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为七日假期之后的第一个上朝日,百官平明上朝,依序奏报。
中书令宗楚客奏曰:“吐蕃以尚赞咄为使,率大批人马入京,欲迎娶金城公主。那尚赞咄闻听西突厥娑葛在西域为乱,主动请缨,愿发吐蕃兵协助我国共讨之。”
李显闻听叹道:“吐蕃赞普年龄未及十岁,金城公主也年幼,如何马上成婚呢?宗卿,不如先让吐蕃再缓上几年,那时再来迎娶还算适宜。”
宗楚客道:“陛下,吐蕃去年来使,臣也用此等言语却之,奈何吐蕃使者说,两国联姻,重在国家,如此也有些道理。”
贞观时代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仰慕唐朝国势,看到唐朝公主下嫁至突厥与吐谷浑等地,仰慕效之,遂坚决请婚,更派大论禄东赞入长安数年求之,终于感动了太宗,使文成公主往嫁松赞干布。唐蕃和亲后,两国处于相对蜜月期,松赞干布执婿礼以待唐朝。太宗逝后,松赞干布送来金鹅等大礼吊丧,并对高宗李治说道:“陛下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者,臣愿勒兵赴国共讨之。”极尽人臣之礼。此后,松赞干布、文成公主与禄东赞先后逝去,松赞干布的儿子继位赞普,然其年幼,禄东赞的儿子论钦陵继为大论,实际掌控吐蕃大权。
论钦陵继承了其父的明毅性格,且擅于将兵,吐蕃国势蒸蒸日上。这时,与吐蕃北方接壤的吐谷浑国主动要求归化唐朝,让吐蕃感受到了威胁。于是,吐蕃开始兴兵入侵吐谷浑,意欲占领地盘,更领兵袭扰凉州及安西四镇。从高宗时代到则天皇后主政期间,唐朝派出薛仁贵、黑齿常之、魏元忠、郭元振等人领兵西征,双方攻伐多次,互有胜负。
到了李显即皇帝位之后,郭元振时任左骁卫将军兼安西大都护。郭元振由则天皇后识之任之,实为不世出的将帅之才,其到西域后,一方面整固边防加强四镇之兵,另一方面审时度势,很好地处理了与西突厥及突厥十姓、吐蕃的关系,起到了威慑作用,使西域形势相对安定。当是时,吐蕃开始内乱,论钦陵被杀,天灾又至,吐蕃一时势衰,于是向唐朝求婚以请和。李显答应了吐蕃的请求,封雍王李守礼的女儿为金城公主与其和亲。
李显沉默了片刻,点头道:“也罢,就从其意吧。他们欲协助我国共击西突厥,也是好事嘛。”李显目光扫射群臣,看到大多数大臣神色木然,其平时虽糊涂,毕竟不是傻子,心里就有了疑问。每当这个时候,他还是会想起老臣韦安石,遂问道:“韦卿,你认为此事可行吗?”
韦安石执笏出班奏道:“陛下,臣如今忝掌户部,对外事知之甚少,不敢妄言。”
“韦卿不必太谦,你去职中书令不久,这些边疆之事岂能忘怀,你但说无妨。”
韦安石毕竟为忠直之人,看到宗楚客在这里弄权,心里不禁有气,遂说道:“陛下当初已答应和亲吐蕃,且吐蕃亦知金城公主为往嫁之人,则此事已定不宜再翻覆。臣只想说明一点,吐蕃垂涎西域非复一日,其如今和亲盖因天灾人祸势衰而已,此一点切记。”
李显点头道:“朕知道了。其欲助我国往攻西突厥娑葛,你意如何呢?”
“此事万万不可!”
“何以言之?”
“此事大有幽微之处!一者,吐蕃垂涎西域非复一日,其兴兵助我,焉知其心何在?臣以为,其势衰毕竟一时,若其入了西域之地,时间久了易生祸患。二者,西突厥娑葛向来与郭元振关系甚好,其即位可汗亦赖元振之力。臣知道,当初娑葛即位后感恩,曾遣使献马五千、骆驼二百、牛羊十余万入京,怎么现在就突然交恶了呢?臣实在不明白。”
宗楚客接言道:“陛下,韦公所言,那是往日之事,如今西域那里我军强盛,再有吐蕃强援,则可将娑葛逐向西去,如此,则西域可一战而定。眼下情势瞬息即逝,望陛下不可为此扰了心智。”
韦安石言道:“西域之事,唯郭元振最为知晓,陛下,不知近日有无郭元振奏书?若有,依之即可。”
李显迷茫道:“是呀,好长时间未见郭元振奏章了,宗卿,中书省有近日西域奏报吗?”
宗楚客道:“禀陛下,中书省近来未曾收到西域奏报。”
太仆卿纪处讷自从被授任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在朝中言语骤然多了起来,他这时排众奏道:“陛下,臣以为宗令所言有理,西域若能一战而定,实为高宗皇帝之后最大战功。眼下国富民强,海内富足,再辅以边功拓疆,则陛下之英武堪与太宗皇帝相比。”
韦安石斜眼瞧了纪处讷一眼,心道此等不学无术之人惯会逢迎颂扬,也不能与他们太较真了,遂退回班中不再言语。朝臣中一些正直之人近来见宗楚客与纪处讷在朝堂之中你捧我随,又知他们皆为皇后亲信之人,皇帝李显也没个正经主意,皆缄口不言。
李显果然说道:“也罢,西域若能一战而定,实为幸事,就按宗卿所言行之吧。”
李显如此听信宗楚客之言,实在上了大当。娑葛自从当了西突厥可汗,与唐朝互不侵扰,唐朝安西四镇相对安定。娑葛父亲的旧将阙啜忠节对娑葛当了可汗不服,他拉出部分人马另立山头,两人互相攻伐。阙啜忠节毕竟兵力单薄渐渐不支,遂找到郭元振请求帮忙。郭元振久在西域,深明让西突厥内部互相制约的道理,不愿意阙啜忠节让娑葛彻底消灭,遂让阙啜忠节入长安由朝廷授以官职,其部落迁于瓜州、沙州之间安置。郭元振一面写了一道奏章,申明己意并奏请为阙啜忠节授任,另一方面让阙啜忠节向长安出发。
阙啜忠节大喜,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遂带领从人向长安进发。他到了播仙城,遇到宗楚客的亲信周以悌,其正以安西经略使的身份前往龟兹。他看到阙啜忠节行囊甚丰,觉得这是讨好主子的一个好时机,遂向阙啜忠节说嘴道:“国家以厚秩待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阙啜忠节急问究竟。
周以悌说道:“那是因为你的部落中有兵力的缘故。你现在与部落分离,成为孤身一人,如此到了京城虽被授任,不过一个羁旅胡人而已,你将来如何能保全自己呢?”
阙啜忠节默然,想想也有道理。
周以悌神秘一笑,说道:“我有一法,包你起死回生,不知你愿行否?”
阙啜忠节大喜,急问究竟。
周以悌道:“如今朝中,圣上皇后最信任者为宰相宗楚客、纪处讷二人,你可派人携重金去见他们,取得此二人帮助。则圣上定会让我朝安西之兵导引吐蕃之兵夹攻娑葛,娑葛定然难敌。若娑葛一倒,你就成为西突厥之主。”
阙啜忠节大喜,觉得这个主意实在很妙,回答道:“好呀,就这样办。我若成为突厥之主,好处少不了宗纪二位大人的,更少不了你的。”他说干就干,当即停下不走,带领手下之兵攻占坎城居住,一面派人携带重金去见宗纪二人。
宗纪二人眼见大堆黄金,心想这些财物要比为人讨个斜封官好得多,且略动手脚不用大费周折,遂收下礼物答应帮忙。于是,他们就在今日朝会上一唱一和,蒙骗李显办了大事。郭元振闻听阙啜忠节有变,又紧急写了数道奏章,皆被宗楚客压下不奏。
宗楚客深怕西域那里的郭元振不听号令,又奏道:“陛下,此战甚为关键,需增派人手妥善布置。臣以为,可以牛师奖为安西副都护,以协助郭元振领四镇及甘、凉之兵与吐蕃兵共击娑葛,再授安西经略使周以悌为持节使,使其节制西域事务。”
李显当然准奏。所授任二人皆为宗楚客亲信,宗楚客又在文书中动了手脚,让郭元振大权旁落,西域之事从此由此二人把持,他们秉承宗纪二人所授方略,着力进攻娑葛。西域顿时狼烟四起,唐朝西疆又复大乱。
群臣奏事完毕,李显说道:“朕这里命人绘了一幅画,今请众爱卿一同观瞻。”说罢,数名太监抬出一幅巨画。
群臣见此画如此巨大,观之色彩斑斓,遂移步趋前细观。只见此画以蓝天为背景,一名贵妇人身着五彩帏衣,头顶十二树花钿,观其容貌依稀是韦皇后模样。画中的韦皇后身边无一人,仅有五彩祥云环绕在其身侧。画幅的右上角写有一行字,数人凑近一看,只见那里写有“翊圣皇后五彩祥云图”的字样,那么画中人物定是韦皇后无疑。
李显眼见群臣神色大多茫然,心中有些得意,说道:“此画中人物为皇后,众位爱卿想知道此画的由来吗?”
群臣自然轰然响应。
李显说道:“元日辰时,数名宫女入侧殿皇后衣箱中取衣,忽然受惊,她们有的人当场跌倒,有的人惊悸逃走,此后满殿之人前去察看究竟,众人也呆了,原来皇后衣箱那里有奇异之事出现。”
宗楚客急问:“陛下,有何奇异之事?”
李显很满意宗楚客识趣,笑道:“呵呵,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原来皇后衣箱周围,竟然涌起了五色云彩。你们所观画样,即是朕命画工张萱依样而绘,唉,可惜阎立本已逝,张萱的画技毕竟差了一些。”
阎立本系太宗时代画师,至高宗时代官至中书令,此时已逝去多年。至于张萱,此时年仅二十,任画馆画工,其笔法毕竟稚嫩。
宗楚客与纪处讷闻言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跪伏在地,叩首道:“陛下,此为天大的祥瑞,臣等恭贺皇上,恭颂皇后。”
群臣见状,觉得自己的逢迎功夫毕竟比宗纪二人差了一截,心中自愧不如,于是纷纷俯地叩首。他们纷纷山呼万岁,殿内一时众声鼎沸,热闹非凡。
李显心中很高兴,说道:“天降祥瑞,当佐朕等福祉。众位爱卿,都平身吧,朕想好了,可将此画悬于宫城门前,以利天下百姓观瞻。”
宗纪二人又叩首道:“陛下圣明。”
宗楚客又奏道:“陛下,自永徽年间之后,俚歌忽然有‘桑条韦也,女时韦也’之唱词,臣此前并未留意,也是元日那天忽有感触,遂命人收集此歌。共收集十篇,名为《桑韦歌》,今日陛下示此祥瑞,臣以为实为天意,谨上此歌请陛下御览。”宗楚客说罢,从袖中取出疏折,内官上前取过转呈李显。
李显看了一眼,不明其意,问道:“此歌如何与此祥瑞有关呢?”
宗楚客道:“陛下,昔神尧皇帝未受命时,天下人皆唱《桃李子》;太宗皇帝未受命时,天下人皆歌《秦王破阵乐》;高宗皇帝未受命时,天下人皆唱《唐唐》;则天皇后未受命时,天下人皆歌《武媚娘》;翊圣皇后未受命时,天下人皆唱《桑韦歌》,如今皇后衣箱又现五色云,显示翊圣皇后宜为国母,主蚕桑之事。陛下,臣请将此《桑韦歌》编入乐府,待翊圣皇后祭祀及亲蚕时奏之。”
纪处讷也奏道:“陛下,周唐一统,符命同归。当初高宗皇帝封陛下为周王,则天皇后时,唐同泰献洛水图,今日祥瑞纷至,正为一统。孔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代不知也。’陛下继则天皇后大统,子孙当百代王天下。”
韦安石眼见这二人如此表演,心想他们生拉硬扯,将不着边际之事拢在一起,独独蒙骗了这个糊涂的皇帝。他知道,以宗纪二人的才具,骤然之间想不出如此的媚词,其定然周密准备多时,今日方才有机会抛出。其实宗楚客的言语里有极大的破绽,他颂扬李渊、李世民、李治、武则天未成皇帝之前,天下有俚歌流行,那么如今有利于韦皇后的俚歌颂出,摆明了韦皇后今后也会成为皇帝,这是明显的大逆不道之言!此后的纪处讷百般遮掩,又如何遮掩得了无破绽?皇帝为何就听不出来呢?
李显听了两个人的奏言,愈发欢喜,说道:“两位爱卿所言甚是,朕心甚慰。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连降祥瑞,启示于朕。嗯,你们说得好,朕要重赏。来人,赐宗爱卿、纪爱卿每人黄金十斤、潞绸五百段。”
宗纪二人急忙叩首谢赏。
李显说道:“两位爱卿平身吧。此祥瑞为大喜,朕也不能独赏你们。这样吧,可嘱吏部为百官之母、妻加封号,另大赦天下,赐酺三日。”
李显的这一番话,含金量颇重,又使国库之财下落不少。
数日过后,李显又发诏书,授任崔湜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虽为中书侍郎,今后可以以宰相身份参与政事;授任窦怀贞为谏议大夫,其原为从三品,现在成了正三品,也算官升一级。这两人升职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是因为女人。窦怀贞自不必说,刚娶了皇后奶妈。而崔湜,却是缘于与上官婉儿的关系。
崔湜三十多岁,身材魁梧,貌美神澈,早年进士及第,从张氏兄弟编撰《三教珠英》,以诗文著天下。此人还有一个好处,即善于左右逢源,有奶便是娘,因而仕途顺利。他先奉张氏兄弟,再出卖张柬之等人取媚武三思与韦皇后,短短数年,已从一个七品的考左补阙擢升为中书侍郎,成为一个三品大员。上官婉儿难耐宫闱寂寞,早已与崔湜有了私情。那崔湜除把婉儿侍候得妥帖外,还常借婉儿之力行为人求官之事。
那日,两人又缱绻良久。婉儿眼光忽然扫过几案上的那道敕书,笑道:“你所求数人已然授任,这下子你的囊中又丰厚不少。”
崔湜道:“我们什么时候又分彼此了?婉儿,我们待积攒一段时间,可以用来办一件事儿。”
“有什么事儿可办?哼,你有妻儿府第,亦有田亩俸禄,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孤身一人,要钱有什么用?”婉儿说到这里忽然勾起心事,自己一生虽地位甚高,然无如意郎君,膝下更无儿女,到头来终归孑然一身。崔湜虽然能给自己带来片刻欢乐,毕竟是别人的夫君。女人心性最为脆弱,往往希望有所依托,以婉儿如此奇特女人,亦不能免俗。
崔湜明白婉儿的心事,遂转移其他话题,笑道:“婉儿,像别人求官这等小事,还要转呈你来办理,此事太过繁复。我这几日想了,不如想一个省事的法子。”
“如何才能省事?”
“只要不劳婉儿动手,我来亲自操作最为省事。我现为中书侍郎,假若能进身宰相职,则办事最为方便。”
婉儿嫣然一笑,说道:“你的胃口越来越大呀,晋升宰相职?此为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你说得如此轻巧,以为我能手到擒来呀?”
“只要婉儿认真去办,定能成功。”
婉儿心中盘算,以崔湜的能力,做宰相至少比宗楚客、纪处讷要强许多,届时只要韦皇后不反对,自己找李显轻轻一说,即可授任。想到这里,婉儿微微一笑道:“也罢,我去试一试,哎,假若事儿成了,你如何谢我呀?”
崔湜一把把婉儿又揽入怀中,说道:“来吧,我在这里先谢你一次。假若事成,我定会给你安排一乐事,包你欲死欲仙如神仙一般快活。”
“什么乐事?”婉儿已然眼迷神驰,喃喃问道。
崔湜并不作答,一翻身把婉儿压在身底。
却说韦皇后衣箱出现五彩云的图画挂在朱雀门首,这里是百官出衙门的必经之地,官员们可以日日瞻仰数回。长安百姓闻听朱雀门前挂了一幅大美人画像,都想一睹这名美人儿的容颜,于是扶老携幼,纷纷来此看个稀罕,把朱雀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北军将领眼见这里忙乱,生怕惹出事端,只好接连增派人手来此维持秩序。
李显张挂此画的本意是想显示祥瑞,长安百姓却不理会这个茬儿,专在皇后的容貌身材上说嘴。
许多人看了图画的第一印象就是:皇后确实很美,不愧为皇帝的老婆。看来国母不是任何女人都能当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长相要美。
更有好事者观后垂涎三尺,私下对曰:“奶奶的,天下竟然有如此美的女人。我明白了,人们挤破头皮都想做皇帝,大约若当了皇帝,就可以睡天下最美的女人,是为人生的最高境界。”
同样美貌的太平公主李令月对韦皇后的美貌熟视无睹,那日朝会散后,马上有人将五色云的故事与《桑韦歌》报告给她。太平公主闻言后不做一声,心中明白,这个女人已然按捺不住,她也想当皇帝!
她的大儿子薛崇简此时在身侧,看到母亲脸色阴晴不定,遂问道:“母亲,车仗已备好,我们走吧。”
太平公主喟然叹道:“罢了,我今天身子有些乏,你带领几个弟弟去吧,我在府中歇息就不去了。”
薛崇简乖觉地答应,然后悄然出门。
每年的元日之后,太平公主按例会带领与薛绍所生的四个儿女到薛绍墓前凭吊一番,这日因心情不好,故而不行。
眼望薛崇简的背影,太平公主的脑海里浮现出前夫薛绍的面貌。那是一个暮春时分,十五岁的太平公主与一帮年龄相仿的表兄妹去郊外游玩,太平公主的衣衫被树枝绊着因此跌倒,这时,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一张俊秀的脸映入太平公主的眼帘,那人柔声说道:“令月妹妹,疼吗?”
此人名薛绍,为太平公主的姑家表兄。薛绍的母亲为唐太宗与长孙皇后之女城阳公主,即为太平公主父亲高宗皇帝的亲姐姐。薛绍为城阳公主的第三子,是时城阳公主已逝,因为是至亲,表兄妹们来往颇多。
情窦初开的太平公主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眼望薛绍那熟悉的脸庞,今日竟然油然生出另外一种心情,粉嫩的脸上现出一团红晕。
转眼太平公主十七岁了,早已过了适婚年龄。然父皇体弱多病,母后忙于夺取皇帝大权的勾当,根本无暇顾及小女儿的心事。终于有一天,太平公主决定要自己去争取幸福。那天是中秋节,皇家照例有宴会,未开席之前,太平公主步入殿内,众人见其装束顿时眼前一亮。只见太平公主身穿禁军戎装,腰佩长剑,英姿飒爽。太平公主来到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面前,躬身说道:“父皇,母后,今日佳节,容女儿舞蹈一回以助兴。”说罢,拔出剑来站立殿中央,挥剑起舞,却是军中惯舞的《破阵舞》,其姿势虽生疏,却也像模像样,一通舞罢,殿内人击掌叫好。
高宗皇帝问道:“月儿什么时候学会了军中之舞?”
太平公主答道:“女儿近日入禁军学之,不知能否博父皇一乐?”
“不错,不错,今后军中又多了一名女将军。”高宗皇帝哈哈笑道。
则天皇后却认为女儿的行为有些反常,遂微笑着问道:“月儿,戎装为男儿所着,你着戎装有些不合体,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
太平公主的举动正是想等这样的问题,遂转颜一笑,说道:“对呀,父皇母后若认为此装不适合女儿,可将此装赐予驸马呀!如此,方为得宜。”
则天皇后恍然大悟,笑对高宗道:“陛下,女儿向我们要驸马了。”
高宗皇帝点头道:“对,对,该给月儿选驸马了,女儿已大,我们为何就忘了这等大事呢?”
则天皇后道:“也罢,明日我让有司呈上名册,要为月儿精选一位好驸马。”
太平公主不答,则天皇后心细如发,遂招手让太平公主来到自己面前,轻声问道:“月儿,你不愿选之吗?如此,你定是心里有人了。你对我说,到底心仪何人?”
太平公主羞色上脸,扭捏不答,迟疑片刻方才趴在母亲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则天皇后一听,顿时喜色上脸,笑道:“好呀,就是他了,月儿,看来你很有眼力嘛。”
太平公主与薛绍结婚那天,也是李显与韦氏大婚的日子。自唐朝开国以来,这场婚礼最为奢华,仅夜里街道两旁照明的火把就将树木烤焦了,由此可见婚礼之盛。
太平公主从一个怀春少女步入婚礼的殿堂,婚后与薛绍柔情蜜意,用心成为一个贤妻,数年下来,其与薛绍的四个儿女相继呱呱坠地,太平公主就在府内相夫教子,其乐融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此后高宗皇帝逝世,则天皇后当政重用酷吏,这些酷吏明白则天皇后的心思,以大肆打击李氏宗族为要,作为城阳公主的儿子们,自然心向舅家,结果薛绍也被罗织入狱。则天皇后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赏薛绍狱中自尽。
太平公主顿失夫婿,心痛如割,那些日子以泪洗面,模样憔悴万分。她想不到自己作为尊贵的公主,连心爱的夫婿都不能保全,她由此体会了朝政旋涡的无情与可怕。
目睹了朝政中的风风雨雨后,太平公主逢事皆能泰然处之,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然自太子李重俊谋乱未遂之后,她开始感受到了危机。她知道,这个危机的核心缘于现在的皇后姓韦,而自己姓李。
如今的韦皇后咄咄逼人,如果以前她想当皇帝的心思犹显遮遮掩掩,那么从今日朝中发生的故事来看,其欲求皇位之心,昭然若揭。李显哥哥虽然糊涂,然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对自己还算亲热。假若韦皇后拿下李显,自己当皇帝,那么她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若卷入某种旋涡,靠躲避退让是行不通的,唯有主动进击方为谋生之道,太平公主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太平公主想到这里,召来府内典签王师虔,说道:“你到城内寻一僻静所在,再请萧至忠在那里等候,我要见他。”
王师虔不明就里,说道:“召萧至忠入府即可,何必劳动公主大驾?”
太平公主不愿解释,斥道:“你速去办理就是,何必啰唆!”
王师虔领命而去。
太平公主知道,自己在京中的眼线甚多,韦皇后的眼线也不会少了。弄不好,韦皇后会在自己府前派专人观察,诸事还要小心为妙。
而韦安石府中这日一下子来了三位客人:姚崇、宋璟,还有一位母丧丁忧在家的张说。
四人分宾主坐下,韦安石道:“你们三人今日一同来府,似事先约定。姚公现在常州,广平(宋璟)现在杭州,你们回京一趟,实属不易啊。”
姚崇脸庞瘦削,眼睛晶亮,是年正好六十岁。此人在则天皇后时代已然脱颖而出,官至宰辅,既受则天皇后信任,官声也不错,此后张柬之能够升任宰辅,皆赖姚崇举荐之功。后来张柬之等人杀掉了张氏兄弟,拥立李显为皇帝,姚崇也参与了密谋,还出力不少。然而张柬之等人将则天皇后逐出皇宫迁往上阳宫幽居时,姚崇却在那里呜咽流涕。张柬之见状斥之道:“今日岂是涕泣时候?恐怕你的大祸将从今日开始。”姚崇答道:“我侍奉则天皇后日久,今日乍一别离,不知此生还有相见时候否?我之流泪,情发于衷,那是掩饰不了的,若因此而获罪,我也甘心。”事后不久,姚崇果然被贬为外任,此后一直在外任刺史至今。
姚崇此时接口答道:“我与广平年前回京,那日遇到了道济(张说),闻听韦公官秩有变,一直想来探望,今日方才成行。”若论年龄,韦安石还要比姚崇小一岁,然韦安石现在毕竟是朝中重臣,姚崇虽以往官名显赫,毕竟是明日黄花。姚崇宦海沉浮,对世事甚为练达,所以对韦安石尊敬有加。
宋璟一副圆脸,其神色显得很谦和,是年四十七岁,他从得罪了张氏兄弟后,一直外任至今。张说是年四十三岁,生得方脸阔额,一副饱学之相。两人闻听姚崇之言,皆点头拱手道:“我等确实为此而来。”
如今朝中大乱,诸般不堪之事轮番上演,使一班忠直之臣心甚郁闷。这些人心目中隐隐将韦安石奉为己类人物领袖。此三人齐来,固然是来探望慰问,其心中也想探听一些朝中消息,兼而讨些主意。
韦安石道:“如此,就感谢你们的好意了。我很好,如今之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谓避祸而安吧。像你们三人就很好,姚公与广平远在东南隅,从京城行到那里需要许多时间,所以若有事说什么也攀不到你们的头上。至于道济丁忧在家,如今许多人遇此等事皆渴望朝廷酌情起复,且以此为荣,独你接到吏部起复之书,数次推辞不就,这实在很好哇。”
这四人久在宦海沉浮,皆明其中玄机,韦安石用此等话语轻轻一点,三人顿明朝中形势。韦安石的意思,眼下朝中形势混乱,且奸邪之风盛行,这些忠直且想有作为之人不宜蹚这池浑水,以自保为要。
张说为在座之人中最为年轻者,问道:“韦公,我这几日曾经过朱雀门前,看到那幅皇后五色云图画,我想知道,这幅画真是皇上所命悬挂的吗?”
韦安石点点头:“不错,皇上在朝堂之上亲口命人悬挂。我当时在朝班中站立,亲眼所见,此事一点都不假。”
姚崇微笑道:“我们的这个皇帝,实在有趣得紧。皇后的祥瑞,却与国家扯上什么干系?何至于如此大张旗鼓,示之天下呢?韦公,你当时在朝中为何不阻之呢?”
韦安石反问道:“姚公,你当时若在朝堂之中,会不会拦阻圣上呢?”
“韦公不拦阻,我当然也不会。”姚崇哈哈一笑,自嘲道。
宋璟这时接口道:“我在杭州虽然离京城较远,也能听知一些京中消息。韦公,我们皆同侍则天皇后,深明则天皇后临机决断,识人赏罚,皆臻一流。然这位韦皇后呀,我怎么看都要比则天皇后差上一大截子。她现在又是五色云,又是令人上《桑韦歌》,又名翊圣皇后,摆明了想以‘二圣’之名号召天下。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样下去能成吗?说句不恭敬的话,这个天下不能再让女人来折腾了,李唐主持天下方为众望所归。”
宋璟所言锋芒甚露,其他三人心中皆然之,然觉得说这等话委实风险太大。韦安石闻言说道:“你所言语天下之人皆认可,然离开此堂,不可再言。小心以言取祸啊。”
姚崇微微一笑道:“广平放外任多年,看来性子并未磨钝。韦公说得不错,看来你还要在外多磨炼数年。”姚崇说完,话题轻轻一转,问韦安石道:“韦公,近来曾见相王否?”
姚崇与韦安石两人有一段相同的经历,即是先后任相王府长史,与相王李旦颇有渊源。韦安石闻言摇摇头,说道:“朝会之时常有见面,至于入相王府探望,自太子重俊之变后,我深恐有人居心叵测,不敢再为相王找麻烦。你此次回京,曾去探望相王否?”
姚崇摇摇头,说道:“所谓瓜田李下,易生嫌疑,我也不敢。”
自太子重俊之变后,李显与韦后曾经猜疑相王李旦与太平公主李令月参与了密谋。韦安石与姚崇皆为昔日相王手下,若来往频繁,肯定招祸。
姚崇又问道:“你毕竟见过相王,其境况安好吗?”
韦安石叹道:“相王的脾性,你又不是不了解。相王平素就为恬淡的性子,除了上朝,日日在府中吟诗听乐,闭门不出。现在多事之秋,他干脆连话都很少说了。朝中见面,以前他还和我说几句话,现在至多点点头,一言不发了。”
姚崇道:“也好,相王无声无息,亦为自保之道。听说太平公主现在也学相王的样儿,对朝中之事不发一言,偏爱在强夺僧人水碾等杂事上下功夫,实在无趣得紧。”
他们对眼前朝中形势十分不满,有心改变现状,终归无力,就把制衡韦皇后的力量倾注在相王与太平公主身上。然相王恬淡处之,不问世事,太平公主力求避祸,转而变成一个锱铢必较的琐碎女人,看来也是指望不上了。
三人别去时,韦安石谆谆告诫,今后都要谨慎为之,少言少语,就是这般寻常拜会,也不宜再有。
那一时刻,三人感到风雨如晦,遂拜别而去。
李隆基这日应普润之约,独自乘马前往宝昌寺。普润正在寺门前等候,李隆基下马后与之寒暄数句,然后随其身后向后殿走去。
后殿的西侧有一侧房,这里是普润日常起居的地方。李隆基进入房中,其举目一观就见房内陈设相对华丽,与富贵之家的陈设并无太大差别,遂笑对普润道:“禅师这里很好嘛,既可入大殿伴青灯古佛,又可入此室饮茶读书,很是雅致。”
普润并未接答,从内室迎出的刘幽求接言道:“普润禅师虽已出家,然立于尘世与佛界之间,以此来接引有缘之人,如此大有功用啊!”
普润笑道:“刘尉所言不差。你们能入此室,皆为有缘之人。这样吧,我已让沙弥在室中备好茶具,现在沸水正滚,你们两人可在室内饮茶清谈,我在这里备好斋饭,待会儿再行讨扰吧。”说完,即合十为礼,轻轻退出门外。
李隆基向刘幽求笑道:“普润禅师确实为有趣之人,倒是挺会享受日月。”
刘幽求躬身言道:“殿下这边请,容我动手泡茶,如此也不枉他的一片心意。”
李隆基眼望刘幽求那精壮的身材,及眨动着泛出精亮之光的小眼,想不出此人巴巴地结交自己,到底所图何事。
刘幽求将李隆基让到座上,然后从一旁取过滚烫的沸水,向茶具内冲水泡茶。为了今日之会,刘幽求事先将自己所欲言语推演了数遍,他知道,这次会面极为重要,眼前的这位临淄王也非等闲之人,虚言浪语定会惹其厌烦,故而不可大意。他将茶冲好,然后端起一盏送至李隆基面前,说道:“殿下,请饮此茶。我最爱饮滚烫之茶,如此方能啜其清香之味,殿下以为然否?”
李隆基随口答道:“水热水温,无非解渴而已。我对饮茶一道,却无特别嗜好,看来刘先生为茶中高手了。”
“不敢,我也是随口一说。我闻殿下诸艺皆通,饮茶为其末节,那也是不用多加研讨的。”
李隆基与刘幽求对答数句,觉得此人说话颠三倒四,颇无趣味,心中就生出了一丝不满。他说自己诸艺皆通,那是说自己如长安浮浪子弟一般爱游赏之事,这人实在不会说话。李隆基心里虽然这样想,然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无非话语少了一些,并未有什么异样。
刘幽求觉得眼前气氛有些压抑,遂俯身坐在李隆基对面,哈哈一笑道:“当初刘备三顾茅庐以求诸葛亮,缘于诸葛亮以卧龙之名满天下。我刘幽求不过一小县之尉,今日冒昧求见,大约被殿下看轻了。”
李隆基道:“隆基岂敢?你既知我诸艺皆通,当知我亦喜交友,且交友不问出身,三教九流,只要脾性相通,那是百无例外的。我们若谈得快活,一样为朋友,先生怎能说出看轻之言呢?”
刘幽求道:“看来我的眼光没错,殿下如此折节下士,那是我的福分。也罢,我不再说虚饰之词,此后定单刀直入,若得罪了殿下,勿怪勿怪。”
“先生既说单刀直入,为何还大兜圈子?看来还是言不由衷啊!”李隆基说完哈哈大笑,刘幽求先是一怔,继而也随之赔着笑,如此,场面上的气氛顿时变得活泛起来。
刘幽求微笑道:“殿下,我刘幽求今年已四十有余,官至小县之尉,知道我现在日日所思为何吗?”
李隆基心里当然明白他心中所思,一个中年人一生碌碌无为,且官职仅为县尉,一般人到了这个分上眼见晋职无望,定会随波逐流,想法打发掉今后的日子才是。眼前的这个人如此上蹿下跳,费力结交各种人,说明他有不安分之心。如此不安分,则定有所图。李隆基心中很明白,然故意不回答,做出一副茫然模样,还摇摇头,静听刘幽求后面言语。
场面因此沉寂片刻,少顷,刘幽求幽幽地说道:“幽求已蹉跎半生,我岂为蓬蒿之人?我今日面见殿下,正想从殿下身上博求后半生的功名!”
“先生错了!隆基无非一虚名郡王,官职低微,难能奖掖擢拔先生功名,你倒弄得我一头雾水。”
“殿下莫谦逊太过,你且听幽求分剖明白,再评判不迟。”
“如此,隆基洗耳恭听!”
刘幽求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则天皇后当初不立武姓,复立当今皇上,此为其真实心意吗?非也。当初则天皇后大肆屠戮李唐宗族之人及功臣,此后改唐为周,其目的很明确,即将李氏王朝改为武姓天下,那是明眼之事。知道则天皇后为何又改变心意了吗?”
“我好像听说过,那是则天皇后从狄公等人之意。”
“是呀,朝野传闻,某一日狄公说则天皇后曰‘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下而祭姑于庙者也’,似传为信史。幽求以为,狄公当初的确说了这番话,然以则天皇后之睿智,断不会因狄公寥寥数语就改变心意。则天皇后所以这样做,无非是迫于形势,主要缘于两种压力。”
“两种压力?”
“是啊,两种压力。一者,当时朝中正直大臣如狄公、张柬之等人,皆以维护李唐王朝为正朔。他们认为,则天皇后虽改国号为周,并没有改变国体,依旧是承继高祖、太宗及高宗皇帝之体统而来。大臣如此,天下庶民百姓更是这样以为,他们缅怀‘贞观之治’及‘永徽之治’的荣光,享受着安详与富足,极不愿意重蹈隋末大乱的覆辙。若李姓易武,则是改朝换代,天下极易动乱,这是人们都不愿意看到的。”
“不错,刘先生说得对。隋末大乱虽离今近百年,然民间流传着各种话本,炀帝杨广,还有我那先祖建成与元吉,皆为话本中痛斥对象,而太宗皇帝及其手下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尉迟敬德皆为救世英雄,由此可以看出人心所向。”
“殿下所言甚是。人心思稳,不愿动乱,此为庶民所求,太宗皇帝拼杀积功成就了唐朝,则我朝就成为人心思归的基石所在。则天皇后眼光何等敏锐,她看到如此大势,知道以己之力难以扭转,终将国家大位交与当今圣上。则天皇后临终遗言,嘱对其不可再称皇帝,只许称则天皇后,则是对李唐王朝的彻底回归。当时以张柬之为首的‘五王’诛灭张氏兄弟,换做别人,恐怕还会有如此选择。”
“嗯,其二呢?”
“当初太宗皇帝回宫后向长孙皇后问计,长孙皇后却之曰‘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坚决不问政事,由此成就她‘第一贤后’的美名。则天皇后能持大政,源于其不世出的才能以及杀伐决断的能力。就男女而言,女人大多多愁善感,眼光短浅,所以,孔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话,说明女人为政,非其擅长。我敢说,如则天皇后这样能持大政的女人,五百年难再出一个。所以说,皇帝应该由男儿来当。女人连政事都不许问,奈何能处大政?此为其二。”
刘幽求所言反映了当时的正直官员及士族的想法,此等言语并不为奇。李隆基听后并不响应,在那里默默无语。
刘幽求说着说着立起身来,慨然道:“殿下,下官今日愿说肺腑之言。我刚才以则天皇后为例,其实想说今日之事。如今圣上偏倚韦皇后,韦皇后又与上官昭容、安乐公主一起弄权,其安插朝中重臣,大肆授任‘斜封官’,近日又悬皇后图画,又献什么《桑韦歌》,摆明了想把韦皇后推上大宝之位。殿下,你愿意唐朝改作他姓吗?你愿意让女人把持大政吗?”
刘幽求的这番话说得李隆基血脉贲张,其伸掌拍向几案,将上面的碗盏敲得蹦了起来,沉声道:“不能!我为李家子孙,焉能允许这等事情发生?”
“对呀,殿下,你应该做些什么?”刘幽求见李隆基积极响应,心中欣喜。
李隆基马上又平静下来,觉得在刘幽求面前如此失态实在不该。毕竟,今日仅与其谋面两次,对其所知不深,不该在此官微言轻之人面前轻易显露自己的态度。他想到这里,伸手扶正几案上歪倒的茶盏,轻饮了一口里面的剩茶,微笑道:“先生所言甚是,如今朝纲紊乱,一些正直之人观之痛心疾首,我为李家子孙,当遥追先祖英烈,以匡扶正义。可是呀,你刚才说自己官微言轻,我自己也是如此啊。我虽有郡王之名,那不过虚名罢了,心中想改变现状,然终无能力和机会啊。”
刘幽求拎起茶壶走至对面为李隆基添茶,又从一侧取过抹布抹去李隆基面前的水痕,以此来缓和刚才激越的气氛。他做完了这些事儿,然后回到座上,轻轻呷了一口茶,说道:“殿下不可以太谦!以下官所观,大唐复兴之事,恐怕只有殿下才能担当。”
李隆基闻言爽朗一笑,说道:“先生言重了。隆基非皇子,现为别驾之身,这天下大任如何能与我扯上干系?”接着又正色道,“我们在此言说,可以言笑无忌。先生若出了门,此等话题不可露出半句,否则先生将获罪,也为我惹下大祸!”
刘幽求摇摇头,说道:“我所言语为肺腑之言,非专为恭维殿下,殿下若有耐心,可听我一一分剖明白。
“一者,如今圣上昏庸,皇后专权,此等局面难以长久。天下思稳心切,又追慕李唐王朝英烈,断不会让王朝改姓或让女人专权,别看如今韦皇后貌似有则天皇后之行事模样,然她无则天皇后的手段,行事不大气,则如今猖狂愈烈,将来终会反噬其身。
“二者,则天皇后当日大肆屠戮李氏宗族,如今高宗皇帝之后仅留下圣上与相王两支相对完备,若要昌盛李唐,当从这两支中选取。换句话说,其他李姓之人皆无当皇帝资格。皇帝一脉,自从太子重俊死后,其他皇子皆年幼,他们难有担当大任的能力。相王一脉,我听说除了楚王以外,其他四王皆与相王一样恬淡处事,绝足不问政事。如此,请殿下揣度之,岂不是仅剩下殿下一人能担当大任吗?”
看到刘幽求在这里侃侃而谈,其所言语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成,李隆基的心扉渐渐打开,遂问道:“先生所言大任,莫非想让我谋取皇位吗?”
“不错,就是这样。”刘幽求慨然答道。
“先生异想天开了。隆基心思,若能为国家尽一份力量足矣,从未奢想谋取皇位。且你若果真有了这种心思,依眼前情势断不能为,若要硬取,岂非水中捞月?”
“不然,人若想干大事,定要目标长远且谋虑清楚。我这样说非为浪言,已深思熟虑多日。”
“嗯,你且道来。”
“当今圣上与相王,一个昏庸,一个恬淡,皆非明君之选,其子辈中如前所言,唯殿下一人能担大任。殿下若图大事,须有大胸怀然后徐徐图之。”
“这样不好,皇帝由上天所授,非人力能谋。太宗皇帝在日,濮王泰才略超卓,终因有谋位之嫌被贬。太宗皇帝当时说道,所以贬濮王泰而立高宗皇帝,缘于要用此事例告诉子孙,皇位非谋能得。”
刘幽求见李隆基在这里遮遮掩掩甚不畅快,忽然放声大笑,然后说道:“殿下似敞开心扉为好。不错,太宗皇帝当时确实如此说。我今天说句大不敬之话,若太宗皇帝自己不谋求皇位,其能成为皇帝吗?还有,则天皇后当时已入尼庵修行,她若不谋取进身之道,能成为皇后吗?能成为后来的周皇帝吗?殿下,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为至理名言,若不能谋略,焉能成事?”
李隆基有心试探,不为刘幽求情绪所动,他默然片刻,然后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罢,我们敞开心扉最好。若先生为隆基谋之,你有何法呢?”
“上天定会垂青那些有准备之人。吾若替殿下谋之,那就是要广结朋友,待机而动。如那日在王崇晔宅中所交之人,关键时都能用之。对了,那日殿下似提起万骑将领,这些人最为有用。还有,殿下若图大事,有一强援不可不用。”
“此人为谁?”
“此人久在殿下身侧,又为殿下至亲,殿下难道就没有意识到吗?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啊。太平公主与圣上和相王不同,此人秉承则天皇后的性格及谋略,其从政经验比起两位兄长要强许多。然此人有一桩好处,就是她不像则天皇后与韦皇后那样以谋求高位为目的,只要富足即可。她虽这样,然决不能容忍韦皇后把持大政,她怕这样的结果会陷自己于风雨飘摇之中。太平公主既有谋略,又善笼络人物,我近日听人说,太平公主近来最爱结交朝中重臣,原来她对‘斜封官’一事向不参与,近来也经常找圣上授任,为此还与安乐公主有了争执。她这样做,我相信她非为财货,定有图谋。在此点上,殿下与太平公主有相同谋求之处,殿下应取得太平公主支持。若公主答应,其丰富的经验和良好的人脉关系可为殿下所用,则大事成矣。”
李隆基到此时方悟刘幽求非夸夸其谈之人,虽身处低位,然对朝中形势与各方力量相当熟悉。其不计后果全盘向自己托出,足证其心真诚,尤其对太平公主的见地,李隆基此前虽与姑姑亲密,然绝对想不到结盟谋事的地步。由此看来,刘幽求有着相当透彻的眼光。李隆基想到这里,手一撑立起身来,然后走到刘幽求面前执其手道:“先生一心向唐,语出真诚,隆基幸也何如!谋事尚在其次,我们有缘结识,又谈话投机,这才令人欢喜。来,我们且促膝深谈,望先生不吝教我。”
刘幽求见李隆基情之所至,绝非作假,遂微笑道:“殿下卜筮三次然后箸起三次,岂非上应天意?若谋虑清楚,天意佐之,大事岂能不成?”
李隆基闻言,方知普润与刘幽求关系大非寻常,此等幽微之事定是普润说知,则两人谈论自己绝非一次。其心念间恍然一动,心想今日莫非是二人设的圈套?然又观刘幽求的神色发乎真情,对自己绝非恶意,又复释然,遂答道:“此等游戏之作,那是当不得真的。此事今后不可再说,若传扬出去,我岂不是与朱雀门上的图画一般无聊?”
刘幽求正色道:“殿下,所谓成事在天,那也是真真切切的。诸葛孔明曾说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不应天意,纵然谋虑百般,终无用处。”
李隆基就在刘幽求面前坐下,微笑道:“先生观察隆基,恐非一日了。请问先生,若皆以此等眼光来看隆基,我岂不成为众矢之的了?”刘幽求闻言一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李隆基之所以被密友呼之为“阿瞒”,并非浪得虚名。大凡人之秉性,发乎天成,往往自小及大,从细微之处透出本质。据说八岁的李隆基有一次入宫,曾被武懿宗拦阻,李隆基慨然说出“这是我家朝堂,碍你什么事儿”的豪言。一方面显示了其英武的性格,另一方面也表明李隆基自小生在皇家,业已生出傲视天下的秉性。
虽然顶着则天皇后及武家的压力,然李旦毕竟也当了数日皇帝,则天皇后称帝后,李旦还是“皇嗣”,至少从名义上还是法定的皇位继承人。则天皇后当皇帝,从程序上还有李旦数次辞让的环节,于是李旦就有了 “一让天下”的美名。后来李显返京成为太子,也是因为李旦多次辞让“皇嗣”称号方有的结果,于是李旦更有了“二让天下”的美名。
李隆基作为李旦的三儿子,亲眼目睹了这些过程。父亲曾经当了皇帝,然而转瞬即逝;父亲当了“皇嗣”,也说没就没了。探究个中缘由,他发现父亲始终是一个被动者,就像一枚棋子,任人随意拈起然后随意落下,始终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那位能够左右自己一家命运的下棋者为祖母则天皇后,她之所以能够成为下棋者,缘于她掌控着这个国家。
至于后来的局势,李隆基看得眼花缭乱。伯父李显当了皇帝,其不学父祖的励精图治之风,反而宠信韦皇后和武三思,使朝纲紊乱,政纪松弛。李隆基打心眼里瞧不上自己的这位皇帝伯父,他始终认为祖母选择自己的伯父而不选择自己的父亲当皇帝,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事情很明显,伯父李显向无主意,且任人唯亲,父亲李旦虽然恬淡无为,然头脑清楚,日常修持儒家之术,其治国能耐明显比李显要强。当然,李隆基这样想也有自己的私心,父亲若当了皇帝,自己就成为皇子,也就有了当太子的可能。想想当初的太宗皇帝,其功劳很大,毕竟是皇二子,靠着其谋略及“玄武门之变”,结果也成了皇帝嘛!
对于李隆基刺激最深的是太子重俊的未遂政变,若此次政变成功,李重俊可以一跃成为皇帝。李隆基事后仔细打听了事件的各个细节,忽然发现发动一场政变其实并不太难,若能把握好,则皇位伸手可及。假若那日李重俊少些犹豫,带领兵士快速攻下玄武门,将皇帝皇后擒入手中,就是此后的皇帝援兵来得再多,也终归无用。“成则王侯败则贼”,此话一点不假,若事变成功,李重俊也不需要用自己的头颅祭奠武三思了。李隆基此后每每想起这场事变,心中都会替李重俊感到惋惜:毕竟未历大事显得稚嫩啊!李隆基有时把李重俊想象成自己,若自己成为事变的主人,首要者需控制皇帝。李重俊先杀武三思等人打草惊蛇,让宫中的皇帝等人有了准备,可谓本末倒置!
那一日李隆基忽发奇想,一个毛头小子李重俊尚且能酿成此大事变,可见皇位非为天授,是能够用实力来谋取的。当初陈胜作为一个草民戍卒,就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己作为一个曾经的皇子,为何不能有如此胸怀呢?
李隆基被任命为潞州别驾,虽整日徜徉在乐舞游宴之中,身侧又有美女相伴,然其心中日思梦想的就是这样一件事儿:改变自己的命运,追逐权力以获取人们的尊敬。他返京之前,韩凝礼为其卜筮,其心间念叨的则是这样一件事儿:此次回京,我能有所斩获吗?
李隆基的心事无人知晓,其返京后滞留不归,看似无意中交结众人,其实内心实有目的:所谓“乱世出英雄”,眼前堪为乱世,则蕴藏着无尽的机会。李隆基知道,要想成事,必须有人脉资源,这也是他看似无意交结众人的原因。
刘幽求现在闻李隆基所言一时发愣:若答众人皆能看出李隆基意图,则显李隆基行事实在低劣;若答众人未能看出,唯自己能识,自己岂非成了神人?思虑至此,刘幽求一时踌躇未答。他沉默片刻,觉得避开话题非为良选,遂答道:“幽求处心积虑,欲攀缘晋升机会,所以以小人之心,度殿下之腹。此等幽暗之心,常人一般难有,殿下勿多虑了。”
李隆基见刘幽求通过贬低自己来答,觉得这人堪为机智,心中甚喜。他默思自己数年怀此心事,此后若能与眼前之人逐项沟通,定有裨益。太宗皇帝曾说过,以一人之智,难决天下之务,所以其为秦王乃至为皇帝时,最爱招引人物,其身边也常常围绕一大帮能臣猛将,大事方成。其思念至此,再度执刘幽求手道:“先生不必太谦,我们今日晤谈,实属天意。隆基许多日子以来,心中郁闷,又想有作为,惜无人言说。今日得遇先生,乃上天助我,今后我有犹豫,当敞开心扉,请先生释疑,望先生勿却。我将先生倚为良师,也请先生妥善保密,如今日之语,那是不需向普润禅师透露的。”
“殿下放心,幽求自会谨记。”刘幽求紧握了一下李隆基之手,郑重说道。他知道,李隆基能对自己说出这般话,明显已将心事交托,则普天之下,唯己一人而已。刘幽求思念至此,心中一阵狂喜。他知道自己已然下了一大注,此生的富贵维系于眼前之人,成功与否取决于今后的努力和天意。
这时,就听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刘幽求叫了一声“请进”,就见普润身后立着王毛仲。他们步入堂内,王毛仲躬身说道:“主人,刚才宫内来人入府宣旨,圣上让临淄王速入宫觐见。”
李隆基“哎哟”一声,知道宫人宣旨后,王毛仲再来到这里,已费去许多时辰,遂起身拱手道:“禅师,刘先生,如此就告别了。”说罢,其快步出寺,然后跨马向北驰去。
普润与刘幽求眼望李隆基绝尘而去的背影,心中皆生出了一个疑问:“出了什么大事儿?圣上竟然如此急召。李隆基虽为亲王,毕竟官微,若有什么军国大事,皇上也不用找他商议呀。”
然肯定不是坏事,若那样也不用大费周章派人宣旨了。
两人对望一眼,终无头绪,遂又步入寺内。
李隆基一路上猛抽马鞭,马儿在街道上狂奔,多次欲撞上行人。
皇帝急召到底有什么事儿?莫非怪自己久滞京中不回潞州吗?李隆基在马上思来想去,皇帝如此急召自己大约只会在这件事儿上询问自己,现在自己又耽误入宫许久,皇帝若再雷霆一怒,弄不好会降罪自己。李隆基毕竟是马毬高手,其在路上风驰电掣,脑袋里还在那里快速猜疑,掌握马儿犹入化境,可谓人马一体。其在街道上奔驰腾跃,惹得行人为之侧目,许多人啧啧赞道,方寸之间腾跃自如,实乃马上高手。
说话间,李隆基已然驰入朱雀门,很快来到宫门前。他提身下马,然后报名入宫,这一溜小跑儿,又弄得周身大汗淋漓。其在太监引领下进入太极殿西侧殿,入内即叩首道:“臣李隆基奉旨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显此时正在殿中转悠,其一脸怒色,看到李隆基前来,斥道:“哼,你已然为官身,缘何犹如浮浪子弟一般嬉戏无度?我派人宣你,为何耽误许多时辰方来?”
“臣不在府中,所以耽误了许多时辰,望陛下恕罪。”
“你好像在潞州为官嘛,不好好在任上为国出力,却滞留京中嬉戏,该是不该?”
“臣该死,臣这几日正准备行装,欲动身回潞州。”
“罢了,你起来吧,嗯,三郎,眼前有一件大事,你若替我办好了,我可恕你之罪,还能再加奖赏。”
李隆基再叩首,说道:“谢陛下。”然后起身道,“陛下,不知臣有何能替陛下效劳?”李隆基一听李显对自己改了称呼,知道今天有惊无险,遂殷勤探询。
李显闻言一挥手,骂道:“若提起此事,让朕实在恼怒。可恨呀可恼,朕养了这一帮人,实在是养了一帮饭桶。观其模样一个个生得白白胖胖,一到场上顿时丢盔卸甲,立马败下阵来。”
李隆基问道:“陛下,莫非边疆有事吗?”
李显斥道:“什么边疆,这帮死猪,整日里拿着朕的俸禄,吃着朕的美食,到了毬场上竟然连吐蕃人都斗不过,朕丢脸死了,堂堂一个大国,竟然败在吐蕃人手中,丢脸,实在丢脸。”
李隆基恍然大悟,他也听说吐蕃使团年前入京欲迎金城公主,随团还带来一个马毬队,欲与大唐马毬手比试一回。吐蕃人早知当今皇帝最爱马毬,其专带马毬手入京,目的也是为了取悦皇帝。两国马毬手定于今日对阵比赛,李隆基平素亦爱玩马毬,今日本拟观看,为了与刘幽求约会放弃了到场机会,遂关切地问道:“陛下,莫非今日马毬之戏,我大唐马毬手败下阵来了吗?”
“那还有假!这些吐蕃人也实在不给我脸面,打个平手也成啊,却在我面前直赢数盘。奶奶的,这些吐蕃人可气,那些无能毬手该杀!”看来李显今日实在气极,在小辈面前口不择言,粗话脱口而出,李隆基听来觉得很有趣。
李显的语言忽然变得缓和起来,问道:“三郎,我听说你的马毬玩得不错呀。怎么样?你找些人与吐蕃人再比试一回,替我挣回来一些脸面,如何?”
李隆基得知李显着急找自己,竟然是为了此等事儿,心中不由得大乐。他知道,朝廷养的那些马毬手实在中看不中用,完全是花拳绣腿,整日里哄着皇帝玩乐还行,到了场上真刀实枪地操练起来,很快就会露出真馅儿。皇帝现在想到自己,实在选对人了,他心里不由得摩拳擦掌,答道:“陛下,若让臣上阵厮杀,臣无完胜的把握。若论马毬场上比试,臣不是吹大话,管教吐蕃人片甲不回。”
李显看到李隆基说话很满,疑惑道:“三郎,君前无戏言呀。此非寻常戏乐,事关国家大体,你若败了,到时候别怪我惩罚你啊。”
李隆基昂然道:“君前无戏言,臣愿领军令状。马毬场上惯例各方出十人比试,可让吐蕃人依旧上十人,臣领四人与其对阵即可。”
李显眼珠一转,心想此次若再败落,自己也可用己方人数少来搪塞。其心中虽如此想,口中犹说道:“四人对十人?三郎,你不可太托大了。也罢,就这样吧,明日午后,我们马毬场见吧。你速去调派人手,也可演练一回,届时场上见真章。嗯,你若能胜了这一场,今后潞州就不用回了,我另有赏赐。对了,你那几个伴儿为谁?”
“禀陛下,另外还有五人。他们是尚衣奉御王崇晔、禁苑总监钟绍京、利仁府折冲麻嗣宗、万骑果毅葛福顺与陈玄礼。”
“你不是上场四人吗?”
“葛福顺与陈玄礼毬技稍逊,届时让他们在场边掠阵即可,以为替补。”
“好吧,你告诉他们,只要胜了这一场,朕皆有赏赐。你去吧。”
“谢陛下。”李隆基躬身退出。
按:史料所载,李隆基此次与吐蕃人比赛的毬伴实为嗣虢王李邕、驸马杨慎交、武延秀,此为小说家言,请勿对号入座。
第二日午后,阳光明媚,气候适宜。禁苑马毬场侧聚满了朝廷达官贵人,他们皆知当今皇上爱好这一口儿,自然趋之若鹜。今日座中还有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李令月到观,吐蕃使团悉数前来,其声势显得更加隆重。这时,内侍官入场大声喊道:“圣上驾到。”就见李显按辔进入毬场,其身后跟随着韦皇后、安乐公主等人,群臣皆就地迎拜。那李显下马,在太监搀扶下升入御座坐下,然后挥手道:“爱卿们平身,各就各位吧。”
毬场三面设有短垣,四周竖立红旗,其南侧竖立两根木桩,之间置一直板,板下开一孔为门,门上加网为囊。毬场平滑坚实,大约已用食油洒就,其平望若砥,下看若镜,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毬场两侧,分别站立着十名吐蕃毬手及李隆基四人,葛福顺与陈玄礼牵马站在场外。
李显很满意,他看到诸事皆备,吩咐身边太监道:“去,让他们开始吧。”
太监快步跑下台子至场侧大声喊道:“圣上有旨,两队进入毬场,教练使入场置球。”
两队人马缓缓进入场中,分东西而立。教练使手捧圆毬入场,将之置入场中,然后抬起右手,大声喊道:“毬场规矩,以先得毬而击过毬门者为胜。”说罢,其退出场外,然后将手落下,大声道:“第一筹开始。”
其话声刚落,两旁之人立即催动马儿向场中圆毬奔去。看来李隆基并未虚言,其马儿明显比其他马儿快了数步,最先抢到圆毬面前,只见其偃月形的鞠杖一挥,那圆毬顿时被击得成流星形状,不知飞向何方。李隆基拨转马头向北而去,场边人看得奇怪,毬门明明在南边,他为何向北跑?人们不禁发出一阵阵惊呼。
李隆基知道,马儿毕竟没有人那样转身自如,两侧人马自东西相向入内抢毬,到了中场势必有惯性。待他们稳住身子,按常理皆知圆毬要向南首飞去,自然向南拨转马头,然今日圆毬并非飞向南端,他们因找寻定会有混乱。李隆基今日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事先已嘱其他三人到南首占好位置,为自己留下一个空当,然后自己反转身子杀一个回马枪,以快速入毬。
果然在众人惊呼声中,李隆基拿捏好力量,将圆毬击过半场,其边击毬边催动马儿,毬刚落地马儿已到,其带毬插入王崇晔等人留出的空当之中,又轻舒猿臂挥杖击毬,只见那圆毬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已然入洞落入囊中。
场上沉寂片刻,继而欢声雷动。按照常规,场外在击毬过程中可以唱好喝彩以助兴,今日他们尚未唱好,毬已落袋。李显在那里愕然道:“果然进了吗?就此一眨眼的工夫,三郎用了什么障眼法儿?”
教练使下场取出圆毬,示意两队人马复位站好,然后宣布道:“第一筹,大唐胜。第二筹开始。”
李隆基今日在场面实在是出尽了风头,只见他驰骤击拂,风驰电掣。其还有一个本领,即空中运毬,能够连击数百次,而马驰不止,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过人技术。事后有人这样形容李隆基,谓之:“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
总而言之,吐蕃人在这场毬赛中除了侥幸进了两筹毬外,其余的皆为大唐毬队胜。且此胜非小胜,实为大胜,且胜得酣畅淋漓。
李显见状大喜,跳起身来大呼道:“好呀,实为过瘾。”那一时刻,他似乎忘记了吐蕃使团在侧,以致喜而忘形。毬事一罢,他令人召来李隆基六人,笑道:“你们很好,替朕挣回了脸面。好呀,朕要重重赏你们。三郎,今后不许你再回潞州。记得你原为卫尉少卿,朕复你原职,此后多陪朕玩毬吧。”
太平公主毕竟为有心之人,她待诸人散尽,派人将李隆基召至面前,微笑问道:“三郎,你很好哇,今日算是玩出了名堂。哈哈,我没想到,因为玩毬,你竟然从外官玩回到了京官。”
李隆基闻听姑母取笑自己,擦把汗道:“姑姑又说侄儿不务正业了,这次是圣上重托,却也推辞不掉。”
“我没有怪你呀,你替圣上挣了面子,姑姑欢喜还来不及呢。我问你,你那几个毬伴为何许人也?”
“禀姑姑,他们皆为侄儿日常玩毬的伴当。他们是尚衣奉御王崇晔、禁苑总监钟绍京、利仁府折冲麻嗣宗,场外站立的两人,却是万骑果毅葛福顺与陈玄礼。”
“万骑?你的毬伴挺多的嘛。”
李隆基讪笑道:“姑姑,所谓物以类聚,我们皆爱玩毬,所以因缘相识。”
太平公主回视身侧站立的薛崇简道:“因缘?崇简呀,你与这兄弟平时相聚甚少,大约还是因为不爱玩毬的缘故。”
薛崇简不明白母亲所言何故,遂答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今后也可跟随三郎学毬。”
太平公主轻声一笑,说道:“罢了,人之所爱,发乎天性,那是勉强不来的。三郎,今日圣上许你留京,今后就有常见面的日子了。崇简,以后你可邀三郎入府来玩。”
李隆基拱手道:“侄儿今后留京,定常入姑姑府中问安。”
太平公主笑道:“罢了,只怕你日后又瞧中了谁家的女儿,那定会殷勤得紧。我是个好训人的老太婆,有什么趣味可言?问安也就省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