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魏徵强项驳重臣 唐皇思治求真言(1 / 1)

封德彝听到有人反驳自己,且言语犀利,不禁愕然而顾,看到说话者是魏徵,心里顿时涌出怒火。但他城府极深,尤其在李世民面前不愿如萧瑀那样横眉冷目对人,因淡淡说道:“魏大夫言重了。天下皆知吾皇英武绝伦,岂能与秦二世、隋炀帝相比?当着圣上和群臣的面,你要分剖清楚,切莫将此罪坐在德彝身上。”

李世民眉头微耸,唤道:“魏卿,你到前面来,不可胡乱指责别人嘛。”

魏徵慢慢走到前面,面向李世民站立,张嘴欲言,李世民忽然失笑道:“众卿皆坐,唯魏大夫独立,莫非众人皆醉你独醒吗?”他瞪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宦者道,“糊涂东西,还立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为魏大夫看座?”

魏徵坐了下来,恰巧与裴寂相邻,与萧瑀、封德彝侧面相对。李世民鼓励他道:“魏卿,那日突厥来袭,你在朝堂之上与萧公、封公等人观点不同,事后想起来,颇与朕意暗合。你为谏官,应该如此,当怀国家大事,谏群臣之失,亦包括朕之失处。封公,自古以来言官只要忠君体国,即使其言语中有失当之处,亦属平常。是不是这样?”

封德彝点头赞同。

魏徵开言道:“封公刚才所言,是让圣上威权独运,乾纲独断。察秦始皇、隋炀帝为政时,他们并不希望国家败亡,如嬴政号称始皇,是希望子孙为二世、三世,将祚运一直延续下去。惜其以一人之能,妄想慑服臣下,奴役百姓,难免失于暴政,终于亡国。前鉴不远,若陛下遵其故事以行之,不是又走到老路上了吗?”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历代君主视百姓为愚民,且妄行其是,败亡者居多。其实百姓为水,当权者为舟。若能顺应水势,则舟行自顺;若逆水势而行,则舟覆亦不为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魏徵听后立起,拱手向李世民一揖道:“陛下既有此思,实为天下之幸。为君者爱民如子,从善如流,何愁天下不能大治?如今大乱之后,百姓畏厌强权,正是施行教化的时候。若上下同心,不出三年,则天下即可大治。”

封德彝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霍地站起,引经据典道:“夏、商、周三代以后,人心渐渐浇薄,所以秦朝专用法律,汉代杂用霸道。他们是想教化而不能,不是不想教化。陛下,魏徵为一浅薄书生,不识时务,若信其虚论,必败乱国家。”

魏徵不待李世民接言,当场反驳过去:“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至于封公所说大乱之后不宜教化,相反的例子,历史上也多得很。昔黄帝与蚩尤七十余战,其乱甚矣,既胜之后,复致太平;九黎乱德,颛顼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化;桀为乱虐,而汤放亡,在汤之日,则得太平;纣为无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

魏徵这番话援古引今,考之史籍,令陆德明、孔颖达、虞世南听后连连点头,封德彝闻言也一时语塞。魏徵再接再厉,反问道:“若如封公所言人渐浇薄,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

封德彝顿时变得哑口无言。

萧瑀咳了一声,说道:“魏大夫的这番话,想来是有些道理。然上古之时毕竟遥远,以之证于今日,咳咳,恐怕就有些虚妄了。要知治国之道,最为实在,容不得一点儿虚无。”

封德彝感激地向萧瑀投去目光,两人以前在朝堂之上互相不屑,不料今天却走到一起来了。

魏徵言语刻薄地揶揄道:“不错,萧公与封公皆是二朝重臣,理国能力罕有其匹。不过,有一点我倒要请教:炀帝之时,刑罚甚严,然终致亡国。太上皇举事之后,广博仁慈,应之者众。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不知二公是否明白其中的缘由?”

萧瑀嘴巴张了一下,忽然嗅出了魏徵言语中的蔑视之意,不由得大为震怒,沉声说道:“魏徵,老夫已经隐忍你多次了。圣上面前,能容你蔑视上官吗?”

李世民挥手让三人都坐下,制止了他们的争吵,缓缓说道:“今天让众卿来这里,朕本意希望大家畅所欲言,言无不尽。只要心向国家,说些过头之语,朕不追究。萧公、魏卿,辩论道理尽可放言,然不能人身攻击,你们要注意了。”李世民此刻隐隐地对萧瑀有些不满,“至于大乱之后为求大治,当以何处之?朕以为魏卿说的有些道理。如今天下疲乏,百姓亟盼天下大治,是人心所向。若施以教化,必能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若专用刑律及杂用霸道,百姓皆谓我朝乃循炀帝之恶例也,势必心里抵触,战战兢兢不知所为。治理天下,倚朕一人之力断不能成,倚众卿之力亦不能成。须使百姓民心所向,上下同心,且教化渐深,则达大治。萧公,你以为朕对弓矢了解如何?”

萧瑀想不到李世民突然问此问题,有点摸不着头脑,愕然答道:“陛下爱弓马,天下皆知。”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朕少好弓矢,也一直以为自己深明弓矢之道。然近得良弓十数张,鉴赏之后以为不错,将其交给弓工鉴定,他们说‘皆非良弓’。朕问其故,弓工说:‘木心不正,则脉理皆斜,弓虽刚劲而出箭不直,则不能称为良弓。’这件事对朕刺激很大,知道朕悟出来些什么道理吗?”

萧瑀道:“唯学问一途无穷无尽,不能浅尝辄止。”

“萧公说得对。朕以弓矢定四方,用弓可谓多矣,然还是不能全知其理。朕据有天下日浅,对治理天下的所知肯定不如弓矢。然弓犹失之,何况天下乎?魏卿,朕举这个事例,你知道朕想说明什么吗?”

魏徵对曰:“微臣体察陛下之意,一者,天下之大,穷一人乃至数人之力不能察,因此要虚怀若谷,察纳众言;二者,天下不比弓矢,弓矢不好可以弃之,然治理天下不知百姓利害和政教得失,则遗祸无穷。”

李世民向魏徵投去赞赏的目光,说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虞监,你立刻拟旨。”

虞世南时任著作郎,掌宫中文翰之事。闻听李世民召唤,他急忙起身,走到李世民身后的文案前。

李世民接着道:“自即日起,诏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以待朕随时召见,询访外事。另诏京内京外七品以上官员,每有治国良策,可以直接上疏于朕。”

李世民的话音一落,那边虞世南援笔立就,随即拿过来让李世民过目。李世民看了一遍,嘱咐道:“用宝后立刻明发。”

李世民又目视群臣道:“乱后易治,唯用教化,且抚民以静。这是既定国策,朕心已定,勿复再论。刚才封公、萧公和魏卿三人争论甚烈,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大家可以畅所欲言,不妨说得深入一些。”

封德彝拱手道:“陛下决心要抚民以静,其实与太上皇一脉相承。皇祖老子的教义中,以清静无为为主旨,陛下遥追先祖,古为今用,定然会大放异彩。”封德彝的这番话说得李世民拈须微笑,意甚嘉许。

众人听后,都知道封德彝又在这里大拍马屁,然碍着李世民的威严,不敢再吭声。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先祖教义博大精深,朕为后人,当遥追其英烈,渴望有成。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农时为本。怎样做到不失农时呢?就在于人君做到简静。如果兵戈屡动,土木不息,即使不想夺农时,那也枉然。”

魏徵以手加额道:“陛下所言极是。若想安人宁国,唯在于君。君无为则人乐,君多欲则人苦。”

封德彝反驳道:“魏大夫此言有些不通,若把天下兴亡的责任都推在君主一人身上,是不是有些偏颇呢?我们作为臣子,应该尽什么本分呢?”

魏徵道:“主明臣忠,终归要由君主来做表率。”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王珪站起身来,面向李世民道:“抚民以静,唯在教化,这是陛下定下的国策,那是不错的。说到这施行者之责任,正如魏大夫所言,君主之责任最为重大。想秦始皇与汉武帝,对外穷极兵戈,内则崇侈宫室,这样将人力用尽,祸难就随之而至。他们难道不想安人宁国吗?非也,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做。刚才也说到隋炀帝,其殷鉴不远,在座多数人都亲历其境。臣不想再说其弊,只想说一点,伏愿陛下慎终如始,方尽其美。”

“说下去。”李世民点头道。

“做事之初则易,终之实难。若想取得国家大治,须抑情损欲,克己自励,方能善始善终。”王珪一字一顿,缓缓说出。

李世民想了一下,笑道:“王卿,你的话朕记下了。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朕知道这个道理。不过现在刚刚开始,说这话过早。反正今后我们相伴的时候长着呢,朕若不能坚持,你们作为谏官,要当即指出,朕一定虚心接受。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不可离题太远。如晦,你虽主持兵部,然也不能不问外事。听了众卿之言,也要说说你的想法。”

杜如晦起身道:“譬如行军打仗,由陛下定下方针大略,剩下的就由臣子来执行了。说到这治国之事,臣见识浅薄,不敢妄言。然臣想,这抚民以静并施以教化,毕竟题目太大,需要有诸多细致措施辅之才行。其实陛下刚才已经做了两件具体事儿,一是裁撤冗员,二是求谏与纳谏。这几日,臣和玄龄兄曾议了几回,有这么几条。”

李世民大为兴奋,说道:“人言‘玄龄善谋,如晦善断’,你们两人若结合在一起,所谋定是很完善的。哈哈,这么多年你们两人一直在一起,朕现在把你们分开,这是朕的错处了。”房玄龄现为中书令,杜如晦为兵部尚书,两人所辖事体确实截然不同。

杜如晦目视房玄龄道:“玄龄兄,你的口才比我好,还是由你来说吧。”

房玄龄摇摇头,又向他重重地摆摆手。

杜如晦转头道:“要想取得天下大治,抚民以静施以教化为根本。还有四条措施,那是一条也不能少的。

“一者,前隋奢费,耗尽国力,使百姓心冷。所以从现在开始,宫内及百官要去奢省费,以俭朴为务,不可再造宫室,追求奢侈,此为第一要务。

“二者,均田法及租庸调法由隋文帝兴之,其主要意义在于规定百姓应该承担的徭役,惜被炀帝破坏,其滥征民力,劳役无时,终致败亡。要使百姓安静,必须轻徭薄赋。如今国家初创,仓库犹虚,没有丰裕的钱帛予以给复和免赋。这就需要严格按‘两法’的规定办,多一粟多一绢,也不可妄动百姓。

“三者,要选用廉吏,做到人尽其用。陛下求贤若渴,此条不用多说。唯有一点,刚才魏大夫说到主明臣忠,这一点很重要。若如是,则政治清明,廉吏竭尽其才,佞臣也要收拾起劣处以取信陛下,与群臣相处。

“四者,要使民衣食有余。君依于国,国依于民。搜刮百姓以奉君,就如割肉以充腹,当其腹满之时其身自毙。有句俗话说‘小河无水大河干’,反之,若小河水盈,则大河充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世民凝视房玄龄和杜如晦,心中忽然晃过一个念头,然没有往深处想。他站起身来,赞道:“如晦说得好,这里面也有玄龄的功劳。魏卿、众卿,你们一心向朕,何愁天下不能治呢?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这四点,朕已经记下了,当刻骨铭心。”

不知不觉已过午时,李世民的肚子已饿得叫了起来,因笑道:“忙而忘食,这是朕的不是了。传尚食局,为我们每人准备一份便饭。如晦说要去奢省费,就从今天做起吧。”

李世民在人群中看见韦挺,就将他唤了过来,问道:“记得袁天罡说过,他曾经为你和王珪、杜淹三人卜过,现在你们果然一殿为臣。看来他卜得还是准的。”

韦挺答道:“袁天罡、李淳风两人确实为异人。事实如此,不由得人不信啊。”

李世民悠悠地说道:“是啊,这两人飘**无所,不知又云游到何处?如今天下已定,该是他们还朝的时候了。韦挺,如何探访到他们的踪迹,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韦挺的住宅在通义坊内,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长安达官贵人的私宅大多这样建设。其呈中轴线和左右对称的平面布局,分为前后两院。从南到北分别排列着大门、亭、中堂、后院、正寝;东西两厢各有五处廊房;后院中还有假山、草亭。

前些日子,韦挺夫人诞下一女,今日适值满月。韦挺自从回京后,将其跋扈的性子收敛了不少,不愿意为办小女满月之事太过招摇。因嘱家人在女儿满月之日,仅请双方家人赴宴,至于同僚,韦挺只请了王珪、杜淹、魏徵三人。请柬发出后,三人欣然应邀。

天刚擦黑,韦挺家人将大门、中堂、后院张起灯来,只见满院雪亮,洋溢着一派喜气。韦挺站立在大门之下,迎接来贺的宾客,知事者将来宾引入各自的座位。

魏徵、王珪、杜淹三人一同来到。原来他们三人先在杜淹家碰头,因为杜淹家离通义坊最近,步行来即可。三人先是令家客带着祝贺的礼物前行,然后弃马步行,一转弯就到了韦挺的门首。

韦挺迎上前去,拱手道:“风急夜寒,累三位兄长步行前来,韦挺心里甚是不安。”

杜淹失笑道:“韦兄弟向来快言快语,什么时候也学会虚套了,委实令人奇怪。”

王珪也笑道:“是呀,听说此女生得极有凤仪,相者言其日后必有大贵。韦兄弟不请别人,独想起我们这几个曾经患难之人,风急夜寒又算什么?”

韦挺不再客套,自己走在最前面,将他们引入中堂。原来唐人规矩,主引客者须走在最前,方为礼数。

中堂内已备陈饮馔,三人入席后先奉上贺满月礼。杜淹的礼物是一只金花大银盆、一只镀金银盖碗;王珪的礼物是内漆半花镜、玳瑁刮舌篦;魏徵的礼物最特别,是一端普通的砚和一管普通的笔,以及他亲自手抄的《诗经》。杜淹看后觉得奇怪,问道:“魏大夫,韦兄弟并非生男,你送些笔、砚、书,莫非想让她将来做女状元吗?然我朝并未开此科呀。”

魏徵正色道:“不然。女子幼时须多读书,方知礼节。世人皆说女子无才即是德,我却以为不然。韦兄弟,你以为如何?”

韦挺哈哈笑道:“魏大夫今日在廷上能够折辩朝中重臣,你说过的话,那是不会错的,小弟谨受此言。来人,将这些礼物都收起了。另让夫人抱小女出来,让三位兄长一观。”

很快,韦挺夫人抱着女儿来到中堂。三人围前一观,王珪啧啧赞道:“果然生得好,有富贵之相。”

韦挺道:“小女今日得了三位兄长的称赞,肯定受益不浅。夫人,魏大夫今日嘱我,让多教授小女一些书墨之事,这件事要牢记在心。”

韦挺夫人盈盈拜道:“贱妾谨遵魏大夫教诲,定当多教小女文墨。”

稍后,四人入席举盏,饮的是京城之中流行的“土窖春”酒。韦挺爱享受,口味颇高,令人从曲江酒肆中用食盒送来精致的菜肴,如飞刀鲙鲤、罂鹅笼驴、炙烤羊肉、缕金龙凤蟹、鹿脯等。

魏徵看到如此丰盛的宴席,碍于面子先是吃了几口,见美酒佳肴还在一道道地上来,身边的女仆忙碌地为客人布菜换盏,心中实在不忍,遂停箸道:“韦兄弟,按说得到你如此丰盛的款待,我应该承情才是。然你知我为直率之人,我心里实在不安呀。”

王珪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我也有同感。”

韦挺愕然道:“我知道,这些菜用食盒装来,滋味就差了些。然小弟想,如今不可太过招摇,只好如此,有些慢待你们了。”

魏徵摇头道:“非也,恰恰相反,是你的盛情太过。今日午时在弘义馆,圣上听了杜尚书的话,其中一条叫作‘去奢省费’,所赐午膳仅毕罗一只,清汤一盏。你现在这样,与圣上的意思大相径庭,我实在难以下咽啊。”

王珪道:“魏大夫说得不错。我们三人皆为谏议大夫,韦兄弟,你为尚书右丞,都是圣上的近臣。我们三人又为言官,主纠察别人之失。如此奢费,如何去说别人呢?”

韦挺顿现尴尬之色,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喉间嗫嚅几声话终究没说出来。

杜淹打圆场道:“韦兄弟如此盛情,足证待我们不薄。不过事情已做下来了,将这些精美之食扔掉也是一种浪费。韦兄弟,我看这样吧,将未上之菜尽数退回,今后不可再如此奢费。我们今日仅食案上之菜,再让后厨煮些汤面。”

韦挺目视魏徵、王珪,见他们并不反对,遂唤来下人令他们善后处理。

为了活跃场面上的气氛,杜淹转移话题,说道:“魏大夫,你今日在弘义馆与封公、萧公争辩,我在下面,委实替你捏了一把汗。要知这几位老臣自恃资格老,且以往也支持当今圣上,他们在圣上面前有恃无恐啊。像房中书和我那侄儿,一直随侍在圣上左右,他们有些条陈,还当场让这几位老臣给驳了下去,弄得他们也很难堪的。”

魏徵眉头皱了一下,端起酒盏轻呷一口,转对韦挺说:“韦兄弟,京城之中流行‘土窖春’,在我怎么就喝不出好处来?比起我那‘醽醁翠涛’来,滋味毕竟差了一筹。”

王珪笑道:“人言魏大夫悭吝,我看并非虚传。你那酒藏在深闺,又有几人能常常饮到呢?在我的印象中,我至多饮过三回。”

韦挺接口道:“我的面子嘛,又要小一些了。我好像只喝过一回,还是沾了隐太子的光。”

提到李建成,触动了在座之人的心事,大家一下子又变得无话可说。还是魏徵打破冷场,笑道:“好了,明儿我让家人给你们每人送一坛子,也好给我老魏正正名声。”他侧头面向杜淹道,“杜兄,你刚才所忧,果然大有道理。不过大家都知道我的为人,就是理之所在,即言无不忌。到了当今皇帝面前,尤其应该如此,知道为什么吗?当今皇帝忧国忧民,一心要将国家治理好,他靠什么?唯靠臣下。若臣下忠君体国,不为一己之私,即使说些犀利的言语,皇帝不以为忤,反以为喜。说到底,皇帝为一英武之人,他会明辨是非的。王大夫,杜大夫,我们皆为谏议大夫,皇帝将我们放在这个位置,正是要纠君之失、臣之失,若讲颜面,则诸事不成。今日喝了韦兄弟的酒,我便以酒蒙面说些自私的话。皇帝面前,现在最缺什么样的臣子?他不缺征战杀伐的武将,不缺深明吏道的老臣,不缺谋略筹划之相臣,更不缺精通文史的大儒学士。他唯一缺的,就是直言谏诤的言官!”

听了魏徵说的肺腑之言,三人不禁连连点头称是。

魏徵接着说道:“知道皇帝为什么这样做吗?他目睹了隋炀帝亡国的情景,不愿意因君而亡国。这是他的最大私处,有了这个私处,他会遏制其他的欲望。”

王珪感叹道:“魏大夫一言中的,可谓看到了皇帝的最紧要处。嗯,今后我定当追随你的言行,随时举谏。杜兄弟,你以为如何?”

杜淹道:“感激韦兄弟的这顿酒饭,让我顿开茅塞……”

杜淹的语音未落,门外传来喊声:“圣旨到!魏徵接旨。”

四人急忙离座,走出门外,就见一名宦者立在台阶上,四人绕过去面北跪下。宦者拉长声音说道:“圣上有旨,宣魏徵即刻入宫。”

魏徵叩头道:“臣魏徵接旨。”

四人面面相觑,想不通深夜之时李世民如此着急召魏徵入宫,到底有什么急事儿。

群臣退出弘文馆之后,李世民到显德殿小憩了一会儿。他这一段时间诸事忙乱,基本上都在显德殿内处理政务,夜来也在这里安歇。小憩之后他步出殿外,就见宫中宿卫正在殿前习射。

众宿卫见李世民缓步过来,顿时鸦雀无声,早有人奉上李世民用的宝雕弓、大羽箭。李世民轻舒猿臂,只见箭发如雨,一壶箭很快射完。再看箭垛上,一蓬箭深**在箭垛的中心。众宿卫见状,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李世民今日无心在这里多待,他缓步回到显德殿,翻看各地报来的奏章。这样不觉日已偏西,冬日的白昼本来就短,天色很快陷入昏暗之中。早有司灯宫人将灯掌起,殿内显得明亮亮的。

李世民虽不断翻看奏章,偶尔也有批语,然心里一直想着今日弘文馆里的事情。当时两派辩论的场景犹历历在目,尤其是魏徵的犀利言语言犹在耳。李世民知道,自己刚刚即位,如何确定今后的理政方针,是关乎大唐国运的一件大事,这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尚食官带领四名掌膳宫女奉来今日的晚膳。由于李世民午膳吃得较晚,肚内并不十分饥饿,他将手向红豆粥点了一下。尚食官拿起汤匙先尝了一口,然后将汤盏奉到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用完晚膳,若有所思地提起笔来,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了“抚民以静,唯重教化”八个大字,其笔力遒劲,似直透纸背,挂丝处行云流水,意犹未尽。李世民脸庞微侧,又在下面用楷书写了数行小字,即是杜如晦所说的四条措施: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写完后,他端详了片刻,便唤来宦者令其将此纸粘于寝殿墙壁上。

寝殿的墙壁上,贴满了奏章。那是他看罢大臣和外官的上疏后,择其重要者将其粘之屋壁,以备出入时观之。他这样做,是怕将重要的事情遗漏掉。将他刚才的手书贴在西墙壁上,这幅字与众多奏章贴在一起,因其字较大,显得很是醒目。李世民令一宦者掌灯随其后,从自己的这幅字开始看起,逐步北移,目光漫过眼前的所有奏章。奏章上所列之事已经办过的,他会用朱笔在上面添上一勾,自有宦者将之取下,再将新的奏章贴在空当之上。

李世民这样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其中竟然有四道奏章皆是魏徵所写,因其奏事不囿于一事一物,多是宏论,故久久未将其取下。李世民停下脚步,将头仰起来,脑海中浮现出魏徵的模样:矮矮的个子偏又微胖,一张脸上挤满了皱纹如核桃皮一般,让人实在想象不出他今年刚刚四十七岁。他一愣神,即唤来一名宦者道:“去,传魏徵来此见朕。”

魏徵步入寝殿的时候,李世民依旧在看墙壁上的奏章。他趋前几步下拜道:“臣魏徵奉诏见驾。”

李世民扭头微笑道:“起来吧。听说韦挺今晚设宴,他为何单请你们啊?”

魏徵道:“韦挺生女满月,特请我们几人。韦挺并未铺张,想他念着旧僚之情,因请我们。”

“旧僚?为人者不能没有几个朋友,然不可太念旧僚之情。魏徵,你饱读史书,当知党锢之祸。”

魏徵神情一紧,答道:“臣谨记陛下之训。”

李世民微微一笑,伸手指向右面的两张锦席,说道:“魏卿,朕深夜召你,是看到你连上奏章,和你今日与封公等人的辩论,因想与你闲谈一回。走,我们过去坐下,今宵我们君臣并坐说话。”

魏徵看到眼前的光景,知道李世民想和自己深谈。他并不推辞,也不做谦逊之言,大咧咧地走过去坐在锦席上,与李世民面对。

李世民开门见山:“今日在弘文馆,是你和如晦等人一起,顶住了那班老臣的迂腐之言,甚合朕意。嗯,朕即位以来,想办的事情太多,然总觉得抓不住总纲。今天算是将这件事儿定了下来。魏卿,朕知道你知古明史,能识大义且处事练达,今日我们不定题目,从容对答,将你心中所思所想告诉朕,如何?”

魏徵点点头,稍加思索一下说道:“陛下宵衣旰食,为国劬劳,臣子唯加倍努力,鞠躬尽瘁,方能报君恩之万一。臣今晚饮了几杯酒,现在借酒蒙脸,说几句狂话。陛下虚怀若谷,一心理国,臣子们定当随圣上左右,并以为楷模。君臣一心,大唐勃兴指日可待!然在其过程中,不敢稍有差池。”

“以你所观,我们君臣应该最为注重什么?”

“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为君者,须得民心;为臣者,须有忠心。”

“这个道理大家明白,然如何为之呢?”

“关键就在于陛下的行为了。君王之欲,虽在自身,然亦为天下大事。想秦始皇造阿房宫,隋炀帝广造离宫,即为一己之欲,其流毒弥散而下,臣子们在其所辖内亦营其私,以致山河破碎,民劳疲乏,既失民心,臣子亦不能尽其忠。望陛下在位之日,能克制本身之欲,君王如此,臣子也不敢胡作非为。”

李世民微微颔首,说道:“不错,炀帝奢费侈靡,遂使吏治败坏,贪墨成风。如虞世基之类的贪官污吏莫不大置产业,祸乱百姓,唉,天下兴亡系于君王一身,委实太重了。魏卿,今日如晦说过,要想抚民以静,其首要者即去奢省费,要想做好这一条,朕是关键:朕定当克制己欲,务行俭约。你为谏议大夫,每日侍朕身边,看到朕有失制之处,还要及时规谏才是。”

魏徵听了此话,急忙站起,拱手道:“陛下有令,臣下敢不遵从?臣定当牢记在心,时时规谏。其中若有偏激之处,望陛下念着臣一心为国的缘故,能够宽恕才是。”

李世民哈哈大笑,挥手让他坐下,说道:“你虽从朕日短,也应该听到一些风声。朕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只要大节把持得住,朕不会因你一言之失降罪的。谏议大夫之中,以你有才且有胆略,望你能为他们树立楷模,让其他臣子也有善谏之风才好。这样,朕无时无刻不接受臣子监察的眼光,让朕有畏惧之感,以克己欲。话又说回来,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这正是朕畏惧的因头。”

“陛下富有四海,却常常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取得天下大治之决定因素。放眼古来君主,有畏惧之心者,可能开国之君相对多一些,其他的就如凤毛麟角了。”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开国之君知道创业艰难因而珍惜,然如秦始皇等人并不懂得如何治国。他一边用苛刻的刑罚来管理百姓,一边却大造宫室逞其私欲,这样虽能安一时,却不能管长久。魏卿,你说得对,要想安定天下,必须先正自身。伤君王其身者不在外部,皆由嗜欲以成其祸。君王若耽于滋味,玩悦声色,其己欲愈多,则所损愈大。朕不想如炀帝那样,既亡国又留骂名,当一个无道的昏君。朕当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争取做一位明君。你说,这其中的关键之处又是什么?”

魏徵哈哈一笑,说道:“陛下,臣说了这么多,口有些渴了,能否讨一盏水喝?”

李世民也笑了起来:“哈哈,朕求贤若渴,竟然忘记贤才也会口渴的。来人,赶快为魏卿上茶。”他又转头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觉得时辰应该不早了,急忙召来掌时宫女询问,原来已是子时了。

魏徵仰头将一盏香茶饮下,咂吧一下嘴道:“好茶。”

说完,魏徵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陛下要做明君,不做昏君,这件事应该是十拿九稳的。臣听说陛下以前征战之时,大战之前必须做两件事:一是陛下坚持亲身到前线侦察敌情,以了解对方虚实,做到眼见为实,心中有数;二是善于接纳属下意见,战前必开军事会议,以听取有益意见,最后由陛下形成破敌大计。其实治国理政与行军打仗一样。何谓明君?多听别人的意见不独断专行即为明。何谓昏君?偏听偏信一意孤行即为昏。所以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李世民意味深长地咀嚼着这八个字。

“对呀!这个道理也许大家都明白,然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尤其是坚持不懈地做下去,那就太难了。这其实是辨别明君昏君的一个界线。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尧舜理政之时,开四方之门,以来天下贤俊;广四方之视听,以绝天下之雍蔽。所以虽有共工、鲧之类的敝臣,也能够及时察觉其行为,及时做出流放共工于幽州、罚杀鲧于羽山的决定。秦二世身居深宫,不问政事,将天下之务交由赵高并偏信之,及天下溃叛,秦二世尚蒙在鼓里。梁武帝偏信朱异,侯景举兵来攻之时,梁武帝也是茫然不知。隋炀帝偏信虞世基,诸雄纷起攻城略地之时,他也没有及时了解这些情况。陛下,若君王兼听纳下,则下情能够及时上达。这一点,臣相信陛下能做到。只不过有一点,就怕陛下在位日久,四海安宁,渐生懈怠之心,只有这个时候才是最危险的。”

“朕记下了。”李世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魏卿,朕知你心,要想长治久安,不可稍有懈怠。朕也知道,君王一言九鼎,天下一日万机而独断一人之手,不说懈怠,其中差错也是很多的。”

李世民忽然微微一笑,道:“魏卿,我们今晚说的一席话,你处处规谏于朕。莫非天下之大,朕只要做好了,则万事大吉?那么,你们为臣子,就没有一份责任吗?”

魏徵正色道:“君臣之道,各有所职。臣所以规谏陛下心存百姓,克制己欲,且善纳群言,无非想让陛下为臣下树立一楷模,则臣下言行皆效之。陛下坦明心迹,让臣下不用揣测圣意,不用张皇失措畏惧雷霆震怒,他们只要依法忠谨办事,有错则受罚,有功则有赏。如此,就体现了清明政治。昏君之下,臣下为求自身安全或逐自己私利,要多动复杂的心思,所谓万马齐喑是也;明君之下,则臣下依国家法制办事,唯动简约之心思以奉君爱民,由此观之,还是君主最为关键。”

“不错,人之性情中有善恶二途,扬此抑彼。炀帝朝中,以虞世基为主恶性弥散,则正气难张。我朝中若弘扬正气,则宵小之辈不敢再兴风作浪。”

“陛下弘扬正气的能力已有端倪,如杜淹。他以前名声并不太好,自从入了秦王府之后,顿改以前的鬼蜮心肠,将一颗心都用在辅佐陛下的事儿上。太上皇将其流放之后,又磨炼了他的心志,现在竟然成了一名脱胎换骨之人。”

魏徵提起杜淹,又让李世民想起以前的事儿,他侧头问道:“朕为太子之时,你曾经说过一句话,好像是‘若先太子早用臣言,非复今日’。魏卿,你原在隐太子处,也常常用这般言语来规谏他吗?”

魏徵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臣若说些实话,能不怪罪吗?”

李世民点点头。

“其实先太子也是一位英明之主,臣的话,他也能听进去,奈何齐王常常在其身边打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先太子实在不该与陛下为兄弟。论智谋,论行动,他终究要被陛下比下去。最要命的是,他也明白了事情的曲直所在,也知道应该如何来办。只可惜,行动的时候总是迟缓,这样就落了下乘。唉,一个人若常常犹豫,往往在最紧要关头会一败涂地的。”

李世民转移话题说:“你看别人看得挺准,如何看你自己呢?”

“臣有自知之明。臣比不上房杜,因为不能筹谋善断;臣比不上李靖、李世勣,因为没有他们的帅才;兼之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和尉迟敬德、秦叔宝相比;臣比不上陆德明、孔颖达等人,因为臣所知驳杂,不能专一;加上臣相貌猥琐,难当重臣。臣尚有一点**的地方,就是所学甚杂,粗通文史,能够古为今用,且臣不畏,敢直言相争。当然,臣只是因为有幸遇上了陛下,才会有今天。若遇到如隋炀帝那样的昏君,则臣一无是处。”

李世民听后哈哈大笑。

“臣实话实说,不敢妄言。”魏徵道。

李世民凝视着魏徵,脑海中忽然现出了初次逢房玄龄的情景。那是西略渭北进至泾阳的时候,房玄龄拄着一竹杖,脚穿草鞋,踏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来见自己,形貌也很狼狈,和眼前的魏徵差不了多少。他深叹自己没有早一些将魏徵招至自己的麾下。李世民点点头道:“魏卿,群臣中各有所长。至于你,朕知道你有经国之才,且性格耿直,无所屈挠。你这样的性格若在隋炀帝之时,确实无用。然你刚才让朕做一位明君,为臣下树一楷模,以成就清明政治,朕今后将努力为之。政治清明,最需正直之臣,望你也为群臣树立一楷模才好。这样,我们君臣相得益彰,若果见成效,后世也多了一段佳话。”

魏徵起身拜道:“臣喜逢知己之主,定当竭尽全力。诸葛孔明《前出师表》有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也是这样。”

李世民也立起身来,上前执着魏徵之手,说道:“与君一席话,若拨云见日,乍见光明。魏卿,朕即位以来,唯盼盛世。然如今的景况,确实不尽如人意。天下遭隋末离乱,人口锐减,国力极衰,国库之中空空如也,朕难道不想与颉利打上一仗吗?奈何国库之中捉襟见肘,几无隔宿之粮,且民心思静,朕不敢再开仗啊!我们现在谈隋炀帝的朝纲败坏,然我朝武德年间又好到哪里去呢?太上皇性格简慢,朝中之事多要看裴寂等人的眼光。哼,一个后妃竟然也敢来坏朝廷制度。”李世民说到这里,不禁想起了尹德妃强索分给李神通的田亩一事。

魏徵知道李世民说的是肺腑之言,这样的话,他在朝堂之上断然不会说出。魏徵接口道:“是啊,陛下面临的正是百废待兴的局面。国家一统,其实仅仅走了第一步,外人难以明白其中的艰难。陛下,时辰不早了,明日你还要临朝理政,容臣告退。”

李世民扭头问掌时宫人现在的时辰,原来不觉已交三更了,遂点点头,说道:“魏卿,朕今日意犹未尽,今后朕还要时时传唤你。嗯,外面寒露已下,冷气逼人,你可乘舆回家。”

魏徵拜道:“陛下之物,臣下不敢僭用。宫门外,臣家人已在那里备马等候。如此,不劳陛下操心了。”

李世民哈哈一笑,说道:“魏卿,你刚才让朕行事去繁杂,务简约,看样子你是言不由衷。朕既然有旨,你何必还行这些虚礼干什么?”

魏徵也一笑,答道:“如此,臣就遵旨了。”

第二日,李世民下旨立中山王承乾为太子,另封长孙无忌为齐国公,房玄龄为邢国公,尉迟敬德为吴国公,杜如晦为蔡国公,侯君集为潞国公。并定功臣的实封,以裴寂居首,实封一千五百户;其次为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长孙无忌、侯君集,实封一千三百户;长孙顺德、柴绍、李孝恭一千二百户;张公谨、刘师立一千户;李世勣、刘弘基九百户;高士廉、宇文士及、秦叔宝、程咬金七百户;安兴贵、安修仁、唐俭、屈突通、萧瑀、封德彝、刘义节六百户;钱九陇、长孙武达、李孟常、段志玄、张亮、杜淹、马三宝四百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世民让裴寂仍为司空,实封最多,那是顾着李渊的面子,让天下人来看的。至于后面的人,多是在玄武门之变中立有大功的人。

陈叔达立在殿下,将以上的封事逐个唱名示之。宣示完毕,李世民说道:“朕封卿等勋赏若有不当,可以当面向朕提出来,朕立即改正。”

群臣面面相觑,大多数都不敢提。唯独李神通见未增加自己的实封,心中愤愤不已,走出班外奏道:“陛下,太上皇太原起事之时,臣举兵关西,首应义旗,居功大焉。现在房玄龄、杜如晦皆为刀笔吏,而功居臣之上,臣私下里很是不服。”

李世民正色道:“不错,当初太上皇义旗初起,叔父立即响应,确实有功,然叔父也有自营脱祸的想法。及至窦建德吞噬山东,叔父全军覆没,其后刘黑闼又起祸乱,叔父望风而北,这些也不可不提。至于玄龄、如晦,他们虽为朕之幕府,然实为国家股肱。他们运筹帷幄,坐安社稷,岂是简单的刀笔吏?朕虽定天下,其实只是挂了一个名儿,内里的功劳皆是他们所建,论功劳,他们确实在叔父之上。不错,你是朕之叔父,为国之至亲,然毕竟为私,朕不能因为私恩而与勋臣同赏。”

李世民当场提起李神通的尴尬之事,他顿时变得面红耳赤。他张了几下嘴,想想自己确实过大于功,不免气馁下来,低头退回班中。

群臣中也有不满意的人,他们见皇帝对自己的叔父尚且不讲情面,遂不敢再提。

李世民又说道:“刚才所封之人,朕的旧属确实多一些。然他们也是积功而来,朕不会滥赏的。譬如秦王府旧人,有些人至今没有官职,就生了一些怨言。玄龄,是不是这样?”

房玄龄出班奏道:“不错,秦府旧人找到臣说:‘我们侍奉皇帝已经好多年了,皆忠心为皇帝办事。然皇帝即位之后却把我们忘记了,那些前东宫、齐王府之人反而都有了要职。’”

李世民厉声道:“他们与朕有私,然于国家无功,这正是他们与玄龄等人的差别。君王应该至公无私,所以才能服天下之心。朕与卿等日常的衣食,皆取之于民,因此设官分职,就要为百姓着想,应当择贤才而用之,岂能以朕的新旧人为先后次序啊!玄龄,你告诉他们,若他们有能必得擢用,无才者不得再有怨言。”

房玄龄答应后退回班中。

魏徵站在班中,看李世民以理服人,很快就平息了这场小风波,心想昨晚的谈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时孔颖达出班奏道:“陛下,臣等奉旨议论年号,已经议出了一个。请陛下定夺。”

“好,呈上来。”

李世民观看孔颖达呈上的奏章,见上面拟出的年号为“贞观”,下面还注明了这个称号的含义。贞观一词源自《易大传》中的一句话:“天地之道,贞观者也。”他看罢后不由得喜上眉梢,说道:“贞观?好呀,就这样定了,来年就用这个年号。嗯,现在离年关已经不远了,这件事要抓紧办。虞卿,还是由你来拟诏,今天就要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