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这日在武德殿里接连收到罗士信和史大柰的上表,览罢大惊,问群臣道:“罗士信上表请战,勇则勇矣,然失于计较。请众爱卿议一议,现在去攻王世充是时机吗?”
萧瑀出班奏道:“陛下,臣意不可。秦王北征未归,京城兵马捉襟见肘,连续征战实在困难。臣观王世充之野心并不算大,且有潼关天险可以阻挡。不若休兵一段时间,待恢复了元气再说。”
萧瑀说完,裴寂也奏同议。同样作为两朝大臣,封德彝不似萧瑀耿直瑜亮,他脑灵眼活,善于猜度皇帝心理。那边萧瑀滔滔不绝,他在这里低头沉思,想李渊既然认为罗士信失于计较,还当朝询问群臣,说明心里很活泛。此次秦王定北,对长安有威胁的敌手仅剩下王世充和窦建德两人,且离长安不远,当是李渊的一块心病,其内心里肯定想早日解决。看到萧瑀奏完退下,他执笏跨前一步道:“陛下,萧令所言也是臣的心意,然臣还想,眼下天下大部已定,仅剩下王、窦二人,若一鼓作气予以扫平,国家能够休养生息是不争的事实。当然,弓弦也不可绷得太紧,一张一弛嘛。”此番话要旨是主战,让人听来觉得八面玲珑,未伤萧瑀面子,又拿出自己的主意并可试探李渊的真实思想。
屈突通奏道:“臣意主战!臣忝为兵部尚书知道家底,若集京兆之军能收十万,陛下再命秦王南下直插新安,可合有浩浩****三十万人马。大军重压洛阳之下,当能破之。”
李渊端坐御座之上,听到群臣意见相左,他并不发言,反而微眯双眼,看着左边的立柱沉思。太子李建成立在右首,听到屈突通说完,转身面向李渊奏道:“父皇,儿臣亦觉得应攻洛阳。这些天,儿臣多阅新安来的奏章,罗士信虽急了一些,然可见其拳拳报国心情。如今二弟北征辛劳,且让他歇一些日子,儿臣愿提兵攻破洛阳。”
李渊睁开了眼睛,问李元吉道:“四郎,这是太子的意思,你意下如何呢?”
李元吉急忙出班说道:“父皇,儿臣愿随太子东征。”
李世民这次大破刘武周,让身居长安的李元吉颇不是滋味。这些年来,李渊在军事上倚重李世民是很明显的事情,平日里李渊的言谈举止深为有这个能干的儿子自豪。特别是近一段时间,李渊在朝堂之上多次对李世民褒扬,群臣亦深然之,街谈巷议也多颂扬秦王英武。李建成身为太子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李元吉却深为厌恶,直接原因是并州是自己丢的,却让这个并不友好的二哥夺了回来,对比太鲜明了。那日他游说李建成:“大哥,二郎现在不可一世呀,连胜了两回,别人把他捧上天了。等这次回来,他更加趾高气扬了。大哥,你瞧见没有?就是他那秦王府属也自觉高人一等呢。若再发展下去,恐怕他连你也不放在眼里。”
李建成很是坦然:“那有什么,我们在京辅佐朝政,二郎出外定边,皆为父皇出力。四弟,你对二郎有些偏见,不要整日里把人想歪了才是。”
李元吉道:“我想歪了?你等着瞧吧,等你知道他的意图时,恐怕为时已晚。知道吗?其手下的房、杜二人每到一地不要金箔,专收人才图籍,手下的猛将就不用说了,朝中一大半的大臣都与他交好。你说,作为一个藩王,弄这些名堂,他图什么?大哥,再有出外征战的事情,不能让他再揽了去。他又没有三头六臂,难道我们就不会打仗吗?”
李建成心里一震,然没有往深里想,哈哈一笑说道:“四弟,没有那么严重。这样吧,再有打仗的事情,我恳请父皇让我哥俩去走一遭。”这番话于是就引来今天朝堂上李建成的主动请缨。
李渊又沉思片刻,决定道:“彦弘,你来拟旨——下两道旨,授二郎为东征元帅,让他不回长安直奔新安,四郎、屈爱卿,你们再带十万兵马去与他和罗士信会合,萧郎、封爱卿,你们也随军参赞军机。洛阳一战,决定我国国势,大家务须尽心。还有,授殷开山为吏部尚书,让他与平阳公主一同回长安吧。彦弘,朕说的有些乱,就按这个意思去拟旨。太子,你还帮朕在京理事,这儿的担子也不轻啊。”
李渊没有答应李建成的请求,让李建成颇感失落。
窦建德占了黎阳,李商胡起兵来攻,很快被他平复。李世勣慌不择路逃往长安,手下人多劝杀掉其父徐盖,窦建德还算仁义,说道:“世勣原为唐臣,被我所掳不忘本朝,确实为一忠臣!其父何罪之有?”遂将徐盖和李神通、魏徵囚禁在一起。
窦建德在其治下口碑甚好,近来相继攻破聊城、黎阳,可谓一帆风顺。当时河南诸州县分属唐、郑所管,地方偏远的还处于三不管的局面。窦建德听从手下谋士凌敬建议,欲渡河向南扩大地盘。然而此时从都城洺州传来消息,幽州李艺率领铁骑南下,已经攻破衡水。
李艺原名罗艺,隋炀帝时为虎贲郎将。战乱之时,他起兵于涿郡,号称拥兵十万,自称幽州总管。宇文化及和窦建德曾经先后招降他,罗艺不齿为伍,骂道:“宇文化及为杀帝之贼,窦建德为一农夫,让我降他们,做梦吧。”涿郡向为隋朝征东的粮草基地,城池坚固,难以攻破,宇文化及和窦建德一时之间也没有办法。恰在此时,李渊听说了这个消息,修书一封派人送到幽州。书中措辞谦诚,若罗艺愿意归了大唐,许他为燕王,且其军队不受中央调度。罗艺接书后思前顾后,觉得李渊势力日大,且据长安渐有正统雏形,近期所战皆捷,王业可期,遂举地降唐。李渊得信后大喜,重赏来使,封罗艺为燕郡公,赐李姓,罗艺因名为李艺。当时窦建德正在进攻黎阳,李渊诏李艺兴兵骚扰其后方以为李世勣之援,李艺整兵五万挥师南下,不数日就攻下了衡水。窦建德急忙领军北上,带领十万兵马直抵衡水与李艺接战。两人在那里展开拉锯战,互相攻伐各有胜负,呈胶着状态。窦建德被困在这里,一时没有心思渡河南征。
这日李渊给窦建德送来书信,言称愿罢战和兵,且可让李艺归还原占土地。窦建德看罢,拿起李渊书信示意众人,说道:“李渊来信愿意罢战言和,且可归还李艺所夺土地。朕意答应他,你们以为如何?”
大将王伏宝不赞成,说道:“李艺素来强悍,且傲视我朝。现在两军相持,幽州地狭,终究没有我朝幅员广大,再过一段时间他肯定支持不下去。若其退地罢战,李艺又可喘息,终为心腹之患。臣意一鼓作气将之剿灭,然后可以全力向南。”
凌敬道:“李渊现在来求和,有其韬光养晦之策。他现在对刘武周、萧铣用兵,和洛阳王世充又经常摩擦——他想先稳住我们。陛下,李渊求和条件优厚,臣意先答应他,看天下大势如何走向。李艺骁勇,更兼粮多城坚,我们急切不能下,并州那里,听说刘武周连吃败仗,潞州、浩州一直由唐将据守。若我们坚持与李渊为敌,他们再兵出汾晋前来夹攻,将陷我们于很不利的境地。还请陛下三思。”
凌敬的话说到了窦建德的心坎里,他果然答应了李渊言和的建议,复书送与长安。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窦建德将李神通、魏徵和李世勣之父徐盖放出,派专人礼送到长安。窦建德这一下子中了李渊之计,当初对付薛仁杲的时候,唐主动与李轨修好,以分秦势,解决了薛仁杲之后,李渊又采用分化策略将李轨势力散之于无形。现在李渊为了专心对付王世充,必须先把窦建德稳住再说。
李世民接旨后离开太原,带领众将和大队人马向南进发。这日到了介州,李世民令尉迟敬德和寻相率领旧部八千人马随同南征。大军迤逦南行,不多时就进入雀鼠谷,只见谷内树木丛茂,鸟鸣虫啾,天上没有一丝风。李世民带领众人在谷内行走,想起来时的紧张困顿情景,恍若隔世。他们指指点点,皆现一片欢愉之情。尉迟敬德的八千人行在队列中,听到唐军大声笑谈来时战事,而自己恰是当时的反面主角,心中的滋味一时难辨。
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其时并辔行走在一起,秦叔宝回想当时一日八阵艰难出谷的情景,百感交集,说道:“敬德,当时秦王我们又困又饥,你若在谷内布置一万弓弩手,我们万难出谷。为什么宋金刚你们只派些小股部队不痛不痒来装点门面呢?”
尉迟敬德道:“我与寻相兄在离石谷败给秦王后,宋金刚火冒三丈,不再看重我们,他要亲自与秦王交手。秦王将兵也太迅速,别说宋金刚,就连我也压根儿没有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攻了过来。按照常理估计,你们到来当在两日之后。”
程咬金从后面超过来,说道:“黑子,当初你在离石谷不听秦王之言,不还有今天吗?你呀,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尉迟敬德听后倒觉得坦然,反唇相讥道:“青面贼,你也是降了又降,说这般话还轮不上你来多嘴。”
程咬金道:“毕竟还是我老程先入为主,黑子,你还是多听我的话为好。否则,我老大耳刮子就扇了去。”
尉迟敬德哈哈道:“你还想欺负我?且问我手中的双鞭是否答应!”
李世民在前听到三人在那里笑谈,忍不住插言道:“几位兄长,这倒是一个话题,等有闲暇时候你们不妨比试一番,分出高低来,强似在这里说嘴。”
尉迟敬德说道:“若比试,叔宝兄敦厚谦虚有长兄之风,那是不用打的,我尉迟恭甘拜下风。这个青面贼就没有这种好运气了,先要把他的嘴打肿,省得整日里胡说八道。”
程咬金马上说:“黑子,你别是欺软怕硬吧?叔宝兄,也许他压根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不屑与你交手,连我老程还不如呢。”
秦叔宝笑了,说道:“咬金,你挑唆的水平太次了,让人一听就明白你的心意。”众人笑了起来。
比起尉迟敬德这么快就融入这个人群里,寻相就显得落落寡合。李世民对尉迟敬德青眼有加,当即授他为右一府统军,却并未明确寻相的职务,仅淡淡地让他协助尉迟敬德管理那八千人马。这使寻相很失落,并渐生怨怼之情。
两天后,大军徐徐经过晋州到达柏壁。
李渊的圣旨此前也到了柏壁,殷开山、李婉娘、柴绍等人已经在此驻扎。早前几日,殷开山就令人准备粮草、收拾房屋,做好迎接李世民的准备。这天大军入城,诸事完备,殷开山让马三宝负责安排人马入驻。
李婉娘和柴绍迎出城,将李世民接入房内叙话。回来的路上,李婉娘笑着道:“二郎,此役你火速逐北,竟然给自己创下了好大的名头。你人未到,《秦王破阵乐》已经传唱到这儿了。”
李世民语调平淡,然神情中掩不去得意:“那是军中闲人无聊之作,姐,这能当真吗?”
柴绍插话道:“怎么不能当真?放眼历来将帅,又有几人能获此殊荣呢?刘邦之《大风歌》、项羽之《垓下歌》,一首矫情一曲没落;汉武扬鞭绝域,时人叹之穷兵黩武未赞其武功。二郎,我听此曲连听了三遍。”
他们入了房内,李婉娘除去外罩的团花皂绢铠甲,换上一件小袖短襦,下着紧身长裙。她的身体已显笨重,李世民惊异地发现她的腹部已经隆起,才知她怀孕了。李婉娘初嫁柴绍时曾经诞下一女,到了战乱时,她将此女托人寄养,一直到进入长安时才将此女找回,其间未再生育。
李世民憨笑着扭头对柴绍说:“嗣昌兄,恭喜你了。不意在此戎马倥偬之际,家姐还会忙里偷闲呢。”
李婉娘“扑哧”一笑,说道:“二郎,我撕烂你的油嘴!”转而轻叹道,“唉,谁料想就有了身子呢!当初还是殷开山多嘴告诉了父皇,这次圣旨里专门嘱我回转长安静养。方今靖乱之时,让我回京歇息,还不急坏我吗?”殷开山给李渊的奏章里,曾提及李婉娘有了身子,惹得李婉娘直骂他多嘴。
李世民道:“那有什么不好?你有了身子,就该静养才是。今非昔比,现在天下大部已定,就剩下王世充、窦建德,有二郎代劳就行了。男女有分工,外面有事,就让嗣昌兄去办亦可。”
“二郎,你不出三句话就露出狐狸尾巴,什么叫男女有分工?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如你的长孙嘉敏一样吗?”
李世民急忙讨饶,连声说:“不敢,不敢。我想说,嗣昌兄日思夜想得一个儿子,你天天打仗,又拦着霸着不让嗣昌兄纳妾,这不耽误了他吗?”
李婉娘举手欲打,说道:“二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忙着要替姐夫纳妾,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虽说要打,然眼中满含笑意。
不说他们姐弟在这里嬉闹,却说马三宝负责军马安顿,他指挥各队按照指定位置驻扎。他刚刚忙碌完一转脸,就见寻相气哼哼地走过来,喊道:“你就叫马三宝吗?我问你,都有驻地儿,为何我带来的这八千兵马连屁大一块的地儿都没有?”柏壁本就狭小,偏偏打从大军出太原时,传给柏壁的人数未将介州加入的八千人马计算其中。寻相领兵入城,看到众人都已经安顿下来,等了许久没人理自己,在那里干站了许久,他一时大怒,找到马三宝嚷了起来。
马三宝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检点城内住房皆已有人,想起城外西首有一小村庄,庄内百姓已散,遂让寻相领人前去驻扎。寻相到了地方,举目一看,只见庄内房屋坍塌许多,房内蛛网密结,浮尘没脚,潮湿不堪,其怒火更甚。他领上十骑折转头返回柏壁又找到马三宝,劈头就说:“我们降了秦王即是大唐的人,总不成是后娘养的。你们在城里住得舒舒服服,撇下我们在野外晾着啊!”
当寻相领人前往村庄驻扎的时候,马三宝找到殷开山将此事禀告给他。殷开山知道寻相的来历,点点头说道:“就这样安排吧,他们既然降了我们,还留八千人为亲兵,想留后手吗?我们总不成把他们当成祖宗敬着。”
马三宝得了殷开山的话,心里有了底儿。看到寻相又来寻事,他手一挥指向城里,无奈说道:“寻将军,你看这柏壁如此狭小,现在里面一条炕上要躺上十余人,确实没有再转圜的余地。这样吧,你们先在那里委屈一晚上,到了明日,我再想法挤对挤对,争取给你们腾出些地儿。你看,十几万人到了这里,从早上到现在我的双脚都没停,容我先歇一会儿吧。”不软不硬把寻相顶了回去。
寻相不再说什么,无语地狠看了马三宝几眼,扭头去找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和秦叔宝等人住在一起,看见寻相招呼道:“寻相兄,人都安顿下来了?你过来一起住吧,这边已经给你留好了位置。”
寻相将尉迟敬德拉到一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临了说:“敬德,人家压根儿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不如我们一起去找秦王说道说道,任由他们欺负我们,不行!”
尉迟敬德息事宁人道:“为这点小事去找秦王,值得吗?寻相兄,我们先让大家打扫干净住下再说,以往我们行军之时多是露宿,没有必要斤斤计较。”
“敬德,非是我等挑剔,你没到那里去瞧,真不是人住的地方,人家把我们当成了后娘养的。从介州出来,他们一路上冷言冷语,你和秦叔宝他们谈得热烈,没有体会。要我说,我们不如拉出去,谁也不靠,强似在这里受人家冷眼。”
尉迟敬德并没有在意寻相这句话,说道:“既然降了唐,就不要再有别的想法。我观秦王待我们并无二心,现在天色已晚,赶快让大家住下来才是正事。走,你领我一起看看去。”
寻相止住尉迟敬德,淡淡说道:“那边不劳你再去了,敬德,我过去安排,这边我就不过来了。”寻相说完,慢慢向马匹走去,骑上马又向尉迟敬德看了一眼——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然后他一挥马鞭,一群人向西驰去。
这天晚上,殷开山将早已准备好的酒肉分给众人,满城兵士喜笑颜开。晚饭过后,大家忙累一天,这会儿又酒足饭饱,很多人身子一接触炕沿就进入梦乡。尚未入更,满城除了巡行的兵士外,难看到人影,城内非常寂静。
寻相离开尉迟敬德的那一刻,已经打定主意,今晚要率领众人脱离唐营自立门户。眼望尉迟敬德的时候他的心情很复杂,两人毕竟在一起多时,战阵中两人互相救援,那是在血与火中形成的友谊。然揣摩尉迟敬德此时的心性,他断不会脱离唐营,寻相只好独自干了。回营后,寻相让亲信分发酒肉的当儿,暗暗将叛逃唐营事体安排下去。营中尚有三千人向由尉迟敬德统领,若无尉迟敬德亲临,遇到此等大事他们断不会听令于寻相。寻相明白其中关键,遂令将此三千人安排在村庄最南端驻扎,与自己的队伍隔开距离。子夜过后,寻相带领五千人马悄悄拔营,向北急行渡过汾水,直插慈州。
毕竟同在一庄居住,寻相离开的声响还是惊动了那三千人。他们发现寻相不告而辞,先是一阵惊慌,继而觉得还是要禀告给尉迟敬德,便派出数人入城去寻尉迟敬德。
巡夜小校截住他们,看到他们神色慌张,心里起疑,围住他们盘问。这天夜里值更的将领还是马三宝,他见到这几个来寻尉迟敬德的兵士,几句话一问,就明白寻相叛营离去了。马三宝大惊,急忙叫起殷开山。殷开山睡眼惺忪听说寻相叛去,一迭声骂道:“反了,反了,三宝,你点上八千军马,先把那剩下的人围上,我带人去擒尉迟敬德。这帮降人,真是一帮喂不熟之狗。”
马三宝到城西点齐八千军马,打起火把将村庄围得水泄不通。这边,殷开山领人闯入尉迟敬德的居室,尉迟敬德还在睡梦中就被捆得结结实实。这些事情完备后,殷开山来到李世民住处叫醒他,让李世民来发落。
还在太原的时候,李仲文看到李世民身边无人照顾,遂进一乐籍女子伺候汤水。此女名为阴梦婕,年方二八,生得粉莹莹一张鹅蛋脸,杏眼如波,一张樱桃小口两侧常常笑靥生晕。李世民一见就喜欢上了,到了其入府的第二个晚上,李世民在堂上设酒,令梦婕演奏琵琶。其时月上梢头,房内红烛劲烧,两人你歌我弹,共饮美酒。数曲演毕,梦婕那张小脸在烛光下映得通红,杏眼水汪汪深情无限。她现在虽是处女之身,然久在乐户中多闻风月之事,眼前的秦王名声显赫,又英武俊俏、识趣多情,一颗心早放在了李世民的身上。月圆时分,她半推半就,将女儿身交给了李世民。从那时一直到柏壁,李世民放出百般手段,让梦婕方识情爱滋味,恨不得变成一坨泥化在他身上。殷开山在外面打门,两人还是赤条条搂在一起,做那美妙的春梦。还是李世民多年在军中形成的习惯,惊醒后听出是殷开山在打门,睁眼看窗外依旧黑沉沉的,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他低头看梦婕兀自未醒,脸蛋上还挂着笑容,遂爱恋地移开她的粉臂,穿衣下床。
李世民一边结着衣衫一边走出门,只见火把照耀下,殷开山那张脸显得惊惧和愤怒,劈头说道:“秦王,我们养虎遗患,那寻相连夜叛逃了。”
李世民一惊:“白日都还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就发生了变故?敬德呢?”
“那尉迟敬德住在城里,未来得及逃走,这会儿让我捆得结结实实。”
听说尉迟敬德尚在,李世民静下心,稍微思索一下说道:“来,殷公,我们坐下来慢慢说。不要着急,天不会塌下来。”
殷开山坐下来详细将过程给李世民叙述了一遍,最后说:“这尉迟敬德和寻相一个鼻孔出气,他今天没跑,保不住明天。这次又被我们绑了,心里肯定不是味道。要我说,斩了干净。”
李世民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殷公,你虽语焉不详,然我看这件事错在我们。十几万人皆有住处,为何独把这八千人漏掉了?马三宝处理事情很不稳妥,草草地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殷公,我们打天下,怎么能够小肚鸡肠呢?这八千兵士说到底还是我们的人,因此小事,一下子跑了五千。不好,不好,还是你们没有把事情处理好。”
城中兵马乱哄哄地出城门,将众将都惊醒了过来。他们一时闹不清出了什么事情,秦叔宝、程咬金又见尉迟敬德被绑,急问端底,却无人说得清,程咬金在那里急得大喊大叫。没奈何,他们一窝蜂跑到李世民这里来问究竟。
看见众将进门,李世民说道:“玄龄、无忌,你们两人持我令牌出城,先把马三宝唤回来。玄龄向来持重,记住,切不可与他们发生任何冲突!”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问了详情,答应后离去。
李世民让众人坐下,仍然对殷开山说话:“军中发生哗变的原因,说起来也不仅仅是你们的责任。当初寻相过来,提出这八千人仍归他和敬德指挥,我心里就不是滋味——降就降了,还囿在那个小圈子干吗?对他就不太热络。现在想来,还是我的心胸忒窄了些。”
殷开山拱手道:“秦王切莫自责,这件事情还是我和马三宝没有办好,请秦王责罚我们。不过跑了寻相,那尉迟敬德还被我扣着。这些降人心存二心,不可放纵。我意将他就地斩首,杀一儆百!”
李世民摇摇头,手扬了一下,说道:“殷公,这是你的想法,我们也听听大伙的意见。如晦,还有你们几位先生都谈一谈。”
杜如晦点点头,说道:“当初圣上起兵太原,人数不足十万。发展至今,所以渐成王业,其中就是用好了一个‘降’字,既要降人更要降心。这一点,褚亮兄体会良深。”
褚亮立起身道:“杀尉迟敬德很简单很容易,然会寒了众人之心。我朝立国以来,招贤纳士、从善如流为定王业之关键。若囿于门户之见,就落了下乘。大至关陇贵族、山东氏族、江南望族,小至一州一县,若一味妄杀,人皆远之——薛仁杲就是现成的例子。”
李世民插言道:“对呀,我朝致力于将士归心,还算满意,然非尽善尽美。譬如李密,当时都说他野心不死以致反叛,我一开始也这样认为,事后我了解,长安里有不少人——他们官秩不一,然都是要紧的人物。他们认为李密家里有金山银山,变着法儿去索要。李密被封为邢国公,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个没落的降人。李密素来心气高傲,能长时间忍这口气吗?如此激怒了他,他就想离开长安,强似过狗一样的日子。现在我朝新立,前隋那些不好的官风阴魂不散,若不改变,如何显示宽阔胸怀来取信天下人呢?”说到这里,他显然下定了决心,对杜如晦说道,“如晦,你和薛收、褚亮几位先生议一议,把我和褚亮说的意思理出几条,晓谕军中。另写一本奏章请圣上御览,不能寒了降人之心。大家既降了我朝,就是大唐臣民,不能再分彼此。”
程咬金听罢大喜:“秦王这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秦王,我和叔宝兄保那黑子没事,他若叛去,你就斩了这两颗头。”
李世民笑道:“万一敬德真跑了,斩了你头你心不怨,然连带把叔宝兄的头也割了去,叔宝兄,你肯定会大呼冤枉吧?”
秦叔宝连声道:“我愿保敬德,咬金虽然莽撞,但他的话也是我的心意。”
他们这番对话让众人轻笑起来,现场气氛顿时活泛。殷开山悟出了其中道理,急忙要去为尉迟敬德松绑。李世民止住他,说道:“殷公,这件事情还要有个交代。马三宝处事不力应当惩戒,就责他二十军棍,革去统军之职。我们现在一起去见敬德。如晦,前次在太原所得马蹄金,你且去取一箧来。”
李世民领着众人来到囚禁尉迟敬德的地方,进房后,看到尉迟敬德还被绳索牢牢捆绑,李世民泪流满面,亲解其缚,说道:“世民来迟,让敬德兄在这里受苦了。都是马三宝太莽撞,我已经责罚他,你这番委屈——”边说边把他扶起来。
尉迟敬德还在睡梦中被殷开山领人捆绑,先是弄不清怎么回事儿,后来问起守卫兵士方知寻相叛逃,遂在房中大骂:“你们这群家伙不分好歹,连问也不问个明白,寻相走了,我又不走。怎能如此武断把我绑了起来,我要见秦王,我要见秦王。”
这会儿见到李世民来到面前,委屈的泪水流满了那张黑脸,他泣不成声地说道:“秦王知我,秦王知我,黑子自从降了你,真是死心塌地啊。”
李世民替他擦去眼泪,说道:“敬德,别人对我说,你骁勇绝伦,这次绑了你肯定会生怨望,留下恐为后患,最好将你斩杀。我一直在想,敬德是一个讲义气之人,走要走的明白,留要留的明白,断不会不辞而别。如晦,把东西提过来。”杜如晦将那一箧子马蹄金提过来放在尉迟敬德的面前,李世民指住道,“大丈夫以义气相通,不以小嫌介意。敬德,我不听他人言斩你。这里有一箧马蹄金,你若愿意留下,这金子你去抚慰那三千名属下;你若愿走,我以此金相赠供作路资。毕竟我们在一起共事一段时间了呢。”
尉迟敬德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秦王如此不如杀了敬德,我被绑多时,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秦王不会如此待我。打从介州降了秦王,敬德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我生是秦王之人,死是秦王之鬼,再无其他心意。”说罢,连连顿首。李世民急忙上前去搀,身后的秦叔宝、程咬金也跑来相帮。
一件大事就此作风云散,尉迟敬德揩去泪水要去抚慰村庄被围兵士,他不拿马蹄金,说道:“他们降了大唐,已得了秦王恩典。从明日起,这三千军散入大营之中。这些金子,秦王先留下,待谁立了功,再赏赐他们。”说罢跨马离去。
马三宝挨了二十军棍,伤势不轻,躺在**“哎哟”不停。天亮之后,李婉娘闻讯,带同倩紫前来探望。看了马三宝伤势,李婉娘埋怨道:“这二郎好重的手,为什么单责三宝呢?”倩紫在一旁暗暗垂泪。
语声未落,李世民带领长孙无忌也来探望。李婉娘看见,当头就怪李世民手太辣:“二郎,你如何不分青红皂白?柏壁主事者是殷开山,三宝不过是个跑腿之人,你怎么打的如此狠?”
李世民径直走到马三宝的床前,看了他的伤势,轻言道:“三宝这次受苦了,非是我心狠,势不得已啊。若草率处理此事甚至杀了尉迟敬德,营中降将降卒众多,会寒了他们的心;殷公年岁已大,又是父皇的大臣,没奈何,只好让三宝受苦了。三宝,你怨恨我吗?”
马三宝疼得龇牙咧嘴,见到李世民前来还想欠身为礼,被李世民按了下去,他动情地说道:“三宝非是浑人,明白秦王的心意。当初诸葛孔明挥泪斩马谡,我仅受些皮肉之苦又算什么?秦王,你这一顿打又让我明白了,谋大事不能因小嫌失之。”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你明白就好,不过终归打了你,还是家姐的爱将,瞧她还委屈得不行。无忌,把那箧金子提过来。这些送给你好好养伤,待你伤好就来新安,我再复你统军之职。”马三宝连连点头,感激涕零。
李婉娘在旁笑骂道:“二郎,真有的你——里外都是你做好人。”
李世民起身道:“人不管好坏都抬不过一个理字,三宝毕竟读过书,明白事理。”
李婉娘抢白道:“你这么说,就我不明白事理?”
李世民连连摆手,急忙转移话题,看到躲在一旁的倩紫,笑道:“倩紫,瞧你泪痕满面,心疼郎君呢?三宝,你回长安完婚,我恐怕到不了场,届时就让嘉敏她们参加。”
马三宝惶恐万分:“我们为李府下人,怎么敢劳王妃大驾呢?”
李婉娘抢过说:“你们结婚,就由我主持,还谈什么下人不下人。”
离开时,李世民求李婉娘将阴梦婕带回长安交给长孙嘉敏。李婉娘答应了,一边又乜斜着李世民道:“我帮你带去一个,等你打下了洛阳,那里的美貌女子多的是,恐怕你又要收回几双吧。”
两天后,李世民自统大军经河东直奔新安。这边,殷开山、李婉娘等人从龙门渡河,缓缓返回长安。
罗士信占了慈涧,静待李渊圣旨。罗士信在这里求战心切,王世充在洛阳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组织兵马主动找上门来。
慈涧一丢,洛阳西面顿失屏障,地势呈一马平川。若唐军来攻,王世充只好依托城墙抵抗,这让他万分难受,发誓非把慈涧拿下来不可。他令单雄信带兵十五万到离慈涧五里处扎营,调集洛阳城内所有的攻城器具送到阵前,要求及早拿下。
这日单雄信率兵来攻,先将抛石车、硬弩座架在城下,对准城墙一阵猛射,打得上面的唐军不见人影。连续发射了一个时辰,单雄信令旗一挥,后面早已严阵以待的兵士携带云梯等物,潮水般向城墙冲去。他们到了城墙近前,抛石车停止发射,城下云梯耸起,手持刀枪的兵士开始沿着云梯向上攀登。眼见他们攀到云梯半腰,唐兵突然从城墙上冒出来,他们皆身披重甲,铁盔护住脑袋,仅露出一双眼睛,挡去城下射来的弩箭。只听他们齐发一声喊,城墙上顿时滚下无数的檑木、灰瓶,刚才发射过来的圆石也被他们拾起抛向敌人。一些唐军兵士手执长木杆伸出墙外,杆头叉住云梯顶端,一使力将梯子推翻。霎时间,跌出去的和身受重物而伤的郑兵跌落墙根下,密密麻麻人人相叠,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身子能动的人拼命向回跑。
罗士信和史大柰出现在城墙之上,眼望下面密密麻麻的郑军,史大柰忧心地说道:“罗总管,这次王世充下了大本钱,看样子,他志在必得啊!”
罗士信凝神观察,好一阵子才说道:“雄信如此攻打,毕竟落了俗套。史将军,我们凭城坚守,他再勇猛也无济于事。我看了,今天我们就这样耗下去,只要将其攀城之兵打掉,躲避其发射过来的石、弩,数日内当保无虞。到了夜里,我再带上五千人马冲入其营中骚扰一番。王世充派来的兵马再多,终无腾挪之地,时间长了,他们还会乖乖地退回洛阳。”
史大柰不再接言,看眼前阵势,正如罗士信所言,完全可以坚守数日。
整个白天,双方你来我往争夺不休。单雄信满怀信心,想凭借自己的人多,一味猛攻,但手法毕竟单一,终无建树。日落西山,双方罢战,慈涧城内和郑军大营燃起灯火,遥相辉映,平静中透着杀机。到了午夜子时过后,罗士信果然带领五千兵马悄悄接近敌营,顷刻之间,唐军大呼小叫,左冲右突,在郑军营中如旋风般兜了个来回。单雄信稳下神来,组织人马聚拢包围的时候,唐军齐刷刷折身而返,片刻间已经入了慈涧。
两军就这样相持了数日,眼见无法攻破慈涧,单雄信心头煎熬,整日里绞尽脑汁寻思破敌之法。这天他改变攻击办法,不再派兵登城,而是派弓弩手护住攻城器具,整日里向城内发射。黄昏时分,从洛阳过来的一溜儿油壁车送来了一件厉害兵器。
单雄信那日苦恼至极,站在营房里向外张望。这时,一阵疾风旋起了涧水对岸几间房屋的茅草,这让他受到启发。当初郑军驻扎在慈涧的时候,多从远近山上割来茅草搭建房屋,慈涧狭小,城内多是茅屋。他想在城内燃起一把火,肯定会连绵烧起,届时唐军无处安身,只有乖乖地退走。其时的洛阳,西域诸国商贾往来频繁,异域珍玩器物及中土罕见物品在洛阳都能见到。西域龟兹山间盛产石油,石中日夜不停有油喷出,遇火即燃。洛阳达官贵人宴乐之际,常燃石油以烧鼎煮肉。单雄信这会儿忽发奇想,定下用石油攻击之计。他急令在洛阳城内遍征石油,一车车送到阵前。
兵士们将早已准备好的布团浸入油中,其内为圆石,外裹麻布,经油一浸,顿时变成黑乎乎的一团。兵士小心翼翼地将油布团放在抛石机上,机旁皆站立一名手持火把之人,地上蹲着之人负责发射。
单雄信亲临前线指挥,看到天色已黑,诸事完备,他示意发射开始。手持火把的兵士上前点燃了布团,慈涧城下顿时现出一长溜火龙。只听毕毕剥剥一阵声响,抛石机机栝被打开,燃烧的油布团腾空而起,像一颗颗流星呈抛物线扑向城内。
火团在空中许多被风刮灭,但仍有一大半还在燃烧的火团落入了城内,瞬间点燃了大片茅草房,先是一点点燃起,继而燃烧成片。城外,燃烧的布团层出不穷地接连射进来,火势越烧越猛,全城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单雄信一面发射火团,一面组织冲锋队伍准备连夜攻城。
罗士信和史大柰其时正在一起商量防御之法,看到城内火起,又见空中疾如流星的火团若天女散花般撒入城内,罗士信疾步冲出室外,说道:“不好,单雄信还是想出招儿来了,史将军,我们走。”说罢,他提步向城墙奔去。
城内的大火和单雄信阵前的火光相映生辉,将四周照得通亮。火光中,可以看到城内的唐军惊慌失措,狼狈逃窜。罗士信、史大柰无心顾及,想先把单雄信下一步的行动看清再说。
漆黑的夜色背景下,郑军的一举一动在火光辉映下看得非常清楚。看样子,单雄信已经下令攻城队伍开始行动,只见人影幢幢,正列队向这边行来。
火光中,罗士信的一双浓眉紧紧皱起,史大柰说道:“罗总管,单雄信利用火攻已挫我军锐气,其攻城之军已经发动。而我们在城内因熊熊大火已无立锥之地,看样子,不得不放弃慈涧了。”
罗士信明白现在到了紧要关头,断然道:“我们撤!史将军,你马上下城墙去收拢队伍向新安撤退,我这里先抵御单雄信一阵,你在新安接应我。”
史大柰不同意自己先撤,执意要留下断后,惹得罗士信大吼起来:“史大柰,你敢违抗我的军令吗?让你先撤就赶快走,再啰啰唆唆,我一剑斩了你。”
史大柰急忙跑步下城,边跑边向罗士信喊道:“我在西门外留下三千马匹,在八陡山脚排阵等你。”
罗士信向他挥了挥手,埋头组织人马抵抗。城下,郑军前锋已将云梯架起,罗士信拔出佩剑,迎空一挥喝道:“听我的号令,打!”话声一落地,城墙上滚下无数檑木,抛出无数灰瓶。本来唐军看到城内火起,正在那里六神无主,见到罗士信总管不避矢石,威风凛凛仗剑而立,精神顿时一振,纷纷上前竭力抵御郑军的攻击。
这场战斗直杀到子夜时分,唐军内受火烤,外受矢石,损折严重,伤亡五千余人。罗士信站在城墙上指挥,被飞来的流矢击中右臂,血流不止。这时罗士信得知史大柰已率众退到八陡山并在那里列阵,遂下令众兵士集合所有的抛打之物向郑军发动一波猛烈攻击,趁郑军略做退却的间隙,率领残兵火速退下火线到西门乘马。慈涧复入王世充之手。
单雄信攻入慈涧,只见满城火光依旧,房屋皆成灰烬。他有心领军西追,又恐怕唐军在黑夜之中设下埋伏,遂按兵不动,唐军得以从容退回新安。
算下来,罗士信夺得慈涧后仅守了二十三日。
罗士信退回新安的第二天,李元吉、屈突通带领十万人马赶到这里。到了第四天,李世民十二万大军也浩浩****渡过黄河向新安赶来。一时间,新安方圆连营十里,周围遍竖唐军旗幡。罗士信兵败慈涧,为防郑军西突,就在新安东门外八陡山下遍设壕沟、鹿砦。孰料数日不见郑军动静,想单雄信得了慈涧,深为满足,竟然不思向西挪动一步。
闻听李世民即到新安,李元吉、屈突通、萧瑀、封德彝、罗士信、史大柰等人出城迎候。看见众人来迎接,李世民滚鞍下马,说道:“劳烦各位出城,其实不用如此多礼,世民不胜惶恐。”
李元吉满面笑容,说道:“二哥是北征英雄,又是东征元帅,我若不迎,到了中军还不先拿小弟来开刀吗?”
李世民哈哈一笑,并不直接作答,上前执起萧瑀之手,说道:“萧公、封公、屈公,听说你们在长安向父皇多提妙计,此次东征,你们又力主成行。世民深为父皇有了你们这些忠臣良弼感到欣喜呢!”
萧瑀说道:“二郎抬举我了,此次东征,老臣本意反对,圣上坚意要战,还派我等来军中效力。圣上坚毅敏捷,既有此旨意,那是不会错的。”
一旁的封德彝轻笑道:“萧令转变得好快啊。”
待李世民到了罗士信面前,罗士信器宇轩昂而立,泠然说道:“士信无能,丢了慈涧,设若秦王早来数日,不致有今日之局面。”
李世民察觉其话语里有不谐和之音,没往深处想,只是对他问候一声,又招呼大家道:“大家先入城吧,炎日当头,我们更是衣不卸甲,身上汗水早出了数遍。士信兄,你是地主,不知预备有酸梅汤没有?”
这天午时过后,众人齐集城内杨氏庄园。这座庄园为隋朝宗室杨绛所建,杨绛家人平日多在洛阳居住,只盛夏时来此避暑。庄园建在城内居中小山的山腰间,周旁流水潺潺,上下杂树森森,盛夏时节迈入园门,一身的热汗顿感冰释。园中房屋众多,入城之人官职大者皆在园中居住。居中建有一座阔约三十丈的大堂,就充作了议事大厅。
众人相继落座,李世民居中,其他人在两排几座间相对而坐,秦王府属坐在后排,现在的秦王府属日渐增多,在那里坐了密密的一大片。
李世民品咂着碗里的酸梅汤,笑对罗士信道:“士信兄,住入这座神仙府邸,再喝酸梅汤,就有些多余了。”
李世民很关心此次慈涧之战,入城后不久就将史大柰叫来询问。史大柰原原本本将其间情况详述了一遍,最后提醒李世民道:“这罗士信确实为一猛将,然受其声名之累,等闲人他都不看在眼里。更有甚者,其言谈举止里流露出的意思,连殿下你他也有些不恭呢!”
史大柰这些年随李世民东征西讨,早将李世民敬如神人一般。突厥人与他人交往时,最重意气,若他真正折服一个人的时候就极端忠诚,甚至虔诚,不容别人当面说坏话。李世民听到罗士信对自己不恭,心里还是一动。这些年他诸事顺利,见者莫不恭维赞颂,猛一听有人对自己不恭敬,心里确实不是味道。他思索片刻,还是说道:“史将军,今日所谈之事到此为止,本王甚谢你的诚心。至于罗总管,只要他诚心向唐,对我有什么看法,那也不算什么。”
这会儿李世民主动向罗士信搭话儿,没想到罗士信缺少幽默,接口道:“秦王,我们言归正传,今天要谈的是如何夺回慈涧,什么汤不汤的,士信没有这般心情谈论。”
看到罗士信如此不识趣,众人一时尴尬,堂内静了下来,他们把眼睛齐刷刷地盯向李世民。冷不防程咬金在角落里传过话来:“这个罗子,好没趣味,你若整日就知道打呀杀的,为何到了陕州又娶了一房媳妇儿?”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罗士信脸上也挂不住,终于憋出了笑容。他深知程咬金的脾气,这会儿程咬金当众抢白,他也无可奈何。
李世民将手挥了一下,止住众人笑声,说道:“士信兄说的有理!世民此次忝为东征元帅,今日堂议,打败王世充是我们的主题。慈涧为攻取洛阳的咽喉之地,必须攻下,此事不用再议!”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漫过萧瑀、封德彝、屈突通三人,笑道,“父皇重视这次战事,特派‘三公’前来督战。还请你们三人先发表高见。”
李元吉忍耐不住,抢先说道:“我们最好先听罗总管的意见,他在这里经营多时,甚为了解王世充的情况。”李元吉现为齐王,除了李世民,位在其他人之上,李世民隔开他去问别人,其心里先有一丝不舒服。他看到罗士信桀骜不驯,马上感到遇到了知音,这会儿抢先把话引开,既想引人注意,又想招揽罗士信。
李世民头也不回,用眼光鼓励那三人发言。萧瑀咳了一下嗓子,说道:“要说打仗,我和德彝皆是外行。圣上此次让我们从军,想是借我们修通与朝中管道,说明圣上对此役深为重视,决断杀伐,临机决之。秦王,放眼朝中能征之帅舍你其谁?老臣来此,也像对圣上那样尽力辅佐,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请吩咐好了。”封德彝也持同议,两位朝中重臣上来就亮明了态度。
屈突通缓言道:“圣上意思,是想一举解决洛阳王世充。我朝至今,已非昔日,粮秣军需、能战将士,皆优于王世充。秦王所言必攻慈涧,我很赞同。至于下一步如何,待拿下慈涧后,徐图发展吧。”
李世民遍视众人,鼓励他们说话,说道:“士信兄,四郎刚才所说极是,要攻打洛阳你最有发言权,谈谈你的想法。还有世勣兄、叔宝兄、咬金兄,你们的意思呢?”
罗士信昂然道:“士信这次丢了慈涧,若再兴兵,愿为前锋,若不能拿下提头来见。”
李世勣缓缓道:“我军重兵之下,拿下慈涧易如反掌。之后的事情,还要徐徐图之。我知洛阳城坚壁厚,若硬攻死拼,伤亡必大。”
秦叔宝、程咬金点头称是。
褚亮离席说道:“夫战,收心也。方今天下百姓厌战,人心安定,当初收河东百般顺利就是顺了民心。我朝如今渐统国土,士子仰望正统所归。此次出征,既要攻坚,又要派人广出洛阳周围宣知我朝正义,借以收心。我闻王世充貌似宽仁,骨子里处政苛暴,若能抚慰众心当能收到奇效。”
杜如晦深以为然,补充道:“王世充为一机巧胡人,外托勇猛,实无大志,成就今日气候,机遇和其居东都使然!褚亮兄所言极是,攻心为上。”
一时间,堂内众人纷纷议论,李世民倾心听讲,不时插言。那边,李元吉显然无法融入这场议论之中,偶尔插言几句又离题太远,弄得自己冷场半天,到了最后,他自己也觉得实在无趣,干脆闭起了嘴巴不再说话。
堂议到日头偏西,李世民看到已经议论得差不多了,遂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人言本王打仗喜欢坚壁不出,并非常势,此次去攻慈涧我就要变一变法子。明天请士信兄、敬德随我到慈涧阵前走一趟。我的习惯大家都知道,就是要眼见为实。至于拿下慈涧以后的事情,大家还要多想想。屈公,我让玄龄、如晦帮你,你们多琢磨一些办法,随后再议。听说这里的涧水夕照算是一景,左右无事,我们一同去观赏一番如何?”
众人兴致皆高,步出园外,唯李元吉心里不是滋味。他从李世民的眼色中可以看出,这个二哥压根儿就没有把他这个弟弟放在眼里,好像自己不在这里,还在长安似的。