殿下,什么叫准备充分?当初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时,也是以弱胜强,其所以能够胜利,就在于出其不意。太宗皇帝当时不过有常何为其依托,我们现在手中可依托的岂止一个?崔日用主动前来投靠,这是天意啊!我以为,目前手中的力量足够了。”

人往往遇到重要关头时,容易患得患失,心中反复掂量。当初唐太宗李世民决定发动玄武门之变的前一时刻,还要在家里卜筮一回,如此睿智人物尚且如此,何况常人?李隆基是年二十六岁,与其曾祖父李世民相比,没有在军中历练的机会,手下也没有如房玄龄、尉迟敬德那样的猛将谋士,他现在若决定起事,心中的忐忑可想而知。

刘幽求仍然坚其心智,继续说道:“何况韦温他们在那里自毁长城,这也是天意啊!”

李隆基沉默良久,然后摇摇手,说道:“刘兄,我知道这些,请勿再言。我刚才一直在想,陈玄礼他们三人为此次举事的关键,我想这两日再见他们一面。你以为如何?”

刘幽求摇摇头,说道:“殿下此前已与他们有共识,他们也表达了忠心。如此关键时候,殿下不宜与他们见面太多,我去会会他们即可。我们此前以为自己的言行足够隐秘,然被太平公主瞧出了端倪,崔日用更是不声不响地猜出了我们的心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么还有别人能看出我们的意图吗?我认为肯定有。如此,我们要更加小心才好。”

李隆基点点头,赞同了刘幽求的意见。

刘幽求又说道:“殿下已让麻嗣宗与王崇晔协助崔日用,他们三人联手拿下韦温,我认为甚有把握。不过事先需见面商议一回,以统一步调。”

“我们待会儿要定下举事日期,可在此一日的前一天把他们三人召在一起。王崇晔现在还不知道,让他晚一天知道就可少一分危险。”

“韦太后住在宫内,谅她插翅难飞。安乐公主与武延秀住在金城坊,倒是不可放任他们。”

“我想过了,张暐手下的十余名家丁身手甚好,就让张暐负责,届时由他去解决他们。”

“宗楚客与纪处讷呢?”

“顾不了他们了。我们此次举事的关键在宫城,只要掌握了皇帝的印玺,就可号令天下。这两人手下无兵,谅他们也翻不起大浪,可在天明后再找他们。”

“我们起事的日期,要知会相王与太平公主吗?”

李隆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们此前说过这个话题,难道你忘了吗?刘兄,在这个事儿上,唯有我们自己掌控,别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眼前大势,若考虑不相干的事儿太多,就会耽误大事。”

李隆基这番话告诉刘幽求,一件事儿决定了就不许重复第二次。刘幽求眼望这个小自己十余岁的年轻人,心中体味到了他的那种霸气。

李隆基与刘幽求的这番对话,已大致勾勒出了此次起事的大致模样。李隆基又闭眼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刘兄,你这两日抓紧见一见陈玄礼他们,并及时把会面的结果告诉我。你谋虑甚细,要帮我把起事过程好好推演一遍,绝不能有任何微小的疏漏之处。”

“好吧,我见过他们之后,再将过程推演数番,然后再找殿下禀报。”

“嗯,我们还要好好议一议。”李隆基点头说道,忽然又想起一事,脸现微笑道,“刘兄,绍京兄的那个宅子挺不错的。”

刘幽求马上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点头说道:“不错,其院落阔大而幽静,又与玄武门不远。殿下的意思,想以此院为据点靠前指挥吗?”

李隆基点点头。

刘幽求说道:“如此,我先知会钟绍京,让他早做预备。”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现在不是时机,刚才说了,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还是不要先告诉他。”

婉儿轻车简从来到太平公主府上,两个睿智女人对坐,却少了往日的谈话,皆有一丝落寞的情绪在心。

太平公主道:“如你所言,因为那份遗制的事儿,太后及宗楚客现在逐渐疏远你了。唉,看来还是我连累了你。”

“公主不可这样说。让相王辅政为天下人所望,他们不听,焉知祸福啊。”

太平公主不以为然,说道:“哼,天下人所望又如何?他们强势逼迫,天下人就是再多,又有什么用?”

两人又是一阵默然。

太平公主绞尽脑汁,觉得眼前之势靠他法难以逆转,唯有掌控兵权方有话语权。然而现在的兵权皆由韦家子弟掌控,自己本想操控李隆基谋取兵权,可是李隆基言语闪烁,看来也指望不上。她忽然又想到一个主意,因问道:“婉儿,那韦氏还听取你的话吗?”

婉儿摇摇头,说道:“太后大约是受了宗楚客的撺掇,我连她的面儿都难见一回。如此来看,我的话恐怕没用。”

“我想了一个主意。郭元振久在西域立功无数,现在西域已平,该让郭元振回京了。若由你向韦氏力请,我再让萧至忠、韦安石等人从旁促请,力荐郭元振为兵部尚书,你以为可行吗?”

婉儿明白太平公主的心意,她知道郭元振与相王的渊源颇深,若让郭元振主持兵部,其旧将甚多,肯定能在军中形成非凡的影响力,如此就可成为相王与太平公主的依托。不过太平公主此番思虑终究成为镜中花水中月,以韦太后与宗楚客眼前对兵权的极端重视,他们不可能允许一个外人来染指兵权!婉儿于是答道:“公主的心意是好的,估计太后断难答应。且现在还有一个慌信儿,若事情果真如此,现在着手换人,实在有点迟了?”

“什么慌信儿?”

“宫内传言,近来宗楚客、安乐公主及武延秀等人多次劝太后革命。昨儿的慌信儿更是特别,传言说太后已将革命的日期定下。若此信儿为真,公主当知下一步的大势。”

太平公主闻言没有惊奇之意,自从哥哥李显死后,太平公主早就瞧准了韦太后的心思。她欲革命为明眼之事,无非时间早晚的区别。太平公主叹了一声,说道:“张柬之与李多祚安在?”

当初张柬之等五人联络大将军李多祚,杀掉张氏兄弟,逼则天皇后去位,拥李显为皇帝。太平公主无可奈何之际,竟然幻想凭空出现这类人遏制韦太后之势,婉儿闻言,知道这是痴人说梦。眼前朝中,宗楚客是为中枢,韦家子弟又掌控兵权,断难有此类人冒出。

太平公主忽然对婉儿有了一丝怜悯,心道此人一直向自己示以亲密,此次因拟遗制,为韦太后等人不喜,说来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遭到疏远,心里就为之不安。她殷切说道:“婉儿,你今后要好自为之了。韦氏他们对你已有猜忌,你周旋其中,还要处处小心。唉,眼前大势无计可施,我们只以避祸为上,小心为要。”

婉儿看到太平公主那无可奈何的脸庞,显非作伪。心想太平公主自幼至今,何曾有如此灰心的时候?太平公主起初受则天皇后宠爱,后来李显主政,对这个小妹妹很关照,如今他们皆逝,太平公主失去依托,当然六神无主。想想也是,婉儿自己现在被韦太后疏远,终可保富贵;然太平公主则大为不同,若韦太后革命成功,其结局实在无法预测。婉儿思念及此,竟然也心生怜悯,嘱咐道:“谢公主关心,也请公主善待自己,小心为要。”

她们又说了不少话,终究无可奈何。

婉儿起身告辞,太平公主携手将之送出门外。两人执手告别,心间忽然都生出惜别之意。

冥冥中自有天意,她们此次一别,实为永别,此为后话。

太平公主折身回府,心甚不甘,令人把薛崇简叫来。

薛崇简刚入堂中,太平公主问道:“我看你这几日不曾出门,日日待在府中,三郎未约你吗?”

薛崇简小心答道:“禀母亲,儿子也曾入三郎府中,就见他除了当值以外,也是日日待在府中。其伙伴也绝足不来,听刘幽求说,这些人得了三郎言语,认为眼前为非常时期,不许他们前来。”

“他连你也不许去吗?”

“三郎倒是没说过此话,只是儿子若与他默然相对,也实在无趣得很。”

“王师虔呢?他如何说?”

“王典签以为,眼前确实为非常时期,以少说不动为好。”

太平公主心中大怒,然多年的磨炼使她修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性。她轻轻地叹口气道:“唉,你们……你们枉为男儿之身啊。好了,你去吧。”

薛崇简知道母亲心中此时很郁闷,遂答应了一声,小心退出。

太平公主在座上一直呆坐许久,心中浮现出李隆基的脸庞,将李隆基近来的言行又想了一遍,最后得出此子其实为虎头蛇尾的结论,暗暗骂了一句:“哼,竖子不足为谋!”

六月二十日一大早,太阳很大很红,预示今日依然是炎热的一天。这样的日子,已经连续数日了,日光似乎渐渐烤灼了空气的水分,微风间或送来,其中没有清凉,反而是难耐的炽热。人们抬头向天,只见天上蓝盈盈的没有一丝云彩,他们心里都盼望天上最好乌云笼罩,然后普降甘露,将清凉洒下来。

然他们看到的还是蓝天与日头,心里顿时失望,知道今日肯定没戏,于是转而想找个稍微凉爽的山间避暑。

昨日晚间,李隆基找了一个僻静地方,召来崔日用、王崇晔与麻嗣宗商议,明确告诉他们于二十日晚间起事,由他们三人负责解决韦温,并掌控左右大营。三人中独王崇晔事先不知道,其闻言先是惊愕,继而看到崔日用也参与其中,当即赞成。剩下的事儿就很顺利,他们三人可集合近四十人前去控制韦温之宅,麻嗣宗事先将过程推演数番,他们商议后并无破绽。

崔日用又说了一个关键之举:“殿下,你若宫中得手后,可用皇帝之玺速发诏敕,授我以雍州长史,以执掌左右大营,负责守护各个城门。”

李隆基道:“嗯,我已让刘幽求负责署理此事。你久在兵部,我原来想让你随我入宫,届时由你负责将北军、万骑及南衙军一块署理。这左右大营委实重要,你又分身乏术,就先把这一块做好吧。”

崔日用道:“宫内的事儿由殿下亲自主持,又有刘幽求、葛福顺他们协助,定会一帆风顺。殿下,我祝你马到成功。”

李隆基点点头,并未言声。大战在即,李隆基作为主帅,其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麻嗣宗这时说道:“阿瞒兄,我们上次说好了,你要把王毛仲拨过来帮助我们。”

王崇晔刚刚得知此事,不知道前因,斥道:“你就会添乱!阿瞒兄入宫后,那是刀光剑影,他身边又如何少得了王毛仲?我们已集得四十人,对付一个韦温足够用了,你又何必画蛇添足?”

麻嗣宗笑道:“阿瞒兄上次与我商议之时,哪儿知道崔侍郎决意反水呢?王毛仲这小子武艺娴熟,他在身边心里就牢靠一些。也罢,阿瞒兄,我不要王毛仲了,让他跟随你吧。”

众人听到麻嗣宗说出“反水”的字样,心里皆一轻松,大战前夕,这种谐趣之话冲淡了一些紧张的气氛。

李隆基道:“我说过的话,当然兑现。明日午时之前,我让王毛仲去崇晔府中跟随你们。”

然而到了二十日一早,寻常与李宜德形影不离的王毛仲不见了踪影。李宜德府内府外找了一圈,遍寻不着,只好来向李隆基禀报。

李隆基问刘幽求道:“你昨日不是已经吩咐过他们吗?”

刘幽求未答,李宜德急忙答道:“禀主人,昨日晚间,刘大人叫来我等二人,吩咐我们辰时起就候在主人身边,我们当时都答应了。”

李隆基闻言,脸上阴晴不定,向李宜德挥挥手,令其退出。

李宜德出门后,刘幽求道:“这王毛仲毕竟是聪明人,他可能嗅出我们今日要举事的味道了。他不辞而别,到底意欲何为呢?”

李隆基冷笑道:“他无非有两个选择,一者,去找宗楚客告密;二者,眼下前程未卜,他脚底抹油躲到一边去,事情成了后再出来,无非编一个理由。”

刘幽求道:“看来他并未告密。听宜德说,他到现在已经不见了近两个时辰,他若告密,宗楚客韦温他们肯定有动作。如今安静如常,他大约正如殿下所言,现在正躲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

李隆基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话虽这样说,还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韦温若调兵,估计最易从万骑中选取。就让李宜德现在先入万骑营中,若有动静马上回府禀报。”

刘幽求接言后立刻出外布置。

李隆基又仔细把王毛仲的禀性想了一遍,觉得他出外躲避的可能性最大。然今日晚间就要起事,王毛仲作为李隆基的贴身之人却不辞而别,李隆基本来已是满腹的忐忑之情,如此更增加了一层浓烈的味道。

刘幽求回室后,看到李隆基那阴晴不定的神色,知道其心中压力挺重,遂宽慰道:“李宜德已赶往万骑营中,时下事态平静,料也无妨,请殿下勿虑。”

李隆基“嗯”了一声,然后悠悠说道:“刘兄,看来这识人一节太难。王毛仲自从跟随我,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其随我入京之后,体会我的心意,主动到万骑营中结识葛福顺等人,说来功劳很大。怎么到了如此节骨眼上,他却自顾自跑了?我们此前为何就没有一丝觉察呢?”

刘幽求闻言心中焦急,若为了此等小事就扰了他的心智,大战在即,是为主帅的大忌,他于是劝道:“人之心思纷纭万端,只要能把握其主要禀性,亦属不易了。王毛仲此前忠心又有功劳,他这次不过为避祸而走,我们就权当做他大病一场,少了他,大事照样能办。殿下,我们不用再想他了。”

李隆基明白刘幽求的好意,点头道:“好吧,我们不用再想他了。刘兄,张暐过来了吗?”

“我刚才派人去叫他,估计该来了。”

刘幽求问道:“若让张暐去结果安乐公主,其力量有些单薄吧?”

“安乐公主府上不过是些寻常仆役及婢女,她连一个护院的都没配。张暐若连他们都拿不下,真是枉为人了。”

说话间,张暐进入堂来。李隆基开门见山地问道:“暐兄,你手下的那帮人使着还算顺手吗?”

张暐原在潞州因宅院阔大,早就挑选一帮身手矫健之人看家护院。其入京后买了一处大宅子,遂从潞州宅第中拨出一半勇丁入京护卫。李隆基数月前曾入张暐府中,夸赞了这帮人,并让张暐再从家乡调来一些。

张暐答道:“遵殿下之嘱,现在已集齐三十人。有件事儿我一直不敢问,其实我宅中护卫不需这么多人,殿下让我再调人,莫非想充实贵宅护卫吗?”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我想让你带着这帮人今晚杀入安乐公主府中,帮我拿下安乐公主及府中之人。”

张暐惊愕得张大了嘴巴,说道:“这……这……如何得了?殿下,你不会拿我开心吧?”

李隆基问道:“暐兄,你害怕了?”

张暐挠挠头,渐渐平复下来,答道:“我与殿下交往以来,别的不知道,只知道殿下决不会把我往火坑里推。那么殿下所言,绝对不会错的,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刘幽求闻言赞道:“好呀,人言张暐为潞州豪杰,最是硬气,看来不假。殿下刚才问你,安乐公主府中并无护院之人,你有把握将他们拿下吗?”

张暐笑道:“一帮妇孺之人有什么难对付的?我手下这帮人皆为百里挑一的好手,对付他们岂不是手到擒来?你们放心吧,这事交给我了。什么时候动手?”

李隆基道:“你晚间集齐人手,先随我到钟绍京宅中,届时寻机而发。”

张暐眯起眼睛,问道:“如此看来,殿下不会仅仅拿下安乐公主吧?好呀,这样更有劲儿。”

刘幽求道:“不该你知道的事儿,不许你多问。你现在应该多思今晚的活儿,譬如,事前必须以隐秘为主,不可因为疏漏出现岔子。”

张暐答道:“我知道,可让他们行动之时分散而走,这样动静不大。殿下,我若拿下安乐公主与武延秀,应该如何处理?”

李隆基很干脆地答道:“你看着办。”

张暐喜道:“奶奶的,我若逮着他们,顿时一刀‘咔嚓’一声,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李隆基与刘幽求闻言,并未出声反对。张暐认为,自是他们默许了。太阳缓慢地当空划过,将炽热的光线射入城中的各个角落。午后的光线更强,将长安城照射得似乎成了一个大蒸笼,阳光下的行人无处躲避,只好快速走过,以期躲入房内纳凉,如此,街上行人变得愈发稀少。

李隆基觉得这个白天过得很长,时辰走得异常缓慢。

当太阳终于隐入西面群山之后,暮色的清凉随之漫起,逐渐将白日的闷热侵蚀掉。人们开始从室内走出户外,多是坐在当院仰望星空,享受这无边的凉意。

李隆基却没享受这种快感,心情反而如白日的太阳那样,愈发炽热起来。刘幽求今日一直在观察着李隆基的神色,看到这会儿有闲暇工夫,遂约李隆基到庭院里转转,其本意为调适李隆基的心情。

李隆基随同刘幽求来到庭院里,他们仰望天空,只见满天繁星点点,不停闪烁。李隆基感受外面的凉意,忽然感叹道:“怎么又是六月呢?”

刘幽求明白李隆基言语的含义,当初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是日为六月四日;今日其曾孙儿再次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日子,比六月四日迟了十六日。刘幽求不愿意沿袭其话题在这里无端感慨,而是扯到另外一个话题:“是啊,遥想太宗皇帝临行之际,文德皇后设酒为众人壮行。后人多知文德皇后之贤,却忘了如此壮怀激烈的一幕,我以为,中国自古至今,无女可与文德皇后相比。”

这句话触动了李隆基的心弦,点头道:“刘兄所言,我非常认可。文德皇后确实为不世出的奇女子,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其实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可惜呀,后世的皇后偏偏忘记了文德皇后的做法,皆想走出幕后来到台前,以致把天下弄得乱七八糟。”他的话中明显斥责了则天皇后和韦太后。

刘幽求笑道:“殿下,假若你某一日登上大宝之位,你的皇后自然要以文德皇后为楷模了。”

“当然。”李隆基脱口而出,马上觉得失态,收回了下面的话,轻轻责备刘幽求道,“刘兄,你怎可说出此等之语?我这次决计起事,缘于我为李家子孙,不忍见祖宗打下的江山就此沦落。如今道德沦落,‘斜封官’泛滥,贿赂公行,我作为李家儿孙岂不拍案而起?你今后不可再说出此类话,外人易生误解。”

刘幽求不以为忤,说道:“殿下可以这样想,然我们这帮人跟着殿下,实在是提着脑袋一般。事成则好,事败就脑袋搬家,我们却不会这样想。”

“你们怎么想?”

“你说我们痴心妄想也成,我们冒着杀头的危险跟随殿下,自是想将殿下推上大宝之位,这样我们就可以出将入相,博得个封妻荫子。若殿下没有此等想法,岂不是冷了众人之心?”

李隆基聪明绝顶,岂不明白手下这帮人的想法?他微笑了一下,说道:“我们此次事成,参与之人皆有大功在身,将来定会论功行赏的。只是我登大宝之位一说,今后不可再讲。刘兄,你谋虑缜密,定会明白此节的轻重。对了,你找过钟绍京了吗?”

“我午后刚去。我对绍京说,今晚临淄王有要事相商,嘱他不论迟早要在宅中等候。他已然满口答应。”

“嗯,这就好。刘兄,现在已快到我们出发的时辰了。”

刘幽求答应了一声,心中甚喜。他观察李隆基的神色已然轻松下来,则他这番刻意的晤谈达到了目的。

亥时三刻,李隆基带领刘幽求、李宜德、普润等人出府外,普润今日除掉了僧袍,换了一身常人服装。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今日皆不骑马,而是钻入一辆遮有布幔的驴车里面。车儿太小,几个人挤在布幔里有些拥挤,李宜德负责驾车,反比车内的人要舒服得多。

车儿顺着街道先向西行,过了含光门之后折向北,就可直接到钟绍京的廨舍前。街上行人此时不多,他们行到含光门前时,巡街的兵士与其错过,兵士们看到一头灰驴拉着一辆灰不溜秋的车儿溜着路边走,实在不起眼,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们这样在路上行了半个时辰,就来到禁苑的南墙角下。那里有一处空地,其中的大树与花木繁茂,月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李宜德驾着车儿,轻轻挥鞭让驴儿走入阴影中,李隆基他们随之跳下车来。

刘幽求轻轻击掌一下,就见树根处过来两人。他们与李隆基会合,借着树丛中透过的斑驳月光,可以看清这两人正是麻嗣宗与张暐。

李隆基轻声问张暐:“你的人都带了吗?”

张暐手向阴影里一指,悄声道:“他们都在。”

“那好,我们走吧。”李隆基手一挥,数十人随着他沿着禁苑南墙根向东行走。那辆驴车自然不用再带,李宜德卸下驴,将之拴在一棵小树上。

禁苑为皇帝游赏之所,该苑东西长二十七里,南北阔三十里。其东抵霸水,西连汉长安城,南接宫城,北枕渭水。苑内树木参天,奇花异石满目,更有离宫亭观二十四所。禁苑不准寻常人入内,白日里尚有数百园丁工匠在苑中侍弄花草及修缮,到了晚间,这里万籁俱寂,灯火甚少,甚为幽静。

从此空地到钟绍京的居所距离不远,这群人很快就集于其门前。刘幽求见其门紧闭,遂上前轻叩门扉,就听钟绍京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并问道:“是临淄王吗?”

刘幽求压低声音道:“正是临淄王前来,我是刘幽求。”

众人等着钟绍京把门打开,然后一拥而进。这里为禁苑,南面即为宫城高大的城墙,巡夜兵士每隔一定时间都要从此经过。若他们发现子夜时分这里有一大帮人,他们肯定会上前询问,弄不好还会声张起来。李隆基他们事先算准了兵士巡街的间隙,然后乘隙到此。

然而,门后似乎没有了声息。

钟绍京今日得到了刘幽求言语,他待刘幽求走后向夫人嘀咕道:“临淄王今日甚是奇怪,他深夜来此,到底有何事呢?”

许氏夫人道:“我观刘幽求刚才的神色凝重,其言语又非常郑重,估计所商之事非同一般。”

“非同一般?”钟绍京喃喃自语,脑中将李隆基近来的言行想了一遍,然实在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事儿。

许氏夫人道:“不管他们有什么事儿,只有见面商谈方才知道,你也不用再多费心思了。这样吧,晚间把闲杂人清出门外,我们夫妻二人就在大门前专等,到时候再随机应变。”

“嗯,也只好如此了。”

钟绍京现在闻听李隆基到了门前,疾步走到门前,习惯性地隔着门缝向外面一张望,顿时大惊失色。他又疾步退回去,轻声对夫人道:“坏了,临淄王带来数十人,其意欲何为?”

许氏夫人闻言也走至门缝处,就见外面正影影绰绰立着数十人,再仔细一看,这帮人手中似乎都拿着家伙。

外面的刘幽求显然急了,他轻声急促喊道:“绍京,快开门。”

里面仍然无声无息。

刘幽求走至李隆基面前,轻声道:“钟绍京明明就在门后,怎么办?让宜德强力开门吧。”

李隆基感到如此时刻最为难熬,钟绍京不开门,实在出乎意料。他快速思索一下,觉得若强力打门势必弄出动静,遂向刘幽求说道:“再叫!”

身边的麻嗣宗轻声骂道:“奶奶的,惯会舞文弄墨之人就是靠不住,一到关键时刻就会退缩。”

李隆基今日起事开头不顺,先是王毛仲不辞而别,现在钟绍京又不开门。王毛仲只要不去告密,跑就跑了,于大事无碍;可钟绍京不开门就坏了大事,李隆基早就想好以其居所为起事根据地,若此事出了岔子,则全盘皆输。

他们在那里焦急万分,生怕此时有巡街兵士出现。

刘幽求又走至门前,伸手叩门轻声喊道:“绍京,赶快开门。”里面的夫妻二人正在低头商议,钟绍京说道:“观外面阵势,他们显然想以我家为据点行事。我若开门,此事就与我家相连。夫人,我们不管他们吧?”

许夫人倒是一个很有决断能力的女人,说道:“你不开门就可置之度外吗?哼,你平时与他们交往甚多,他们若有事儿,你能逃脱吗?”

“夫人以为眼前如何办?”

“事不宜迟,马上开门!”

钟绍京迟疑了一下,然后缓步向大门走去。

许夫人见其行动迟缓,又催了一句:“快点走。”

门外人的耐性显然已到了极限,李隆基见此光景,伸手向李宜德做了个手势。李宜德见主人发出信号,遂带领两人向墙根行去。李隆基事先告诉他,若钟绍京的大门不开,须由他翻墙进去开门。今日白天李宜德到万骑营中,经过此处时仔细观察了该墙形状,瞅准了低矮处作为翻墙地点。他可借助别人的肩头攀缘到墙头上,然后一跃而入。以李宜德的能耐,若钟宅中有人来拦阻,皆不是他的对手,可以轻易地制服,然后打开大门放众人入内。

李宜德尚未走到墙脚下的时候,就听大门“吱”的一声洞开,钟绍京走出门外,轻声说道:“临淄王吗?请赶快入内。”

李隆基及刘幽求他们见状大喜,李隆基一挥手,不及与钟绍京寒暄,即带领众人拥入门内。李宜德最后进入,他随手将门关上并将栓合上,李隆基对他说道:“你就带领两人,一直守在这里吧。”

那边的麻嗣宗正在埋怨钟绍京:“钟兄,刚才又不是让你磨墨写字,顺手一下就把门打开了,何至于如此缓慢?快把我们急死了。”

钟绍京支吾了一声,一时想不出用什么理由解释刚才的行为。

刘幽求打圆场道:“嗣宗,我们进来就成了,你怎么有那么多的话?院内黑灯瞎火,绍京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总要费些时辰吧。”

麻嗣宗心想明明听见钟绍京就在门后,刘幽求这样说明显是替钟绍京打掩护,又张嘴欲言,刘幽求伸手堵住其嘴,斥道:“别说了。”

钟绍京在黑暗中观此情景,想起刚才自己的举动,脸上不禁有些发烧。他走到李隆基面前,殷勤地说道:“临淄王,且请到堂上说话。”

李隆基答应了一声,扭头对张暐道:“暐兄,让你的人先在院中待着,嘱他们不可喧哗。我们入堂说话。”

钟绍京入堂后,将李隆基奉入主座。李隆基又复起身,执其手曰:“绍京兄,我今晚带来这么多人入宅,你定会怪我唐突吧?”

钟绍京答道:“刘兄日间曾来告知殿下要过来,我一直等候,怎能说唐突呢?只是我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人前来,心中就存了疑窦,请殿下谅解。”

“嗯,这不怪你,还是我事先未知会你。绍京兄,因此事重大,事先除了刘兄知晓以外,其他人多是今日方才知晓,我之所以如此,无非想隐秘此事。”

“殿下欲行何事?”

“嗯,我们坐下说吧。刘兄,你把事儿详细说给绍京兄。”

刘幽求说道:“韦太后倒行逆施,她毒死皇上,先罢相王辅政之位不说,近来又密谋革命,把天下变姓为韦。更有甚者,宗楚客与韦温商议,近日还要翦除相王与太平公主,如此一来,临淄王也难逃其祸。”

钟绍京大为吃惊:“此话当真?”

刘幽求道:“此话非为杜撰。崔日用曾参与他们的密谋,此话由崔日用向临淄王说知。绍京,崔日用已决意追随临淄王,今晚也参与行动。”

李隆基点头道:“刘兄说得不错,我不能坐以待毙,今晚就要先发制人。绍京兄,我们今晚之所以来此,就要以此为据点动手。”

钟绍京现在彻底明白,李隆基今晚前来是决意起事。他们既然已入己宅,那么夫人说得对,不论此事成败如何,自己决计脱不了干系。与其如此,只有横下一条心参与其中方为首选,并无其他退路。他思念及此,起身说道:“好哇,殿下早该如此了。我今晚早将闲杂人清出院落,殿下可以放心大胆使用此院。另外,若起事定需要人手,禁苑内有数百园丁工匠可以使用,他们还是听命我的。”

李隆基点点头,说道:“好吧,待事发后你可去召集他们,现在却不用惊动他们。”

麻嗣宗在侧说道:“绍京此举还算像话。”

李隆基没理麻嗣宗,转向刘幽求道:“他们该到了吧?”

“快了,他们应该在路上。”

这里说的“他们”,即是陈玄礼、葛福顺与李仙凫三人。

麻嗣宗这时又忽然插话道:“阿瞒兄,王毛仲怎么没来呀?”

刘幽求见李隆基的脸色一寒,知道这句话触到了其心中的敏感处,遂瞪了麻嗣宗一眼,斥道:“大战在即,你怎么净会说些没来由的话。

因另有要务,王毛仲被殿下派走,你就不要想他了。你与崔日用和王崇晔带领四十人,不过对付一个韦温,其力量绰绰有余,为何一直盯着王毛仲?”

麻嗣宗突然遭到抢白,心想李隆基原来答应王毛仲前来呀,怎么又突然变了卦?实在摸不着头脑,只好不再吭声。

说话间,李宜德走入堂内,向李隆基禀报道:“主人,他们来了。”就见其身后有三人跟随,自是葛福顺、陈玄礼和李仙凫。

李隆基示意他们三人坐下,然后问道:“都安排好了?”

三人一齐点头,葛福顺说道:“高嵩那小子已然沉入梦乡,其营帐巡守人员正是我的部属。仙凫那面,也如这样安排。殿下,现在万事俱备,那四个家伙烂醉如泥,现在如死猪一样,唯听你下令了。”

今夜举事,这三人最为关键。李隆基听了此话,心中又结实了不少,他沉吟片刻,说道:“现在刚过一更,再等等,现在举事还有些太早。”

葛福顺显然沉不住气,说道:“殿下,此事宜早不宜迟,若到了后半夜虽然安静,不过容易弄出动静。”

陈玄礼还是比较持重,说道:“福顺,我们听殿下的号令就是,此事关系重大,须全盘考虑,你不可性急。”

刘幽求观察李隆基的木然神色,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并不平静。且今日迭逢王毛仲失踪和钟绍京拒开门两件事儿,事情虽然不大,肯定会在其心中留下阴影。他向普润使了个眼色,然后向门外走去,普润也随之走了出来。

两人走到庭院之中,就见月光如水,映亮了整个庭院;满天的繁星,间或眨动着其深邃的眼睛。刘幽求悄声问普润道:“禅师,临淄王现在的心情有些动**,你以为如何?”

普润道:“不错,是有些不稳。”

“此为战前大忌呀!禅师,你需要想个办法。”

普润笑道:“你有些杞人忧天了。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以临淄王的睿智和心性,那是不妨的。幽求,你不可思虑太过。”

“不管怎么说,禅师须想个法儿坚其心智。”

“嗯,我知道。”

两人谈话间,忽然天幕上一颗流星闪过,其尾巴拖着长长的光焰向地面冲来。其背后,又有两颗小流星划过。普润见状,疾步跨入堂内,低声喝道:“殿下,快出来。”

普润的喊话短促而着急,李隆基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他从座上弹跳而起,其迅捷的身影在堂中一闪而过。

李隆基出门后急声问道:“什么事儿?”

普润抬手向天,说道:“殿下快看!”

那一大二小的流星已然坠下,星河间仅留下三道光影,既而倏忽不见。说也奇怪,今夜的流星似乎抱成团儿集中爆发。这一大二小的流星刚消失,天幕边忽然又现出一团光亮,然后越来越近,光团的光芒越来越亮,竟然将大地照得雪亮。光团到了近地面时四散飞去,原来这是一团流星雨。

李隆基默然观察,待流星雨散尽,向普润问道:“禅师,此象何解?”

普润道:“天象异常,则示地上应有大事发生。殿下如今万事俱备,此天象示意可以行之。”

李隆基目视刘幽求道:“刘兄,是时候了,我们进去吧。”他说罢转身入堂,是时,众人一同出外观星,他们也随之入堂。

李隆基立在堂中,沉声说道:“众位兄弟,为图我大唐祚业延续,我们今日放手一搏。”他示意葛福顺等三人道,“你们去吧,就按我们事先商议好的去办!我在这里静候佳音,你们得手后马上过来禀报。”

三人得令后躬身行礼后转身出门。

三人走后,堂内又复静寂,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极端压抑的气氛。

这种等待最为熬人。

北军与万骑的军营设在一起,他们按例到玄武门等宫城要地轮值。因为玄武门位置重要,自从太子重俊事变之后,万骑将办事衙门设在玄武门。高嵩与韦温等人一般白日在玄武门,晚上就回大营休息,玄武门等处一般由一名果毅都尉带班轮值。李隆基早与葛福顺他们密谋许久,因为他们知道今晚要起事,李仙凫今晚设法谋到了在玄武门值守的差使。三人出门后向东行走,很快就到了玄武门前面。葛福顺轻声说道:“仙凫,你今晚的任务就是控制好玄武门,现在守门者皆是你的手下人吧?”

李仙凫道:“都是我们事先商议好的,岂能有错?你放心,只要你们在营中得手,我立刻就开始料理这里的北军卫士。他们若听话还成,若不听话,就他们那几个人毛,非常容易收拾。”

陈玄礼道:“福顺,你就在营中放手干吧。我带人严守营门,不许人进出,你得手后,我立刻就派人通知仙凫动手。”

葛福顺道:“好吧,就这样说,我们走吧。”

李仙凫走向玄武门,葛福顺与陈玄礼悄悄向营中走去。

另一边,正在等待的李隆基打破难耐的寂静,问钟绍京道:“绍京兄,你若唤齐那帮园丁工匠之人,需用时多少?”

“他们就在北苑南门之侧集中居住,可以很轻易唤醒他们。”

“嗯,待会儿若葛福顺他们得手,你速去叫齐他们,然后集于玄武门前待命。”

“我知道了,请殿下放心。”

钟绍京说完话,室内又陷入寂静之中。惯好说闹的麻嗣宗也呆坐在那里,许是被压抑的气氛所束缚,没有了说话的欲望。

李隆基与刘幽求的眼神间或碰撞一下,然后滑向一边。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思:葛福顺他们进展顺利吗?

高嵩与韦播奉韦太后严令,这些天必须住在营中不许回家,以掌控军中。他们这十余日待在营中,采取了一系列他们自己认为可行的立威手段,感觉效果不错。这日晚间,住处相距不远的韦捷与韦濯走了过来,这两人掌握北军,也是自我感觉良好。他们聚在一起先聊了一阵军中情况,其感觉相同,认为没有辜负了韦太后的期望,已然很牢固地掌控好了军权。大家的兴致很高,高嵩与韦播要尽地主之谊,遂要来酒菜,开始频频举酒。到了最后,四个人都喝多了,韦捷与韦濯也无法再回自己的营帐,他们很快沉沉睡去。

葛福顺与陈玄礼掌握着他们的动态,所以葛福顺对李隆基说这四人已烂醉如泥。陈玄礼当时得知他们的状况,不禁摇摇头道:“天佑临淄王啊!福顺,有句话叫做‘成事在天’。他们怎么不早不晚,现在却聚在一起,还要饮得烂醉?看来临淄王果然有福气啊。”

葛福顺冷笑一声道:“哼,如此一来,倒是免了我一番手脚。玄礼兄,他们不是上赶着来送死吗?”

陈玄礼点头赞同,心里对这次起事有了顺利之感。他感到顺利,却没有想到那边的李隆基却接连遇到两件不顺利的事儿,可谓天壤之别。

葛福顺与陈玄礼悄回营中,此时灯火稀少,万籁俱寂,他们轻步走向屯营的右边一座大营帐中,那里有数十人在黑暗中等待他们。

这些人皆为他们辖下的队正,这些队正每人手下辖五十名兵士,分为五火,每火十人,每火设有火长。

葛福顺和陈玄礼事先暗中联络,又从外拉来队正十余人,如此一来,他们二人可掌握的兵士近两千人,已有相当的力量。他们进门后商议了几句,葛福顺道:“就按我们事先商议好的办,你先带走十人,先去控制各门。那些事先准备好的火把要带足,届时我在中军点燃火把之后,你也要点火把响应。”

陈玄礼说了声:“知道了。”然后低声唤出事先定的那十名队正。他们出帐后各赴自己的营帐拉出自己的兵士,再到事先制定好的位置集合。

陈玄礼走后,葛福顺唤出一名自己的心腹队正,问道:“中军帐值守的人还是自己人吗?”

“没错,还是他们。”

“另外二百人在中军帐侧埋伏好了吗?”

“已然埋伏好了。”

葛福顺听完,起步向帐中的这帮人靠近一些,然后沉声说道:“你们现在速回各自营帐准备,将火把备妥。待会儿你们若看到中军帐有火把燃起,你们立刻出帐,燃起火把向中军帐靠拢。嗯,现在速速散去。”

众人依令悄然出帐。

葛福顺在千骑时即为果毅都尉,其性格粗豪,又为人正直,在军中有相当的威信。李隆基此次倚用他们起事,葛福顺其实担当了主角。众人出帐后,葛福顺问了一声:“我的刀呢?”

从人将刀交给他。这是他惯用的一柄大砍刀,用精钢制成,刀刃锋利,刀头浑圆,刀柄约长二尺,是葛福顺最为趁手的兵器。

葛福顺接过刀来并未拔出刀鞘,那是他怕在营中行走时引来反光,他提刀而行,身后有五人跟随。

他们很快到了中军帐前,一名值守的卫士喊了一声:“谁?”

葛福顺沉声答应了一声:“是我。”他边答应边继续前行。卫兵看清是葛福顺一行,就不再做声,而是轻步走到葛福顺面前,沉声说道:“葛都尉,自子时以后,中军帐无人出入。”

葛福顺在黑暗中点点头,然后转头对从人说道:“让我们的人出来,先把中军帐围了。再让那二十人过来,让他们跟着我。”身后从人闻令,各自到附近唤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如微风一般刮过来,就见一条条黑影从四面将中军帐包围了起来。葛福顺那名心腹队正带领二十条黑影,也迅即来到葛福顺身边。

葛福顺一把褪去刀鞘,将刀鞘扔在地上,就见刀锋在月光下面泛出冷光,他低吼了一声:“亮家伙吧!”

那二十人手里皆执大刀为兵器,闻令后也齐齐拔出刀来。

葛福顺道:“我们进去后只管砍人,记住,我要那四个人的脑袋。来,大家张起火把。”

火把燃起后,葛福顺一挥大刀,带头冲进帐内。

帐内仅有高嵩等四人在那里鼾声如雷。四人中韦播还算灵动,睡梦中被脚步声惊醒,睁眼一看就见火把向自己奔过来,尚未弄清原因就见一道寒光向自己袭来,顿时了账;另外三人根本就没有醒,睡梦之中就成为刀下之鬼。

葛福顺直奔高嵩而去,其大砍刀当空一挥,高嵩的身首顿时分家,葛福顺至此算是顺了自己心中郁闷已久的鸟气。他伸手拨散高嵩首级上的发髻,捋长头发将之系于自己手中,就见高嵩的脖项断绝处犹在滴血,其模样十分可怖。

葛福顺喊了声:“都结果了吗?把他们的首级都交与我。”

很快,另外三人滴着血的首级也交付于葛福顺手中。葛福顺挥刀向外一指,然后自己首先提着四个脑袋,在众人簇拥下杀气腾腾走出帐外。

葛福顺立定后大声吼了一声:“张火把。”

很快,中军帐周围约有二百余个火把燃起,本来漆黑的大营中顿时腾起一团耀眼的光亮。

中军帐火起后,就听营中出现了一些喊叫声,很快,四周的营帐皆有火把张起,过了一会儿,屯营的四门处也张起一片火把。

这是葛福顺与陈玄礼事先定好的计策,即中军帐得手后举火为号,然后四下里燃火把响应,以营造其势。下一步,须参与起事队正们向中军帐靠拢,并在沿途将未知晓此事的将士也裹挟进来,人数越多越好。

众人打着火把向中军帐汇集,渐渐已有近三千人。葛福顺眼望此势,令人从帐中搬出数条几案,然后堆成一高台,自己站立其上。

火光熊熊中,葛福顺一手执大砍刀,一手拎着四个尚在滴血的脑袋,脸现狰狞之色,挥手将四个首级扬起,大声喝道:“兄弟们,知道这是谁的首级吗?”

台下之人顿时屏息听言,场面一时非常寂静。

“这是为祸我们兄弟之人的脑袋。高嵩、韦播,还有韦捷与韦濯。”

台下先是停顿一下,忽然有群声喊道:“杀得好。”

此声一带头,马上有数千火把耸动,雷鸣似的声音此起彼伏:“杀得好!杀得好!”

葛福顺待台下声音少歇,然后又大声喝道:“韦太后毒杀先帝,现在又准备倾覆社稷,要将天下改姓为韦。我们作为大唐的将士,能答应这个狠毒女人胡作非为吗?”

台下又有人领喊:“我们不答应。”

人群中有人说道:“葛都尉,你就带领大家去杀了这些韦姓之人吧。”

葛福顺又扬了扬手中的脑袋,大声喊道:“对呀,这四个人已死,我们就一不做,二不休,今晚要将韦家马鞭高以上的人全部斩尽。我们要迎立相王为皇帝,今晚大家要人人立功,届时请相王赏赐。”

人群中又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声:“好哇,就是这话。”

葛福顺又语调一转,说出了狠话:“若有人在这里阳奉阴违,暗中向韦氏之党通风报信,或者帮助逆党者,一经发现,要罪及三族。”

人群中有人喊道:“请葛都尉放心,若有这样的人儿,不用葛都尉动手,我们先生吃了他。”

葛福顺道:“好,就是这话。此后请大家跟随好自己的队正,听从指挥,奋勇立功。”

人群中又爆发出震天似的答应声。

葛福顺走下高台,看到陈玄礼正在身侧,遂将那四个首级交给陈玄礼,说道:“你将这几个首级交给临淄王,我带领大家赶赴玄武门。你告诉临淄王,就说我在玄武门等他。”

陈玄礼接过首级,带领一帮人速奔而去。

葛福顺甩了甩已显酸软的手腕骂了声:“奶奶的,这几个小子的脑袋真沉。”然后令兵士们列队,依序向营外走去。

李隆基他们显然注意到了营中的火光,他们此时皆走出门外,向屯营方向眺望。刘幽求观此阵势,轻声说了句:“他们应该得手了。”

李隆基此时叫过钟绍京,吩咐道:“绍京兄,你速去唤醒他们。”

钟绍京答应后立即离去。

麻嗣宗这时来到李隆基面前说道:“阿瞒兄,我也出发吧。”

李隆基咬紧下嘴唇,沉吟片刻,说道:“嗯,再等等。”

李仙凫回到玄武门后,即登上门楼的最高处。从这里向军营眺望,可将军营的动静尽收眼底。

军营里腾起火把,其从中军帐处开始燃起,渐渐蔓延全营,最后连辕门处都燃起了火把。李仙凫知道,这表示葛福顺他们已然得手了。

一名队正从楼下跑上来,禀报道:“李都尉,北军那帮人看到营中火起,顿时惊慌喧闹起来,我已令人把他们看管起来。”

李仙凫点点头,起身向楼下走,边走边说道:“你办得很好。这几个人毛掀不起什么大浪,走吧,我对他们说几句话。”

上次玄武门事变之后,李显觉得还是万骑这帮人最后救了自己,因此对他们相当倚重。玄武门的守卫力量原来主要由北军负责,李显此后也要求万骑进驻玄武门,北军守卫反成了配角。今晚这里由李仙凫值守,又暗暗增派人手,北军驻守人员更显劣势。

北军的数十名人员此时被赶到二层的一个平台上,四周由万骑兵士持刀看管。李仙凫走到平台上,向下面环视了一周,然后说道:“北军的兄弟们,你们都看到营中火起,知道为何吗?”

北军兵士不敢吭声。

李仙凫接着说道:“我们万骑将士今晚要办一件大事。韦太后毒杀先帝,又阴谋篡唐,我们今晚要杀掉韦氏一门,拥立相王为君。我告诉你们,掌管北军的韦捷与韦濯,现在已然掉下脑袋。我问你们,愿意和我们万骑一起干吗?”

北军兵士先是沉默,然后一人说道:“我等愿随万骑干事。”

李仙凫道:“好呀,你们还算识相。若你们敢说出一个‘不’字,你们马上就可追随那掉了脑袋的韦捷而去。你们。每五人一组插入我的小队之中,然后各就各位。”

马蹄声音自远而近,李隆基他们就见数条黑影迅疾而至。陈玄礼到了门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向李隆基禀报道:“殿下,事儿成了。此为那四人的首级,请殿下验看。”

四颗脑袋被陈玄礼掼在地上,竟然还在那里转动。李隆基喊道:“掌灯来。嗣宗,你与他们相熟,可以验看。”

麻嗣宗接过风灯,逐个验看几个首级,然后起身禀道:“不错,就是他们。别看他们的脑壳血肉模糊,那是一点都不会错的。”

李隆基闻言说道:“嗣宗,你速速去吧,记住,下手要快,不可拖泥带水。暐兄,你也带着你的人走吧。”

麻嗣宗与张暐答应了一声,皆骑上马绝尘而去。二十余匹马儿在寂静的夜里迈开蹄儿,踏地的声响很大。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隐蔽行踪已降为次要,争取时间为首要目的。

陈玄礼向李隆基禀道:“殿下,万骑将士现在已然万众一心,唯奉殿下马鞭所指。福顺现在已带领众人向玄武门靠拢,仙凫正在巩固玄武门,等待殿下的下步号令。”

李隆基一直绷紧的神色顿时现出一丝轻松,他长吁了一口气,赞道:“你们很好,事儿办得很麻利,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刘兄,禅师,我们走吧。”

众人簇拥着李隆基向玄武门走去,刘幽求毕竟细心,令钟宅下人将四颗首级收拾起来,并妥善保管。

天上的流星雨已然散尽,夜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星月按照其自行的轨迹固守着自己的位置,一轮明月下,北斗七星最为明亮。现在,地上的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刚刚拉开序幕,天地间依然平静,并无什么特殊的异象。

玄武门现在火光通明,数千名万骑兵士皆手持火把,脸色肃穆。看来万骑将士毕竟平时训练有素,数千人聚拢在这里,依旧依队列站立,没有任何乱象,且鸦雀无声。比较而言,钟绍京带领的二百余名园丁工匠就有些特别了,他们手执的家伙皆为斧锯剪刀,衣服驳杂,且聚在一起彼此说话,声响较大。

李隆基一行很快就到了门前,李隆基看到钟绍京带领的一班人,眉头微皱了皱,就令人把钟绍京唤了过来,说道:“绍京兄,此后城中肯定很乱,为保相王和太平公主安全,你速带你的手下人前去他们府前守卫,不许闲杂人接近府前。”

钟绍京道:“好的,我马上将他们分为两拨分守相王府与太平公主府。殿下,我意还须分出一拨前去护卫殿下之府。”

李隆基摇手道:“不用!绍京兄,你速去安排。你将事儿排定后,速回宫中,这里还有用你的地方。”

钟绍京不再废话,领命而去。

葛福顺与李仙凫此时迎了出来,李隆基问道:“北军那里有动静吗?”

葛福顺道:“禀殿下,韦捷与韦濯被斩后,他们又见这边动静,已然乱成一团。不过他们已然群龙无首,无法再得号令,只会继续乱下去,却于我们无碍。”

刘幽求道:“我们若得皇帝之玺后,即可安排人员弹压抚慰,现在却不用管他们。”

李隆基又问道:“这里的万骑将士,合并有多少人?”

葛福顺答道:“加上玄武门原来守军,合并有近四千人。”

火光中,李隆基与刘幽求对视一眼,其眼光中皆为欣喜之色,他们事先没有想到,事儿竟然如此顺利,且葛福顺他们竟然拉来这么多人。以如此兵力攻入宫城,看来是十拿九稳之事。

李隆基说道:“事不宜迟,须向宫城攻击前进。福顺,你可带领左万骑一千五百人攻击玄德门;仙凫,你带领右万骑一千五百人攻击白兽门。”

葛福顺道:“一千五百人?殿下,此为牛刀杀鸡,不用半个时辰,我们皆可拿下。下步如何呢?”

李隆基道:“你们拿下此两门后,可约在凌烟阁前集合,然后大声鼓噪起来。我们听闻此声后,即前去与你们会合。”

葛福顺与李仙凫接令,转身欲调派所属兵士进入。

李隆基又唤过他们,说道:“我与玄礼领兵在玄武门等候,万一进展不顺,你们可速速知会我,届时我领兵支援你们。”

葛福顺大大咧咧道:“殿下请放心,韦太后他们民心失尽,军中兄弟一听收拾他们,肯定望风响应。我们不用支援,殿下可准备随时跟进,你就在这里听好吧。”

李隆基点点头,令他们速去布置。

门前的万骑将士很快被分为三队,葛福顺性子最急,先带一队去攻玄德门,后一队才跟李仙凫入宫,剩下之人由陈玄礼上前召集,令他们也入宫集于临湖殿前。

普润今晚也派上了用场,李隆基令他在玄武门坐镇,不可擅离。李隆基明白,玄武门城楼坚固,进可攻退可守,现在虽进展顺利,然突发事件也不可预料,所以要有万全之策。

安排好玄武门的事儿,李隆基带同刘幽求与陈玄礼到临湖殿等候。

破败的临湖殿门前,近千名万骑兵士在这里列队等候。看来他们平时果然训练有素,只见陈列整齐,黑暗中皆屏息站立,没有喧哗之声。

李隆基带领刘幽求、陈玄礼和李宜德站立在临湖殿门前,于此等候凌烟阁前的鼓噪声。

这一番等候与刚才在钟绍京宅中的等候相比,无疑轻松多了。那时候,葛福顺他们的前程未卜,只要其中出了一些岔子,则会走向事情的反面;眼下有万骑将士为依托,其人数众多又进攻犀利,宫内的守卫之兵不是对手,事情很明显,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事变能够成功。

刘幽求的心里比较轻松,其一直悬着的心大多放了下来,黑暗中其脸上绽出笑容,身子倾向李隆基说道:“殿下,观眼前大势,事情似可成功。”

李隆基“嗯”了一声,并未答话。

其实李隆基一直紧绷的神经此时也松弛了下来,其思绪已飞了开去。他在想一件事儿,眼前的此情此景,与太宗皇帝当时何其相似啊!

太宗皇帝当时领兵埋伏于临湖殿,等待着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到来。李隆基此时心想,自己现在看似掌握了大势,而太宗皇帝当时埋伏于此,看似尚未发动,其实已掌握了先机,所以,二者其实有相似之处。

李隆基抬头向玄武门方向看了一眼,心想历史何其相似。唐王朝是经高祖太宗皇帝打拼而来,那么其后代往往经过如此逼宫,就可轻松获得权柄,如此也太轻易了。

李隆基此时的脑海里晃过一个念头:今后如何避免同样的事件重演?

李隆基的思绪虽纷纭万千,毕竟是一刹那的念头,他还要专注于眼前之事。他对刘幽求说道:“若葛福顺他们能够得手,擒拿韦太后之后,剩下的事儿就看你的了。”

刘幽求知道李隆基说话的意思,他们事先已多次商议:宫中得手之后,首要者须取得皇帝之玺印,如此方能在宫中拟诏敕连夜发出,以安定局势。刘幽求闻言后答应了一声,问道:“擒拿?殿下难道还想让韦太后活到天亮吗?”

陈玄礼插言道:“殿下,这个老**妇就交给我了。请放心,我不会让她活到天亮的。”

李隆基没有接腔,他抬头仰望星空道:“嗯,时辰已交三更了。不知崔日用和张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刘幽求道:“请殿下放心,他们纯粹是瓮中捉鳖,现在应该已经得手了。”

这时,宫内传来了巨大的鼓噪声,陈玄礼喜道:“殿下,看来福顺他们已然攻门而入,现在已至凌烟阁了。”

黑暗中的李隆基满脸欣喜,知道今日的事儿已有九成胜算,他晃动了一下手臂,然后向宫内一挥,说道:“好吧,我们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